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曦史迹钩沉

2023-01-09 22:13张保见
关键词:江西

张保见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林朝曦是明代所谓的“嘉靖粤东匪乱”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也是研究这场波及粤、赣、闽、浙四省大动乱的关键人物之一,已引起学界关注,如饭岛典子《粤东周边动乱年谱》搜辑有林朝曦史料一则[1],谢方列林朝曦为隆庆、万历年间的海盗首领[2],陈子铭、陈支平指出林朝曦在南洋三佛齐控制着与中国的贸易等等[3]。一些通俗读物、资料汇编,如《梅州两千年》[4]、《梅州市志》[5]、《梅县文史资料》等,也涉及到林朝曦为盗与经商的事情。以及相关辞典如《潮汕人物辞典》等,设有专条[6]。我们注意到,这类成果全为在论述相关问题的行文时顺带提及,仅为只言片语。能够视作独立成篇的,笔者只见到朱洪昌依据清光绪《嘉应州志》整理而成的介绍林朝曦起义经过一文,可略睹林朝曦事迹梗概[7]。是截止目前,学术界对于林朝曦的具体事迹仍缺乏认真梳理。鉴于兹,笔者力所能及地搜集文献,草成此文,以期引玉。

林朝曦早年的事迹,从现有文本资料来看,我们一无所知。今天能够接触到的最早的林氏资料,就是他的起兵。至于起兵反抗的原因,我们找不到与之有直接关联性的资料,仅能从同时代类似事件中加以类比分析。

首先,地方政府的腐败政治与残酷剥夺,应该是林氏反抗的社会政治大环境因素。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张琏的反抗略知端倪。嘉靖四十一年十月丁丑,刑科给事中陈瓒奏陈二事,其一就是“近日,垄断之夫多以岭南富饶,得肆渔猎,虽卑而县尉,亦不惜重金求之,噬民膏血,日以殚竭,故有张琏啸聚之祸”[8]。在这里,我们可以理解作以官员为代表的地方政府的腐败施政,是张琏事件的社会政治根源。进而联系当时粤东时局,更应该视为以张琏为典型代表的粤东民众群体反抗的共有因素。张琏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而是在此间影响最大的一个,“是张琏虽一人,实诸贼之所望以为进退者也。三饶虽一处,实各省之所视以为安危者也”[9]。即张琏起兵的此一社会政治因素,也可以视作林朝曦起兵的原因。官逼民反这一经典的传统叙事模式,就背景资料分析,仍能适用于林朝曦事件的解释。

倭寇或海盗对闽、粤沿海及其邻近区域不断袭扰,并屡屡得手,使久受压迫,忍无可忍的民众雪上加霜,同时,也使他们看到了政府的无能与虚弱,为他们的反抗提供了可乘之机,并给予了心理动员。类似记载较多,如“自倭寇滋蔓,福、广、江西诸路不逞奸民,所在蜂起,而广东为尤甚”[10]。又,“自倭寇滋蔓,福建、江西诸路不逞奸民,所在蜂起,而广东为尤甚”[11];“初,自倭寇滋蔓,福建、江西诸路不逞奸民,祈以蜂起,而广东为尤甚”[12];“是岁(即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59 年,笔者注),福建之倭流劫各州县,加以奸民乘间迭起,遂有大埔之窖贼,南湾之水贼,尤溪之山贼,龙岩之矿贼,南靖、永定等处之流贼,无不蜂起,而窖贼张琏等最强”[13];“张琏者,饶平库吏,乘倭煽乱,聚众焚劫”[14]。

林朝曦起兵是否具有其他原因,诸如个人性格、生活成长环境,偶发事件,以及地方上土客矛盾等因素,今天已不能理清。但从张琏的经历,可略睹一二。张琏的起家与起兵,史料记载略有出入。有说其家资丰厚的,“家故丰,以妖术惑众,聚徒数千”[15],至于如何以妖术惑众,没有详细说明。有记载其殴杀族长的,“本饶平县之乌石村人,以殴死族长,亡命入宿贼郑八、萧雪峰党”,这里没有说明家庭状况。在明朝晚期这个时段,殴死族长是地方上较为罕见的怪异事件,但此文没有记述其具体缘由。而张琏从一个正常民众,经此一事,最终投入已经起事的郑八、萧雪峰团体,成为反叛者一员,则是清楚的。或以为充斗库的,“本以编民,曾充斗库”[16],张琏以平民任职库管,郭棐《广东通志》卷六说其“为虐吏所迫,遂拒捕为乱”,是因为受到迫害,奋起反抗,这个记载是清晰明白的。但也有模糊处理的,“本饶平库役,因拒追捕,聚众为乱”[17],没有交待张琏拒捕的原因。同为记述其身份为库管,“侵欺挂法,遂以失计良家子称乱闽广”[18],则说张琏因为贪污犯法逃遁而加入反叛队伍的;“性狡黠,初为库吏,杀人亡命,投窖贼郑八为乱”[19],是张琏因为作库管时杀人犯法,投奔反叛势力的,这与郭棐的记载迥异,且所杀何人,因为何故,也没有说明。有记载其为县治书的,“初,琏为县治书,盗官银坐罪,亡入贼巢。又阴刻玺投池中,乃佯会众作食,使人竭池以渔,得玺,文曰‘飞龙传国之宝’。于是众大惊,以为帝王之符也”[20],因贪污犯罪而入伙叛乱队伍,其人至少是初通文墨的,采用的刻玺聚众手段,隐隐可见陈胜、吴广故事,或许就是“以妖术惑众”所指的妖术。又,“琏,故县猾胥也,盗官银觉,亡入贼中”[21],“链,故广东猾胥,盗帑败入贼”[22],只是记其身份为小吏,略微模糊。也有记载其身份为“潮州黜生”的[23]。

我们注意到,有关张琏的家世、身份,反叛的原因,记述是纷繁复杂的。然排比史料,分析诸家所记,考察纂述人员背景,我们认为郭棐《粤大纪》及(万历)《广东通志》所记,当更为可信。郭棐家广东南海,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为同时代本地人,且重视修志,并身体力行,修志以坚持秉笔直书的传统为学界推重。以郭棐所记为主,结合各类文献加以分析,可以粗略推测,张琏的家庭至少应该是不贫困的,接受过教育,可能获得过功名,为县小吏,比较能干,受欺压,或者诬陷,气愤不过而杀人潜逃,从而加入反叛团体。至于受到欺压,或者被诬陷的原因与具体事例,没有资料证明,我们不得而知。

结合时代背景,以及张琏的案例,综合评判,我们认为林朝曦的起兵反叛,与同时期的粤东民众起事,具有大体相同原因,包括偶发事件,个人因素,政治时局的黑暗腐败,地方政府治理的贪黩狠暴,难以忍受,以及倭寇的袭扰等因素。

从笔者所能搜集到的资料来看,林朝曦起兵时间不详,各种资料在述及林氏时,大多与张琏关联。据《明世宗实录》卷四九六及杨博《本兵疏议》卷九,胡宗宪上奏,每称“广东饶平县贼首张琏等,大埔县贼首萧雪峰等,程乡县贼首林朝曦等”,“广东饶平、大埔、程乡三县贼酋张琏、萧雪峰、林朝曦等”等,是将林朝曦作为程乡反叛首领对待的,与饶平张琏、大埔萧雪峰并列。这个说法,当时具有代表性。陆稳上疏:“臣体得广东饶平县贼首张涟等,大埔县贼首萧雪峰等,程乡县贼首林朝曦等,往来福、广境上,弥满充斥,动以万计,道路为梗。”[24]三股势力活动在福建、广东交界之处,声势浩大。明中央政府对地方大员的说法也是认可的,杨博《本兵疏议》卷八说:“东南狂寇,第一则饶平张琏,其次则程乡林朝曦、大埔萧雪峰、上杭李占春、蓬壼吕尚四。”[28]杨博在《本兵疏议》卷九中又说:“南方之孽,在广东则张琏、萧雪峰、林朝曦、王伯宣、谢高山子、李逢时、黄景政、詹世旺、徐东洲,在福建则李占春、吕尚四、江一峰、蔡锦塘、许六使、邓惠铨,在江西则李文彪、谢允樟、赖清规。”是林朝曦在有明君臣认知中,是与张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然这种说法,更多体现的是各股势力一时并起,分据各地,各自为战,不相统属。“大埔萧晚,贼中称为萧雪峰,与饶平张琏、程乡林朝曦鼎立,伪自称三王”[25],这条记载,最能体现其时官方认知的三者关系。

另外一些记载,情形似与此不同。张琏起家时,“贼首萧晚、刘子克、袁大乌等各率众归之,党至万余”[26],“于是大埔贼萧晚、罗袍、杨舜相与歃血,推琏为长。琏自号飞龙人主,封袍等皆为王”[21],这些早期追随者中不见林朝曦。据唐鹤征记载,其时“琏号大王,出没汀、漳平和、诏安、南靖、漳浦诸郡邑,分合不尝,流劫靡定。丁巳至己未,凡三岁矣。以其巢界广、闽、南贑之间,互相推委,未有攻之者。遂攻云霄镇城,卷子女财帛,筑朱家山城为巢”。由此可知,张琏起事当在丁巳年,即嘉靖三十六(1557)年,活动在广东、福建、江西三省交界之处,利用各省官员的矛盾与懒政,得到迅速发展。至己未年,即嘉靖三十八年,张琏集团攻陷云霄镇城,已获得大量财富,遂建设朱家山城为据点。此时,林朝曦始出现,“大浦贼首萧雪峰、郑文峰,程乡贼首林朝曦、苏东湖、郑玉镜等复归之”[27]。在张琏活动三年之后,根基渐稳,初具规模时,林朝曦等宣告依附。林朝曦于此时已为程乡反叛者之首,拥有自己的实力集团,其起兵时间应该早于嘉靖三十八年。按,萧雪峰即萧晚,此处记事似有误。得到群雄拥戴的张琏势力更加彰显,“乃建号称尊,筑城百五十座,建伪职”,建元称帝,“民有私受琏职者,乡人荣之,奸细遍郡邑,有司莫敢诘。无赖者争相趋附,众至十余万”[15],且得到地方民众拥护,声势大震。

从资料分析,依附张琏后的林朝曦,其时仍以程乡为据点,仅为名义上归附,抱团取暖的意味较为强烈。俞大猷在征剿时曾说:“如张琏贼众万余,汉土官兵十七八万,粮米十五万,银二十余万,整备于一年之间,围攻两月,而后成万全之功。若林朝曦、陈绍禄,众亦盈万,官兵止二三万临之,遂被挫衄,延至今日,尚未妥贴。”[28]张琏和林朝曦名义上是一伙儿,事实上为两个集团,且实力大体相当,这一点显而易见。明廷在平叛过程中,也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程乡贼首林朝曦,雄据一方,祸流三省。向突入于江西,宪臣被害;今奔移于广东,士庶弗宁。僭据之罪虽在张琏之下,豪横之恶实出张琏之上。”[29]二者是为对抗官军而结成的松散联盟,互相应援,“先是饶平抚盗张琏以三饶叛,分部流劫江、闽二省,而海、程、潮、惠黠贼王伯宣、林朝曦、陈八、黄启荐等复与连和,为犄角之势”[30],这个叙述,似更符合是时各股反叛势力的情形。

嘉靖三十八年,各股反叛力量汇集在张琏的大旗下,利用地处广东、江西、福建三省交界处的山区这样一个有利环境,常年以粤东为依托,抓住有利时机,分往江西、福建活动,明人郭棐记载官府所言“与林朝曦等约结,筑列城堡,攻劫郡邑,流害三省”,正是其真实写照。“贼徒往来福、广境上,兵至则遯入巢穴,兵退则复肆剽掠,作患日久,地方渐不能堪”[31],在福建、广东各地,各反叛集团当官军集中迎击时,则立即撤退,官军撤走,即主动出击,各个击破,带有较强的流动、游击性质。这一时期林朝曦集团积极参与了这些作战。

由于战术得法,主要是明各级政府及官军应对不力,故尽管松散,各股反叛力量还是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到嘉靖四十年,达到顶峰,张琏“据诏安、和平,使晚据木窖,林赞据南靖,吕细断汀、漳道,杨舜、罗袍绝永定、连城”[22],仅张琏集团就直接控制了粤、闽连接处大片地区。这引起明朝廷与地方的双重重视,总督浙直福建胡宗宪及巡抚福建刘焘上言,“请敕两广、南赣、福建三省抚臣发兵会剿,兵部覆请”[32]。十月,提督军务陆稳上书要求事权专一。这些请求先后得到皇帝应允,上下逐渐达成一致意见,以胡宗宪兼制江西,三省协力联合并精细分工展开镇压。

张琏等人在此前后应该察觉到了危险,似乎有主动出击,化解危机的意图,“贼张琏闻大兵将捣巢,为先发制人之计,遣贼首林朝曦率众三千出三河,苏东湖率众三千出潮州,萧晚率众三千出平和”[33]。各部大举在福建和江西活动,据《明世宗实录》卷五〇六载:“纵掠汀、漳、延、建及江西之宁都、连城、瑞金等处,攻陷云霄、镇海卫、南靖等城,三省骚动。”初期主要目标是福建,随后自福建转入江西,江西反叛力量随之而起,成为主战场,“四十年中,流贼入江西界者十余曹。其万安、泰和之寇由会昌等处入,杀副使汪一中等及官民六百余人。广昌、宜黄、崇仁之寇由宁化、石城入,杀五百余人。会、瑞、雩、赣、兴国、永丰等处之寇由福建武平入,杀二百余人,为同知袁株等所败。龙泉、万安、泰和、吉水等处之寇由崇义县入,杀五十余人。官军与战于河均,大败之。玉山、永丰之寇推叛兵袁三等为渠帅,杀虏二县人至二千余。临川、东乡、金谿之寇由长汀转掠石城而入,有众万余,杀官民七千四百余人,被虏者二千五百余人。参将刘显败之于阳湖,乃遁。雩都、庐陵等处之寇亦由福建武平循羊角水堡入,杀守备任銮及居民二百余人。副使陈柯引兵击走之。南丰前山、塔湾、李廖坊、龙池等处之寇,分三道入,杀虏千余人。前后为官军所败散去。贵溪、铅山、弋阳之寇由火烧岭入,浙兵击败之”[8],波及大半个江西,影响巨大,但仍然是各自为战,以掠夺为主要目的,流寇色彩颇浓,故易于被各个击破。

在此期间,以张琏为首的反叛势力有联合倭寇的举动,“王伯宣入倭,导倭犯潮、韶,牵我师,粤东大震”[22]。这个举动在后世引起了巨大争议,对此持否定、非难、批判、讨伐态度者居多。

明军最初的合作并不理想,“闽盖岌岌矣”,“琏亦复遣其党千余蔓延江右,转掠建、抚、虔、信诸郡邑,汪副使、王佥事督诸兵御之,兵溃,汪败死,王贼伏中,江省震动。台臣疏闻,上震怒”[34],张琏的主动出击取得了显著成果。面对这种情况,嘉靖四十一年二月,《明世宗实录》卷五〇六载提督两广张臬上奏:“逆贼张琏势甚猖獗,臣以调集狼兵十万,与福建、江西会兵进剿,分定信地:臣臬驻惠潮,巡抚福建都御史游震得驻漳州,南赣都御史陆稳驻永定。”得到许可,明军兵力增强,部署得当,事权分配明确,逐渐转为主动。六月,在三省合力围剿下,张琏、萧雪峰集团覆灭。这对反叛力量的打击是决定性的,大规模的反叛由此转为各地零星分股的骚乱,并最终被完全镇压。

在反抗明军围剿过程中,林朝曦集团积极主动出击,活动在闽、粤、赣之间,是张琏的主要配合力量,“四十年辛酉春,广贼又入光泽、泰宁,流劫归化、将乐、顺昌、新城等县。久屯安远司,分哨四掠。嘉靖三十九年六月以来,汀、潮山贼四起,延及延、邵地方,迄今踰年,猖獗弥甚,虽未入本县之境,百姓幸免焚劫,其他各属,燎乡荡邑,惨毒备至。加以提编之饷,筑城之工,民不聊生,何啻倒悬。卑职访得各贼系程乡林朝曦、梁统,上杭萧、刘二姓等为之首,而潮、汀二府乱民,群起为从”[35]。嘉靖三十九年六月,林朝曦等部程乡反叛力量已经出击。至四十年春,活动范围主要是在赣、闽交界的武夷山区。

我们也注意到,其时武夷山区一些民众对明朝地方政府统治的不满是显然的,林朝曦部在进取时,比较重视与所在地的反抗力量联合,一些反抗力量之所以公开扯旗叛乱,与林朝曦部的影响亦不无关系。事实上,林朝曦部此次北征,一开始就有与各地反叛团体的结合,“嘉靖四十年,程乡贼首林朝曦、梁统,三图贼首萧、刘二姓,攻宁化,势甚猖獗,相持四十日,造云梯薄城,知县陈添祥以佛狼机破之,贼失利去。是年正月、二月,贼悉屯安远巡检司前,分群肆掠无忌。五六月间,共计九伙,每伙不下千数百人”[36]。又,“四十年,武平贼梁宁从李南润作贼,与酋长陈绍禄、林朝曦等聚众寇江、闽。绍禄、朝曦由延平至福、建,宁与其弟梁安、梁靖由邵武至江西”[37],不仅联合,似还有分工。我们大体可以推测,林部从程乡出发,经武平入汀州府,联合梁宁部,继续北上,攻宁化不下,以地处江西建昌府、福建汀州府与邵武府之间的安远司为据点,活跃于三府及延平府西部一带。后来,不知何故,与梁宁达成分兵意向,林部东下建宁府、福州府,梁部入江西。

四月,“程乡贼寇泰和,官兵败于马缨冈”[38],是已经深入江西,并遇到明军竭力抵抗。闰五月,程乡各股势力大举进入江西,并取得重大进展:

广之程乡、和平、大埔等县,闽之汀、漳、延、邵等府,与江西径路相通。是月,程乡松源桥下剧寇萧应金、陈九、林朝曦、何琪等,及老举大盗梁益、谢世纲等,纠合党众九千人,分寇江西。其由赣州羊角水堡入者径抵万安,直犯太和,副使汪公一中遇害,仍延住月余,由原路大肆焚掠而去。其寇吉安之永丰者,傍石城、瑞金一带攻据东山,突过广昌,由乐安抵永丰,与前贼合党攻永丰,又攻新淦之永市镇,延住五十余日,仍自原路饱欲而去。其自南丰入者,寇宜黄,破崇仁,复转宜黄,仍由南丰而去。六月二十七日,江西又流寇一伙五百余由崇义寇龙泉,冲劫万安、太和、永新、庐陵等处,及新淦之河均,分劫群邑,大肆剽掠。

结合前文所引《明世宗实录》史料加以研判,各反叛势力在出击时,应该是不相统属的,表现为各自为政,自寻战机,获取进展,整体呈现为杂乱无章态势。然而我们从其进程分析,似乎也有一定分工,如张琏、萧晚集团主要活动地域当在粤东、闽西南,进攻江西、闽西的主力是程乡林朝曦等各股势力,“自闰五月起,抚、建之墟,瀰漫溃决,横溢旁流。且其徒甚繁,此去则彼来,西没而东出,连破五城,遍蹂四境。近十月间,忽从邵武等处突入贵溪、铅山、弋阳、宜黄,分劫为寇”。林朝曦等程乡各部由福建入江西后,主要活动在广信、建昌、赣州三府,及吉安府东、南部,突入临江府、抚州府,进展顺利,收获巨大。原本计划东下的林朝曦部缘何返兵江西,原因不详,我们推测很有可能是福、建二府明军军力强大,特别是作为福建省统治中心的福州府,林部进攻受阻,遭到损失,不得不放弃。

林朝曦集团在江西曾乘势北上,八月,进入江西北部富裕的平原地带,逼近省会南昌,“前贼林朝曦等率众万余人,于是月四日突从广昌冲入抚州境,分众略地。其由东西寇者,以三千人破乐安。由南源而寇者,以三千人破宜黄。由甘竹而寇者,以三千人再破崇仁。时三县署印官,乐安则主簿田膏,宜黄则县丞王元,崇仁则县丞刘廷垕,俱抱印先逃。贼遂据县,大震。因流劫丰城之乌峰岭,临江之梓树镇,而在乐安者又移屯临川之上顿,在宜黄者又移屯临川之青泥,在崇仁者又移屯临川之永清渡,三面犄角,逼近抚城,势甚危急。官兵连战失利,千户李琼战死,致东乡、金谿、南城、进贤处处皆寇”,尽管随后胡松带领浙江军队入赣,解围抚州,但“贼由南丰、广昌饱欲而去,抵南城”,林部收获丰厚,全身而退。据此,我们可以推断,江西战场,林朝曦部是主力,且是攻势最为凌厉,活动地域最为广阔,取得战果最大的一支力量。林部这次突入平原地区,甚至鼓励了其它反叛势力,“又有广昌贼首姚在峰等,见林朝曦等富载而归,亦率众三千自广昌寇吉安,袭太和,转万安,焚劫肆掠,蔓祸庐陵”[39]。

我们注意到,林朝曦部出击带有明显的寻求外围作战,保护粤东基地的意图,采取的主要作战方法是依托山地,顺武夷山脉南北转战,伺机而动,以掠夺财富与残破明朝地方政权为主,不贪恋土地,尽可能地不打持久战与攻坚战,故机动灵活。进攻宜黄,是林朝曦部一个典型案例:“明嘉靖辛酉闰五月,广寇林朝曦等三掠县境,居民窜匿山谷,多被焚劫。崇贤乡荷溪李孟三率乡兵格战,杀贼三十余人,贼众三千大集,孟三等八十余人歼焉,焚毁民居二百余,掠老幼三十余人。八月初九,有贼四千复至,稻榖赀财一空,廖坊、棠阴被害尤甚”[40]。又如在会昌,“嘉靖四十年,流贼陈召禄、林朝曦等三千余人屯札水东,四散焚劫,俘掠子女,居民尽皆惊窜,贼闻官兵至,始遁去”[41]。

江西各部反叛力量遭到了俞大猷等部明军的反击,戚继光军队进入江西,梁宁自杀,反叛势力渐被镇压、击破、逐出。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中旬,“江右悉定”[42]。林朝曦等被迫退出江西,进入福建西部武夷山区,主要活动在延平府、建宁府等处。(顺治)《潮州府志》卷六记载:“(嘉靖)四十一年五月,林朝曦、陈绍禄同抚贼黄子云、徐东州由延平至建安攻城,县丞陈文明用砲击杀,大败,夜遁”,进攻建安失败后,林朝曦等北上攻入浙江,“至处州,破庆源、龙泉二县,掠金银巨万”。按,庆源当做庆元。

在退出江西入闽西活动期间,随着三省联合攻击的加紧,局势更加不利,林朝曦曾谋求联合河源反抗势力黄积山集团。由于黄积山疏于防范,被由江西入粤的俞大猷部击杀,这个合作没有成功。黄积山被袭时间,史料记载差别较大。“二月,讨贼黄积山于大田峒,积山中乌铳死”[21],是在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张琏覆灭前。《明史·俞大猷传》定在讨灭张琏后。

张琏、萧晚集团覆灭,以及联合黄积山失败,林朝曦部渐趋衰败,历经辗转,最终回归程乡,走向尾声。

林朝曦集团起于程乡,流动于粤、闽、赣、浙四省,历经数年,最终败亡于程乡。团体覆灭后,林朝曦的结局,史料记载并不一致,有被杀、投降、逃亡三种说法,其中被杀说占据主导地位。在被杀说中,被谁所杀,也有多种说法。

一是程乡知县徐甫宰。兵部报功时说:“嘉靖四十一年十月内,官军生擒程乡贼首林朝曦”,“知县徐甫宰功当首录”[31]。据《明世宗实录》卷五一四,事情缘由是“初张琏等平,独朝曦据巢不下,率其党从银场坑间道出攻程乡城。知县徐甫宰严兵待之,乃计遣主簿梁维栋入贼中招安,因而说散其党,朝曦穷急弃巢遁。官军追擒于阴那山,并其弟朝敬等”,即林朝曦自福建返回程乡后,拥众突击县城,知县徐甫宰对其阻击,并派遣主簿梁维栋分化瓦解其部众,林朝曦势单力孤,在阴那山,与弟朝敬一起被擒。擒获林朝曦后,得到朝廷指示:“林朝曦提督抚按官就彼处决,径自枭示。”在地方上被处死,枭首示众。这是源自地方负责征剿事务的官员汇报予中央,为明朝政府所认可的,被采用最为广泛的一种说法。

一是张臬。杨博《本兵疏议》卷一〇云:“臣等又窃见提督两广右都御史张臬,去岁既擒张琏,又擒林朝曦。”即兵部指出擒灭张琏、林朝曦皆为时任两广提督的张臬一人所为。这种说法,事实上是归功于作为两广最高武官,负责地方平叛任务的张臬,这没有问题。但此说没有明确张臬是否亲临一线。又有一说,“臬又用计顺勦海阳贼王伯宣、程乡贼林朝曦等,各生磔之。”[43]郭棐在《广东通志》卷六中记载更为详细:“冬十月,擒贼党林朝曦,磔于市。琏既平,其党林朝曦恃险不下,攻程乡县,知县徐甫宰严兵御之。总督臬遣把总陈璘单骑入砦,谕以朝廷威信,诸党解散,遂擒朝曦,磔于市。臬奖璘金千两,时服其勇。”这个说法首先肯定了程乡知县徐甫宰守县城的功劳,其次也明确了奉命瓦解林朝曦党羽的人物为把总陈璘,是张臬派遣去的,即林朝曦的覆灭是张臬一手经办。到清初,陈璘被演化为孤胆英雄,“公献策军门,凿凿中款,张公奇之,即署杷总,领兵事。琏既诛,林朝曦、林朝敬势张甚,公单骑往砦中,谕以朝廷威信,诸党皆解散,遂计擒朝曦、朝敬,磔于市”[44],“林朝曦复炽,公独统一军,擒磔于市”[45],“督院授以把总,领兵讨之,琏伏诛。继而余党林朝曦、林朝敬复炽,计擒,磔之于市”[46]。这个叙述,抛开张臬,指出平定林朝曦是陈璘一人所为。

梁维栋和陈璘孤身劝降的事迹有多大可信程度,我们可以另外讨论,但是却清楚地告诉我们一个事实,那就是林朝曦在返回程乡后,已经颇为脆弱,前途险恶,出路渺茫,拥有的部众,大体已经离心离德,甚至不少部众是被迫裹挟而来,这才能够被轻易瓦解。

一是冯皋谟。“初议饶平、大埔旋师,即捣程乡,而师老不堪用。于是林朝曦奔阴那山,设备甚固。公乃伪发家属还者,若不以程乡为意者。令新抚民牵舟行。舟出贼中二百里,将逼贼巢。于是朝曦方拥丽人饮帐中。公伪疾且止,密遗所信致贼酋二人,谓曰:‘若知兵屯境上之故乎?为朝曦耳。若取朝曦来,吾官若立解兵,尽贷若曹死。’二酋曰唯唯,以是夜五更,缚朝曦及丽人至。三穴尽平。是役也,公醖酿三年,出入万死,赖天子威灵,督府专任,会其成功。论赏,当以公为最”[47],这段文字指出,时官广东左参议,守惠潮道,驻潮州的冯皋谟,在张臬奉命进剿时,是赞议谋划的主要人选。平张琏时,冯氏带领乌槎一哨居中策应,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次传奇般的平定林朝曦,是冯皋谟亲力亲为的结果。但这个说法,缺乏其他证据,似乎并不被认可,如(天启)《海盐县志》云:“复用吴孝廉说降雪峰,琏势孤,遂成擒。久之,朝曦亦败。三穴尽平。”[48]肯定冯皋谟平定张琏之功,对于林朝曦的叙述则含混带过。我们认为,冯皋谟在平定张琏时,确实起到了重要作用,冯梦祯所记冯皋谟平定林朝曦之事,混杂了张琏故事,且带有美化乡贤的愿景在其中,并不可信。

一是俞大猷部。俞大猷擒杀张琏后,“乘胜遂诛贼林朝曦等”[49],“遂乘胜诛林朝曦”[50],这是说俞大猷部镇压杀害了林朝曦。俞大猷自江西攻入粤东,平定张琏,袭杀黄积山,镇压了赣、粤多股反叛势力,对于明廷,厥功甚伟,然而他最终诛杀林朝曦,并无其他明确史料佐证。至于“乘胜直捣林朝曦、温鉴、梁道辉诸巢,乃班师”的记载[58],更为含混。俞氏与人书信往来,亦有谈及此事:“林朝曦尚未获,有云尚在大山,有云逃入招抚村,有云欲走入永定寻契家。猷已多发悬赏告示,差人四散挨捕。然此贼今为独夫,纵不能得,亦何能为乎?况终亦难脱也。”这是说在俞大猷等明军强大攻势下,林朝曦仍得以逃脱,但俞大猷自信能很快擒获他。果然,不久,俞大猷便说:“古松《十月初九日题林朝曦捷音》本有‘候命枭示三省’之句。”[51]等于是间接知道了林朝曦被擒的消息。据此,我们认为,俞大猷在参与围剿林朝曦集团时,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没有最终擒杀他。

一是陆稳。“公下令,无问部士若贼党,有能生得琏者,封万户,予万金;次者封千户,予千金,即得罪人,胁从勿问。乃得酋长郭玉镜为内应,诱琏出战,禽之。其次萧晚、林朝曦皆授首,部中悉定”[52],这是明确说陆稳在镇压张琏、萧晚时,剿杀了林朝曦。陆稳为战场最高负责官员,徐阶志其墓铭说:“辛酉秋八月,诏拜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提督军务,开府虔州,合江西之南贑、福建之汀漳、广东之雄韶惠潮、湖广之郴州,环数千里,皆受节制”,域内战果,归功于他,总体上是没有错的。但这里我们已经知道,一线作战歼灭张琏的,其时是俞大猷。故我们认为,此处所说陆稳剿杀林朝曦,且与诛灭张琏、萧晚同时,只是为陆稳纪功的模糊说法。一说陆稳汇合两广兵诛灭林朝曦,“九月,合两广兵讨灭程乡峒贼林朝曦”。另一说是陆稳与两广兵合作,生俘了林朝曦。时人郑明选记载:“九月,复合两广兵讨程乡峒贼林朝曦,禽之。林朝曦之势,亚于张琏,然亦盛,既擒朝曦,难益定。于是收其余党十数处皆平之,而四省帖席矣。”并且指出,林朝曦被擒后,大的战事结束。但这两种说法,没有明确林朝曦具体为哪方面所擒。至于杨博《本兵疏议》卷九“昨据南赣都御史陆稳揭称,程乡贼首林朝曦已经生擒”的陈述,对于具体由谁经手,处理得更为模糊不明。因此,我们认为,陆稳作为前线最高指挥官,布置谋划了剿灭林朝曦的行动,但具体施行操作获得成功,并非他亲力亲为。

一是陈柯。陈时为江西按察司副使,兵备赣州,“踰月,流贼梁宁、林朝曦自龙泉犯上游,公亲率杨家兵绝其归路,歼之”,“及战于龙泉,所乘马被矢,再易再被矢,材官欲以马让,公手旗麾之令冲贼,遂得生擒朝曦。朝曦擒而梁宁丧胆走矣”[53],是说林朝曦在进犯吉安府龙泉县时,被陈柯生擒。其叙事目的显然是为了突出陈柯的勇猛无畏,战功赫赫,是地方志美化乡贤惯有的做法,但是这个说法没有旁证,且与其他记载林朝曦行迹的史料有明显冲突,缺乏可信度。又,“贼酋林朝曦、梁宁等复时时起为乱。公复赞幕府,擒之”[54],指出林朝曦被擒获,有陈柯赞划之功,这种叙事,是没有问题的。“擢虔州兵备,歼大帽山贼林朝曦等,屡建战功”[55],这种处理,就谨慎得多。

一是谭纶。为父守孝,夺情起复为右参政,“率浙兵以往,擒斩朝曦、张琏、萧雪峰等,贼党遂平,乞请终制”[56],这是一种含混说法。又,“复将浙兵,讨饶平贼林朝曦。朝曦者,大盗张琏余党也。琏既灭,朝曦据巢不下,出攻程乡。知县徐甫宰严兵待,而遣主簿梁维栋入贼中,谕散其党。朝曦穷,弃巢走。纶及广东兵追禽之”[57],是在徐甫宰、梁维栋瓦解林部,林朝曦遁逃时,为谭纶和广东兵擒获。此一说法较为笼统,且叙事有误,林朝曦非饶平人。

一是皇甫涣。“擢参议,驻惠、潮。贼林朝曦复为梗,围程乡,郊外民皆望城哭,涣开门纳之。夜出师为奇兵,贼疑援至,遁匿阴那大山。山险莫可捜,坐困之。生获朝曦而还”[58],是说皇甫涣参与了平定张琏、林朝曦的军事行动,这种记事没有问题,但指出由他生擒林朝曦,则没有其他证据,且文中记述皇甫涣驻地是否为程乡县城,含混不清,似有矛盾。

一是张邦聘。“都御史张臬征程乡贼林朝曦,邦聘将所部卒从之,数以兵法说臬,臬常用其策。邦聘因自请守蓝能。朝曦果奔蓝能,邦聘擒之,并杀林朝敬”[59],认为是张氏生擒林朝曦,杀林朝敬,此说无其他证据。

一是毕竟立。“嘉靖丁酉,乡荐知化州。时逆贼张琏辈僭号改元,骚动五省,竟立从征,计擒诸伪将萧雪峰、林朝曦、徐东州等,散其党万余人归农,琏走海上死。事闻,受上赏”[60],指出林朝曦作为张琏大将,被毕竟立生擒,此说无其他证据,且与其他史料记载不符。

第二种结局是投降。一是投降后被杀。据(顺治)《潮州府志》卷七记载,林朝曦返兵程乡后,“屯兵南门,呐喊大震。知县徐甫宰登城语之曰:‘既为我百姓,何得无礼。’许入城谒见。贼以黄金四十两为寿,徐却之,复予之五十两,佯劳之曰:‘从此往来市中,莫见疑也。’明日,设宴会之。贼酬,请徐往赴,尽醉而归。久之,徐东州为子所杀,徐请朝曦、子云共议罪,伏兵擒之,解军门。绍禄遁徐溪,为族人所缚。自是程、平之间,获以安枕”,这段记录是说林朝曦拥众程乡县城外,被知县徐甫宰片言折服,酒肉往来,最后被擒。此说颇为矛盾,当时已可擒获,何必冒通贼大罪,往来许久,最后又予以捕捉呢?殊不可解,疑不足取信。一是投降。唐鹤征云:“广兵亦攻拔程乡巢,生擒徐东州、杨缙,复擒贼首黄顺等,林朝曦乞降。”这是说林氏在大兵压境下投降,结局不详。一是投降后立功。杨博《本兵疏议》卷九称“:节据各该镇巡等官奏报,前项各起贼寇,俱已擒。林朝曦一个,见在立功。”是林朝曦不惟投降,且有立功表现。后二种说法,不见其他证据,且与其他史料冲突。

第三种结局是逃亡。一是下落不明。嘉靖四十一年十月十四日,首辅徐阶提到“已获张琏及未获林朝曦、黄启荐等”[61]。又,“其林朝曦、黄启荐逸去,遁于海岛,不复敢出。捷闻,群臣表贺,显等遂领家卒往福建,收剿水陆盗贼,数月俱平”[62],是说张琏覆灭后,林朝曦等逃亡海岛,不知所踪。然而从后一句“数月俱平”,则林朝曦等只有或隐姓埋名,或再度起事被剿灭这两种命运。

一是逃亡三佛齐。三佛齐为历史时期南洋古国,位于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明史》称其后改名旧港。“嘉靖四十一年,广东大盗张琏、林朝曦、黄启荐等,筑城纪元,建官攻劫。上以都督刘显、参将俞大猷往剿。显等阴赂琏,以胁从数百人就戮报捷。琏等遁入三佛齐国。万历丁丑,中国人见琏等在三佛齐列肆为番舶长,泉、漳人多主之,如中国市舶官体统云”[63],这是今天能够见到最早有关张琏、林朝曦、黄启荐逃亡三佛齐的记载。这个记载,颇为莫名其妙,不合常理。我们知道三省协调进剿后,张琏等人已经被锁定,越来越不利,最终被围困在闽、粤交界的柏嵩岭等处的狭小地带,尽管能够凭险固守,那也是苟延残喘,官军即使急于求成,也不争这一些时日,而冒犯通敌、纵寇等大罪的风险,当此情形,断没有发生官军贿赂张琏,张琏出卖部下求生这种事情的道理。况且,张琏、林朝曦集团一直分开活动,覆灭时间前后相差四月,时间上与此记载也不吻合。我们认为,这应当是王圻在江西、福建做官时,听到的民间传言,由于好奇贪博而记录在案所致。当时民间有此传言并不稀奇。我们从郭棐的记载中,知道明朝统治在当地颇为一些民众厌恶,张琏是比较得民心的,乌石村人代代奉祀“飞龙王爷”[64],亦可视为一种证据。民众希望张琏能够逃脱,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也是对自身未来的期盼。

张燮随后采用了此说:“《续文献通考》曰:万历丁丑,中国人见大盗林朝曦在三佛齐列肆为番船长,如中国市舶官。”[65]但此处不知出自什么原因,或许是对王圻记载存有很大疑问,删除了张琏、黄启荐,仅存林朝曦。清朝官修《明史》,加以沿用,“嘉靖末,广东大盗张琏作乱,官军已报克获。万历五年商人诣旧港者,见琏列肆为蕃舶长,漳、泉人多附之,犹中国市舶官云”[66],但又不知依据什么理由,删去了林朝曦、黄启荐,仅存张琏,既云“官军已报克获”,又云现身旧港,矛盾不明,叙事者自身似对此亦有疑问。

到了近代,先是日本学者藤田丰八考证纵横澳门及菲律宾的中国海盗Chang Si Lao,即“潮州海盗之元祖”张琏[67]。及何健民翻译藤田氏著作时,对此大加赞赏,并更进一步,认为《明穆宗实录》所载,“滴水村居民林肆等,获漂流海贼张老者数人,闻于碣石卫掌印指挥李守京、巡捕指挥沈尔。守京、尔素贪,执之索赂。未几,林道乾余党二百余人乘夜入卫城,夺老等去”一条[68],其“张老”即张四老,也就是张琏:“国人或曰张琏被捕,或曰逃往南洋,莫衷一是,然据上文所载,则知初虽被获,但后污吏索赂,未几又被夺走。”并引用马六甲华侨叶华芬所言“三宝山西坡发现一古墓,碑上有飞龙年号,近人考为广州海贼张琏,流窜南洋,据地为王,以龙飞为纪年,三宝井山上用龙飞字号之墓碑甚多”为证[69]。藤田丰八的推测缺乏坚实资料依据,何健民更为粗糙。至于叶华芬所言,我们没有见到照片、拓片,也没有见到较为权威的相应的考古报告,似难以采信。至于梁启超在1904 年依据《明史》和《明通鉴》所记,列张琏为三佛齐国王,推许为“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之一[70],应当视作在当时历史场景下,出于鼓舞民心的初衷和需要,从而夸大其词,不加考辩的轻率说法。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此事件中的普通民众,尤其是参与反叛者的声音,没有流传下来。现有的传世文本资料来源单一,均为官方,或者持官方立场者的记述。这种文献遵守政治正确的叙事原则,以歌颂帝王将相的圣明功业为主要目标,类似张琏、萧晚、林朝曦等规模的反叛力量,只是作为背景保留在史籍中,记录简单,事迹夹杂不清,矛盾重出,故今天已没有办法完整的复原其面貌,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搜捡片言只语,力求其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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