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情的告白

2023-01-20 17:19滕树海
当代人 2022年12期
关键词:王娟刘军林海

◇滕树海

刘军,男,1972年9月出生;王娟,女,1971年12月出生。两人系夫妇,河北省塞罕坝机械林场月亮山望火楼瞭望员。2021年10月,获评“中国好人”(敬业奉献)。他们先后担任过偏僻的防火检查站检查员、偏远的营林区护林员、林海深处两座望火楼瞭望员。前后24年的时间里,刘军、王娟夫妇与寂寞相伴,与孤独为伍,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默默守护着塞罕坝百万亩林海,为塞罕坝森林资源安全保驾护航。

七月的塞罕坝,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一望无际的林海,负氧离子浓度高得醉人,空气中浸润着浓浓的植物蓬勃生发的味道,坝上特有的干枝梅在蓝天白云下争相亮相。在海拔一千九百米的月亮山望海楼,我第一次面对面见到了刘军。长我两岁的他,跟电视上没啥两样,中等个头,黝黑的国字脸,略带憨态的微笑,随着嘴角一张一合,自然中透着朴实与刚毅。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直接引我来到望海楼三楼,也就是他日常工作的地方。这是一个四面装有透明玻璃窗子的小屋,一副望远镜、一个记录本、一部电话机、一套类似于航海用的罗盘,墙上挂着三代望海楼的照片,还有两把圈椅,简单而整洁。说明来意后,他习惯性坐了下来。见我盯着他看,显得有些局促,讪讪地解释道:“以前有记者嫌我在接受采访时精神不集中,左顾右盼,其实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工作习惯,不仅要回答问题,同时更要时刻观察林海的情况。”

我们的谈话,就是在他这样的“检讨”中开始的。

刘军作为塞罕坝林场的“林二代”,1992年高中毕业,不满二十一岁的他便接过父辈的使命,到林场当了一名检查员,守护在检查站,查验进出人员和车辆。后来又干过施工员,学着父辈亲手造林栽树。再后来就从事现在的职业——瞭望员。

这份工作看似很简单,就是在林场的制高点——望海楼上,用望远镜观察林海火情。按要求,白天从早六点到晚九点,每隔十五分钟须向林场防火值班室报告一次情况;夜间每隔一小时报告一次。防火期天天如此,值班人员连一个小时的囫囵觉儿都睡不成。

冬季的塞罕坝,冷得吓人,最低温度达零下四十三点三摄氏度。当年电力配套条件不足,望海楼又不能生明火取暖,仅靠单层的玻璃窗,难以抵御肆虐的白毛风,刘军经常冻得说话嘴“发瓢”,记录时字写不成个儿,休息时,也只能把棉被裹得更紧。

这些,还不是最大的困难。由于海拔太高、林区太大,望海楼附近打不出水井,运水又太远,成本太高。最初,望海楼用水只能靠人背。刘军体质不错,每次上山都能背几十斤物品。但光背水不行,还要尽量多背些食物,否则一旦大雪封山,别说人,就连鸟都难以飞上来。有一年上山值班,刘军想多背些生活用品,结果爬到半山腰时体力不支,脚下一滑,连人带物资一起滚下了山坡。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后的刘军发现左腿不能用力,撸开裤腿儿,只见一条长长的血口子正汩汩冒血,厚厚的棉裤已被染红了一大片。他顺手撅了根山榆树条,把皮剥下来当作捆绳,扎在腿上,咬着牙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山上爬。

后来安上了储水箱,就不用再背水了。趁没上冻,打开水泵把水抽到水箱里,留作一冬一春的生活用水。有一次,水箱接不出水,刘军以为是冰冻的原因,打开水箱盖修理,却惊讶地发现,除了零星的冰块外,还有几只不知何时死去的老鼠堵在了出水口。

冬天下雪后,刘军就不再为用水发愁,没有水,可以把雪融化了做饭,有时口渴急了,来不及烧水,去林里抓上几把雪直接放进嘴里。

有一年,雪来得比往年早,也很突然。本来计划下山去背补给的刘军,一下子困在了山上。断粮缺水近十天,夫妻俩仅靠十几个土豆,就着雪水,硬生生熬了过来。当林场领导带着人送来给养时,两人已饿得没力气下楼了。

除了火情和生活用品供应不足,枯燥,则是刘军和王娟工作中需要战胜的最大的问题。

“是什么力量支撑你俩度过这么多年单调而重复的工作和生活呢?”我问。

“比起老一辈儿的辛苦,我接过担子是一种荣耀。”这是我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听刘军说过的唯一一句高屋建瓴的话。

“小时候,我想当兵,由于种种原因,理想没有实现,却进了林场,自己觉得很委屈。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当兵是守家卫国,护林是保护生态。看着卫兵一样整齐有序的树木一天天长高、长粗,队伍一天天壮大,感觉跟当兵没啥两样,我的心里很受安慰,也踏实多了。”

与刘军相比,妻子王娟则是个“快响”人。

出生在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的她,家里条件要比这边好一些。自打嫁给刘军,她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不攀比,不抱怨。

每年连续几个月的火情瞭望工作,一个人很难完成,更何况刘军又不会做饭,生活上需要照顾。林场考虑到这些,自1998年开始,就让王娟以临时工身份给刘军做饭,兼做瞭望员,然而工资很低。

“我陪林海,她陪伴我。”说起爱人,刘军像背诗一样。

这一陪,就是整整二十四年。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业余爱好,经常是刘军值班,王娟做家务、搞卫生、变着样做饭。说是变样,也只是粗粮细做,用仅有的土豆、萝卜、酸菜等当地耐储食材,做一些不同形式的饭菜。窄仄的楼梯时常结冰,每次做好饭,王娟都用盘子盖上,趁热小心地送到三楼,让刘军先吃。她一边看着刘军吃,一边替刘军瞭望火情。偶尔还会挨刘军教训:“你看我干嘛,好好看着林子!”

有时,两个人会因为一句话,因为一个眼神,甚至饭菜盐放多了而生气。生气时,谁也不发火,都闷不作声。王娟照样做饭、搞卫生,刘军照常值班。最后还是直率的王娟妥协,找个引子先跟刘军说话。话一提头,以前的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

刘军是个内向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他对妻子王娟的爱朴实直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情愫。他表达爱意的一举一动,在外人看来无不滑稽可笑,但他平和温婉的用心会激起王娟的共鸣,有时被他逗得一边大笑不已,一边幸福着、感动着。

1999年冬天,大雪封山,半夜里王娟急性阑尾炎发作,疼得直哭。刘军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边打电话向场部求援,一边疯子一样铲雪开路。由于雪太大,林场调用了铲车推路,后面跟着“212”吉普车,边推边走,十六公里山路,整整走了四个多小时。当把妻子送到乡卫生院时,天已大亮。后来听医生说,如果再晚来半小时,病人就有危险了!看着被病痛折磨的妻子,刘军一边庆幸,一边暗自垂泪。

那一刻,刘军的确想换个工作,到条件好的县城或其他交通方便的地方,这样就不会耽误突如其来的病情。他害怕伤害眼前这个贤惠的女人,又割舍不下这片林海,很难两全。

日子,就在这平淡中一天天度过。当然,林海在平静之余也会带来快乐和惊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些极为平常的景物,在心情好时,都是难得的美景。

在瞭望室罗盘上方的玻璃隔断上,有一幅蓝色的贴纸装饰:“小小的信念照亮那下雨天。”几朵金莲花,点缀着扇形排列的小字,边上散贴着三颗心、一个小卡通人物。

这,是这栋楼里唯一的装饰。

一场春雪过后,茫茫林海披上了洁白的婚纱。一株株笔直傲立的樟子松、落叶松、云杉,宛如一排排参加集体婚礼的军人,挺拔的国防绿,挽着温和柔美的新娘。整个林海,仿佛受了某种魔力驱使,把白雪的光拿捏得柔和起来。

下雪的日子,使刘军夫妇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

每当这时,二人时刻紧绷着的防火之弦才会有所放松,但也不是绝对放下——职业的操守早已深深根植于他们的内心,他们默默地巡视着每一个角落,任美丽的林海雪原在瞳孔中闪烁。

看到动情处,王娟偶尔会拉一下刘军的手:“看那儿,像不像个小仙女?”

“在哪儿?”

“要是咱闺女文琦也在,该多好!这会儿她不会出去跑吧?把鞋子弄湿了可别着凉……”

刚刚燃起的欣赏美意,立马被闺女两个字搅得荡然无存。

说起女儿文琦,刘军这个刚毅的爷们儿有些动情。在与我目光交集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睛里饱含的深深愧疚。

刘军的工作以林海为伴。最初,夫妻两个聚少离多。后来妻子跟随自己上了山,可没有时间照顾孩子了。1995年4月,即将临产的王娟,为了不让刘军分心,只身回到内蒙古娘家生产,直到女儿文琦三岁,才回到塞罕坝林场的家。唯一的女儿出生、成长,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期盼已久的欢乐。但难题随之而来,女儿由谁带呢?奶奶心脏不好,常年需要照顾,哪有能力照顾孩子?商量来商量去,只好再向娘家求援。不到六岁的女儿,又被他俩狠心送回了内蒙古。

防火期一结束,王娟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娘家看孩子。离开半年多,女儿生疏了母亲的模样,见有人伸手来抱,一头扎进姥姥怀里,任凭王娟怎么拉扯也不回头。泪水,山洪一般爆发,迅猛地冲出她的眼眶,溅得满脸都是。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离得开母亲呢!

然而,生活中有太多的无奈,当又一个防火期来临,不得不再次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狠心转身离去。

“妈妈!妈妈别走……”这声音像魔咒一样,长久地萦绕在王娟的脑海,挥之不去。每每想起,泪水都会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树木一天天长高,女儿也在一天天长大。

就这样,女儿一直在姥姥家生活到十岁,才被接回林场老家。这时,她已读小学三年级。在当地小学仅读了半年,又到了防火期。场部没有寄宿学校,把女儿一个人放在家里又不放心,于是,刘军夫妇不得不把女儿送到百公里外的围场县城寄宿学校。十岁的小大人儿,独自担起自己的生活、学习。每到假期,一个人坐几个小时的班车,提着一大包行李,自行往返。

因为工作拴身子,加上路途较远、交通不便,女儿小学、初中的九年时间里,只有王娟去开过一次家长会。当时可把女儿高兴坏了,拉着妈妈挨个儿介绍给同学。后来王娟问她,当时为啥要向同学逐一介绍我呢?女儿委屈地说:“每次开家长会你俩都不来,我得让同学们知道你是我亲妈,否则他们还以为我是没有人要的孤儿呢!”

父亲一直是刘军的人生导师和行为榜样,对父亲尽孝不够,也是他心中一块永远的疤痕,每次回忆,血淋淋地疼。

当年,父亲刚满十五岁,便和第一代务林人一起,带着满脸稚气和懵懂上山造林。当时人迹罕至的塞罕坝,自然条件恶劣到无法生活,更甭提栽树。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历尽千辛万苦,与后两代务林人经过六十一年的艰苦奋斗,把塞罕坝建成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人工林,创造了从一棵树到一片林,从人迹罕至的荒原到绿意盎然的林海的自然奇迹,成为绿色发展的精神丰碑。

父亲就像樟子松那样坚强挺拔,就像云杉树那样抗逆耐寒,把毕生经历都献给了塞罕坝,自己却拼出了一身病。老人病重期间,刘军因为值班,没能在床前服侍上几天。2016年,母亲患癌,他也只在病床前尽了三天孝。

双亲相继溘然离世,给刘军带来沉痛的打击。日常平静、单调而幸福的工作和生活,被无情地折腾成一块块残缺的碎片。但为了让这片三代人努力造就的林海平安成长,他无怨无悔。

时间扑面而来,我们终将释怀。

再有几年,刘军就该退休了。女儿三年前大学毕业,到县城工作,在县里安了家。看到父亲还这么辛苦地坚守在防火瞭望一线,心疼地劝他换个工作,他回绝了。

“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还会选择这份工作吗?”我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如果重新来过,我还会坚持我的选择!”

他的声音里拥有真正的激情,我不由得感动了。我似乎感觉到,他身体里某种强烈的力量在挣扎,不可遏制。

白天每一刻钟,夜里每一小时,每年防火期一百八十多天(有时延长到二百七十多天)从不间断地重复工作,想起来就让人乏味。

而他,对这种单调的生活从没流露过厌烦的情绪。

我笨拙的笔,无法描述刘军夫妇的英雄形象。我绞尽脑汁,想赋予他们某些特质,让他们栩栩如生,让文章读来令人肃然起敬,然而我做不到。

他们有自己的信念,有自己的生活,就是硬生生靠着平常心、敬畏心和感恩心,多年如一日,和同事们共同守护着塞罕坝一百一十五点一万亩林海的平安,与这里的花草树木、山川日月携手走过每一道岁月轮回。

在这样宽广无垠的绿色空间里,眼界和心胸都有足够的腾挪之处,更利于想象力的发挥,许你更多的浪漫。

而刘军夫妇的浪漫,只会被十五分钟一次“报平安”的余音,瞬间淹没在茫茫林海的每一个角落。

塞罕坝浩瀚的林海一年四季都美如画卷。美,是塞罕坝永恒的主题。然而这美,需要创造,更需要守护。

刘军王娟夫妇,就是这千百名守护者的代表,他们以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向塞罕坝这片林海作了最长情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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