着力建构翻译史研究方法论体系
——评黄焰结《翻译史研究方法》

2023-01-05 14:27张怡雯
关键词:史学跨学科史料

侯 杰,张怡雯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自20世纪80年初至90年代,西方史学与社会学领域发生了众所周知的“文化转向”,翻译研究也不例外。西方翻译学之“显学”地位确立与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密不可分,正是90年代翻译文化学派的兴起,使翻译研究摆脱了在语言学及文学研究中的边缘地位。翻译文化研究重视翻译与历史、文化和传统之间的关系,翻译史研究日益成为翻译学研究之大宗。巴斯奈特和勒菲弗尔(Bassnett & Lefevere)在《翻译、历史与文化》导言中宣布翻译研究已超越形式主义阶段,历史、文化语境与传统等因素应该在翻译研究中得到足够重视。[1]11皮姆(Pym)的《翻译史研究方法》[2](Method in Translation Study)是学界首部以“研究方法”命名的翻译史研究专著,在海内外影响甚大。然观其内容,该书二至六章列出的“重要性”(Importance)、“清单”(List)、“操作性定义”(Working Definition)、“频率”(Frequency)及“网络”(Network)等概念对翻译史研究虽然颇具启发性,但“没有哪一章算得上直击翻译史或翻译史研究方法的话题”,该书后半部分“则更是缺乏与翻译史学方法论的直接的关联”。[3]13国内学界有关翻译史研究理论、方法及翻译史书写的探讨多为零星散论,缺乏一部系统探究翻译史研究方法的专著。黄焰结教授专攻翻译史研究数年,理论建构和实证研究建树颇多,《翻译史研究方法》[4]总结了他多年翻译史研究经验,是外研社“翻译文化研究”系列丛书今年新出专著。该丛书为学界贡献了不少佳作,作为国内学界系统论述翻译史研究方法的第一本专著,《翻译史研究方法》一出版就受到媒体与学界的多方关注,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对该著作简要评述,以飨读者。

一、学术创新与贡献

在翻译史研究实践的基础上,黄焰结的《翻译史研究方法》系统梳理与总结了翻译史研究方法、理论话语、书写模式以及翻译史研究自身问题,对翻译史研究具有方法论指导意义和切实可行的实用价值。具体来说,该著学术创新与贡献有:

第一,方法论的阐释注重传统与现代史学方法、中国与西方治史视角的融合,兼具科学性、系统性与实用性。第三章到第五章,结合翻译史研究具体案例,多层次多视角介绍研究方法,强调史料考证与阐释、定性与定量、描述与实验、微观与宏观、经验思辨与理论分析相结合。把“史料研究”单列为第三章,聚焦翻译史料考证,作为全书方法论阐述的基石,充分说明了作者强烈的史料意识。第四章“跨学科翻译史研究法”集中体现了方法论之“跨”的特征,翻译史研究不仅融合了历史学、社会学等人文学科方法,还借鉴了自然科学的诸多成果。例如,鉴于当今数字时代特征,该著介绍了颇具数字人文特色的研究法:在线数字资源史料拓展法、计量统计学法、语料库法,以及数据库法等数据分析手段等。

第二,纲举目张,在翻译史知识体系基础上力图建构系统的翻译史研究学科体系。为“翻译史研究”正名,首先要明确其学科定位。为避免使用“交叉学科性”(interdisciplinarity)对翻译史研究描述造成的泛化、“无根”尴尬境地,作者从空间性与时间性维度辩证地思考翻译史研究的“亚学科”属性。翻译史研究的“交叉学科性”不仅体现在以翻译学为本位、以历史学方法为指导,且越来越多的社会学、比较文学、宗教学、传播学、政治学,甚至自然科学人士都涉足其内。皮姆借用高义位词“文化研究”来定位翻译史研究的“交叉学科性”,虽然不同学科的人在此研究中都能找到积极因素,“但它不能保证衡量学科或跨学科定位的任何标准”。[2]198-199鉴于此,黄焰结认为“今天翻译史研究的繁荣应该是历史时间和翻译学空间想象力共同作用的结果。……翻译史研究的学科性质是以翻译学为对象,跨历史学与翻译学的专门史”。[4]67

翻译史研究学科体系建构逐步推进,层层展开。一开始开宗明义阐明建构翻译史研究知识体系的路径及纲目(第一到第二章),从研究主体与客体厘清了学界长期混淆使用的两个核心概念:“翻译史”与“翻译史研究”,从时空维度上廓清翻译史研究的认知范畴,论述了翻译史研究的四个横向联系客体——翻译史主体、翻译作品接受者或读者、翻译媒介与翻译学科史。主体部分,以翻译史料研究法作为体系的基石(第三章),跨学科研究法为体系之核心(第四章),翻译史研究的“章法”——书写模式作为跨学科研究法的必要补充(第五章)。结论部分,以命题“重写翻译史”探讨了当下翻译史研究面临的学科问题(第六章)。

第三,史料厚重,旁征博引,善用比较法平衡中西译学史料,学科建设具有鲜明的本土特色。翻译史研究专家皮姆的两本著作《翻译史研究方法》及《探索翻译理论》[5]所举案例均是欧美译者译事或研究成果,没有对比欧亚语种翻译,更不用提中外语种翻译对比了。没有鲜活的中外翻译对比案例,理解西方学者这类著作令中国读者颇费周折。无论是梳理中外翻译史,还是方法论阐释,黄著《翻译史研究方法》总是恰当辅以“本土资源”。翻译史学概述(第二章),作者从“译史”确立、翻译史料梳理、各类翻译史实践、翻译史论实践及港台地区翻译史学等层面梳理了80年代前中国翻译史研究内容,接着概述了80 年代后从史实实践到翻译史论范式的转变。微观史料上,不但列举20 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30位学者著作,论证西方翻译史研究从史实实践到以翻译史论为重心的转向;而且,为论证中国翻译史学转向,史学论著的梳理涉及近代的贺麟、梁启超、沈桐生、徐维则、周昌寿及传教士文人,再到现当代的阿英、张静庐、罗新璋、马祖毅、邹振环、谢天振、王克非、许钧、谭载喜等本土学者的翻译史学成果。阐释翻译史跨学科研究方法时,列举了包括中国翻译理论在内的15种翻译史研究理论,并穿插相关翻译事件例证,脉络清晰,论辩掷地有声。

第四,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挖掘新史料与捕捉新热点,总结新趋向。首先,关注翻译史研究领域重点及难点。例如,阐明核心概念“翻译史”与“翻译史研究”内涵与外延意义的联系与区别、翻译史研究的学科本位问题(第一章),文化转向后翻译史研究忽视文本分析的问题(第二章),跨学科方法客观性与主观性问题(第四章)等。其次,注重新史料与新成果的运用。翻译史料研究法(第二章)介绍了中国文化走出去“译出”史料、美国电影《翻译风波》(The Interpreter)提供的联合国口译史料、央视10 套节目《大家——翻译家许渊冲》提供的口述音像史料,林语堂译《红楼梦》原稿之未刊史料,电影《纽曼的传单》(Libro de Manuel)及《叶问》提供的间接翻译史料等。论及翻译史学史动向,提及了新近出版的《20世纪中国翻译史学史》[6]及《西方翻译史学史》(第一章),历史叙述法介绍了当下风靡西方学界的“新史学叙述法”(第四章)。再次,聚焦翻译史研究热点问题及新趋向。例如,总结了20世纪70年代末中西方翻译史学从史实实践到翻译史论的转向(第二章),历史计量法、语料库研究法新趋向(第四章),从“多元化”到“会通式”翻译史书写模式转向(第五章),重写翻译史的方向(第六章)等。

二、“三位一体”的研究路径

从结构形式上,借鉴桐城派“考据”“义理”“辞章”三位一体治学路径,《翻译史研究方法》内在逻辑严密,主次篇章布局合理。“前言”阐明篇章布局,叙事深层逻辑跃然纸上。第一、二章构成了全书的第一部分,旨在简要概括翻译史研究理论及历史。第一章首先界定翻译史研究核心概念,厘清了翻译史研究的“名”与“实”,从空间与时间上廓清翻译史认知范畴;第二章简述了中西翻译史学研究脉络。第二部分(第三至五章)循桐城派的“考据”“义理”“辞章”三位一体治学路径,分三章阐述翻译史的“治学之道”。第三章“翻译史料研究方法”对应“考据”,第四章“跨学科翻译史研究方法”对应“义理”,而第五章“翻译史的书写”对应“辞章”,环环相扣,相得益彰。

“考据”而言,“史料先行”是翻译史研究的基础(第三章)。明确翻译史料分类后,以四个步骤阐释翻译史料的发掘与运用。第一步介绍了翻译史料搜集与拓展方法,包括海外资源、古代典籍与近现代报刊及数字化资源;第二步阐述了翻译史料梳理方法——按照研究方向对史料进行“圈地”的方法,以具体研究问题为导向逐步扩大范围来搜寻史料的“挖井”法;第三步聚焦翻译史料鉴别,包括版本鉴别、近现代中国译者笔名(别名)鉴别与在线史料甄别;第四步详论了翻译史料整理与运用——如何编纂翻译史料总目录。

“义理”而言,跨学科翻译史研究方法(第四章)是该著“灵魂”所在。在介绍跨学科研究法之前,首先梳理了研究的基本要素(谁在译?译什么?何时译?译在何处?如何译?为何译?影响如何?),翻译研究的理论视角(结构主义语言学视角、多元系统理论、翻译重写、描写语言学理论、谢天振译介学、翻译与权力理论、邹振环翻译与传播理论、社会翻译学理论等),以及“观察——描写——分析——阐释”的研究思路及步骤。然后,翻译研究方法依次介绍了考据考证法、历史叙述法(传统史学与新史学叙述)、分析法(历史分析法、逻辑分析法、阶级分析法、历史系统分析法与历史心理分析法),比较法(微观、宏观、历时与共时)与实证研究法(历史计量法、语料库研究方法)。

“辞章”而言,该著聚焦了翻译史书写(第五章)。首先概述翻译史书写的模式,然后介绍后现代史学与翻译文化史观照下翻译史的书写,最后总结翻译史书写的重要问题。第一部分首先按照编撰形式介绍了以“翻译运动/事件”“翻译理论变迁/翻译思想发展”“译者”“译作”“文艺期刊”“原作者”“机构”等为核心的12种翻译史作类型。在此基础上,展望翻译史发展的倾向,把翻译史书写归纳为三种“会通式”模式:(1)基于长时段、整体观的“通史”和“全史”;(2)以“深描”为主的碎片化翻译史;(3)会通整体史与碎片史的翻译史书写。第二部分介绍了“会通史”典型学派:现代史学关照下韦努蒂(Laurence Venuti)借用新历史主义概念把翻译史书写模式划分为浪漫型、喜剧型、悲剧型与讽刺型叙事模式。翻译文化史观照下,黄焰结本人总结了翻译史的四种“文化隐喻式”书写模式:(1)移花接木式(如新月派诗歌翻译);(2)借体寄生式(如林纾的翻译);(3)炼石补天式(如严复的社会政治学说翻译);(4)栽花插柳式(在华传教士翻译)。最后一部分指出了翻译史书写必须重视文学性、意识形态、虚构性等几个重要问题。

最后一章以反思“重写翻译史”命题收尾。谢天振曾认为“近年来,翻译史的编写概念正在发生质的变化,从单纯的翻译事件梳理描述,正越来越紧密地与比较文学、比较文化,甚至中外思想史、民族国家关系史等结合,呈现出不同于传统翻译史的理念和面貌。”[7]376《翻译史研究方法》正是紧紧围绕这些变化,宣称翻译史即文化史论断,阐述了重写翻译史的直接原因:(1)翻译具有文化属性——翻译不仅是语言关怀,还是文化比较和阐释的过程,翻译处于文化交汇的地带,翻译本身也是一种文化;(2)翻译研究的重心转向了文化史研究;(3)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翻译史自然具有文化属性。助推重写翻译史也有当下诸多语境因素:当下时代语境与非西方学术话语的凸显;翻译观、翻译史观和翻译史学观的变化;研究者主体性与翻译史学文学性的要求;新史料及新方法的要求等。

三、“史论结合”“论从史出”的叙事风格

从叙事特色上看,《翻译史研究方法》史论结合,“论从史出”,阐释逻辑清晰,寓知识性与趣味性于一体。首先,“占据理论”而又不囿于理论,化理论于无形。如第三到五章,把翻译史研究理论及成果置于“考据-义理-章法”传统治史框架之下,旁征博引中外翻译史研究丰富成果,多方举证,有理论的高度又很难找到理论的影子。其次,作为具有“说明文”文体性质的方法论手册(handbook),十分重视叙事逻辑。“归纳”与“演绎”的阐释逻辑相结合,量化分析与质性分析互相印证,每章或在占据史料的基础上分层推进得出结论,或依据核心命题散发开去,收放自如,叙事逻辑一目了然。再次,注重读者的阅读心理。披露不少主流翻译史叙事之外的历史细节,这些少有耳闻的历史掌故向读者展示了文本背后鲜活的人与事。例如,民国时代,国人常把海派男作家林微音的译作“安在”女诗人林徽因的名下,后者因此改名“徽音”为“徽因”。正是历史深层褶皱中这些毛细血管似的涓涓细流,汇成了翻译史书写主动脉。翻译与出版传播、文学创作相交叠,译者与作者、读者及赞助人相互动,多层面夹叙夹议畅谈翻译史研究的治学之道,重现了原生态翻译事件的历史现场。另外,严肃的学术“论道”融入“接地气”的叙述风格,文学性与历史性、“唯用”与“唯美”、学术与兴趣等相结合,如论述“翻译史书写”前景时提及到“图像翻译史”“身体翻译史”等有趣话题。

总之,《翻译史研究方法》针对翻译史研究的动态过程,辨证施治,以历史学研究方法为参考,兼顾其他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方法建构翻译史研究方法论体系。“借助社会科学的方法,无非是有助于解读材料和史事,一切实际有效的观念办法,都是有用的。同时又是有限的。正因为如此,史无定法才是唯一可以确定无疑的办法”[8]22。结合当下翻译史研究新趋向,所谓的“史无定法”一方面体现了方法的选择要依据研究对象、支撑理论及研究语境等诸多因素,另一方面体现为“跨学科的翻译史研究方法综合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研究路径,科学性更强”。[4]123这种科学的体系,为翻译史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法、较为全面的理论视角及其学科发展新动向,也为重写翻译史提供了可供参考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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