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至

2023-01-13 08:27高成
少男少女·校园 2022年12期
关键词:文具盒老街奶奶

高成

那年冬天似乎格外冷,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再没有哪年能超越当时那个清冷的冬季了。那年我已经十二岁,奶奶不止一次在我耳边唠叨:“今年冬至给我孙子买个大蛋糕,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呢!”我从奶奶一年又一年的牵系中知道了我的生日:冬至。印象中,那是一个家家户户杀年猪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冬至那天奶奶的提醒和祝福像钟摆一样准点,于是我有了一种对冬至和生日的概念。许多年后,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讲二十四节气,我对冬至的印象格外深刻。

世间的事冥冥中有一种说不清的宿命和巧合。奶奶在我十三岁的冬至那天溘然长逝。后来,我又猛然忆起十岁那年冬至,奶奶呓语一样的谶语,她告诉我说:“奶奶可能走不远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撑到你十二童关过了,我就瞑目了。”奶奶的话像那个季节的风儿,刮在耳畔清冷而刺骨,那时候,这种心灵上的感应透彻心扉。我不知道和我一起度过了这漫长的十年,像母亲一样给了我温暖的老者说这种话的含义。毕竟那年我还小,可能那些超越我这个年龄段的晦涩的提醒或暗示,我压根儿也没有听进去。我想,这应该是奶奶在她那种年龄对自我生命的叩问和预感。

第二年的冬至,奶奶依然提醒我说:“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啦!”四个荷包蛋是每年冬至日的标配,从我懂事开始,就习惯了,只是十一岁那年,奶奶过往的声洪嗓大却忽然变得轻声细语了。我狼吞虎咽地享受着冬至,也享受着我的生日,完全忽略了眼前那双混浊的眸子对我的凝视。现在回想起生命中那些依稀可数的冬至日,我忽而有一种切肤之痛,对奶奶或者親情的肤浅的认识也许与那时的年龄有关吧。十三岁以后,奶奶悄然离开了我,我才对冬至有了深切的感受,这种楔入骨髓的记忆和怀念也许是我这一辈子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因为,她走了,带走了我童年既朦胧又清晰的一幕幕若影像般的画面,也带走了我那些痛苦和幸福的记忆。

眼下我十八岁了,奶奶愈走愈远,但那些生命中的过往却历历在目,清晰而透亮。

1

三岁那年冬至,奶奶告诉我,明天是我父母亲离婚开庭的日子。我对爸爸和妈妈的概念依稀没有,不对,不是依稀,是完全没有。三岁以前,我一直管奶奶叫“妈妈”。后来,奶奶经过无数次的校正和提醒,好不容易才转变过来。后来我还冷不丁地叫“妈妈,妈妈”,奶奶的荆条轻轻地落在我头上,微笑而又嗔怒地对我说:“以后不准你管奶奶叫‘妈妈,知道吗?”两三岁的童稚其实完全不懂得妈妈和奶奶的概念。那时,我只是一味地用一种形而上的称呼而已,依恋和生存或许远远超越了那种形式上的称谓。

那天,关于我父母离婚案的开庭仪式如期而至。庭审结果是准予离婚,孩子归父亲抚养。

回镇上的路上,庭长背起那个国徽,在蜿蜒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进,他一次次拉动着肩上系国徽的绳索,很吃力的样子。我和奶奶还有左邻右舍目送他远去。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奶奶流泪。

第二天,父亲风急火燎地赶赴南方,像奔赴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那年我才三岁。

2

五岁那年,邻家的小孩儿早就上幼儿园了。我常常吵着奶奶说要上幼儿园,奶奶说,上什么幼儿园,奶奶比那幼儿园阿姨强多了,不就是唱歌跳舞吗?后来,我在奶奶衰老而僵硬的舞姿中学会了《世上只有妈妈好》。

两年多,父亲一直没回家。只是偶尔打个电话回来,问问我和奶奶的近况。每次从奶奶嗔怒的神情中,我能感觉奶奶的无奈。奶奶每次都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觉着这个行为和奶奶那个大大咧咧的个性有些不符。

我们家离镇上的老街约莫两里路,在农闲时,奶奶会带着我去老街上采购一些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物资。

镇上的幼儿园也在老街上,每次只能是在和奶奶一起上街的日子,才能从临街的幼儿园经过。稀稀落落的几个孩子和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让清冷的老街有了一些活气。每次经过那地方,我都躲在奶奶身后牵着奶奶的衣角,偷偷地瞄一眼那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洗耳聆听那位阿姨尖细的嗓门儿。她每次都领着孩子们唱同一首儿歌,那首歌叫《鲁冰花》,我那时根本就不知道歌名。后来,是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才知道的。去老街的次数多了,这歌儿我也就有了印象。回家后,我也能偶尔哼上两句:“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想家的夜晚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那时候,我真想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们一道唱歌,做游戏,毕竟奶奶那重复的说教和单一的舞姿,我已经太习以为常了,甚至有些厌倦。

那天下午,当我们从老街返回的时候,半路上,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乌云翻滚,远天的闷雷越来越近,看来要下雨了。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扶着肩上的一袋米,气喘吁吁地拖着疲乏的双腿,艰难地前行。豆大的汗珠儿从奶奶的脸颊和脊背滚落下来,汗水顺着奶奶的衣袖流到她牵我的那只手上了。看到奶奶痛苦的模样和举步维艰的窘态,我说:“奶奶,我来帮你背吧!”奶奶放下米,捋了一下额前楔入褶皱中的银白色的头发,用浑浊的眸子凝视我好一会儿,笑着说:“哈哈,等到麦子黄了,你长大了,才背得起这三十斤米呢,那时候奶奶不知道走多远了。”我拽着奶奶的手,哭喊着说:“奶奶,你不要走,等我背得起三十斤米了,你再走吧。”奶奶叹了一口长气,抚着我的头说:“奶奶不走,奶奶不走,等我孙子扛得起三十斤米了,我才走呢!”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完全忘记了那一场大雨的偷袭。

那时,我压根儿都不知道奶奶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单纯地认为:麦子黄了,我就长大了。我渴望着麦子变黄。

春天,绿草如茵,我家单门独户被一片麦浪包围着。风吹麦浪,几朵金黄的油菜花点缀在这绿色的海洋,像一个个精灵在舞蹈,又像我幼小心田中那粒“麦子黄了,我就长大了”的种子在开花,在慢慢变黄。我常常一个人,面对一望无垠的麦海发呆一下午。有时候,倏忽间眼前那些绿茵茵的麦苗不见了,那些油菜花儿也不知躲到哪去了,满眼的金黄,硕大的麦穗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向我点头,向我露出金色的微笑。很久很久,在奶奶嘶哑的呼唤声中,我才回过神来,该是晚饭的光景了。

我那“麦子黄了,我长大了”的梦随奶奶的远去也渐渐淡出了视线,而真正懂得“麦子黄了”的含义是在奶奶远去的几年后,我才知道奶奶是说等到麦子黄了,等我能背得动三十斤米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流逝的时光啊,纯真的童年。

3

上小学的时候,我比同龄的孩子足足晚了一年。奶奶的大羊跳,小羊叫和木、米、禾、竹,还有十以内的加减法已经不能满足我那求知的欲望。老街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时常在我的睡梦中泛滥。后来,奶奶用半年的时间积攒了几百个鸡蛋,凑够了我上学的費用,才勉强送我上了老街的一所小学。

我怯生生地站在老师面前的时候,那位女教师盯着奶奶说:“早已经过了启蒙的年龄了,您怎么才让孩子上学呀?”奶奶嗫嚅着,不敢正视面前的老师,她那耷拉的苍老的容颜,像一朵干瘪的玫瑰,又像一个隐秘辛酸的故事。

我被老师安排在教室靠墙的最后一排座位上。老师说:“你个儿高,又比同学岁数大一些,你就坐在后面吧。”我只能下意识地点着头,甚至压根儿没有听进老师的话。

同桌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子,她对我不太友好,在最初的印象中,完全颠覆了每次上老街,路过临街幼儿园时,对那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小朋友们的美好的想象。那时候,我们共用一张长方形的课桌。在我的印象中,她成绩不大好,每次同学们在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的时候,她总是双手伏在课桌上,把那微胖的脸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看着教室门外的风景。而我仅有的空间在她庞大的身躯的挤压下,往往显得捉襟见肘。

她叫陈慧。她爸是我们这个小镇上的首富。五颜六色的玩具,花花绿绿地塞满了课桌的另一端,刺痛了我的双眼。每每乞求她把那个布老虎让我玩一下时,她总是瞪大双眼对我说:“不给你玩,找你爸买去吧。”最诱惑我的是她的文具盒。那是一个漂亮的自动文具盒,盒面上是一个小孩儿伏在桌面上写字,盒面的另一角还有一群孩子迎着春风放风筝,吐絮的垂杨柳,如茵的草地,煞是好看。更使我着迷的是文具盒的内部,她总是喜欢高高地举在我面前,使劲一摁前面的按钮,文具盒便弹开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彩笔、橡皮擦挤满了一层又一层,像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时候,我真羡慕她有这样一个漂亮的文具盒。

夜晚,我对奶奶说:“奶奶,陈慧的文具盒真漂亮,我也想有这样一个文具盒。”奶奶抚着我的头说:“奶奶给你做一个文具盒吧,一定比陈慧的更漂亮。”我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奶奶。她找来针线笸箩,又找来一块花布,在昏暗的油灯下给我做文具盒。她不时地将那根大针在头发上摩梭一下,在飞针走线中,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做成了,像一个精致的小口袋,袋口上还系上了一根长长的绳带。奶奶说:“陈慧的文具盒只能放在书包里,我孙子的文具盒还可以背在身上呢!”

我不大喜欢奶奶给我做的文具盒,但我还是将几支铅笔和橡皮擦放在袋里,把那个袋子斜挎在肩上,上学去了。那会儿,陈慧见我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地对我说:“这也叫文具盒呀?像街上叫花子的口袋。”我白了她一眼,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将那个布袋子装进了书包。夜晚,我哭着将这个“文具盒”塞给奶奶,说:“奶奶,我不要这个叫花子要饭的口袋了。”奶奶无奈地将这个她精心设计的文具盒攥在手上,像捏着一件珍贵的古董一样,唯恐失落。

后来,奶奶又积攒了一个多月的鸡蛋,到镇上给我买了一个文具盒。它没有华丽的外表,也没有自动的按钮,但我依然敝帚自珍,它也伴我度过了小学六年漫长的时光。

4

明天是冬至呢!奶奶告诉我。其实我懂奶奶的意思。我说:“奶奶,我知道呢!”我朝奶奶做了个鬼脸。那年我十三岁。

清晨起床后,我像每年的冬至那样,直奔我家厨房那熏黑的灶台,眼前那一幕却让我彻底傻眼了:只见奶奶一头扎在灶口,棉秸秆从灶膛掉出来的,星星点点的火花将奶奶头顶稀稀落落的白发,烧成了一堆理不清发饼,银白的灰烬像雪片似的,落满了奶奶的发际和那红肿的脸颊,像纷纷扬扬的白蝴蝶。灶沿上我熟悉的老地方,那碗荷包蛋还冒着热气。我歇斯底里地喊着:“奶奶、奶奶……”那声音凄惶惊悚,响彻那个冬至日寂寞的小村子,成为一种生命意义的绝唱。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伏在奶奶尚存余温的身子上,用煞白的脸颊贴在奶奶那高凸的颧骨上,眼泪顺着奶奶那烧焦的发梢线滚落。

奶奶溘然长逝。对我而言,不啻为一种致命的打击。相依为命十三年,她用母亲般的慈善和柔情养育了我,教我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的成长岁月,一路上洒满了奶奶辛酸的泪水。我才三个月大,父亲就和母亲分居直至他们在我三岁那年离婚。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奶奶。“妈妈”的概念从奶奶年复一年的哺育中,变成一种不可割舍的依恋和存在,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妈妈”在我生命中的缺失。我不知道这些年,一个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是怎样挨过那些生命中最困难的岁月。

5

几只乌鸦的聒噪打破了乡村的寂静,这是一种少有的物象,许多年都没有见过它们了。它们吵醒了偏僻的乡村黎明,也一并将我奶奶八旬的寿命定格在这个清冷的凌晨。一会儿,彤云密布的天空倏忽间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像精灵一样舞蹈,点染着我十三岁的冬至,也点染着生命的绚丽和悲凉。

我头顶系上一条长长的白布,骑在奶奶脊瘦的棺木上,像一条游弋在空中的鱼(编者注:骑棺,某些地区的丧葬风俗)。眼前,蝴蝶纷飞,泪血沥沥,一个漂亮秀颀的江南女子,迈着三寸莲瓣向我走来,然后走向麦田深处。八大金刚宛若八个老态龙钟的古董,在他们“呜哈哈、呜哈哈”的苍老的呼喊声中,棺木艰难地移动着。他们抬起的是两代人的传奇,是一部厚重的历史,是幻灭也是希冀。

麦苗返青,雪花吐蕊,天地间一片苍茫。我走下棺木,恭敬地给奶奶叩了三个响头。黝黑的泥土和葱绿的麦苗形成强烈反差,两米见方的坑凹是奶奶用一生时光丈量的最后归宿。我和父亲掬起一抔泥土,撒在奶奶的棺木上,八大金刚用铁锨将棺木彻底掩埋,像一部经典大剧缓缓落幕。我们一步一叩首地向奶奶告别。绿毯中央一块凸起的褐色分外醒目,像故事里的高潮部分。

办完丧事,父亲执意让我同他一道去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读书,我婉言谢绝了父亲的要求。我对父亲说:“我要守望奶奶,守望这段刻骨铭心的时光和记忆。”

父亲拗不过我,只能妥协。后来,我传承了奶奶所有的生活方式和那种植根在骨髓中的坚韧,以致后来的岁月,就像奶奶从来都没有走远,依然在我身边一样。我把所有的生活都过得井然有序,像诗一样。

那年冬至,我十三岁。

(指导老师:李作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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