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正堂《天妃娘妈传》成书时间考

2023-01-09 00:57王子成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成书妈祖万历

王子成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江苏南京 210004)

《天妃娘妈传》又名《天妃出身济世传》,为明代万历年间福建建阳书肆“忠正堂”刊刻的水神题材神魔小说。这部小说在国内散佚已久,自1986年胡从经于日本发现长泽规矩也氏藏明刻孤本后,该书再次受到学界的关注,然其具体成书时间至今未有定论。而笔者根据其具体成书过程、刊刻时间,以及与之同一历史时期出版的《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此书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潘建国发现的海内孤本)、《三教搜神大全》等小说文本进行多方面的考察,最终确定了该书的成书时间。现考述如下,以就教于学界方家。

一、从《天妃娘妈传》现存版本及建本小说发展与江西文人之关系来考察该书成书时间

《天妃娘妈传》曾在很长一段时间被视为佚书,现有日藏明代建阳忠正堂刊孤本存世,为胡从经1986年在日本访书时发现。小说卷末书有长泽规矩也“合浦珠还”题跋,可确认为长泽氏的私人藏书。该书现存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排印本收录于2003年春风文艺出版社《中国古代珍稀小说》第八册。

忠正堂本《天妃娘妈传》全书内容共三十二回,分为上下两册。各册卷首皆有“天妃娘妈传”标题,以小字“上”“下”标册序。上册于目录页前有插图,为上图下文的典型建本风格,其中“锲天妃娘妈传”六个字约占页面的三分之二。目录页首行标题为“新刻宣封护国天妃林娘娘出身济世正传”。小说内无序文,正文鱼尾之上有“天妃出身传”标题。第一行题为“新刊出像天妃济世出身传上卷”,第二行到第四行标注“南州散人 吴还初 编/昌江逸士 涂德孚 校/谭邑书林 熊龙峰梓”。依据方彦寿《宋代“建本”地名考释》[1]一文对建本地名的考证,“谭邑”实则是建阳的别名,因此我们可以明确《天妃娘妈传》是福建建阳的书肆所出版的小说。

此外,在小说卷下的大尾处,还记有“万历新春之岁忠正堂熊氏龙峰行”款识,由此可以确定这部小说是出版于明代的万历年间。明神宗万历皇帝在位四十八年,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仅仅能断定小说出版于万历年间,还是显得过于宽泛笼统。但是,仅靠小说文本中明确提示的这些信息,我们还不能确定小说的具体出版年份。要找到该书准确的出版年份,仍需结合其它相关史料和线索,来做进一步的深入考察。若能确定小说的具体成书、出版时间,对明代通俗文学史的深入研究有着积极的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编者吴还初自称为“南州散人”。关于他的出身,我们可以在其他的小说文本中找到蛛丝马迹。如建阳余成章刊公案小说《郭青螺六省听讼新民公案》的序文文末,有“大明万历乙巳孟秋中浣之吉、南州延陵还初吴迁拜题”题款。由此,程国赋先生在《明代小说作家吴还初生平与籍贯新考》一文中考证出“南州”即江西省南昌,并引用江西文人邓志谟《锲注释得愚集》所收录的“与吴君还初”书札这一文献资料,得出吴还初为江西文人这一结论,原文引录于下 :

吴还初称呼“我吉州青螺郭公”,以“我”相称,无疑表明他是江西人。郭青螺作为当时的乡贤名流,又曾任建宁府推官、福建布政使诸职,所以郭氏事迹尤其是他在建宁府推官任内的故事自然为同是江西人、流寓建阳的吴还初所津津乐道,《新民公案》全书四卷四十三则,现存四十一则,写郭氏在建宁府(包括蒲城、建阳崇安、瓯宁、寿宁、政和诸县)断案者即达十五则之多。[2]

北京大学潘建国教授也赞成程国赋的这一推论。潘氏进一步于《海内孤本明刊<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小说考——兼论明代以降“五鼠闹东京”故事的历史流变》[3]一文中,列举萃文堂《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卷首题有“豫章吴还初编/昌江 崙樵 徐万里 校/书林 萃文堂 梓”标识,此证据有力地证明了吴还初为江西南昌人无疑。同时,潘建国教授在文中还指出“昌江崙樵徐万里”的“徐”字形似误刻,实际应为“昌江崙樵涂万里”,并依据邓志谟《得愚集》中“昌江涂崙樵”的这一记述,做出涂万里与徐万里实则是同一个人的结论。

在福建出版的小说中,常见“昌江”这一地名。它是流经江西省景德镇与鄱阳县的一条河流,在明代时为饶州府安仁县所辖。因此无论“昌江崙樵徐万里”与“昌江崙樵涂万里”是否为一个人,但他们与邓志谟一样,皆是出身于江西饶州的文人。再从邓志谟与吴还初在小说出版上互动密切的层面来看,可以明确断言万历年间这一批“旅闽谋生”的江西文人对福建小说出版业的发展做出了较为积极的贡献。

二、从《三教搜神大全》《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成书的先后关系来考察该书的成书时期

关于《天妃娘妈传》的成书时期,李献璋在其专著《妈祖信仰の研究》(笔者注:原文献为日文版,引文为笔者翻译,后同)中做出如下的推论:

(该书)可以明确在万历年间出版,但详细的出版年代还不明确。考虑到在(日本)内阁文库所藏的小说文本中,有题为熊龙峰刊行的《张生彩鸾灯传》,以及虽然没有题记,但与其相同版式的《孔淑芳双鱼扇坠传》《苏长公章台柳传》《冯伯玉风月相思小说》这四种小说,另还有题名为‘忠正堂熊龙峰锓’的余泸东校的万历壬辰年二十年《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两卷参考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卷二,所以基本上可以认为‘娘妈传’的成书时期当在万历后期。[4]

李献璋的这一观点,笔者亦十分赞同。为了进一步确定该书的确切成书年份,笔者又进一步对小说文本进行了精读,以期找到相关线索。可喜的是,在小说第二十八回《天妃妈莆田护产》中,有妈祖护佑孕妇安产的相关情节描写,相关情节引录如下:

天妃妈那日扬子江收了蛇,鳅二精,救宦者一家二十余口,留存显迹。……妃次日回到莆阳,过故闾里,四顾登临,纵观景物,低回留之,不忍去云。本县社主知天妃朝京而回,忙出郊迎接,妃与相见,叙尊卑礼毕,妃问社主曰:“境内治与?抑有故与?”社主曰:“亦略粗安。第本县主母王氏,今夜子时当分娩。但彼衙后,旧有一鸡精,时常显怪。旧任主母,多遭其难。今正欲遣小卒往衙前后俟候,恐有不测。”天妃曰:“既有此事,今夜吾当自往。”一面差小卒先往打听。

是夜亥时,天妃化为一小卒,在衙前提铃巡逻。巡至衙后,果见几个小鬼,唧唧哝哝。天妃伫视久之,忽见一女妖,头戴文冠,身穿白袍,从衙后而出。众小鬼见之,皆列于两傍。那精曰:“今当子时,王氏将分娩。可恨此人,并无薄仪祷祝于我,欺我甚矣,吾定欲分裂其胎,以丧其命。”时闻衙内大小言语喧哗,灯烛齐明,乃王氏身中震动。妖知之,即飞身入衙内。王氏忽见一阵冷风,吹上其面,当时身体似欲分裂,不胜其折迫之苦。衙中大小,惊惶不已。县主大惊,忙设香案,升堂当天祷祝。王氏精神昏闷,不省人事。天妃曰:“及今不救,则无救时矣!”遂召起兵将,将衙前衙后,重重围绕,乃自推正门而入,直至后衙王氏卧所。那妖正端坐于王氏床前,天妃一见径进,即以随身剑对面劈之。那妖一躲,即飞身从虚隙而出,妃未及耸身擒之,妖已幸脱。妃遂敕起九龙法水,将王氏身之左右前后,洒净数次,王氏精神略苏。妃以法水仍洒一遍,王氏遂分娩得一男子。县主及衙内大小,不胜欣喜。妃见王氏分娩无事,即飞身赶擒妖怪而去。

王氏洗洁已毕,精神始定,乃问侍女曰:“顷者有何处生母到此?”侍女曰:“无之。”王氏曰:“何谓无生母?吾彼时身被一阵冷风吹上,倏然精神瞆眊,见一女人,浑身俱白,含怒入吾床前,以一手抗吾之喉,一手按吾之腹,吾遂不省人事,自分必死矣。少顷,复有一人,龙髻鹤氅,手持一剑直入,那女遂避之,吾身暂轻,后扶吾产者,即此人也。吾所目见,何谓无之?”衙内之人,闻言大异,传报县主,县主曰:“吾才于夫人未分娩时,忽闻腥气难当。及将分娩时,又闻异香彻屋,其香且至今未散,不知此祥乎?异乎?”县主见天尚未明,分发众人各就寝,自当堂凭几而寤。倏然本县社令,垂绅执笏,语县主曰:“恭喜夫人,子时诞产麒麟。时有衙后白鸡精作怪,倘非湄洲林天妃京回过此,则夫人脱此厄为难矣!今天妃追妖而去,此莫大功德,愿大人表而扬之。令东南一方,人人知有天妃,天妃扶产之功者,皆大人之力也。”语毕,告辞而去。县主一醒,大嗟呀不已。至次早,衙内大小各云所梦皆然。县主曰:“信然,信然,天妃近成护国功多,吾与有荐举之力,今日彼乃以此而报我也。而天人相与之际,信不爽矣!”由是命将天妃祀于卧房内,遣人大赍币帛,旗帐,猪羊,礼物,径到坛设祭赛谢。[5]

由此可见,小说编者为了彰显妈祖的神通异能及其伟大功绩,在这段具体的情节描写上进行了较多文学性的加工和渲染。但考虑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神鬼信仰在传播中往往具有地域性和民俗性,因此笔者认为其故事在流播过程中,应有民俗文化传承方面的根据。

笔者查阅了元末明初宣扬天妃功绩的碑文资料,发现无论是元至正十七年(1357)的《台州路重建天妃庙碑》(原文收录于明代刘基《诚意伯文集》),还是被称为“郑和碑”的明代宣德六年(1431)的《天妃灵应之记》碑中,皆没有出现妈祖守护孕妇安产事迹的记录,由此可以推断元末明初时,人们对天妃娘娘的信仰还停留在较为纯粹的海神信仰阶段,她的神格形象在当时并未加入产妇守护神这样的额外功能。

那么,妈祖信仰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融入安产护婴元素的呢?弄明白这一点,《天妃娘妈传》的具体成书年份也许就可以得以明确了。关于妈祖守护孕妇的这一信仰,李献璋在《妈祖信仰の研究》中做了如下论证:

《三教搜神大全》卷四“天妃娘娘”条之文末有“余尝考之兴化郡志,并采之费鼂采碑记,因略为之传者如此”之记述。兴化的郡志里的相关记述也只有前文引用的那些,因此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此资料中所一并引用的费鼂采的碑记。据查费氏是江西铅山人,本名元禄,字无学,号鼂采,著有《甲秀园集》。他在该书的自序中写道:“余十三岁,从家君读书闽粤。……”,可见作者是随其父尧年迁居入闽的。在其《甲秀园集》卷三十六所收录的《天妃庙碑》中有如下记述:

“天妃林氏,本闽著姓也。旧在兴化军,……滨海湄洲地也。妃禀纯灵之精,怀神妙之慧,少能婆娑乐神。如会稽吴望子、蒋子文事。然以衣冠族,不欲得此声于里闬间,绝迹栉沐自嗛而已。居久之,俨然端坐而逝。芳香闻数里。颇有灵验,见神于先后,宛若□□□;尤善司妊嗣。一邑共奉祀之。”

另在该碑记中,还有“铅为近闽,邑妃庙据龙门关水上,直余家西北之障。戊戌秋,余游章岩,系舟于此;拜妃像祝愿。徼妃之灵,翼余子即弓襡有悬弧之应。 ……又梦妃以碑记相命。妃意此方差隔闽,民庶未谙典故。以余从家大人官邸于闽,能著其事。”的记述。依此我们可以明确该文作者是在刚进入万历二十六年(戊戌)不久,为了铅山龙门闸的天妃庙而书写的。[6]

李献璋指出,妈祖“尤善司妊嗣”的这一神格功能,实际上是《三教搜神大全》的编者参考万历二十六年以后的天妃碑而添加上去的。故可确定《天妃娘妈传》的成书当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之后[7]。李氏又做了以下的一段补充说明:

最后,笔者来探讨(《三教搜神大全》)“天妃娘娘”的故事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成立的这一问题。首先关于成立年代,“天妃娘娘”采用了天妃庙碑的记述,因此可以明确为万历二十六年以后成立的。但究竟于何年成立,这一问题可以依靠“天妃娘娘”特有的故事情节所流传年代来对其大致年代进行推理。依据其他资料中描写的,“妈祖出元神来救遭遇海难的兄弟”这一故事情节的相关记述,可以认为万历三十年代成立的《天妃娘妈传》以“天妃娘娘”传说为蓝本来演绎故事的滥觞。此后不久,这样的情况在《琉球神道记》《闽书》以及《天妃显圣录》(入清后在《十国春秋》《娘妈山碑记》《闽都别记》等都相继承续了下来。)在此前文献中未见的这一情节,突然接二连三的开始出现了。由此可见该情节为略早于这些书的新段子。换而言之,是在费元禄书写天妃碑记之后,《天妃娘妈传》之前产生的。《天妃娘妈传》的刊行年月仅凭“万历新春之岁”还是不够明确,但笔者认为这一段子的成立时期当是在“天妃碑记”与《琉球神道记》(1608)的成书年代之间,也就是《天妃娘妈传》之前比较妥当。[8]

李献璋的上述推论是否妥当,笔者暂不置评。但至少从现存碑文等文献的记录来看,时人最早对妈祖“尤善司妊嗣”这一神格功能的宣扬歌颂,是出现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再结合前述资料来分析,《三教搜神大全》与《天妃娘妈传》的成书时间当在此后无疑。

回到考证《天妃娘妈传》的具体成书年份这一问题上,笔者把视线再次转向了同一历史时期同一编者编著的萃文堂刊本《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之上。

《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卷首题有“豫章还初吴迁编”标识,因此可确定编者即是那位自称“南州散人”的吴还初了。潘建国教授指出该书的若干内容,与万历二十二年(1594)刊刻的与耕堂本《百家公案》颇有类似之处[9],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如下的观点:

此处所引《百家公案》,乃万历二十二年(1594)朱氏与耕堂刊本,其第五十八回《决戮五鼠闹东京》末云:“此段公案名《五鼠闹东京》,又名《断出假仁宗》,世有二说不同。此得之京本所刊,未知孰是,随人所传。”也就是说,在与耕堂本《百家公案》之前,尚有所谓“京本”包公判案小说集的存在,至于“京本”中的“五鼠闹东京”又据何而来?尚难确考。综上,《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的题材来源,可能有三种情况:其一,直接根据民间所传《五鼠闹东京》或《断出假仁宗》故事演绎而成;其二,据“京本”包公判案小说集所录“五鼠闹东京”演绎而成;其三,据万历二十二年与耕堂本《百家公案》所录《决戮五鼠闹东京》演绎而成。考虑到《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内封题“包龙图判案”,则应产生于明代包公判案小说盛行之后,故三种来源之中,笔者倾向于认为是第三种。若此说能成立,则《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的成立时间,乃在万历二十二年至三十六年之间,其刊刻亦当在万历时期。[10]

潘建国教授指出《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成书于万历二十二年到万历三十六年之间,亦即与耕堂本《百家公案》刊刻之后。然而笔者对此说持有不同看法。笔者认为《百家公案》的成书,应早于与耕堂本的刊行。依据杨绪容教授的研究,《百家公案》第二回中有“维某年九月、庚子朔、越十有四日庚子”这一段文字,查询干支年表可知明末符合该记述的年份,只有万历十五年(1587)[11]。因此可知《百家公案》成书当在万历十五年之后到与耕堂本出版之间,也就是万历十五年至万历二十二年之间。另外,潘建国教授还指出邓志谟《锲注释得愚集》卷二“答余君养谦”札中有“吴还初不幸于闽旅榇、亦莫之帰、哀哉!此君零落可惜。”这一记述,由此可知吴还初客死他乡。虽然该札的写作时间已不可考,但《锲注释得愚集》的“得愚集跋”文末题有“戊申”这一干支,故吴还初的殁年可确定最迟为万历三十六年(1608)。

考虑到以《龙图公案》为代表的包公故事,实际上从明初到明末都普遍受到人们的欢迎,《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的出土是一有利的证明。结合前文的讨论,笔者认为《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的成书时期以及刊行时期当在万历十五年到三十六年之间。同理,结合吴还初的殁年来推断,《天妃娘妈传》的成书和刊刻时期应在万历二十六年到三十六年之间。

三、通过故事文本结合史料,考察《天妃娘妈传》的具体成书年份

《天妃娘妈传》的主要故事内容,是围绕妈祖降妖除魔的情节展开的。小说第六回《玄真女兴化投胎》描写了妈祖的前世——“玄真女”为了消灭为害苍生的两只妖怪,从仙界追赶而下人间,投胎于福建兴化莆田林长者一家的情节。玄真女在下凡投胎之前,土地公就莆田当地情况对玄真女做了如下介绍:

纵观此地,西控壶公,东望渤海,南接清源之境,北连五马之峰,自数十年以来,风调雨顺,境治民安。近自数月之前,有一凶孽,不知来自何方,潜于东海,以此风涛日作,海内不宁,商渔沉覆者无虑数十家,旬月定静者不能三五日,水滨居民苦之,虽日祈祷,而有不免焉者。……才三日之前,尚于南莆之南,湄洲之北,俄顷风波,覆没商舡数十只,幽魄葬于鱼腹,怨魂塞于穹苍。[12]

小说编者明确地提示读者,猴妖是潜伏于东海之中,它时常掀起风涛危害当地居民。同时,另一只妖怪——鳄妖,则逃入了南海龙王的领地。小说第八回《四喉伯四海为孽》中还有一段情节,是描写南海龙王与群臣商讨如何讨伐闯入自己领海的鳄妖的问答,原文引录于后:

龙王正早朝,群臣毕集未散,得此消息,遂问于群臣曰:“朕奉帝命,守此一隅,数年以来,修明内治,讲好外邻,庶几无事而即安,未尝执祸而速怨,每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矣。今日逆贼不知从何而来,朕实忧之。且策无所出,何以御之?”有分守海南道兼督军务事卢刚出班奏曰:“臣闻兵法之无事而先动者,谓之骄兵,骄者亡。利人之所有,谓之贪兵,贪者败。今贼无故而潜师掠境,其心为贪,其势必骄,败亡无日矣,何惧之有?臣愿领一军御之于海上,以振国威,以创贼气。”王喜曰:“朕有卿等,何虑边之不宁哉!”即命刚尽起国内大众,向敌营而发。[13]

在这段情节描写中,海南道兼军务监督的卢刚这一人物的出场引起了笔者的注意。“海南道”这一名称是参考了元朝至明初的行政区划,元朝志元十七年(1280)设立“海北海南道宣慰司”,接管南宋广南西路包括雷州、琼州、化州、钦州、廉州、高州、南宁军、万安军、吉阳军等区域,大约现在的广东雷州半岛、广西钦州以及海南省等大片区域。此外,又与一般神魔小说中架空的人物设定不同,《天妃娘妈传》对于卢刚的官职提示得十分具体,“海南道兼军务监督”这一职务甚至反映出元代至明初实际的行政区域和实际官职。

虽然神魔小说的情节多属荒诞无稽,其中相关人物、背景设定在现在的读者看来也许只是天马行空的神话故事,但在科学还不昌明的古代,人们大多相信鬼神之说,当时的读者普遍认为自然灾害的发生与鬼神作祟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此基础上,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又潜移默化地融入了人们的生活、信仰之中。明朝万历年间,又是社会矛盾尖锐、党争林立、边患危急的特殊历史时期,皇帝又怠于朝政,以至于民不聊生。这一时期也发生了很多的自然灾害。《周易·系辞上》谓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自然灾害在宏观层面也可以看做是天象吉凶的一种,它的发生已直接关系到人世间的灾祸。因此笔者查阅了与小说背景相关的,诸如从隆庆到万历之间的史书和地方志中的“灾祥志”,发现万历三十二年到三十三年之间福建、海南曾发生过一场特大地震灾害。关于这场特大地震灾害的相关记录,笔者进行了整理,详情见表1:

表1 关于万历三十二年泉州地震的相关记述

史书中对这次特大地震灾害的记述,正史记载较少,相关记录也往往只是寥寥数语,如谈迁的《国榷》卷七十九,就记述得很简短,而在地方志中却有很多详细的记载。

此外,万历三十三年海南省海口也发生了一次特大地震灾害。这次地震的发生造成了很多的村庄沉入了海底。此次地震的影响还波及到了广西省,海南省的地方志中就有很多关于此次地震的记载,见表2:

表2 关于万历三十三年琼山地震的相关记述

从表2中得知,当年发生在海南的地震造成的灾害相当严重。在明《万历琼州府志》卷十二“灾祥志”的‘万历三十三年’条中,还记录了地震发生后“尸骸枕藉、腥血熏沾、触目摧心、恸哭流涕”的惨状[14]。

如今的海南省琼州大地震遗址,就是当时地震毁坏村庄的遗迹。遗址东西长十公里,宽一公里,地面下沉了三到四米,最深处达到十米之多。该次地震被认为是海南有史以来记录的最大的一次地震[15]。

表1、表2资料记录的地震造成的损害,与前引《天妃娘妈传》第六回妖怪作祟为害人间,造成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损失的描写十分相近。笔者认为这并不是偶然,而是小说作者以这次自然灾害为原型进行创作的。

在自然科学还不能完全合理解释这些自然灾害的明末,生活在当时的人们在面临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地震灾害时,在他们的认知中普遍都认为是鬼神作祟。而从民众的感情角度来讲,需要有人来禳灾祈福。因此,与琼州地域文化、信仰有着深刻关联的妈祖,自然就成为了合适的人选。同时,小说编者在小说中假借海南道兼军务监督卢刚这一人物形象,来暗示小说的故事背景与这场史无前例的自然灾害有着紧密的关联。

《天妃娘妈传》正是这样一个在史实与虚构之间的故事。故事中的妖怪在福建、海南为患,而最终被妈祖降伏。而妈祖的神格也从一名道教仙人,升格成为了人类的保护神。

通过以上的讨论,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吴还初以现实的自然灾害为背景,吸收当地民间传说为小说题材,通过文学的手法,用天地神祇降妖除魔的灵验来合理地解释当时发生的自然灾害。当然,小说的创作与出版也离不开熊龙峰等书商的策划与参与,也许他们认为小说描绘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能博得当地人的共鸣,以获得好的销路。

综上所述,笔者先从《天妃娘妈传》作者吴还初的生平入手来考察小说成书的大致时间:《天妃娘妈传》刊刻出版于万历年间,而其作者吴还初是一名“旅闽谋生”的江西文人,他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不幸客死异乡,由此可以确定小说最晚刊刻于1608年;接着,再以小说第廿八回的故事情节描写为线索,通过考察文献资料中最初记录妈祖救护产妇这一情节的年代,来进一步考察小说的成书时期:万历二十六年之前,各地歌颂妈祖功德的“天妃碑”中皆没有记载妈祖救护产妇的事迹,实际上妈祖“尤善司妊嗣”的这一神格功能是《三教搜神大全》的编者参考万历二十六年以后的“天妃碑”中相关记述而新增的,《天妃娘妈传》袭用了《三教搜神大全》中对妈祖的这一新的神格设定,因此《天妃娘妈传》及《三教搜神大全》的成书当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之后;最后,再通过文史互证的方式进一步缩小了《天妃娘妈传》的成书时间:小说中妖怪为害人间造成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损失的描写,与史书以及地方志记载的有关万历三十二年(1604)到三十三年(1605)之间发生于福建、海南一带的特大地震的灾难景象有许多类似之处,由此最终确定这部小说较为具体的成书年份。

由上述种种情形得出这样的结论:《天妃娘妈传》的成书时期,当在万历三十二年(1604)到三十六(1608)年之间。同时,潘建国还指出:“《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小说,其题材类型与语言风貌,皆与《天妃出身济世传》相近。”[16]考虑到前文论述的《天妃娘妈传》成书的特殊背景,故笔者认为《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的成书和刊刻时间,亦当在万历三十三年末到三十六年之间较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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