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视域下的三别抄抗蒙战争与蒙丽日三国关系

2023-01-10 03:59魏志江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高丽蒙古日本

魏志江

(1.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2.中山大学,广东 广州 510275)

三别抄抗蒙战争不仅是高丽史上之重大事件,也是东亚史上对蒙元、高丽和日本三国关系乃至东亚国际格局产生重大影响之事件。20世纪以来,日本学者池内宏、旗田巍、石井正敏、村井章介以及韩国学者李基白、金钟国等①均有专文加以论析。但是,毋庸讳言,上述日韩学者的研究,除村井先生注重从蒙古、高丽和日本三国关系的联动以及民族意识的立场对三别抄抗蒙战争加以探讨外,其他学者多偏重于对有关史料的解读和分析三别抄抗争是叛乱亦或民族抗争的性质,因而难以全面正确揭示这场战争对当时丽蒙日三国关系和东亚国际格局之影响。而中国国内学术界对三别抄抗蒙战争此一东亚史上具有重要影响事件的研究十分薄弱。由于国内断代史、世界史专业的局限和全球史、区域史研究之不足,国内学界几乎没有学者对此一东亚史上之重大事件进行专题性深入研究。②本文为弥补此一盲点和不足不揣浅陋,拟以日韩等国际学术界的研究为基础,进一步从国际关系和区域史研究的视角,对三别抄抗蒙战争与蒙元、高丽、日本的关系以及其对东亚国际格局的影响等重大问题进行论述。

“别抄”,本为高丽武臣之私兵集团,高丽庚寅、癸巳之乱以后,文臣被大量诛杀,高丽进入了以崔忠献为首的武臣擅权执政时期。由于高丽府兵制的败坏和府兵的孱弱,高丽武臣遂自行从府兵和社会招募有勇力者为其私兵武装集团,即别抄军。不过,初期之别抄军为临时征募性质,主要为维持京城开京的治安,夜间负责巡察、擒拿盗贼等事务。此外,亦有从地方征募之所谓别抄,以负责维持地方治安和防范倭寇等沿海警戒事宜,如“庆州别抄”“忠州别抄”等,然事寝即罢。所谓“三别抄”,为左、右别抄和神义军之合称。据《高丽史》载:“元宗十一年(元至元七年、日本文永七年,1270年)五月,罢三别抄。初崔瑀忧国中多盗,聚勇士每夜巡行禁暴,因名夜别抄。及盗起诸道,分遣别抄以捕之。其军甚众,遂分为左、右。又以国人自蒙古逃还者为一部,号神义,是为三别抄。权臣执柄以为爪牙,厚其俸禄,或施私惠,又籍罪人之财而给之,故权臣颐指气使,争先効力。金浚之诛崔竩;林衍之诛金浚;松礼之诛惟茂;皆籍其力。及王复都旧京,三别抄反怀疑二,故罢之”。③故三别抄本为崔氏武人执政之私家武装,但是,由于其具有京城治安巡查和海岸防倭的职能,其俸禄也由官府支给,故三别抄叛乱前亦具有官兵之性质。

1231年(高宗十八年、蒙古太宗三年)八月,蒙古大军以撒礼塔为元帅率军入侵高丽,蒙古军首先围攻义州咸兴镇,并相继攻陷铁州、黄州、凤州、郭州和安北、平州等地,蒙古军所到之处,烧杀劫掠,生灵涂炭。是年开始,蒙古先后六次出兵大规模入侵高丽,导致高丽国土沦陷,尸骸蔽野、经济凋敝。时权臣崔瑀为抵御蒙古军,采取山城防御和迁陆入海的方针,在龟州、安北等地阻击蒙古军。1232年(高宗十九年、蒙古太宗四年)六月,崔瑀以蒙古军不习水战为由,决定携国王和群臣及其家属等迁都江华岛,以凭借江华岛天堑抵御蒙古军进攻,同时,以三别抄出入蒙军进攻的州县,以抗击蒙古军。高宗二十二年(1235年、蒙古太宗七年)八月“崔瑀都房夜别抄李裕贞自请击贼,授兵百六十人谴之。”④冬十月“夜别抄与砥平县人夜击蒙兵,杀获甚多。”⑤二十三年(1236年、蒙古太宗八年)十二月“夜别抄朴仁杰等遇蒙兵于公州孝加洞,与战,死者十六人。”⑥三十六年(1249年)十一月,高丽权臣崔瑀死,子崔沆继立,采取对蒙边交涉和边抗争的政策。蒙军入侵时,即入保山城海岛,同时,习水战于江华岛甲串江。四十三年(1256年、蒙古宪宗七年)夏四月“戊寅,西北面兵马使驰报:遣别抄三百击蒙兵一千于义州。庚辰,太府岛别抄,夜出仁州境苏来山下,击走蒙兵百余人。”⑦是年冬十月“蒙兵六十人寇艾岛,别抄尽擒斩之。”⑧故随着蒙古入侵,三别抄已经从武臣之擅权的私人军事武装演变为抗击蒙古军的主力。四十四年(1257年,蒙古宪宗八年),崔沆病死,翌年,其庶子崔竩继立,然而不久被别将金俊等三别抄将领所杀,崔氏武臣政权覆灭。三别抄亦从崔氏武臣政权的私兵变成独立的军事武装,从而摆脱了作为武臣擅权执政之工具的地位。崔氏被诛杀后,是年夏四月,高宗“幸王轮寺,各番都房、夜别抄、神义军、书房殿前拥驾而行”。⑨高宗“别赐夜别抄、神义军人米三斛、银一斤、布三匹。”⑩故三别抄也成为国王的御用军队,具有了国家武装力量的性质。由于蒙古连年入侵征伐,高丽满目疮痍,高宗国王不得不接受蒙古“出水就陆,还都开京”的要求,并以老病不能亲朝为由,于四十六年(1259年,蒙古宪宗十年)夏四月“甲午,遣太子倎奉表如蒙古。……表云:‘窃念小邦尝有统兵之权臣,久专提兵于国事。落此指挥之内,不自制焉,故于应奉之闲,颇多违者。盖皇灵之幸赖,而凶竖之易除;将万世以为期,罄一心而尽力。使比来入窜之遗俗,皆相率出居于旧墟。嗟小臣老病既深,亦皇帝所及知也。肆今日不得亲朝,令太子姑且往觐。伏冀陛下照谙此意,采纳其言,更加字小之恩,俾效输忠之职’”。至此,高丽终于决定接受蒙古有关离开江华岛,返还旧都开京,并毁弃江华岛内、外城池,以太子王倎代表高宗国王前往蒙古朝觐等条件,以表示归附蒙古。是年六月,高丽高宗去世,蒙古宪宗亦死于宋蒙之战的四川钓鱼城下,其弟忽必烈急忙从攻宋的襄阳撤兵,回国北上与镇守和林的阿里不哥争夺帝位,高丽世子滞留于梁、楚之间以待忽必烈到来。据《高丽史》载:“(忽必烈曰:)‘高丽万里之国,自唐太宗亲征而不能服。今其世子自来归我,此天意也’。大加褒奖,与俱至开平府。本国以高宗薨告,乃命达鲁花赤束里大等护其行归国。”《元史》亦载:“世祖中统元年三月,瞮卒,命倎归国为高丽国王,以兵卫送之,仍赦其境内。”倎回国继位,蒙古遣使册封其为高丽国王,是为元宗。至此,蒙古与高丽的关系开始由战争转变为宗藩朝贡关系。

高丽元宗元年(1260年,元中统元年)六月,以金俊诛崔竩功,任命其为枢密副使,后升为枢密院使,教定别监,执掌全国军马及纠察非违,然其继续武臣擅权乱政之局面,元宗日渐厌恶之,尤其是金俊抵制蒙古提出高丽作为藩属国必须履行“六事”的义务,亦引起蒙古日益不满。高丽元宗四年(1263年,元中统四年)春二月“甲午,高汭还自蒙古言:中书省云:‘帝怒尔国前降诏书内,置邮、籍民、出师、输粮等事,置而不奏’”,并下诏要金俊父子及其弟冲等赴元朝具章上奏,然金俊不从。元宗九年(1268年,元至元五年)十二月,枢密院副使林衍以金俊擅权为由,诛杀金俊及其党羽。但是,林衍为了反对蒙古和高丽元宗国王“出陆还都”的政策,亦趁机发动政变,废黜了元宗国王,以国王弟安庆公淐代之。据《高丽史》载,元宗十年(1269年,元至元六年)六月“壬辰,林衍谋不轨,欲行大事。会宰枢议侍中李藏用度,不能止,以逊位为言。乙未,衍擐甲,率三别抄、六番都房诣安庆公淐第,会百官奉淐为王。忽风雨暴作,拔木飞瓦,衍使人逼王迁于别宫”。林衍又遣中书舍人郭汝弼如蒙古,进王逊位表,称元宗患病不能处朝政,自愿退位以其弟安庆公淐主政。正在元朝朝觐的世子王谌在回国途中,得知林衍之变,急忙返回大都,向忽必烈奏报林衍擅权废立之事。忽必烈以林衍未经蒙古许可,擅行废立,遣使高丽责问并诏谕元宗复位,征林衍、安庆公淐和元宗入朝以辩之。林衍不得已,决定让元宗复位,但拒绝亲朝蒙古,且“遣夜别抄于诸道,督民入居诸岛”,试图以海岛为基地与蒙古对抗。林衍之乱,导致高丽西京(今平壤)亦发生政变,崔坦等以“诛林衍”之名义发动叛乱,据《高丽史》载是年冬十月“乙亥,西北面兵马使营记官崔坦、韩慎、三和县人前校尉李延龄、定远都护郞将桂文庇、延州人玄孝哲等以诛林衍为名啸聚龙冈、咸从、三和,人杀咸从县令崔元,夜入椵岛杀分司御史沈元浚、监仓朴守奕、京别抄等以叛”。崔坦“杀西京留守及龙、灵、铁、宣、慈五州守,西北诸城官吏皆殁于贼。坦诡言于蒙古使脱朶儿曰:‘高丽卷土将欲深入海岛,故杀诸城守,欲入告于上国耳’”。于是,执义州副使金孝巨等二十二人归于蒙古。翊年二月“丁丑,崔坦请蒙古兵三千来镇西京。帝赐崔坦、李延龄金牌,玄孝哲、韩慎银牌有差。 诏令内属,改号东宁府,画慈悲岭为界”。崔坦之乱导致高丽西北五十余城和慈悲岭以北西海道六城均纳入元朝版图,元丽两国西北以慈悲岭为界。由于林衍拒绝入朝,忽必烈决定以辽阳行省丞相头辇哥国王引兵三千驻扎高丽西京平壤边境,以随时南下征讨林衍。对于元朝的大兵压境,林衍忧懑惊恐不已,终致疽发背而死,其子惟茂继立为敎定别监,以执掌军国机务,然旋即为御史中丞洪文系、直门下省事宋松礼利用三别抄加以诛杀。从1170年庚寅之乱到1270年林惟茂被诛杀,延续一个世纪的高丽武臣擅权执政时代终于结束。

高丽元宗复位后,即按照元朝要求,于元宗十一年(1270年,元至元七年)五月,离开江华岛,出陆还都开京。虽然高丽国王屈从于元朝要求出陆还都,但是,三别抄却不愿离开江华岛还都开京,作为左右国家政局的军事武装从而进一步展开了对蒙古的武力抗争。根据三别抄抗蒙战争的基地移动和抗争内容,笔者将三别抄抗蒙战争划分为前、中、后三个时期。

前期:从元宗十一年(1270年,元至元七年)五月三别抄拒绝出岛上陆到是年八月入居珍岛,是为江华岛抗蒙时期。据《高丽史》载,是年五月“壬戌,宰枢会议都旧京,榜示画日。三别抄有异心,不从,擅发府库”,《元史》亦载:“叛兵劫府库,烧图籍,逃入海中”。而元宗国王急忙“遣上将军郑子玙入江华敦谕三别抄。”然三别抄不从,元宗又“遣将军金之氐入江华罢三别抄。”由于元宗国王解散三别抄,并要求收缴三别抄军人名籍,终于激起了三别抄大规模的叛乱和抗争。裴仲孙作为三别抄抗蒙的将领,其叛乱起因,据《高丽史》载:“裴仲孙,元宗朝,积官至将军。十一年,复都开京,榜示画日,趣令悉还,三别抄有异心,不从。王遣将军金之氐入江华,罢三别抄,取其名籍还。三别抄恐以名籍闻于蒙古,益怀反心。仲孙与夜别抄指谕庐永禧等作乱,使人呼于国中曰:‘蒙古兵大至,杀戮人民,凡欲辅国者,皆会球庭。’须臾,国人大会,或奔走四散,争舟渡江,多溺死者。三别抄禁人出入,巡江大呼曰:‘凡两班在舟不下者,悉斩之。’闻者皆惧而下。其或发船欲向开京者,贼乘小艇追射之,皆不敢动。城中人惊骇,散匿林薮,童稚、妇女哭声满路。贼发金刚库兵器,分与军卒,婴城固守”。此外,裴仲孙等三别抄叛军还宣布建立政权,与高丽朝廷分庭抗礼。据《高丽史》载,元宗十一年(1270年,元至元七年)“六月己巳朔,将军裴仲孙、指谕庐永禧等领三别抄叛,逼承化侯温为王,署置官府,以大将军刘存奕、尚书左丞李信孙为左、右承宣。辛未,剽掠子女财货,乘舟南下。前中书舍人李淑眞、郞将尹吉甫尾击余贼于仇浦,至浮落山,临海耀兵,贼恟惧遂遁”。可见,三别抄发动叛乱和抗争的原因主要是反对高丽元宗国王屈从于元朝的“出陆还都”要求,仍然试图以江华岛等海岛为基地与蒙古抗争,同时,三别抄担心其名籍被收缴后,为蒙古按名籍身份抓捕诛杀,因而在将军裴仲孙和夜别抄指谕庐永禧的谋划下发动抗蒙战争,并建立三别抄政权。因此,日本学者旗田巍认为三别抄并非简单的叛乱,三别抄存有取代旧国王和旧高丽王朝以建立新的独立政权的目标,具有“反蒙救国”的性质。

中期:从元宗十一年(1270年,元至元七年)八月离开江华岛、入居珍岛到元宗十二年(1271年,元至元八年)五月珍岛陷落,此为三别抄抗蒙战争之珍岛时期,此一时期,三别抄势力发展到顶峰。元宗十一年(1270年,元至元七年)八月,三别抄离开靠近旧都开京的江华岛,率一千多艘战船装载公私财货以及文武臣僚家属,沿朝鲜半岛西海岸南下,不久抵达珍岛,并修建龙藏城以作为三别抄抗蒙的军事基地。是年九月,高丽以金方庆为全罗道追讨使,与蒙古元帅阿海率兵一千讨伐珍岛。盖林衍之乱,招致蒙古出兵干涉,忽必烈决定以兵三千进驻西京,并命阿海率兵与高丽联军讨伐三别抄,同时,颁诏高丽国王,谕三别抄归降。忽必烈诏王曰:“顷以林衍叛逆,乃命将出师,抚定尔国。今罪人歼灭,卿宜奠居旧京,东方无事矣。然念罹兹变故,东土之人不无惊扰,自兹以往,卿其保全生聚,谕以朕意。毋或妄生猜衅,各安其业。”又诏曰:“近以高丽权臣构乱,乃遣兵东下,唯林衍是问。不意胁从诖误之人妄自疑惧,往往逋窜未出,或逃往他境,因为叛逆。朕之素心务在辑宁尔邦,诏谕之后,有能自新复归本国,其已往之愆,咸当矜释。其中虽有早曾背主逃匿尔国中者,亦令安业为民,不许各主认识。如或不尔,虽悔可追。”由于阿海怯战,蒙丽联军为三别抄所败,高丽元宗遣员外郎朴天澍持诏赴珍岛,往谕三别抄,然三别抄拒不接受,“濳遣兵船二十艘掠官军,夺一艘,杀九十余人”,以诏还附朴天澍自珍岛回开京,并不断劫掠全罗、庆尚两道以及合浦、东莱、金州等地。是年三月,忽必烈遣忻都及史枢等代阿海,并在高丽建立屯田经略司,在凤州屯田以为征伐日本之准备。夏四月,三别抄遣人请忻都上岛议和,据《高丽史》载,“丁未,追讨使金方庆报:珍岛贼使人告忻都曰:‘有密议,请官人暂临小岛。’忻都曰:‘我不受帝命,何敢入?’ 贼又请具酒殽来馈,乃许之。忻都奏帝曰:‘叛臣裴仲孙稽留使命,负固不服。乞与忽林赤、王国昌分道追讨。’帝从之”。至于议和条件,据《元史》记载,“三月己卯,中书省臣言:‘高丽叛臣裴仲孙乞诸军退屯,然后内附。而忻都未从其请。今愿得全罗道以居,直隶朝廷’。诏以其饰词迁延岁月,不允”。“四月壬寅,高丽凤州经略司忻都言:‘叛臣裴仲孙稽留使命,负固不服。乞与忽林赤、王国昌分道进讨。’从之。”显然,裴仲孙拟法西京崔坦故智要求蒙古承认其为独立藩属国,并要求蒙古撤军,然遭蒙古拒绝。五月癸亥,蒙古又加派洪茶丘领兵讨珍岛。“丁丑,金方庆、忻都、茶丘、熙雍等率三军讨珍岛,大破之。斩伪王承化侯温。贼将金通精率余众窜入耽罗”,然主要将领裴仲孙等下落不明。至此,珍岛陷落,三别抄残部在金通精的率领下南下济州岛,并筑内、外城防守,以作为继续抗蒙战争之基地。

后期:从元宗十二年(1271年,元至元八年)五月三别抄南下济州岛至元宗十四年(1273年,元至元十年)夏四月蒙丽联军攻陷济州岛。三别抄抗蒙战争失败,蒙古在济州设置耽罗招讨司,是为济州岛抗争时期。三别抄余部在金通精等将领率领下继续在济州岛进行抗蒙战争,由于三别抄掌控了高丽庆尚道和全罗道海岸的制海权,不断劫掠输往开京的漕运粮饷和漕船,焚掠州县,打击蒙古在沿海州县设置的造船所,并烧毁战船,甚至派战船北上,导致高丽开京陷入恐慌,于是元宗十二年(1271年,元至元八年)十一月,高丽遣使李昌庆、文宣烈如蒙古贺正,且奏云:“逆贼余种逋入济州,横行于诸岛浦溆闲,虑将复出陆地,乞令殄灭”。元宗十三年(1272年,元至元九年)六月,高丽元宗遣朗将李有庇赴元朝奏报,请求元朝驻扎在庆尚道的二千屯田军分防全罗道,以剿灭济州三别抄,同时,为了招抚三别抄,元宗十三年(1272年,元至元九年)三月以琴熏为济州招谕使。然而,遭到三别抄拒绝,是年五月“琴熏还自济州。熏初过楸子岛,贼徒杀熏从者,又拘留电吏。济州贼夺熏大船,给小船遣还,殊无降意”。因此,高丽请求蒙古驻屯军剿灭三别抄。然而,元朝的方略也是先招抚后征剿,元世祖遣侍卫亲军千户王岑与洪茶丘议征取耽罗之策,据《高丽史》载:“茶丘表陈金通精之党多在王京,可使招之。招而不从,击之未晩。帝从之。茶丘乃遣通精之侄郞将金赞、李邵,贼将吴仁节族桓文伯等五人使往谕之。通精等不从,留金赞,余皆杀之”。可见,元朝的招降也不能使三别抄归附,而且,三别抄还不断打击蒙古和高丽朝廷的漕运和焚烧战船,于是,蒙丽联军遂展开对三别抄的武力征剿。元宗十四年(1273年,元至元十年)二月,元朝以忻都为统帅,率驻扎在高丽盐州的屯田军2000人、汉军2000人和高丽别抄军6000人、水手3000人,连同以中军行营兵马元帅金方庆所率精骑八百随忻都征讨三别抄,夏四月“庚戌,金方庆与忻都、茶丘等以全罗道一百六十艘、水陆兵一万余人至耽罗与贼战,杀获甚众,贼众大溃。斩金元允等六人,分处降者一千三百余人于诸船。其元住耽罗者按堵如故。于是贼悉平”。其具体平定济州三别抄的经过,据《高丽史》卷一百四《金方庆传》载:“贼入耽罗,筑内、外城,恃险益猖獗,时出虏掠,擒安南守孔愉而去。滨海萧然,侵及京畿,道路不通,王甚忧之。十四年,以方庆为行营中军兵马元帅遣之。方庆更炼卒幷水军万余人,与忻都、茶丘屯潘南县。将发,诸道战船皆为风簸荡,独以全罗道一百六十艘次楸子岛候风。夜半风急,不知所指,黎明已近耽罗,风涛汹涌,进退失据。方庆仰天太息曰:‘社稷安危在此一举,今日之事不在我乎?’俄而风浪止,中军入自咸德浦。贼伏兵岩石闲,踊跃大呼以拒之。方庆厉声趣诸船并进。队正高世和挺身突入贼阵,士卒乘势争赴。将军罗裕将锐兵继至,杀获甚众。左军战舰三十艘自飞扬岛直捣贼垒,贼风靡走入子城。官军踰外城入,火矢四发,烟焰涨天,贼众大乱。有自贼中来投者曰:‘贼已势穷谋遁,可急击之’。既而贼酋金通精率其徒七十余人遁入山中,贼将李顺恭、曹时适等肉袒降。方庆麾诸将入子城,士女号哭。方庆曰:‘只诛巨魁耳,汝等勿惧。’执其魁金允叙等六人斩于通街,擒亲党三十五人,分载降众一千三百余人而还。其居民悉按堵如故,于是忻都留蒙军五百,方庆亦使将军宋甫演、中郞将康社臣、尹衡领京军八百、外别抄二百留镇。班师至罗州,斩所擒亲党,余悉不问”。至此,高丽三别抄抗蒙战争最终失败。济州岛被攻陷后,蒙古在济州设置耽罗招讨司,后改为军民都达鲁花赤总管府,又改为军民安抚司,屯镇边军1700人,由元朝直辖。直至元朝成宗即位后,才以高丽之请,济州岛还属高丽。

三别抄抗蒙战争长达四年,其活动范围在朝鲜半岛的西南列岛和有关海域,并且在珍岛建立政权,展开反对高丽王朝和抗击蒙古入侵的战争。由于三别抄控制了西南海域的制海权,忽必烈虽五次遣使日本,乃至两次使节为幕府执权北条时宗所杀,然始终不敢对日本用兵。1273年,蒙丽联军攻陷三别抄最后抗蒙基地济州岛后,翌年才正式出兵征伐日本,即文永之役。故三别抄抗蒙战争,极大地推迟了蒙丽联军对日本的征伐。同时,三别抄在珍岛建立政权,并以高丽正统政权名义遣使日本,试图与日本建立抗蒙联盟,对蒙丽日三国关系也产生了重要的历史影响。

首先,三别抄以珍岛和济州岛为据点,控制了合浦、金州、东莱、南海等庆尚南道和全罗道的沿岸海域与要塞据点以及全罗道首府全州和罗州等广大地区,不断袭击蒙古在高丽设置的征伐日本的造船所,并围攻罗州以及寇庆尚道合浦等地,焚烧战舰,斩杀蒙古造船监督官和蒙古兵等,极大地延缓和牵制了蒙古对日本的征伐。据《高丽史》载,元宗十二年(1271年,元至元八年)三月:“今逆贼据于珍岛,兹乃水程之咽喉,使往来船辑不得过,其军粮、牛料、种子,虽欲征敛,致之无路”。高丽元宗十二年(1271年,元至元八年)二月“三别抄寇长兴府兆阳县,虏掠甚众,焚烧战舰”,三月“壬申,三别抄寇合浦,执监务而去”,“甲申,三别抄寇东莱郡”。元宗十三年(1272年,元至元九年)五月,“三别抄寇大浦,掠漕船十三艘”,乃至“三别抄贼船六艘过安行梁而上,京城汹惧”。是年八月“壬申,三别抄掠夺全罗道贡米八百石。”九月“戊辰,中道按察使报:‘三别抄寇孤澜岛,焚战舰六艘,杀船匠,执造船官洪州副使李行俭及结城蓝浦监务而去。’”又十一月“三别抄寇安南都护府,执府使孔愉及其妻以去。”“三别抄又寇合浦,焚战舰二十艘,执蒙古烽卒四人而去”。“寇巨济县,焚战舰三艘,执县令而去。贼船又来,泊灵兴岛,横行近境。王请五十骑于元帅忻都,宿卫宫禁”,导致高丽国王深感恐惧,不得不请蒙古兵宿卫。十四年(1273年,元至元十年)春正月,“三别抄寇合浦,焚战舰三十二艘,擒杀蒙古兵十余人”。三别抄不断劫持庆尚道和全罗道向开京运送的贡赋、漕粮,并焚烧蒙古设在高丽西南海岸的造船所、焚烧战舰,袭击蒙古军,对蒙古和高丽王朝予以重大打击,极大地延缓和牵制了蒙丽联军对日本的征伐。

其次,三别抄所控制的珍岛和济州岛及其附件黑山岛、平户列岛等海域,为日本遣隋使、遣唐使沿朝鲜半岛西南海岸北上往来的海上交通要冲,也是宋朝、高丽和日本三国海上交流的主要航线据点,所谓“今逆贼据于珍岛,兹乃水程之咽喉,使往来船辑不得过”。因此,蒙古为了征伐日本,多次遣使勘察珍岛、济州岛、黑山岛等高丽西南海域与南宋和日本往来的海路要冲,以防止高丽、日本和南宋结盟,并为征伐日本探寻海上航路。元宗十二年(元至元八年、日本文永八年,1271年),三别抄以高丽正统政权名义遣使日本,试图与日本结盟以共同抵抗蒙古。日本镰仓幕府收到高丽牒状后,北条时宗执权命持牒上洛,京都朝廷遂召开评定会议,据日本有关史料记载:“二日癸亥,晴,参内关东使随身高丽牒状,向西园寺大纳言许、亚相参院申入云云。三日,晴,高丽牒状事于仙洞有评定,关白殿、德大寺入道相国、前左院、内府、堀川大纳言、源中纳言、帅、左大弁宰相等也、左大弁读申牒状二通,四日,晴,不出仕件牒状趣,蒙古兵可来责日本,又乞粜,此外,乞救兵欤,就状了见区分”。牒状告知蒙古将对日本用兵、请求日本助兵、借粮以共抗蒙古。然而京都朝廷列举牒状“不审事宜诸条”,无法解读。池内宏解释为是高丽政府在元使赵良弼出使日本时,要求赵良弼传达蒙古旨意以劝说日本,然牒文与以前文永五年蒙古和高丽使臣所携带国书措辞完全不同。近年来,石井正敏教授在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找到《高丽牒状不审条条》,从年号、蒙古称谓、迁都珍岛、飘风人送还、请兵等诸事分析,所谓高丽牒状并非当时高丽政府公文,而是三别抄在珍岛建立的政权发来日本的公文。其所谓“不审诸事条条”如下:“一、以前状扬蒙古之德,今度状韦毳者无远虑云云,如何?一、文永五年状书‘年号’,今度不书‘年号’事;一、以前状归蒙古之德,成君臣之礼云云,今状迁宅江华近四十年,被发左袵,圣贤所恶,仍又迁都珍岛事;一、今度状端不从成战之思也,奥为蒙被使云云,前后相违如何?一、漂风人护送事;一、屯金海府之兵,先二十许人送日本国事;一、我本朝统合三韩事;一、安宁社稷待天时事;一、请胡骑数万兵事;一、达凶旒许垂宽宥事;一、奉贽事;一、遣使问讯事”。然而,由于日本镰仓幕府和京都朝廷均不明了半岛局势,并不知晓三别抄抗蒙战争信息,故未能与三别抄政权建立抗蒙联盟。尽管如此,三别抄遣使日本,在东亚史上却具有重大意义,不仅表明三别抄政权希望通过遣使日本向日本提供蒙古可能入侵的情报,并希望与日本建立抗蒙军事同盟,而且,关于所谓“漂风人”送还以及遣使问讯等,表明三别抄以高丽正统政权的名义,希望与日本建立平等的外交关系。遗憾的是日本镰仓幕府和京都朝廷并不清楚三别抄牒状并非是当时的高丽政权传递过来,而是因“不审事”迷惑不解且对于三别抄提供的日本入侵情报未加重视。其原因主要是日本的幕府完全掌控了京都朝廷的外交大权,虽然名义上由京都朝廷掌管外交,但是,实际上却必须按照镰仓幕府执权的意志行事。对于蒙古袭来,幕府虽然也派遣御家人等于镇西,以筹划异国之防御,并镇摄领内之所谓“恶党”,但却缺乏外交应对,未能遣使与三别抄相互联合以共抗蒙古。而京都朝廷对于蒙古遣使以及可能的入侵,则只是在石清水八幡宫进行所谓“异国降服”的祈祷而已。由于三别抄抗蒙战争失败,蒙丽联军攻陷济州岛,从而蒙古终于控制了高丽、南宋和日本往来的海上咽喉和制海权。翌年(1274年,高丽元宗十五年、日本文永十一年)八月,蒙丽联军终于开始了对日本的征伐。

最后,三别抄抗蒙战争,不仅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并以高丽国家名义遣使日本,而且,三别抄珍岛抗蒙失败后,其头领裴仲孙等所率部分将士极有可能流散到今日本西南诸群岛,从而对其时的东亚文明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前述高丽元宗十一年(1270年)六月,三别抄首领裴仲孙发动叛乱,组建三别抄政权,与还都开京的高丽政权对峙。是年八月,裴仲孙等将领率战舰一千余艘在珍岛龙藏城建立政权,以承化侯温为王,署置官吏,以大将军刘存奕、尚书左丞李信孙为左、右承宣。然而,珍岛被蒙丽联军攻陷后,作为抗蒙战争的主要领导人裴仲孙却下落不明。而《高丽史》等有关史料在珍岛陷落后,虽然记载高丽元宗十二年(1271年,元至元八年)五月“丁丑,金方庆、忻都、茶丘、熙雍等率三军讨珍岛,大破之。斩伪王承化侯温。贼将金通精率余众窜入耽罗”,然而始终也没有记载裴仲孙等三别抄将领的下落。为此,笔者根据有关史料略作推测如下:首先,裴仲孙等三别抄将领在珍岛抗争时,忽必烈曾经命高丽国王持招诏谕三别抄谓:“近以高丽权臣构乱,乃遣兵东下,唯林衍是问。不意胁从诖误之人妄自疑惧,往往逋窜未出,或逃往他境,因为叛逆。朕之素心务在辑宁尔邦,诏谕之后,有能自新复归本国,其已往之愆,咸当矜释。其中虽有早曾背主逃匿尔国中者,亦令安业为民,不许各主认识。如或不尔,虽悔可追”。值得注意的是忽必烈诏书已经透露三别抄等流散“或逃往他境”,此“他境”极有可能是日本列岛海域。盖三别抄的重要执掌即是沿海巡防倭寇侵扰,如高丽元宗六年(1265年)“秋七月丁未朔,倭寇南道沿海州郡,命将军安洪敏等率三别抄军御之”。元宗十年(1269年)“五月丙午,庆尚道按察使驰报:济州人漂风至日本还,言:‘日本具兵船将寇我。’于是遣三别抄及大角班巡戍海边,又令沿海郡县筑城积谷,移彰善县所藏国史于珍岛。”可见,三别抄早已了解与日本海域有关的地理和形势;其次,从裴仲孙在珍岛建立政权并遣使日本,希望与日本建立抗蒙军事联盟和平等外交关系,可以推测三别抄对一旦抗蒙战争失败,极有可能投奔日本以联合抗蒙,或者将广袤的日本海域尤其是沿高丽西南海域珍岛、济州岛南下的琉球列岛作为防守基地;第三,据《高丽史》载,高丽元宗十四年(1273年,元至元十年)六月,大将军金授向蒙古的奏报其实也透露了裴仲孙的下落:“虽巨魁败散于珍岛,乃余种逃奔于乇罗”。“巨魁”当即指裴仲孙,所谓“乇罗”即指荒凉不毛之海岛也,故所谓巨魁败散于珍岛,当即珍岛陷落时,其流散于荒凉之海岛而逃脱也。最后,从近年来在冲绳列岛的考古发掘材料,已经证明早期琉球文明与高丽文明存在着密切的历史文化渊源。近年来,根据日韩两国的考古资料证明,在冲绳中部浦添市中山王墓遗址,不断发现刻有莲花纹的高丽瓦当。现今冲绳列岛还残存着早期琉球王国建立时的城郭遗址,其建筑技术与高丽时代三别抄在珍岛的龙藏城建筑技术十分相似,而出土的陶瓷器皿等亦均是高丽时代的遗物。据此可以推测三别抄军在珍岛抗蒙失败后,一部分在金通精、刘奕孙等率领下撤往济州岛和南海,另一部分则在裴仲孙等率领下沿日本九州岛西南海域流散至琉球群岛,并在岛上建立了早期琉球政权。故结合上述元帝诏书中提及的“或逃往他境”一语和三别抄牒送日本的公文与高丽大将军金授向蒙古的奏报以及根据近年来在日本冲绳考古发掘的有关资料,已经可以推断琉球群岛的早期文明与高丽文明之间存在密切的历史文化渊源关系,故亦可以推测蒙丽联军先后攻陷珍岛和济州岛后,三别抄部分余众极有可能在裴仲孙率领下流散抵达至琉球群岛,并在琉球群岛建立起早期的政权,从而反证三别抄抗蒙战争对东亚国际格局的变迁亦产生了重要的历史影响。

综上所述,高丽三别抄从江华岛展开大规模的抗蒙战争,到蒙丽联军攻陷济州岛,历时四年,不仅对高丽王朝予以重大打击,而且其劫掠高丽漕运粮饷、焚烧蒙古造船所和战舰以及袭击蒙古屯田军等,也极大地打击和牵制了蒙丽联军对日本的征伐,尤其是三别抄建立自己的政权,并且遣使日本,试图与日本建立联盟以共同抗击蒙古,对东亚蒙丽日三国关系和东亚地缘文明格局的变化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承蒙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院长江静教授的帮助,谨特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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