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红桌

1

“就这么定了！后天在公厅做红桌。”

父亲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太阳已经爬过了窗户斜对面的屋檐头，金黄色的喜悦铺满了早餐桌，而从他嘴巴里迸出的每一个字，犹如前天他刚接到班主任电话通知时那般激动和惊喜！

“做红桌？” 我扒了两口粥，迟疑道，“咱家有这个实力吗？”

“咋没这个实力？”父亲把饭碗和筷子放桌面上，话语掷地有声，“我早考虑好了，这次请亲朋和宗亲，要办四只桌，四千来块吧，我和你娘这几年俭省出来，手头存有三千多块，加上亲朋贺喜红包，应该够用。”

“没必要吧，届时还要交伙食费、学杂费呢。”我边扒粥边吐出含混的担忧。

“怎么没有必要，”父亲貌似已经下定了决心，“你是全县中考第一名，上的是市一中，这在咱们乔江浦村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担心啥啊！况且……”

“况且，”母亲夹了一块咸菜放进碗里，接过父亲的话头，“你父亲在村里多次被宴请，还没机会办宴还人情呢。”

“对对对，还是你娘了解啊！”父亲用右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左肩，“我想好了，就交给族里的阿爻去办，在公厅‘理落（方言：做菜办宴），每桌八百至一千块，运气好的话，还能吃上龙虾呢。”

“吃龙虾！”我吃了一惊，差点被吸进嘴里的粥水噎着。我知道，那是小时候父亲在我心中种下的梦。

2

那时，跟我一起的玩伴已经上幼儿园了，我却只有眼馋的份。家里有一亩责任田，种上水稻，本来就够父亲忙活了，他还承包了一亩地，开辟菜园，这样就更加忙个不停。父母和我，看起来有三个劳力，但实际上我只能算半个，因为我只会做一些诸如拔草、送饭之类的杂活。父亲常年浸在田里，稻田要松土、播种、插秧、放水、除草、施肥、灭虫……菜园也要松土、栽种、浇水、除草、施肥、灭虫……每天做的净是这种面朝泥土背朝天的体力活。每当我回家经过村里的幼儿园，里面传出来的歌舞声总是撩得我心痒痒的。

有次回家，我偷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要不，跟阿舅借点，让阿光去读几天看看。父亲摇了摇头，母亲知道他的倔脾气，借钱是没面子的事。

母亲口里的阿光叫乔光，就是我。就这件事，我打心里怨恨父亲。以至于后来上小学，同学们聊起幼儿园过六一时玩游戏、吃糖果的快乐时光，我却只能想到饥肠辘辘地在田里拔草，且被烈日暴晒、蚊虫叮咬的痛苦。

母亲口里的阿舅则是她的哥哥，在县城上班并购买了一套豪宅，和我家的那间破旧瓦屋比起来，真叫人羡慕。我上小学那一年阿舅迁居“进宅”，在酒楼设宴请客，办了十二桌，非常气派，用父亲的话说，叫钱使用得响亮。那时我虽小，却也是宴会亲友桌上的一员，也是在这次宴会上，我亲眼看到了色彩斑斓的龙虾，尝到了鲜甜美味的龙虾螯肉，也听到了客人们对宴会规格的啧啧赞叹，当然，我也目睹了父亲手抓龙虾狼吞虎咽的“熊样”！

“阿舅的龙虾好吃不？”一天晚上，父亲望着我说，“别光念叨着读幼儿园啦，好好读书，等你以后考上大学，就给办龙虾宴！”那时我虽然对大学还不太了解，但一想到龙虾宴，还是铆足了力气拼命读书。

苦读当然是有回报的。三年前，我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全家兴奋之余，却在为住校的食宿费用发愁。也就在那时候，一向浸在田里的父亲，咬着牙用卖菜拼凑起来的钱购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父亲用他仅有的一点算术知识向我们描绘着蓝图，现在田园没有过去那么多了，也不用每天都泡在田里。而本村和邻村的人要去县城，有二十多里路。每天除去农活，他可以拉两个来回，一趟别人收15块，他收12块就好，要是运气好来回都能拉满客，每天就有四十多块的收入，那我的食宿费、学杂费不单不是问题，而且就是将来考上大学那顿……父亲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我却明白，他心里面描绘的蓝图其实和我是一致的。

我到县城中学报到的那一天，就是父亲载去的。那天天气响晴，父亲在路上，还顺带拉了一位站在路边向他招手的乘客。到了县城后，等那位乘客下了车，已是晌午。父亲并不急着载我到学校，而是先到一家路边小饭店。下车的时候，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着父亲的背，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背微驼，湿漉漉的，散发着汗渍味，回忆起他一路上低头弓腰踩车的艰辛，我的眼睛有点湿润。

父亲问了店家价钱，要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又点了一碗西洋菜猪杂汤。我一闻到那香喷喷的饭，马上狼吞虎咽起来，抬头一看，猪杂汤已经矮了八成。

“吃吧，孩子。”父亲正乐呵呵地盯着我，“今天赚了十二块呢！这一顿只需要七块，还有余，不够再加。”

我这时才发现，父亲并没有碰饭和汤。

“饱了，”我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剩下的汤不能浪费，您帮忙解决掉吧！”父亲见我擦了嘴，默默地把剩下的汤和饭拌在一块，吃得一滴不剩。望着父亲那看起来吃得享受的样子，我的眼睛又有点湿润了。

3

没想到，现在还没考上大学，就能吃到龙虾宴了！

父亲吃完早餐，先找到阿爻，交代了后天办红桌的要事。

听母亲说，阿爻原来是在城里的一家饭店当厨师，后来饭店生意不好，辞职回家自主创业，当起了乡村厨师。但凡本村邻村的红白喜事，大多交给他一手操办。大人们说，这比到酒楼经济实惠多了。然后父亲又约了宗族里德高望重的族长乔老伯以及几位“老大”（方言：辈分高的老人），商量着怎样办好红桌。大家一致认为中考虽然影响力没有高考大，但能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市一中，在乔江浦村也算创造了历史，是咱们这个宗族里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值得办红桌庆祝。乔老伯深知我家的经济情况，特别提议，宗族里每家只派一個代表参加。他提高了嗓门说，届时，大家都要带上心意，祝福阿光将来考上清华北大吧。大家又提醒父亲，请客要逐个登门诚意邀请。

这个我听父亲讲过，前年邻宗族的阿耀在深圳做生意赚了钱，小孩十五岁“出花园”（本地类似成人礼的一种民俗）要操办一下，于是在附近的桂园酒楼办了八张红桌庆祝。由于忙，好多亲友只是在路上偶遇的时候热情地喊上一句“喂，某叔（伯），后天到桂园酒楼客我请（方言：请客赴宴）……”他得意地以为邀请八桌六十多位，结果大家都当是客气话，小孩出花园那天只来了二十几位，浪费了财物不说，脸面没处搁呀。这事便成了村里“待人处事”的一个教训。

第二天，父亲穿上一副虽有点显旧，但却仍旧熨得整齐笔挺的中山装，自己到亲戚朋友家登门邀请。这身衣服，打我懂事起，就没见父亲穿过。母亲说，这是父亲当年结婚时的礼服，婚礼上穿过一回后，就折叠整齐收拾进衣柜里了，直到今天才又拿了出来。

父亲容光焕发，他把平时干农活和拉车积蓄的能量，都融进挨家逐户登门邀请时的和颜悦色里，又从亲友们的祝福声中，吸收了更多的能量，走起路来，那个有点微驼的背影似乎变得更笔挺些了。

4

父亲口中的“后天”很快就到了。

早上六点钟，阿爻师傅就亲自到市场上挑选当日新鲜的食材。购置完必备的食材后，八点左右阿爻师傅就和他的助手到本族的公厅做准备。父亲知道他们用的是公厅里的土灶，一早就把木柴准备好，他知道乡亲们喜欢木柴烧出的饭菜味道。

阿爻说，烧柴禾的费用比燃气便宜多了。

十点左右，客人们陆续来了。父亲从家里带来了一套工夫茶具，又从亲朋那里多借了十来个茶杯和一只烧水用的铝制大水壶。他依然穿着昨天的中山装，热情地迎接客人，然后烧水、烫杯、泡茶、冲茶，用双手把荡漾着茶香的滚烫茶水端到客人面前。

土灶烧起来，火苗在灶膛里滋滋作响，父亲满面春风，不时起身打招呼，又不时跑到阿爻师傅那里，看一看他和助手煎、炒、烹、 炸、焖、炖的烹饪技艺，特别是他事前就跟师傅再三交代的“龙虾桌”主菜——生炊龙虾的做法。

只见师傅先将一只只龙虾洗净、剁脚、斩段，摆放在碟里，接着给龙虾头部开边，去净外壳和虾肋，随后是尾部开边斩件，并摆碟。 最后加入调味料放上葱，就等进蒸笼猛火蒸熟……我见父亲呆站着看得有滋有味，就把他烫杯、泡茶、冲茶、端茶的工作接替过来，赢来了大人们的交口称赞。“阿光这奴仔（方言：小孩）就是有出息！学习又好！”乔老伯右手接过我双手递给他的茶，左手抚摸着我的头，“三年后再吃你的状元龙虾桌，你父亲今天请大家来就是给你打气的，平时不要太俭省，都瘦成猴啦。”

5

宴席还没开始，几位“老大”已经围绕着谁坐“大位”（当地宴客时席中的德高望重者或辈分高者坐上首位、大位）的问题互相谦让，这个说，您辈分高，该坐“大位”；那个说，您岁数大，应是您坐。正僵持不下，一个洪亮的嗓音打破了僵局，“乔伯辈分最高，坐大位大家应该没意见。”父亲一边把一盘由本地小吃和春卷、番腰果、开心果拼成的菜端上桌，一边对大家说，“先来一盘‘四喜拼盘，感谢大家对阿光的爱护。”

于是乔老伯顺着众人的意思，坐到了“大位”上，指着对面留给父亲的座位说：“阿光爸，你也不要进进出出啦，坐下来跟大家一块吃啦！”众人也都纷纷劝父亲坐下来吃饭。

父亲满面春风地摆摆手，风一阵似的又跑去忙活了，一边帮着端菜，一边给各桌亲朋倒饮料。我站起来说：“我来端菜吧！”父亲摇头，接着又凑近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等下要上龙虾了！”

上菜是讲究次序的，一般是：先冷盘后热菜、先主菜后副菜、先浓后淡、先荤后素。父亲帮这一桌上菜，顺带着倒一下饮料；又到那一桌上菜，跟大家唠一唠家常……大家不时催着父亲到座位上吃菜，乔老伯跟我开玩笑道：“你看你爸，他都看饱了！”

终于，龙虾上桌了！

长长的触须，红彤彤的身子，微露嫩肉的大螯，当然还有那扑鼻的鲜香，一下子就勾起了众人的味蕾，大家动起了筷子，欢呼起来。我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用手掰开，鲜嫩的虾肉露出来，醮上酱料，一口塞到嘴里，柔嫩、鲜甜——比小时候阿舅进宅宴席上的感觉还要享受。

这时我想起了父亲，他念念不忘的龙虾上桌了，但他的人跑去哪里了呢？母亲也找了一下，没有发现父亲的踪迹。问了阿爻师傅，阿爻师傅说，宴席讲究要“甜头甜尾”，等下安排一道甜汤，刚好白糖不够用，你父亲跑去买白糖了。

正说着，父亲穿着那身熨得整齐笔挺的中山装，挺着有点微驼的腰身，笑容满面大踏步跑着回来：“糖来啦！甜头甜尾啰！”

我對着公厅里面又望了一眼，留给父亲的那个座位，依然空着……

作者简介

绿海，原名陈延伟，语文中学高级教师，南粤优秀教师（2012年），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全国农村中学优秀语文教师”（2004年）；多篇论文获全国一等奖、省级一等奖，在《语言文字报》《少男少女》等省级以上报刊发表论文、作品多篇。现任教于广东省揭阳市榕城区揭阳真理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