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笔记本

初八

1

每次听到别人讲述青春的遗憾，自己却偷偷红了眼圈时，顾小乔都会想起十三岁那年的夏天。

六月，燥热蝉鸣，杨柳无力地垂在枝头。在这样的时刻，女孩们下课后，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如何能把头发染成教导主任看不出的黑茶色，再计划去饰品店挑选一个飘逸而张扬的韩式发带。

顾小乔不同于她们，她梳着呆板的蘑菇头，齐刘海，五官清秀，无论春夏，她都老老实实穿着校服，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

她总是独来独往，从不和谁有过分的亲密举止，本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那个跟随她多年的绰号了。

但事与愿违，初中的第一节语文课，她就听到了“顾小乔，小哭包，天天哭啊天天闹”这首讽刺的口水歌。

或许每个青春期的孩子，都会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绝望，觉得自己像浩瀚宇宙中一粒漂浮的尘埃，不知何去何从。

顾小乔不喜欢当小哭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只要鼻子一酸，眼泪就能在下一秒掉下来。

“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我也是一个新老师，未来我们一起成长吧。”张老师穿着素雅的连衣裙，踩着精致的小凉鞋站在讲台上，笑起来时像绽放的花朵。

“请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谁先来？”张老师提议道。

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举手，然后自信地起身侃侃而谈。有的同学还能抛出一句冷笑话，把其他同学逗得咯咯直笑，就只有顾小乔一直低着头捏手指，额头冒冷汗，她并不擅长这个。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张老师看向顾小乔。

“我……”顾小乔缓缓站起来，明明什么都没说，眼泪却已灌满眼眶。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大……大家好，我叫顾小乔……”

“那么小声干什么呀？”有男生笑得五官绞在一起。

天空湛蓝深远，白云像棉花团，洁净的阳光让所有的情绪无处掩藏。顾小乔把头埋得很低，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桌面上。

“小哭包，还真的哭了？”起哄的男生蔫了下来。

“别怕，他们开玩笑的。”前排男生贴心地递过来一张纸巾，对她露出一丝微笑。

张老师则是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没关系，只是一个浅眼窝的女孩罢了。”

2

张老师是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她笑起来很阳光，嘴角还有酒窝。

顾小乔的班级，作为她教学路上的第一步，张老师的教育方式显得小心翼翼，像是摸着石头过河。

听完同学们的自我介绍，令她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几位自信张扬的同学，而是那个眼圈总是红红的女孩。

“顾小乔。”她喃喃道，待在办公室里不由得想起年少的自己，那些岁月像窗外灿烂的夏花，在记忆中绽放了很久，好像不曾枯萎，或是遗忘。

顾小乔同样在懊恼上节课发生的事，从小到大，自己根本藏不住任何情绪——紧张时会哭，做不出数学题会哭，听见同学说一句无心的话也会哭……

第二天放学，顾小乔在书桌里发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精美的外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是谁的？她四下张望，同学们背着书包，打闹着离开了教室，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缓缓地翻开封面，标题是《我们的青春秘密》。

顾小乔一愣，翻开下一页，上面写道：笔记本页数太多，我自己的青春秘密写不完，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填补空白吧，写完放到后操场的信箱里，会有惊喜哦。

这样遒劲有力的字迹，应该是一个男孩写的。顾小乔的推测不是没来由，因为笔记本上还写了他小学时因为不想洗头，索性剃光头，在学校被嘲笑了好久。

或许，顾小乔知道他是谁——第一节语文课，察觉到她的情绪，并递给她一张纸巾的男孩。顾小乔记得他的名字，肖北。

“还不走吗？”肖北突然出现在门口，声音清朗，带着关心的意味，“一会儿天就黑了。”

“马上。”顾小乔的心怦怦直跳，傍晚的霞光将她的脸染上一片绯红。

看着肖北的背影，顾小乔想：现在去问他关于笔记本的事太尴尬，不如就以这种方式互相给予慰藉吧。

顧小乔拿出一支油笔，在笔记本上写：谢谢你的关照，我是一个会轻易地流眼泪的女孩，希望自己可以改掉这个坏习惯。

她来到学校的后操场，发现这里不光有一个信箱，还种着许多紫荆树。火焰般燃烧的霞光、绿油油的树叶和粉紫色的花儿相得益彰。

顾小乔觉得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风吹来，甚至能听见树叶在空气中来回翻动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3

每次大课间，眼保健操音乐都会如约响起，就算张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班里同学们也基本不会乖乖地“揉捏太阳穴，一圈，两圈……”，谁让张老师脾气好，从不发火呢？

那些趴在桌子上补觉的，是昨晚通宵补作业了；那些发丝中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耳机线的，是在听某个天王发行的新歌……

柔软的阳光从窗户攀了进来，照得顾小乔的下颌线条比平时柔软了一些。她用中指按在眉端穴位，轻轻地，一圈一圈地旋转着。不过她没有闭上眼睛，因为肖北是卫生委员，下课后会去讲台上擦黑板。

他的身影闪烁在顾小乔的眼睛里，像是一束耀眼的光。

她想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应该是肖北让她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脆弱，也是值得被关注的。

虽然他们同在一个班级，但大多的交流都只是讨论功课，其他生活上的困惑、烦忧，只用笔记本交流。这种方式甚至比直接说话更好，那种字斟句酌，最后一条条排列在纸上整洁有序的文字，往往更真诚。

暑假到了，顾小乔照常去后操场取回笔记本，最近在考试，也不知道肖北的秘密有没有更新。

刚走到后操场，便听到了教导主任厉声道：“一个学期过去了，你们班级的学生成绩没有提升啊。你是一个新老师，这个时候不立规矩怎么行呢？”

张老师声音平稳：“我知道我的教学方式欠妥，我会努力做好的。”

张老师被批评了？一个学期相处下来，张老师脾气好，平时和学生们的沟通也舒服，是很优秀的老师啊！

顾小乔晃了晃脑袋，那些心里话就像映在水面的幻境一般，化作无数个小光点消失了。

她悄悄地挪到信箱后面，伸长胳膊摸索着笔记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声音了，他们走了吧？一探头，张老师突然出现，和她四目相对。

顾小乔慌张极了，连连摆手，生怕张老师有什么误会：“老师，我只是碰巧路过。”

“假期愉快！”但张老师只是笑着和她打招呼，没有丝毫不悦，然后往教学楼走去。

此时的温度刚刚好，蚕丝一般的云朵在空中飘荡，张老师肌肤似凝脂，整个人看上去像瓷娃娃一样脆弱易碎，但她此时是那样坚强，好像从来不会被什么打败。

顾小乔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觉得张老师厉害极了，足够勇敢和理智，懂得将悲伤的情绪吞进肚子，自行消化，我多想成为那样的人。

顾小乔抚着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周围淡淡的花香味，让她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4

写满青春故事的笔记本，像是一条蛛丝般的线，似有若无地系住了顾小乔和肖北。顾小乔知道，肖北虽然不善言辞，但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好几次代表学校去参加数学竞赛。

顾小乔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和他考上同一所高中，再正大光明地将笔记本交给他。

这个想法如同一颗种子，被一阵轻柔的风送进了心里，经过长时间的培育，被雨露、阳光和蝴蝶环绕，竟然伸出了嫩嫩的芽，开出了花骨朵儿。

顾小乔不算特别聪慧，好在勤奋刻苦，张老师看在眼里，对于她平时在学习上的困惑，总是不厌其烦地解答。

时间从指尖悄悄溜走，中考前一周，顾小乔鼓起勇气拍了拍肖北的肩膀：“加油啊。”

“你也是。”肖北的眼睛亮晶晶的，笑着递给她一颗糖，“全班进步最快的就是你了。”

那颗糖顾小乔一直没舍得吃，等到走出考场时，她剥开糖纸，都开始化了。天下着小雨，植物叶子蒙上一层轻烟。顾小乔将笔记本放进书包，三年来，原本就厚厚的本子，加上那些青涩的字迹，显得更加厚重了。

晚上，全班同学请张老师吃饭。席间，顾小乔害羞地将笔记本放在肖北面前时，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疑惑。

“考得怎样，紧张吗？”

顾小乔点头：“还好，我一定能和你上一个高中……”

“我爸妈前阵子去外地工作了，我自然也要去外地的高中。”肖北語速又慢又轻，指了指笔记本，“还有，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我们一起写的？”顾小乔的声音不自觉小了许多，看着肖北莫名其妙的表情，她恍然大悟，或许三年的时间，她都认错了人。

“没，没什么。”迟来的羞愧，让顾小乔的表情似被乌云遮挡住，她抽回笔记本，没拿稳，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大家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那个刹那，顾小乔的眼里聚起了雾霭，紧接着一滴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溢出，掉下，成为碎片。

“顾小乔，你把笔记本拿来了？”是张老师的声音，她怎么会……

顾小乔这才知道，原来一直和她用笔记本交流的，是张老师。那个少年时代，留光头被嘲笑的“男孩”，是如今温婉动人的张老师。

餐厅外面，顾小乔低着头说：“张老师，我现在一定很丢脸吧，我以为那个人是肖北，这三年还为了他努力学习。”

“顾小乔，一个好的高中，代表你的前途。换句话说，你应该谢谢肖北，更应该谢谢那个勤奋努力的自己。”

顾小乔抽着鼻子：“那张老师，您怎么会想到以这种方式……”

张老师笑了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小兔子，直接找你谈话怕你有负担，我就采取了用笔记本交流的方式。”

“当时您还叫我浅眼窝女孩，我一直都搞不懂它的含义，这是胆小软弱的意思吗？”

“不，老师小的时候，因为自己的个性，受人嘲笑和排挤时也会流眼泪。浅眼窝不代表胆小软弱，而是不会隐藏情绪，会为了值得流泪的事情而挥洒眼泪，我们共情能力强，拥有一颗真诚的心，不是吗？”

“是的，您是最好最好的老师。”顾小乔紧紧地抱住张老师。直到后来的很多年里，她都牢牢记着张老师的话。

工作后，总会有不顺心的时候，顾小乔都咬牙坚持不流一滴泪。可她骨子里依旧是当年那个小女孩：看一部电影，因为里面动人的故事泪洒当场；看到马路上年过七旬却依然在卖菜的老婆婆而眼眶湿红……

当别人问她：“怎么又为一件小事红了眼睛啊？小哭包？”

顾小乔都会微微一笑，然后回答：“我才不是小哭包呢，我只是一个存不住眼泪，容易感动的浅眼窝女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