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里外公废名的人与文

2023-01-06 06:08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外公

文 璐

(北京市石景山区新华社第二工作区,北京 100040)

我的幼年时期,曾在外公废名身边生活过三年多,是废名孙辈中唯一有与他一起生活经历的人。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废名于东北吉林大学任教的时期。那一时期,既是他人生多方面的收获期、巅峰期,也是相对彷徨、苦闷、纠结,直至逐渐谢幕的时期。但外公废名还是给了我一生中最宝贵最难忘的呵护与关爱,在外公外婆身边生活的几年,成为我一生里最温暖最明亮的岁月,也是赖以回味的宝贵财富和激励前行的动力。

在废名诞辰120周年的重要日子里,黄冈师院再次举办废名学术研讨会,使全国各地专家学者、爱好者、“铁粉”们有机会汇聚于此,探讨学问,再识废名,共叙友情,非常难得,首先对学院多年的坚持与辛勤付出表达深深的谢意!

一、 抚育过我成长的外公废名印象

经过几十年人生积淀以及对废名人品文品不断深入的认识了解后,在今天的我眼里,外公废名是一个温暖慈爱的人,一个刻苦做学问的人,一个倾心尽力教书育人的人,一个独特率真的风格作家与诗人。

我在外公废名膝下生活的岁月,算起来距今已经是五十多年前了。上世纪60年代,外公调任吉林大学任教,而我正值三岁左右牙牙学语时。其实,于我而言,对外公的最早印象,只是温暖慈祥的姥爷,有任性撒娇,有嗷嗷待哺、吃喝拉撒等基本生活需求。这阶段,外公外婆给了我“人之初”所需的养育与呵护。这是我一辈子无论何时回味,都会在心底里涌现出来的最为深刻的记忆。

依稀记得当年居住的是一片浪漫、温馨单门独院的小平房。木栅栏门,小石子路铺就的院子,宽绰地向前延伸出几十米才能走到屋前,屋后是小土山,长满绚烂的野花和各种绿色植物。后来得知那是长春市太平路1号。此前曾居东朝阳胡同27号一栋日式小楼里。

那时的我拎着小桶、铲子,给这些花花草草挖坑、浇水、培土,是每天最快乐的时光,那份专注、上心……外公去院子对面吉大中文系上课去了,快到中午时,我便坐着小板凳在屋门口等。高高的,瘦瘦的,带者黑眼镜的外公一出现,头顶扎着两支小辫子的我便飞也似地欢叫着跑上去,抱住他的腿,惯性常常让他停顿,甚至后退半步,他会抱起我,再放下,拉起我的手走进屋里,此时,外婆多半已经做好了一种玉米面发糕样的粑粑,有些发旧的枣红色木桌前,我们三人开始简单的午餐。

经常是在下午或傍晚,外公看书写作累了,便把我叫到身边,将铅笔塞进我的手里,再握住小手一笔一划在纸上“画”出几个简单的字,有时是“人民”,有时是我的小名,时常也讲故事、教背《红旗歌谣》……星期天,有时外公会带着我们去公园,看戏。长春的大剧院、公园、有轨电车……因为当时毕竟年纪幼小,如今留存在心底的多是些模糊、碎片化的记忆。为了纪念在长春和外公外婆生活的这段时光,后来安家于天津的父母还为我取了乳名“天长”,即天津、长春之意。

二、从他人回忆中感悟废名

我今天上学,我的名字叫冯思纯;

早上起来,打开后门,看看山还在不在那里。

……

废名还是位诗人,诗作充满童趣与纯真。此诗就是外公为他的儿子,即我的舅舅冯思纯四五岁时编写的启蒙教材的第一课。

其实,对于作家、学者、诗人等身份的外公,我则是成长到一定阶段后,才通过外界各个渠道逐渐认识、了解、学习的。比如从其亲属、学生、研究者的文章、论文、演讲、著作之中慢慢系统了解了他的思想、风格、创作活动、经历,等等。

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正直、善良、纯粹、仁爱。比如在艰难困境中对自己老师的不离不弃;即使执教中小学,也孜孜矻矻、尽心尽力;对身边乡亲邻里真诚相助,救人于危难贫困之中的点点滴滴。还有其在国难当头面对诱惑不为所动的坚定与决绝。

在《废名先生》①一书中,多位学生深情追忆恩师“冯二先生”(废名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家乡习称)对他们的教诲和对其生活际遇乃至人生的改变。

黄梅知名教育家李华白先生在《我最崇敬的老师废名》一文中,追忆了和老师废名就读《古文观止》的一次对话。有次他问学生们有谁读过此文,看到三四位学生举手还有的说能背诵,废名接下来说,“《古文观止》好些文章可以读,但韩昌黎这篇不读也罢,因为他的文章,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没有感情,尽是装腔作势的空洞官话,读多了,要受其影响,为作文而作文,形式程式化,八股调,特别不能学,非徒无益,而又害人不浅。”

废名的学生、离休干部翟一民撰写的《永不消逝的“声音”》一文,情深意切,生动鲜活,将废名倾心教学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栩栩如生再现出来,那些五六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作者让我们觉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从五祖寺第一堂课,“身着浅灰色竹布长衫,脚穿白底黑帮布鞋,蓄平顶头,戴黑框圆眼镜,相貌古朴,文质彬彬,和蔼可亲的冯二先生”一出场,写到他讲授鲁迅《一件小事》等印象深刻的课文,到“水从山上下来”“声音”等作文题目的讲解、布置,到对作者文学才华的发现、发掘,再到引导作者领悟泰戈尔诗歌“果实的事业是尊贵的,花的事业是甜美的,但是让我做叶的事业吧,叶是谦逊地、专心地入垂着绿荫的……”后来,作者还真真就成为一名出色的农艺师!

“二先生给我画的一个‘世界’,替我写的一个‘美’字,指点我做‘叶’的事业。(讲授时)‘谦逊地’‘专心地’两处的声音都要重一些,他的言传身教永存我心,他所启悟我的德音永不消逝……”

读了这些文字,不禁深有感触,觉得人的一生,倘若有机会做一个废名那样,心系学生,倾情投入,真正教书育人、桃李天下的优秀教师是多么的光荣与伟大!该是多么有价值和自豪!

废名另一位学生,台湾女教师李英俊在《怀念我的恩师冯文炳先生》(2001年12月于台中)一文中,深情回忆老师对她的资助、提携。她在小学、初中阶段,因为是女孩且家境贫寒几次面临辍学,都是“斗起胆子找到废名先生给家父做工作,初中那次,在废名帮助下学校减免她和弟弟中一人的书费、学杂费。并承诺成绩好还可申领奖学金。如此坚持读到高中,后考入湖北二师,又转湖北一女师,此后在台湾执教数十载。”李英俊说:“我之所以有今天,全是恩师冯文炳先生所赐。我几次回大陆探亲,多方打听先生,后来听说先生已经过世,我悲痛极了……”

文末,这位老师以四句诗表达对恩师的永久怀念——

恩师辞人世,遗爱在人间。

悠悠生死别,永难忘厚爱。

当年北大学生高翔谈其听课体会:“隆起的眉峰,消瘦的两腮,多棱角的头骨,天然有道高僧的模型。”“刚开学不久的一天,后来一星期两小时的《论语》,继续听下去,在课堂上,废名先生永远是谈着自己的人生观:……‘仁永远存在,如太阳之永远存在,阴天乃乌云遮住了太阳,人生也时常为利所蔽。’‘天就是良心,就是真理。’……”他印象中,讲台上、课堂里的废名先生是活泼的、亲切的。

总之,通过亲历者的回忆,我们看到的废名,是个性情率真、正直善良的慈爱之人。他爱教育、爱学生、爱家人、爱家乡、爱乡里乡亲。他的学生中有不少长大后也从事教育工作,其中多人以肺腑之言感叹,之所以作这样的职业选择,与当年自己的老师废名的言传身教和榜样力量分不开!

认真研读废名作品,我们看到,这里有秀美的风景,淳朴的劳动者,有原汁原味的“牛粪”与“稻草”的气息[1]199。纵有晦涩玄妙的情况,但也有很多通俗易懂的哲理与鲜明的爱恨。而且废名还在多篇著述中不遗余力地提倡文学应该源于生活,反映生活,言之有物,反对八股腔。因为他自己就是旧私塾八股文风的受害者。所以他曾多次多场合以亲身经历现身说法,倡导文学的鲜活之风。若以现代观点来表述,就是文学家应该弄清传播对象,如果是写给孩子,就一定要让孩子看懂、明白;他还以在金家寨小学任教五六年级国语的实践经历,谈到如何教学生写实,写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并称这是成功的经验之谈。

三、有感于废名作品的一大风格特色

外公废名热爱故乡、眷恋故乡、拥抱故乡,他笔下家乡的山水清凉优美,如诗如画;笔下的人物质朴平实又不失风趣。品读他的作品,本人最有感觉的是他对家乡人文的独特表现。

已有学者总结得十分恰切。“在中西文化相撞击的年代里,反传统、反文化往往是普遍的社会心态。废名与众不同,他转过身去,向故土回归,对宗法制农村文化采取静观的认同态度。他不像有些作家那样,以一种批判的眼光描写生活之苦、死之痛,而是尽力冲淡悲痕,从乡村翁媪儿女身上寻找并展现一种自然状态下的人性美和人情美。”[2]324

沈从文:“笔下明丽而不纤细,温暖而不粗俗,风格独具,应推废名。”“周作人称废名作品有田园风,得自然真趣。文情相生,略近于所谓‘道’。不粘不滞,不凝于物,不为自己所表现‘事’或表现工具‘字’所拘束限制,谓为新的散文一种新格式。”[1]221-222

1929年至20世纪30年代初,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和其他高校开讲中国新文学第一课。在其《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专讲废名小说的章节中,所列提要为:(一)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二)乡村的儿女翁媪;(三)梦想的,幻影的写象;(四)隐逸的趣味;(五)讽刺的作品——滑稽与悲哀的混合;(六)平淡朴讷的作风;(七)含蓄的古典的笔调(思想的深奥或混乱,文体的简洁或奇僻)[2]194。

关于废名作品,已有以时段、以人物形象、以作者署名、以年龄等为标准的分期,不同时期肯定写作的特点会有所不同,风格亦有差异,但总体特色已然清晰。我感觉,前述这些都是关于废名作品特色极准确极形象的概括与评述。

著书立说、教书育人,无论是在北京还是东北,感觉废名从未忘记养育他的黄梅家乡和乡里乡亲。同时另一鲜明感受是,外公的一生还是那么认真、纯粹,一个“旧”知识分子,那份真心实意地去了解、理解社会主义新中国,赤诚地欢呼、歌唱他所感受到的每一个进步、胜利。1956年,《与青年谈鲁迅》出版,转年《新民歌三百首》问世,还在激情下写作了数万字的《一个中国人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欢喜的话》,除去“欢喜”,还不忘表达如将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丢弃太可惜的忧虑,试图通过武昌熟识的董必武老先生呈送给党。晚年眼疾,右眼几近失明,在不能低头伏案的情况下,将书或稿纸装在特制木架上,昂着头,靠一只眼睛看书写字,完成了鲁迅、杜甫、美学等课程总计六七十万字的讲稿……

在现已出版的研究废名的书籍中,大家看到有学者专门编汇、集中起来的:周作人、鲁迅、朱光潜、沈从文、卞之琳、李健吾、沙汀、刘晴等从各个角度“论废名”,共同还原了完整的特色的废名。

四、从大众传播角度看废名《桥》之外的另一座“桥”

除去亲情,如前所述,本人因非文学科班出身,各位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正是我和更多人认识废名、了解废名的重要渠道。这些研究和相关文化普及,又不断借助大众传播的力量,使废名逐渐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怀念。

2021年11月13日,诸多微信群里转发了北京大学教授吴晓东“废名及其诗化小说”的讲座链接。作为废名诞辰120周年专题之一,讲座由宁波图书馆微信公众号线上直播推出。大致浏览海报过后,我也在期待中做了认真收听。与许多积极反馈一样,深感受益。由此对这种专家学者所做大众传播的作用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众所周知,废名作品在田园牧歌、诗意童趣的同时,也有诘屈聱牙、晦涩难读,一些叙述零散、片段、无序等特征。作家创作之中驰骋的意念有时他人也很难追寻与准确捕捉。但长期以来,正是多位术有专攻的专家学者,将长期的深度研究与自身广博的学识与阅历完美融合,将自己对废名人和作品的深刻理解转化为轻松幽默、通俗易懂的语言,似讲述或写作邻家大哥故事般地传播出去,再现甚至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大大拉近了文学,特别是比较小众作品与大众的距离,使文学的功能与作用得以最大限度的发挥。

以此次讲座为例,吴晓东教授讲座中第三部分“只能重读的《桥》”。开篇便直言不讳:废名的名篇《桥》,一般人读过一遍两遍,很可能还不知所云,一定是要重读再读甚至反复读才能读懂、明白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之后吴老师开始文本解读,详细讲解《桥·路上》中的一段:“‘一路多杨柳,两人没有一个是绿的……’什么叫没有一个是绿的?初看,我先绿了……”接下来,吴教授如此自嘲幽默地将两个春游姑娘与一位小伙三个个年轻人的内心活动活灵活现表达出来。听毕让人不禁恍然大悟:哦,原来作家写的是这个意思啊,似不难理解呀!继而明白了作品好在哪里,独特之处、传神之处在哪里。

再如讲座的最后一部分:“废名对生活的诗性关照态度”。从《桥》联系废名多篇作品中涉及的生活场景:捡柴、看雨、打鱼、果掉、秋叶成阵营地飘落,等等习以为常的琐碎,引出作家的艺术人生观,指出,看似俗常生活场景描摹的背后,是作家废名的审美观照,是他欲表现的诗性人生、欢喜人生。其本质意义是提升了对生命内涵的认识:生活总不过如此凡俗,但因观照的眼光不一样了,体验的心境不一样了,站位的角度高度都不一样了,所以才会渐渐生出美好的感觉。

这些,给比之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不知浮躁了多少、焦虑了多少的今人带来启迪,也给人们注入了生活的智慧,坚定了对生活的信心。

因此,可以说,正是吴老师们对大师作品的多读、深研,才使我们大家有了一次性基本能懂的便捷。

从这个意义讲,我认为,专家学者也正似一座“桥”,将广大文学爱好者“渡”到了废名的文学世界,引入了他的艺术之境。这座“桥”,还将作家废名所处时代与今天相连接;使作家的内心与大众的情感发生了共鸣。

其实,近年来,文化工作者铸就的“桥”越来越宽广,形式亦愈发多样,大众传播在文学领域体现出应有的魅力,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五、从进入高考试卷文章看废名作品对今天现实生活的启迪

在本次学术会议结束大家刚刚开启回程时,就从为本次专门设立的废名研讨会专家群里看到一个令人十分欣喜的链接:《高考解读:2021年新高考II卷文学类文本阅读解析》,署名者为:牧星人的语文。

此链接里列出的考题实际是个阅读理解类的题目。即请考生在阅读废名《放猖》一文后,完成几个选项的勾画,指出其后对《放猖》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什么(3分)。考题中还说明,此文节选自《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有删改。

细看后发现,要想在短暂的规定时间里正确答出题目,拿到宝贵3分,还真不是特别容易。必须对原文有准确的理解,还要有较强的分辨力与精细的思考力,因为每个选项不但近似,且均似是而非。

为什么堪称“国考”的高考能选择《废名》这篇作品作为考题呢?我认为,过于对废名人与文的认可与欣赏应该是重要方面。 其实,废名作品进入教材、进入模拟考卷已经多次,譬如随手一翻,就看到“咋考网”上,2020年高二语文下册月考测验:阅读废名《菱荡》,完成后面选择与简答题。其中两个题目是这样的:1.小说塑造“陈聋子”这一人物形象时,运用了哪些表现手法?2.本篇小说通过片段式情节连缀成一幅过去的南方水乡世俗图。请择三处加以分析。

由于已经远离高考,以往每年除了关注当期考试外,并没有特别留意,这次是真切地注意到了废名有那么多名篇被列入各类考题,随之还惊喜之余,还就此作了番进一步的思考。

《放猖》既描述黄梅乡村驱病灾祈平安的习俗,也写放猖人、看猖人的内心活动——

故乡到处有五猖庙,其规模比土地庙还要小得多,土地庙好比是一乘轿子,与之相比五猖庙则等于一个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个,大约都是士兵阶级,在春秋佳日,常把他们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驱疫也。

……

在对猖兵装束、打脸(化妆)等白描过后,作者开始着墨于儿时的现场感受与奇妙的内心:看着装备完成的“猖兵”(其中许多为同龄邻里少年),我们简直已经不认得他们。况且拿着叉郎当郎当的响,真是天兵天降的模样了。

……

在练猖一幕之后,才是名副其放猖,即由一个凡人拿了一面大锣鼓敲着,在前面率领着,拼命地跑着,五猖在后面跟着拼命地跑着,沿家逐户地跑着,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欢迎着,跑进去,又跑出来,不大的工夫在乡一村在城一门家家跑遍了。我则跟在后面喝彩……

到了第二天,遇见昨日的猖兵时,我每每把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仿佛一朵花已经谢了,他的奇迹到哪里去了呢?尤其是看着他说话,他说话的语言太是贫穷了,还不如不说的好。

感觉此文生动形象,儿童视角,活灵活现。文末几句,“过人”的小哲理点到为止,名篇佳作,似不经意间流芳。

《菱荡》,也是篇常常被提及或例举的作品。其中既写菱荡的得名、菱荡的“深”,更写“独不相信”“何仙姑”的“打工仔”“陈聋子”——

洗衣女问他讨萝卜吃,——好比他正在萝卜田里,他也连忙拔起一个大的,连叶子给她。不过问萝卜他就答应一个萝卜,再说他的萝卜不好,他无话回,笑是笑的。菱荡圩的萝卜吃在口里实在甜。

……

吃烟的聋子是一个驼背。

衔了烟偏了头,听——

是张大嫂,张大嫂讲了一句好笑的话。聋子也笑。

烟竿系上腰。扁担挑上肩。

“今天真热!”张大嫂的破喉咙。

“来了人看怎么办?”

“把人热死了怎么办?”

两边的树还遮了挑水桶的,水桶的一只已经进了菱荡。

“哎呀——”

……

这个绰号鲇鱼,是王大妈的第三的女儿,刚刚洗完衣同张大嫂两人坐在岸上.张大嫂解开了她的汗湿的褂子兜风……

“我道是谁——聋子。”

聋子眼睛望了水,笑着自语——

“聋子”!

纯朴憨厚可爱又略带怜惜的一个乡间小人物,活灵活现,跃然眼前。

废名笔下的故乡黄梅,小河、木桥、沙滩,街巷、城门、古塔、菜畦、城垣,柚子、琴姐、李妈、陈老爹、陈聋子……

水磨冲、五祖寺、农家稻场、县城护城河、乱石塔、万寿宫、家家坟、八仗亭;祭祖写包袱单、“送牛”、“送路灯”、看鬼火、过桥……

废名心中家乡的风俗景致、婆姨叔伯,作为生命的一部分,尽可信手拈来。神奇的是,经作家看似一番不加任何修饰的白描过后,却成为生动形象、令人难以忘怀的永恒——成为20世纪南中国农村自然和社会景观、人文风物的“文学意象”[2]。

在一般人眼里,这一切都太普通、太习以为常,时间久了,或许还会生出几分“审美疲劳”,觉得不过是贫瘠乡里土得掉渣、让人难免产生“不屑”的景物……只有作家才挖掘到、品咂出其中蕴含的美,独特地表达出来,感染着读了这些文字的所有人!

我在女人的梦里写一个善字,

我在男人的梦里写一个美字,

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

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

——《梦之二》

有学者认为,“这应是废名先生文学创作观的集中表达。”我深以为然。本人也认为,以文学来关照现实有多种形式,“应该允许作家进行多方面的探索,假如每个作家在自己所擅长探索的领域有所成就,那么合起来就形成了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废名研究从沉寂到热闹,也是文学评价标准从单一走向多元的过程。”[3]

正如废名导师关于其作品风格的著名论断——

冯君的小说我并不觉得是逃避现实的。他所描写的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剧,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这却正是现实。特别的光明与黑暗固然也是现实之一部,但这尽可以不去写他,倘若自己不曾感到欲写的必要,更不必说如没有这种经验。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应的或是满愿的梦……[4]

的确,废名以文学之名的“渡人”,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自觉”,正如有学者所言:“废名走上文学家道路,不是像鲁迅那样有着‘改造社会’的自觉清醒意识,也不是像钱钟书那样对人性有深刻的洞悉,郁结于中,‘物不得其平则鸣’,他可以说仅是从‘性之所近’的兴趣、爱好起步,而禀赋加持,加上周作人等的帮助、提携,在新文学上取得成功。”这位学者认为,作为小说家的废名作家的主体意识其实是较为稀薄的。当他在而立之年意识到“成人”更重要,“立志去求归宿”时,却未把握这“有可能成为真正伟大作家的契机”。而是将做作家与做人(成人)离析开来,对立起来,非此即彼。特别是在修习佛学之后[5]。

这样的观点自然有其道理。任何人随着知识阅历的增进,其内心、认识、看法都会是不断变化、升华的,何况作家呢?!但这并不妨碍更多的读者、学者从废名各阶段小说中悟到其丰富内涵与人生的积极意义。

譬如吴晓东教授就专门论述过“废名小说对生活的诗性关照。”这在前一节已经有所涉及。

因此,综上,我认为废名的人与文,对今天的一个重要启迪,那就是要全身心地去爱生活、拥抱生活;积极乐观地去探寻、去经历;从每个细节、每个平凡的人或事、事与情,以及每个人有幸经受的一切,包括挫折、磨难,以及迈过沟坎后的成长中,去感悟生活,体会它的意义和美好;像废名那样,用一颗纯真的、善于发现的眼睛,析出生命里之值得记忆、记录的所有!

多少“大家”“名家”均对生命别有一番独特见解。林语堂说人生幸福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菜;三是听爱人讲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他在《生活的艺术》里,专门引用金圣叹在《西厢记》批语中写下的人生“不亦快哉三十三则”:“无风无云,别有抵至,空斋独坐,子弟背书,观鼠猫追闹,看人风筝断......”在许多参透生命之人的眼里,人生的快乐随处可感可见!

六、今年做了件大事:修缮废名墓

外公废名1967年9月4日病逝于长春,遵遗愿,1994年在我舅舅冯思纯和各方面努力、支持下终得回葬黄梅。墓地位于苦竹乡的后山铺。此后几十年风雨剥蚀,墓碑字迹模糊,周边杂草丛生,且路引缺乏,不少到访者深感难寻与不便。近些年,我的舅舅一直病痛在身,其子儿一刻不能离开。故主持修缮的重任就历史性落到了我的头上。

因此,2021年4月至10月间,在黄梅县委宣传部、苦竹乡并后山铺村、徐碾村等各级领导,以及多位亲朋好友的大力支持帮助下,由本人领衔,家属自筹经费(四位出资者:冯思纯、冯作、文璐、文静),在废名诞辰120周年纪念日到来前夕,对废名墓进行了现有能力范围内的成功修缮,圆了众多废名爱好者、研究者及其亲属期待多年的一个梦想。数十年过去,对于文学家废名而言,这其实是件值得记录、有特别纪念意义的一笔。

此生能为疼我爱我的外公做点有益实事,我深感欣慰。也借机对在此过程中给予了宝贵支持的黄梅县乡镇村各级领导表达最真诚的感谢!还要特别感谢苦竹乡领导及徐碾村、后山铺村等地书记和父老乡亲们的帮助与厚爱,感谢石克施工团队以及为修缮做出努力与贡献的亲属和所有人,感谢在炎炎夏日亲临并奋战工地一线的各位亲们!

注释:

①黄梅县政协教文卫文史资料委员会:《废名先生》,黄梅文史资料,第11辑。下文所引废名学生回忆废名的文章均出于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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