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
——鲁迅《阿金》中的不可靠叙述与隐含作者

2023-01-06 06:08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阿金伟力叙述者

薛 南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7)

一、文体的复杂性与叙事学视角的可能

《阿金》作于1934年,本为鲁迅向《漫画生活》月刊的投稿,却因国民党审查者从中发掘出诸多影射现实的因素而未能登载。对此,鲁迅在《〈且介亭杂文〉附记》中称《阿金》“不过一篇漫谈,毫无深意,怎么会惹出这样大问题来的呢,自己总是参不透”,然而针对审查者标示的段落,又称“有几处是可以悟出道理来的”,似乎肯定了《阿金》的纪实色彩[1]221。就文本内容而言,“鲁迅在《阿金》中记叙‘我’受到女仆阿金困扰的整个过程,并刻画了很多细节,从典型的弄堂居所布局,到流行的街巷唱曲小调,还有租界区混住的各色人等的做派,都一一再现1930年代上海的社会景象。‘我’由阿金的举止言行联想易卜生戏剧人物,以及中国封建时期的女性代表人物,也都与作者历来的兴趣和视线重合,这些因素都强化着《阿金》成为‘自叙体’的辨识度。”[2]

基于上述事实,不少学者曾对《阿金》内容的真实与否展开考察。日本学者竹内实通过实地考察,还原鲁迅写作此文时具体的生活场景与时代、社会环境,认为《阿金》“并不是什么‘漫谈’,而是对时局的讽喻”,而阿金的琐事因为鲁迅的关注,“便从总体上成了‘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时代’的一种象征”。[3]138而学者李冬木经实地考察与相关文献研究,最终得出“‘阿金’是一个想象的产物,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这样的结论,并进一步澄清鲁迅建构“阿金”这一形象的种种现实要素[4]。纵使这一研究引发了一些争议①,但其对阿金虚构性的讨论毕竟提示了《阿金》文体的复杂性,未尝不可视为超越文本“自叙体”的表象,探索新的解读视角的启示。

鲁迅在《〈且介亭杂文〉序言》中称:“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杂在一处,于是成了‘杂’。”[1]3具体到《阿金》,薛羽视《阿金》为“在小说、随笔、漫谈、杂文之间不定的‘小文’”[5],杨姿指出“文章既具有角色塑造及投射自我影像的小说要素,又富含观念冲突及剖解思想心理的杂文要素,是鲁迅后期创作中文体创新实践的产物”[2],均关注到其文体的复杂之处。搁置文本内容的真实与否,仅从文章写作的角度而言,《阿金》似乎少有作者“匕首”“投枪”般的直接议论,文中的“我”更多时候像一个观察者,作为视点展开对于阿金行为的叙述,由此,《阿金》似乎呈现出与《孔乙己》《祝福》等鲁迅小说相似的叙事模式②。

韦恩·布斯认为,“任何阅读体验中都具有作者、叙述者、其他人物、读者四者之间含蓄的对话”[6]175,而在作者写作时,“他不是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6]80,即所谓“隐含作者”。以此考察《阿金》中叙述者“我”与隐含作者(文本中寓含的作者鲁迅形象)之间的关系,可以认为,“我”作为以写作、翻译为生的知识分子,在社会身份上或许与隐含作者有相似之处,但在思想观念、对于阿金的态度与判断上则未必与隐含作者一致。由此,隐含作者拉开与叙述者的距离,文本解读的叙事学视角得以生成。

二、“讨厌”的价值判断:不可靠叙述与反讽的生成

韦恩·布斯正是以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距离为标准界定不可靠叙述:“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亦即隐含的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这一准则行动时,我把这样的叙述者称之为可信的,反之,我称之为不可信的。”[6]178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阐发作者与读者之间“秘密交流,共谋与合作”的功能,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叙述者的反讽效果:“在我们参与其中的反讽中,叙述者自己就是嘲讽的对象。作者与读者背着叙述者密谋地达成共谋,商定标准。正是根据这个标准,发现叙述者是有缺陷的。”[6]335其后,詹姆斯·费伦对不可靠叙述理论进行了有益的补充,指出“不可靠性不仅发生在事实/事件和价值/判断轴上,而且发生在知识/感知轴上”[7]35,并进一步总结不可靠叙述的六种类型,申丹老师将其概括为“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8]60。此外,申丹老师亦指出,不可靠叙述的三轴不仅会呈现出平行关系,而且“在有的情况下会构成因果关系”[8]61本文将以上述理论为视角,展开对《阿金》中叙述者叙事话语的考察。

不难发现,叙述者“我”很少与阿金直接接触,而往往凭借相隔一定距离的旁观来观照阿金的行止,叙述话语中时常出现主观臆测的因素:

她又好像颇有几个姘头……

但在阿金,却似乎毫不受什么影响……

……我猜想是被她自己的主人所回复③。

仅就文本而言,这一特征并不足以构成事实轴的错误报道,但亦足以展开隐含作者层面的审视、反思。此外,“我”的叙述话语时常与所述之事实产生某种反差,如以“巷战”形容阿金与老女人的冲突,以“男嗓子的上低音(barytone)”形容《十八摸》一类民间小调,读者不难从中读出某种滑稽,而阿金拒落难的情人于门外的行为更使“我”以易卜生戏剧理解、叙述眼前现象的尝试遭遇彻底的失败。“我”所面临的叙述困境呈示出现代知识话语面对阿金这一形象时的失效,暗示阿金难以进入由现代知识所框定的秩序。

在价值轴的维度加以考察,则“我”在文章开篇便对阿金做出、之后又不断重复的“讨厌”的评判,或许即可视为“价值的不充分判断”,凸显出叙述的不可靠性。促使“我”做出这一判断的最主要因由,则是阿金与朋友“大声会议”乃至与老女人“巷战”的“伟力”,以及由此带来的“扰动”。这一“扰动”不仅波及“四围的空气”,使“我”写作、翻译的工作“总受些影响”,更“摇动了我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男权社会中对于女性的传统理解。从“假使她是一个女王,或者是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一语不难读出“我”对于阿金的“伟力”所持的负面评判。

然而,对比文章开头、结尾对于“讨厌”的不同表达:

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

……

我不想将我的文章的退步,归罪于阿金的嚷嚷,而且以上的一通议论,也很近于迁怒,但是,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却是的确的。

如果说开头对于“讨厌”的宣告尚且斩钉截铁,那么结尾处的表达则似乎颇显含混。本文认为,引入感知轴维度的考察,或许能够澄清这里价值判断的模糊化背后隐含的叙述者未做充分解读的自身态度、立场的变化,探析叙述者“讨厌”的价值判断的深层因由。

当阿金被主人辞退后,“我”很庆幸于接替她的娘姨的“安静”,对她偶尔听唱曲而滋生的声音亦报以宽容:

补了她的缺的是一个胖胖的,脸上很有些福相和雅气的娘姨,已经二十多天,还很安静,只叫了卖唱的两个穷人唱过一回“奇葛隆冬强”的《十八摸》之类,那是她用“自食其力”的余闲,享点清福,谁也没有话说的。

“我”之所以能够怀有如此宽容,大约由于作为一个以文字为生的知识分子,同样是一个“自食其力”者。而反观先前阿金交朋友、“轧姘头”的兴味及由此而来的“大声会议”乃至“巷战”,怕也是“自食其力”的“余闲”中的追求。因而,宽容的心境背后似乎暗含了“我”与阿金在城市经济处境中的某种相似,而在文章开头“我”对于阿金的“讨厌”直接滋生于她的“余闲”妨碍了“我”的工作这一利益冲突。在阿金被辞退后,“我”通过对接替的娘姨的宽容,似乎与阿金达成了某种生活利益层面的共情与和解,因此“在临近闹嚷一下当然不会成这么深仇重怨”。此时,阿金对“我”的影响已不再是她所造成的具体生活层面的干扰,而在于其“伟力”本身凸显的某种异质性,纵使“我”依旧竭力维持“讨厌”的负面评判,却难以回避这种异己的、陌生的力量招致的“对于人事”的“从新疑惑”,因而价值判断呈现出某种模糊。

意识到“我”叙述话语的局限与价值判断的含混、不充分,隐含作者的审视与反讽便由此生成。“我”的旁观视点与叙述困境呈示出知识分子书斋生活的局限,与阿金所代表的底层民众之间的疏离与隔膜;阿金之“伟力”深刻冲击“我”的源自男权社会的女性观念,而“我”对此给出负面的价值评判,反映出“我”虽是生活于现代都市的知识分子,思想观念却与封建传统依旧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似新实旧的尴尬。文章开头出于利益冲突的“讨厌”折射出“我”的生活方式对于现有经济秩序乃至资本主义城市文明的依赖性、粘附性,正因如此,当“我”在生活利益层面与阿金达成共情后仍竭力维持对其“伟力”的犹疑与拒斥便具有了更深的意味。不难发现,文本在“我”与阿金之间形成了某种影响的倒置:“我”的警告对于阿金而言“毫无效验”,但阿金的“伟力”却时常扰动我的生活。启蒙时代以来自以为占据优势的知识分子面对普通民众时居高临下的姿态,在此处显然难以维持。更为重要的是,阿金的“伟力”对“我”而言是处于秩序之外、具有某种异质性的力量,“我”对此感到陌生、难以理解,却朦胧感受到其中蕴含着某种冲决秩序的可能,而依附于现有秩序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则使“我”本能地加以否定、拒斥,于是,杨姿所探讨的“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却并未表现出把握未来的革命力量”的“非革命性”[9],在反讽的逻辑中得以生成。

澄清了隐含作者对叙述者的审视与反讽后反观阿金的形象,便不难从叙述者总体负面的评判中读出些许积极因素。张克指出,阿金的力量正来自于“不屑于掩饰,恣肆放纵甚至完全无视社会道德约束的野性的生命力”[10],相较于祥林嫂这一生活于乡土社会中的女性形象,阿金对生活利益与自我欲望的直接表达本身即是冲决封建传统束缚的积极因素。更值得关注的或许是阿金的异质性力量及其所具有的冲决秩序的丰富可能——在隐含作者对叙述者的反讽中获得了间接的肯定。

然而,肯定或许只是隐含作者对阿金之态度的一个侧面。考察“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这一颇为含混的表述,在叙述者的层面,被阻塞的或许是资本主义城市经济秩序中知识分子赖以维持生计之“路”,而上升到隐含作者的层面,这一表达似乎提示了隐含作者对阿金形象更为复杂的审视,“路”的意蕴或许也更为丰富。

三、“路”的求索:“伟力”的困境与隐含作者的深层探问

韦恩·布斯强调:“‘隐含作者’有意无意地选择了我们阅读的东西;我们把他看作真人的一个理想的、文学的、创造出来的替身;他是他自己选择的东西的总和。”[6]84由此,隐含作者并非局囿于文本内部的作者的创造物,而具有“选择”的主体性。申丹老师进一步阐发“隐含作者”勾连文本内外的属性:“‘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又涉及读者的解码……就编码而言,‘隐含作者’就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某种立场和方式来‘写作的正式作者’;就解码而言,‘隐含作者’则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这一写作者的形象。”[8]36-37因此,“隐含作者”的概念对文本解读提出了双向要求,既要“全面仔细地考察这一作品本身,从隐含作者自己的文本选择中推导出其形象”[8]52,又要观照创作过程中作者的主体性,关注其创作立场,而“不同隐含作者的不同创作立场往往跟‘真实作者’的个人经历或社会环境密切相关”[8]53-54。“隐含作者”的概念提示出把握鲁迅创作《阿金》时所处的时代语境及其思想特征的必要性,以此为基础,才能更好地进入隐含作者对阿金形象的审视,更深入理解隐含作者在文本中的“思想规范”。

在发表于1921年的小说《故乡》中,鲁迅已然以文学的方式展开对“路”的深层思索: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1]510

《故乡》中“路”的范畴或许更多与启蒙时代的历史语境相关联,“人的自由精神如何突破历史沉疴,从奴隶状态走向自由状态,从而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则构成叙述者关于‘路’的思考的哲学内蕴”[12]219。而这一范畴出现于《阿金》之中,则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对启蒙逻辑的解构。二者的对照或许折射出由五四启蒙时代至三十年代阶级革命语境中,鲁迅思想转易、发展的大体脉络。

日本学者木山英雄通过探讨《野草》中的主体建构逻辑,勾勒出《野草》诸文写作期间鲁迅思想转易的痕迹:“从《野草》中找出对‘五卅事件’‘女师大事件’‘3·18事件’的真诚反映是不难的,但是,把窥视绝对地位的黑暗、绝望、孤独等否定性观念一一排遣出去,同时在‘友与敌’之具体、现实的关系中使自我苏醒过来的努力,则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属于《野草》的。所谓的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发展之路,这时候也已走过了大半。”[13]64-65瞿秋白所谓“从进化论最终的走到了阶级论”[14]15的转易不仅体现于《野草》等的写作,更为鲁迅的自述所印证:“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15]195

然而,“在鲁迅这里,是没有任何不可置疑的东西的,对于‘革命’与‘民众’都是如此。他从不将其理想化与神圣化”[16]296。在写于1928年的《革命咖啡店》中,鲁迅批判“面前是一大杯热气蒸腾的无产阶级咖啡,远处是许许多多‘龌龊的农工大众’”的革命文艺家,并坚称“我不是咖啡,不愿意在革命店里做装点”。[15]117-119进入三十年代,鲁迅更加明确地认识到“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15]238-239。可以说,鲁迅在肯定“新兴的无产者”的进步意义的同时,亦清晰地体认到阶级革命不可建基于理论话语的内部增殖与浪漫想象,而必须正视复杂的社会现实。或许正因此,瞿秋白认为鲁迅杂文有着“最清醒的现实主义”[14]22,评价鲁迅是“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14]3。

联系阶级革命的历史语境,阿金这一形象的意义当与其城市无产者的身份相关联,而上述鲁迅思想的转易不仅构成鲁迅选择观照、表象阿金的动因,亦影响鲁迅对表象方式的选择。李国华老师认为,“鲁迅是将自己乌托邦视景中的新兴无产者落实在当时尚未能够有效发声的工农大众身上……作者不知这未来的历史主体如何发声……所谓以工农大众作为具体人群的新兴无产者,鲁迅并未看见地底下的事实,而只看见了由自己的观念折射出来的影像”[17]。隐含作者设置“我”作为观察视点,直接呈示“我”的叙述困境,或许即包含在清晰体认自我局限的基础上,超克自我局限而表象、审视异己的、不熟悉的历史主体的努力,而这一审视亦超越理论话语的浪漫想象,将所审视的对象置于具体的社会关系之中,深刻体认其复杂面向。

如前所述,阿金的“伟力”在反讽的逻辑中得到间接的肯定,但将其置于隐含作者审视的整体视野中,会发觉其与阿金所处社会现实存在复杂关联。首先,这一“伟力”在否定封建传统对于女性的束缚中呈现出积极色彩,但由阿金“弗轧姘头,到上海来做啥呢”的主张中对“上海”的强调可知,伴随“上海”所代表的现代都市中资本主义文明对传统秩序伦常的解构,打开相对自由的生活空间,阿金的“伟力”才得到释放。亦即,“伟力”之冲决封建束缚的积极面向得以实现,仰赖于上海的都市生活空间,而并非阿金自我的精神觉醒。阿金对其“伟力”的施展,则或是在“大声集会”中造成“扰动”,或是在与老女人的“巷战”中表现出勇力,均局限于都市日常生活的“余闲”,导向对自我欲望、短浅的生活利益的满足,当情人落难时明哲保身的选择亦是形象的说明。

更值得关注的,或许是文本中反复出现的“外国人”这一要素,作为对半殖民地的上海产生的新型奴役结构的某种提示,而与阿金的生活产生复杂关联。如果说外国主人与阿金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阿金轻易被“回复”的遭际,临近洋人用以驱散她与朋友“大声集会”的拳脚,是处于奴役结构中的阿金不得不承受的被动负担,那么在“巷战”中见到洋巡捕便“赶紧迎上去,对他讲了一连串的洋话”的行止,则已是阿金对奴役结构的主动迎合。钱理群老师论及上海的都市体验对鲁迅杂文创作的影响时关注到“依附于东西方两种权势,本是双重奴才,却以此为资本,将同胞趋为奴隶”的“西崽”形象[18],而阿金的“伟力”在否定封建束缚的同时,又依附于新型奴役关系得以保存,同时必然受其限制。

由此,在隐含作者的审视中,阿金的“伟力”陷于某种困境与矛盾。一方面,这种异质性的力量确实蕴含冲决现有秩序,通向“新兴无产者”的未来的可能,隐含作者对其加以充分肯定和尊重;然而,历史主体意识、共同体认同、历史远景视野的缺失使这一“伟力”专注于自我生活利益的实现,而不能指向甚至常常借重于现有的奴役格局,隐含作者因此清晰地认识到“冲决”的可能难以最终完成。竹内实指出:“日常琐事之深刻,大约在于它们也是所谓的‘现实’……鲁迅所写的阿金,就是与那种所谓‘革命家’认为应该被‘革命’的‘现实’相对立的。”[3]149这一解读非常具有启发意义。阿金的形象正是以城市无产者具体的生活现实呈示出都市生活中的革命困境,颠覆了一般意义上的革命想象,揭示了抽象的革命、阶级理论实践于具体的城市经济、文化生活中的复杂性——城市无产者并不能自然而然地成长为走向未来的新历史主体。

最后,回到《阿金》文本中“路”的范畴,在隐含作者的意义上,这条被“塞住”的“路”或许可以理解为理论话语与革命想象中新历史主体的成长与开创未来之路。然而,阻塞并不意味着终止,而恰恰揭示出探求新路的必要。如何在复杂的现实处境中唤醒无产者作为新历史主体的自觉意识,超离都市革命的困境,凝聚“伟力”以走向未来,或许是鲁迅在《阿金》中对“路”之求索的内蕴,而《阿金》文本的深层意蕴,亦在对“路”之求索中得以最终生成。

注释:

①参见陈迪强:《“阿金”是虚构的吗?——与李冬木先生商榷》,《上海鲁迅研究》2010年第2期。

②汪晖曾将《孔乙己》、《祝福》的叙事模式概括为“第一人称非独白性叙述”,认为这一叙事模式“引入了完全非己的、甚至非同类人的故事,叙述人无法直接进入故事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因而故事完全以旁知观点呈现……从表面上看,第一人称叙述人仅仅是故事的转述人……叙事人与作者虽相契合却不等同,主观评价性内容主要也是从叙述中‘呈现’的。”参见汪晖:《反抗绝望 鲁迅及其文学世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39页。

③鲁迅:《阿金》,《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所引《阿金》原文均出于此版本,后不加特殊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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