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今体书中的篆隶笔法探究

2023-01-10 08:33贺文彬
艺术探索 2022年6期
关键词:篆隶行草傅山

贺文彬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湖南 娄底 410007)

明末清初书坛由于受到晚明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涌现出一批极具创造力且富浪漫主义色彩的书家,如黄道周、倪元璐、王铎、傅山等。他们的共同特征在于以行草书风名于书史。傅山作为其中的代表人物,诸体皆善,尤以气势恢宏、缠绵不绝的行草在明末清初书坛独树一帜,为后世书家所标榜。如郭尚先《芳坚馆题跋》称:“先生学问志节,为国初第一流人物。世争重其分隶,然行草生气郁勃,更为殊观。”[1]195较之篆、隶、楷等正体书,行草书法尤能表现书家的浪漫情怀。然而傅山的篆、隶在明末清初书坛同样为人所重,正如郭尚先所谓“世争重其分隶”,全祖望称其“自大、小篆隶以下无不精”,沈涛《瓠庐诗话》更称其“隶体奇古,与郑谷口齐名”。[1]195可以看出,傅山在书法领域是一位诸体全能的书家。

傅山论书重“古拙”,多次强调篆隶之于书法的重要性。其对篆隶的推崇亦表现在楷、行、草等今体书的创作中,如楷书作品中常出现篆书偏旁的部件;行书作品中则常掺以隶书雁尾、结体等特征;草书作品中篆书用笔意味十分浓厚,线条圆润厚重,逆锋入笔的特征十分明显。篆隶笔法是指今体书法中体现出的篆、隶笔法特征,如起笔处逆锋入笔、收笔处带有波磔等。徐利明《“篆隶笔意”与四百年书法流变》:“‘篆隶笔意’是指在今体书——真、行、草书的体式与用笔中兼有篆书、隶书,或篆隶书相杂的某些形式与技巧因素,从而使今体书法中含有某种篆隶书意趣。”[2]15

一、傅山楷书中的篆隶笔法

傅山对于楷书的认识较之明末清初诸贤更为深刻,他主张楷书当自篆隶八分中来:“楷书不自篆隶八分中来,即奴态不足观矣。”[3]563又称:“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锺、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老夫实实看破,地功夫不能纯至耳,故不能得心应手。”[3]566傅山此言诚为确论,锺繇是中国书法由隶书演变为楷书的关键性人物,其对楷书点画形态、笔法的整理归纳使楷书渐至脱离隶书体式。张怀瓘《书断·锺繇》:“真书绝世,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4]178张怀瓘所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正是傅山所谓“不可测处”,而锺繇书迹中表现出的高妙莫测即来自篆隶的高深古雅。锺繇楷书中虽仍遗留有隶书体式的一些特征,但已具备今体楷书的体式规范,可以说锺繇楷书是直接脱胎于隶书的。张怀瓘《书断》将锺繇与王羲之的真书并入神品,王羲之楷书取法锺繇,虽不似锺繇直接脱胎于隶书,但亦保留有锺繇楷书的古雅体式。这种古雅之态无疑来自傅山所谓“篆隶之变”。

在傅山楷书中,可以明显看出篆隶笔法的一些特征。如其小楷作品中常见篆书结构或将篆书偏旁楷化的写法,同时常在某些笔画末端处理成隶书雁尾样式,颇有古雅意外之趣。徐利明《中国书法风格史》称:傅山“精于小楷,出入锺王,并喜参以篆意,将篆书偏旁真书化,表现出在锺王之外,更求高古之气的倾向。”[5]283白谦慎在谈及傅山杂书册页《啬庐妙翰》笔记部分时称:“楷书为主,兼有篆书的结构。”[6]163可见,这种篆隶笔法在傅山楷书中是十分常见的。例如傅山《小楷千字文》及《小楷录周易册》,整体以锺繇为基,字势扁平多取隶式,线条圆劲无轻滑之态,最常见的是将某些篆隶书的偏旁部件化为楷书写法,或在某一字中加入隶书波挑,呈现出不同于时俗的古拙意趣。(表1)

由表1可以看出,傅山小楷书作中隶书的波挑笔势十分明显,且在体式上呈扁平的隶书体式,这在同时期的其他书家中是极为少见的。与傅山同时期的王铎作小楷亦常掺入篆书偏旁,但其笔意则以楷书笔法为主,而无隶书波挑笔势。傅山的其他楷书作品中也有此种现象存在,如中楷以取法颜真卿为主,结体宽博饱满、气势雄强,但常常在其中掺入一些篆隶特征,显示出区别于颜书的朴拙意趣。傅山《闲人沟小靖缘手卷》(图1),书作整体轻松愉悦,体貌较为丰富,既有颜书之基,又不乏篆隶笔意,如轻、凭、逸、息等字,似有意将隶书波挑笔势融入楷书,故意加重笔画以凸显其意趣。

图1 傅山楷书《闲人沟小靖缘手卷》局部

表1 傅山楷书中的篆隶笔法

傅山在谈及小楷时称:“作小楷须用大力柱笔著纸,如以千金铁杖柱地。若谓小字无须重力,可以飘忽点缀而就,便于此技说梦。写《黄庭》数千过了,用圆锋笔,香象力,竭诚运腕,肩臂供筋骨之输,久久从右天柱涌起。”[3]562“圆锋笔,香象力”指篆书的用笔方式,在笔力上则强调用“重力”如“千金铁杖柱地”,故傅山小楷书作线条浑圆厚重而无“飘忽点缀”之气。在傅山看来,写小楷亦如大字一样,须用大力、重力,故其楷书无论小字或大字,点画沉实,线条厚重圆劲而无轻浮之态。正如他所谓“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3]566。傅山在楷书中引入篆隶笔法,使其楷书古雅别致无俗奴气,出入锺、王、颜书而又有别于诸家。

二、傅山行草书中的篆隶笔法

不独楷书,傅山的行草书作中也存在明显的篆隶笔法。行草书法不似楷书有一定的字形约束,其作为最能抒发书家个性的书体,书写更为自由,书家的发挥空间也更为广阔。篆隶笔法在楷书中可以表现在隶书形式的波挑或篆书偏旁的楷化,而在行草书中则更多表现为隶书的横向波挑、纵向竖弯等特征。傅山行书作品《古诗十九首》中可以看到这种十分明显的篆隶笔法特征。此作前段较为规矩,颜体楷书趣味较多,其后逐渐潇洒愉悦,字之大小变化多端,墨色变化丰富,笔画的连带呼应关系亦十分强烈,显示出高古别致的趣味。(表2)

从表2可以看出,傅山在行书连带中掺入了隶书的波挑笔画,而且在入笔处也多有逆势,故灵巧又不失古拙之趣。与行书不同,草书是最具艺术性的书体,因字形简便而形成特有的草书字法,故而草书中相对难以表现出这种隶书的波挑形式。章草中虽有隶书波磔,但傅山纯粹的章草书作相对较少,其最具代表性的当是连绵缠绕的大草书风,因此篆隶笔法在傅山草书中更多体现在其线条形态上。傅山的草书线条浑圆厚重,圆笔居多,转折处更是以圆转代替方折。傅山喜作草篆(图2),线条圆劲而不失灵动,其草书作品(图3)则在草篆圆劲挺拔的基础上加入缠绵之势。

图2 傅山草篆《杜甫观安西兵诗轴》局部

图3 傅山草书《白居易竹枝词诗轴》

表2 傅山行书《古诗十九首》中的篆隶笔法

傅山行草书法取法二王书法,他的行草书作中有大量临作,足可以看出他对王书的重视。傅山在学书方法上强调变化:“写字不到变化处不见妙,然变化亦何可易到?”[3]563在傅山看来,学书之变化不易到,而若一味囿于古人法度则易带有奴俗气。清初书坛盛行董赵之风,其书多靡弱流俗,鲜有新意。在傅山看来此风是不可取的:“若以大乘论之,子敬尚不足学,何况其他。开米颠一流,子敬之罪;开今日一流,米家之罪。是非作者之罪,是学者之过也,有志者断不堕此恶道。”[3]565“今日之流”指董赵书风影响下的靡弱之风。董其昌、赵孟頫之书取法二王,而“今日之流”只袭董赵法而不溯其本源,故其书流俗而乏古法。傅山的行草书之所以古拙朴茂绝无轻俗之态,其一在于取法于古,远溯二王、锺张,其二在于以篆隶笔法作行草书,圆劲苍重而又灵动多姿,正是二王书风与篆隶笔法的结合运用。

三、傅山今体书篆隶笔法之成因

傅山楷、行、草今体书中篆隶笔法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既有他个人对篆隶古法的推崇,又不乏晚明浪漫主义思潮影响下的“尚奇”审美意识,同时金石学兴盛带动的篆隶复兴也是傅山推崇篆隶笔法不可忽视的客观因素。笔者在此主要围绕傅山个人对篆隶古法的推崇来展开讨论。

尽管傅山多以缠绵不绝的行草书风示人,但他对于篆隶古法的推崇要远胜行草书。在傅山看来,篆籀是一切书体的根基,学书不知篆籀则无异于痴人说梦:“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3]566从中国书体的演变顺序来看,篆籀无疑为诸体之源头,而学书要溯其本源。正如汤临初《书指》称:“夫行草不能离真以为体,真不能舍篆隶以成势,习尚不同,精理无二。譬之树木,篆,其根也;八分与真,其干也;行草,其花叶也。譬之江河,篆,其源也;八分与真,其滥觞也;行草,其委输也。根之不存,华叶安附?源之不浚,委输何从?故学书而不穷篆隶,则必不知用笔之方;用笔而不师古人,则必不臻神理之致。”[7]506在中国书法中,今体书之楷、行、草皆由篆隶衍生而来,无论是汤临初还是傅山,主张以篆为本皆是探寻今体书之本源以追其古拙。

傅山在书法审美中主张书法要表现出“天境”:“凡事天胜,天不可欺。人纯天矣,不习于人而自欺以天。天悬空造不得也,人者天之便也,勤而引之,天不深也。写字一道,即具是倪,积月累岁自知之。”[3]565傅山所谓“天”亦体现在对书法的追求中:“吾极知书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笔,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也。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笔至,天也;笔不至而神至,天也;至与不至,莫非天也。”[3]535傅山所谓“天”的书法佳境是指书法创作表现出的天然之态,而这种天然在傅山看来不可有意遇之:“旧见猛参将标告示日子‘初六’,奇奥不可言,尝心拟之,如才有字时。又见学童初写仿时,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颠倒疏密,不可思议。才知我辈作字,卑鄙捏捉,安足语字中之天!”[3]566在傅山看来,猛参将和学童所作之字奇古深奥,有不可言之妙处,符合其对“字中之天”的审美观念。猛参将和学童只是初学者,傅山却如此推崇两个“门外汉”所作之字,是因为猛参将和学童作字时没有书法技巧束缚的自然面貌,更能表现出纯粹无杂念的书写状态,故称“如才有字时”。而傅山作为受过专业技巧训练的书家,如何才能表现出如猛参将和学童作字时的天然状态?在傅山看来,须向篆隶中求之,篆隶书中表现出的天然之貌正是傅山追求的“字中之天”。“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凡偏旁左右,宽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机。”[3]566

除了汉隶中表现出的自然天机,傅山还对先秦书法丰富多变的姿态尤为推崇。如其《村居杂诗·其八》称:“饕餮蚩尤婉转歌,颠三倒四眼横波。儿童不解霜翁语,书到先秦吊诡多。”[8]26

结语

傅山楷、行、草今体书中的篆隶笔法是其追求古拙朴茂书法美的一种体现。由于楷、行、草书的具体表现方式不同,篆隶笔法在傅山今体书中亦呈现出不同的表现方式,如在楷书中常将篆书偏旁楷化,行书中多加入隶书逆势及雁尾波挑形态,而草书则更多表现出浑圆厚劲的篆书用笔。正如其所谓:“篆隶八分,不但形相,全在运笔转折活泼处论之。”[3]563傅山的楷、行、草今体书中鲜明体现出篆隶八分运笔的转折活泼,故其书古拙灵动兼备,这正是其篆隶笔法的最佳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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