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与超越
——从互文视角看《拯救溺水鱼》对《消失的地平线》的讽刺戏仿*

2023-01-06 05:37
菏泽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谭恩美希尔顿香格里拉

郭 静

(山西工程科技职业大学,山西 晋中 030619)

谭恩美是继汤亭亭之后美国文坛上的又一位重要的美籍华裔女作家。自1989发表《喜福会》后,她的一系列以代际关系、文化冲突或家庭矛盾为主题的自传体小说如《灶神之妻》(1991)、《灵感女孩》(1995)等都很受关注。2006年,谭恩美又精心创作了一部突破自己以往风格的幽灵叙事小说《拯救溺水鱼》。该小说不再着眼美国华裔移民家庭的文化冲突,而是讲述了一个与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经典作品《消失的地平线》(1933)互文性的故事,通过对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带有讽刺和批判性的模仿与改写,来消解该文本中西方的权力话语,并对人类救赎这一命题进行了颠覆性和超越性的思考。本文拟从互文性视角对谭恩美《拯救溺水鱼》的情节、人物、主题进行深入分析,以此加深读者的理解。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又称“文本间性”,这一术语由法国著名符号学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nsteva)在1969年出版的《符号学》一书中首次提出。她认为互文性是每个文本的普遍特征,任何一个文本都不是“独创的”(Original),而只是对前人文本的模仿、复制、改写或转换[1]。文本改编是“对可识别的他文本的一种创新性和阐释性转换。”[2]戏仿是一种典型的“互文”形式,戏仿(parody)是通过对源文本带有讽刺、戏谑意图的模仿和转换来生成新的作品,其中包含了源文本与戏仿者文本之间的“对话”[3]。戏仿在对前人的艺术作品进行修正、重新演绎、颠倒和跨语境处理的同时,强调对源文本的否定和批判。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以下简称《消》)和谭恩美《拯救溺水鱼》(以下简称《拯》)两部小说都是讲一群来自欧美国家的西方人进入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世界,由于政治、种族、宗教、文化差异等原因而遭遇的种种离奇事件,《拯》对《消》的戏仿可以说是颠覆性地再创造。谭恩美通过带有批判性和讽刺性地戏仿,揭示了西方权力话语的荒谬,并通过转换叙事视角对其解构,从而达到把原作中的西方中心化、一统化思想赶下神坛的目的[4]。

首先看情节上的戏仿。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消》讲述在政治和社会危机严重的20世纪30年代,英国领事馆领事康维一行人在乘坐飞机逃往白沙瓦的中途遭人劫持,最终抵达中国喜马拉雅山脉东麓香格里拉秘境之地,并在蓝月山谷的喇嘛寺中所遭遇的一系列经历。希尔顿采用倒叙手法,通过第三视角将故事主人公康维及其同伴在香格里拉的离奇经历娓娓道来,而康维最终能否回到香格里拉读者却不得而知。作者让小说通过这样一个开放式结局,将情感的出口交给读者自己回味,从而制造了关于香格里拉的话题效应。希尔顿创作“香格里拉”的灵感来自奥地利美籍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于1924到1935年在云南探险期间在《国家地理》杂志上发表的长篇纪实散文和照片。在这个封闭隐秘的地方,康维等人领略到令人称奇的瑰丽风景,感受到独特的人文环境,以及备受当地人推崇的生活哲学。这里是世界的尽头,环境优美,民风淳朴,与世隔绝,人迹罕至,封闭但不闭塞,虽然只能通过马帮与外界取得联系,但其内部陈设却极其现代化。这里矿产资源丰富,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百姓精耕细作,为人处世信奉中庸之道。负责接待他们的张姓老者持一口流利的英文侃侃而谈,东西合璧的生活方式让康维一行人大开眼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里生活可以青春永驻,延年益寿。这个具有异国情调的“世外桃源”,令西方读者耳目一新。西方对东方的认知与想象多面而含混。西方文化传统中有两种东方主义,一种是否定的、意识形态上的东方主义,另一种是肯定的、乌托邦式的东方主义[5]。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乌托邦式的形象也不能摆脱西方高高在上的凝视心态,小说中对香格里拉的表述处处彰显其迎合欧洲白人心中有关东方的幻想。蓝月山谷表面看是一个陶渊明式的人间天堂,实则是安放西方人欲望的一个理想社会构想。在这个东方伊甸园,西方人的世俗欲望如长寿、财富、权力、美色等等皆可达成。

而谭恩美则希望通过戏仿故事的情节来再现历史本真,修正希尔顿的不实描写。为此,她深入云南和缅甸进行大量的实地考察,《拯》可以说是准确刻画了当地的自然环境、政治生态以及社会现状。小说讲述一群美国游客在已故旧金山社交名人美国华裔陈璧璧幽灵的陪伴下来到遥远的东方,从中国西南边陲地区出发途径香格里拉,最后误被劫持至缅甸丛林深处。陈璧璧用神一样全知全能的视角描述了旅行团成员的离奇经历。在南夷部落最终结局上,谭恩美同样做了留白处理,激发了读者无限遐想。谭恩美对希尔顿一手打造的“香格里拉”在文中给出其深刻的理解:“那是一种思想境界,那些克制自己的人会长命,甚至不朽,否则就会因不受控制的刺激而死。他们醉心于物质追求时,置他人于危险,所以有人认为香格里拉就像解毒剂一样重要。对大众来说,这是个精神寄托……在世上有很多香格里拉,我正生活在我自己的一份中。”[6]在这里,人们苦苦追寻的世外桃源,并非纯粹地理意义上的乐园,而是精神层面的。只要人们能回归淳朴,无欲无求,它就在你我心中。谭恩美在此对香格里拉的升华正是对希尔顿精心打造的那个能满足西方殖民者一切世俗欲望的“人间天堂”的讽刺,更是一种颠覆和超越。

其次看人物的戏仿。在对主要人物进行改写时,谭恩美部分保留了人物的身份和特征,同时也对人物的命运做了相应的调整和改动。两部小说的主人公均为处在东方语境下的西方精英阶层,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而非西方语境中的东方人,这显然是为了直观地彰显西方视角,增强叙事的可读性和可信度。另外,谭恩美在人数上也作了精心安排——旅行团一行共12人,这个数字有很明显的宗教寓意,其不仅与耶稣门徒人数相契合,同时也与《消》中布林克罗小姐的基督教远东传教士身份遥相呼应。与希尔顿打造布林克罗传教士这个身份的目的相似,谭恩美欲借这12名美国人的视角与以佛教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来一次面对面的碰撞,因此旅行一开始就被定义为一场“追随佛祖脚步之旅”。随着旅行的进展,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在小说中展开一场较量。

《消》中将传教使命时刻铭记于心的布林克罗小姐最终选择留在香格里拉有着双重寓意:一方面,这符合当时西方殖民者的定位,即在西方人奉为“人间天堂”的香格里拉,先进文明的代表只能是西方基督教文明;另一方面,香格里拉作为希尔顿笔下的各种信仰和文化的集大成者以及“中庸之道”的践行者,沦为优秀的改造对象,同时也成为西方社会理想化的他者表征。对此,谭恩美借陈璧璧之口优化了希尔顿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理解,“中国就像古老的松树,古老又充满活力,如五千年的历史那样无比宏伟……从藏传佛教开始,加入一些印度佛教,一些汉传佛教,万物有灵论以及中国本土的道家思想,就像宽阔无边的大海,能容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7]这些表述直接反映出中国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和极大的包容性。人类需要这样宽广的胸怀,需要这样超越差异、求同存异的生存法则[8],这与西方现代文明的凝视心态和排他性形成了鲜明对比。

《消》中康维一行四人或是身居高位的领事,或是负责弘扬基督教的传教士,又或是对商机嗅觉敏锐的美国商人,这些受过教育的或地位尊贵的上层人士被有意劫持到香格里拉的原因竟然是被藏传佛教喇嘛寺大喇嘛特意选定为接班人,负责主持这里的一切事宜。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喇嘛竟然也是一位误入山谷的欧洲白人传教士,而非藏人或汉人。在选定接班人时,大喇嘛认为“汉人更能适应些,但我们最希望得到的,很明显,是来自欧洲的日耳曼人和拉丁人,也许美国人的适应能力也较强,我觉得我们的好运在于最终还是在你和你的同行者中发现了你们国家的人。”[9]希尔顿这样设计的目的无非是在为自己的殖民者心态背书,认为即便在香格里拉这个东方乌托邦也只有西方人才具备拯救世人、为当代诺亚方舟掌舵的资格和能力。

与希尔顿笔下的人物身份相似,《拯》中美国旅行团成员包括斯坦福大学博士、专业驯狗师、艺术品收藏家、种植园主等精英人士。他们带着猎奇的心态来到东方国家,因态度傲慢而触犯了云南当地信仰而不得不提前改道缅甸,后又误被南夷部落劫持到密林深处,只因南夷人误认为鲁珀特是前来拯救他们的转世“小白哥”。殊不知这只是一百年前白人为让善良纯洁的第三世界人民为其效力而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在这个全民信仰佛教的国家,躲至丛林深处的南夷人反而成为上帝的子民,虔心等待白人救世主的降临。极为讽刺的是,真诚善良的南夷人以其淳朴原始的生活方式倒成为来此探险的美国人灵魂救赎的良药,而自己却跌落更为悲惨的深渊。他们被政府以保护生态环境为由赶出丛林,自此销声匿迹,变得无影无踪。谭恩美借此发问:谁在拯救谁?通过双方救赎与被救赎关系的倒置,谭恩美对希尔顿代言的帝国殖民心态进行了消解和颠覆。希尔顿曾借大喇嘛之口预言道:“之后强权相互倾轧的时代,基督教的理想会体现出它的作用,那些隐忍的人们会成为世界的主导力量。”[10]然而这股西方主导力量真能发挥其拯救世人的能动性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谭恩美笔下的旅行团试图利用美国方式解决南夷部落困境,但小说开篇题记中已经给出了结果:

一位虔诚者向他的追随者布道:“夺取生命是邪恶的,拯救生命是高尚的。每一天,我保证要拯救一百条生命。我将网撒向湖里,捞出一百条鱼。我将鱼放在岸上,它们翻跳着。不要害怕,我告诉那些鱼儿,我将你们救起,不至于淹死。一会儿,鱼儿安静下来,死掉了。是的,说起来很悲惨,我总是救得太晚,鱼儿死了。因为浪费任何东西都是邪恶的,所以我将死鱼拿到市场上,卖个好价钱。有了钱,我可以买更多的网,用来拯救更多的鱼。”——无名者[11]

法国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曾说:“世上的邪恶差不多都源于无知,如果缺乏了解,好意可能和恶意带来的伤害一样多。”[12]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美国游客的凝视心态加速了南夷部落的灭亡。谭恩美将高高在上、居于主体地位的西方俯视者变成东方语境下受审视的“他者”,并且通过对《消》中人物结局进行差异性的改写,使其对抗性得以彰显,有助于实现对权威的讽刺和消解。

最后看作品的主题。小说是自我与世界关系的隐喻。20世纪初在“西方衰落”的思潮背景下,随着种种社会危机意识的增长和哲学上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思与批判,人们开始在古老的东方寻找启示与救赎的希望[13]。在《拯》和《消》近乎荒诞的故事情节背后,读者可以发现生活的原型,体会到时代的气息[14]。

《消》的创作背景是正值欧洲饱受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残和经济大萧条时期,人们正经受着巨大的震痛和极度恐慌,于是他们渐渐体悟到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不可调和的阶级和民族矛盾,以及西方自由民主平等思想的虚伪,体悟到精神信仰崩塌,人性异化。因此,希尔顿通过虚构一个与西方世界截然不同的东方伊甸园,在寄托西方人心中对乌托邦社会的期盼以及对和平向往的同时,也构成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公然反抗。香格里拉无忧无虑的生活让人流连忘返,与喧嚣、动荡不安、烽火连天的外部世界形成鲜明对比,成为人们心中永恒的追求。受当时欧洲危机局势的影响,希尔顿对中国乌托邦化的呈现只是短暂地寄希望于从中国文化中寻找一剂抚慰战后创伤的良药,香格里拉不过是一座世间罕有的宝藏,而小说人物在此次东方之旅中收获的也仅仅是一场美丽的邂逅和物质欲望的满足,不得不说他的书写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和刻意迎合之意。

而《拯》的创作背景正值21世纪初,美国遭遇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痛的人道主义灾难“9·11”事件。随之而来的阿富汗战争和饱受争议的伊拉克战争不仅夺走大批当地平民和美国士兵的生命,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也撕裂了美国社会。此外美国政府财政赤字严重,次贷危机接踵而至,举国上下怨声载道,美国民众对政府的信任降到冰点,对政府宣扬的一切标榜正义的纲领和行动丧失信心。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谭恩美笔下的美国人将目光投向大洋彼岸神秘的东方,开启了一场“追随佛祖脚步”的东方之旅。他们从初入东方时对当地文化指手画脚,肆意评价的凝视心态,随着旅程的进展慢慢开始发生转变。中国云南和缅甸丛林深处成为治愈他们的良药,这场宗教朝圣之旅给予他们智慧的力量,将他们从精神世界崩溃的恐怖深渊中解救出来。可以说,他们在东方寻找到一处拯救灵魂的精神乌托邦,而非物质乌托邦。《拯》正是通过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救赎与被救赎之间角色的转换,将现代西方文明社会的喧嚣与东方原始部落的淳朴安宁呈现在读者面前[15],将东西方权力关系进行倒置,从而达到一种反讽效果,加深读者印象。同时谭恩美以少数族裔或弱势族群为观察者和故事叙述者,更能彰显其批判和讽刺视角,从而逆转或明显或隐晦的西方中心论。

总之,谭恩美在创作《拯》时从互文性视角对备受西方主流读者推崇的经典文本《消》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以及主题进行了戏仿,消解了《消》中西方对东方的想象与书写,颠覆了西方的凝视心态和霸权话语,推翻了西方刻意美化东方乌托邦的政治和文化意图,修正了拯救者与被拯救者、凝视者与被凝视者之间的关系,构建出一个真实的,贴合实际的现代东方形象,还东方文化以本来面貌,同时也反映出她对人类终极追求及人类命运归宿的思考。

猜你喜欢
谭恩美希尔顿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行
谭恩美的多面人生
寻找香格里拉
“饿着肚子”参加自己的纪念日
浅析《喜福会》的叙事结构
“饿着肚子”参加纪念日
您已迟到了10年
试析《喜福会》中被丑化的中国男性形象书写
多元文化身份与人物形象塑造
迷行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