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应知路深处

2023-02-08 09:50何振华沈懿媛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23年1期
关键词:醉翁亭北路

何振华/文 沈懿媛/图

写这篇文字的前两天,秋风秋雨里,我偶过陕西北路,忽然想到,上海开埠180 年,这条原名西摩路的历史,也有120 年了。十年之前,陕西北路入选文化部、国家文物局批准公布的“中国历史文化名街”。历史也好,文化也好,这一承载着百年魔都记忆的路段,绝对当得起盛名。

这一篇“星罗江火”专栏见刊的时候,2023 年新元了。1947 年1 月22日,是农历丁亥年的正月初一。爆竹声声之中,西摩路的一场大火,轰动上海滩。先是西摩路武定路口发生火灾,当时的静安寺区消防队接到火警即赶赴现场,很快将火扑灭。但就在消防队撤离后不到一个小时,西摩路660 弄再次发生火情,大火烧了整整一个晚上,弄内12 幢联体洋楼化为灰烬。各区消防队虽出动了百余人、十几辆救火车,到了现场却无动于衷,按兵不动。武定路口的一排民房安然无碍,马路转角的西摩路别墅却“挺烧勿动气”。说是救火队非但袖手旁观,还阻止附近美军军营的人出手相救,更有人趁火打劫,进屋翻箱倒柜,个个口袋塞得满满的跑出来。其中有家受灾楼主是个富裕的商人,事后检点时发现家中被撬开的保险柜里金条、金券、钻戒等财物不翼而飞。距此不远的永勤橡胶厂之所以完好无损,据说是有30根金条塞到了“救火鬼”手里。

当时的市长吴国桢亲自主持市政府成立的“火灾调查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对此次不幸事件表示“极为惭愧”,对外界传言的消防员失职之处,他认为事关全体市民利益,调查及处理必须公开,必须严予彻查,如果有勒索打劫之事,一定严办不贷。最后,因“管训无方”“督导不力”“疏于监察”者记过的记过、撤职的撤职,大火案涉嫌消防警察23 人,经地方法院审理,其中3人罪名成立各判处有期徒刑1 年6 个月。史料记载,其时的上海,物价飞涨,社会混乱,虽大火激起民愤,但案子也扑朔迷离,水落石出又若何。

陕西北路上的西摩会堂,是上海现存时间最早、远东规模最大的犹太教会堂。如今堂内的灯还是原样,建筑里的管道还是原物。陕西北路从当初的华洋杂处、名流荟萃,到后来的毗邻繁华商圈,“宝马雕车香满路”。这条不到千米的并不宽阔的马路,史迹21 处,多元的建筑语汇构成了老上海风貌的城市缩影。它见证了辛亥革命后的南北和谈、1927 年蒋宋联姻、海派文化及中西交流的无数记忆,它在改革开放初期就留下了这座城市与国际接轨的鲜明印记。

走过宋家花园,我想到宋庆龄在其父宋嘉树买下的这栋花园别墅里一手创办的1949 年后上海第一所中福会托儿所;走过荣宗敬故居,我想到邓小平对荣毅仁说的那番话,从历史上讲,荣家在发展我国民族工业上是有功的,对中华民族做出了贡献,民族工业的发展是推动历史前进的;走过华业公寓,沪上营造巨擘谭干臣出资建于20 世纪30年代的这幢10 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西班牙风格建筑,让我想起的不仅是这里居住过戏剧家李健吾、电影家金山和张瑞芳,尤其叫人赞叹的是,当年高层公寓大楼的设计者大多是外国人,而华业公寓则出自中国建筑师李锦沛之手;走过上海辞书出版社旧址,这幢建于1928 年的仿英国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优秀建筑,原为英国商贾何东老宅,让我不禁想起往昔集聚于此的上海众多的文化耆宿,从1958 年起这里就是中华书局修订老《辞海》的编辑所、新《辞海》的诞生地。

陕西路南京西路口的平安大楼,底层后来改为一家品牌服装店,过去是平安电影院,小而精美的西式风格,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看电影。至今每当路经此地,我总会怀念前些年与寓所距此很近的谢晋导演、诗人辛笛先生相聚畅谈的时光。陕西北路曾经有一爿咖啡馆,叫“醉翁亭”。在今天要是走到哪里见着这三字店招,没有人会以为是咖啡馆。而在20 世纪80 年代,除了铜仁路口的“上咖”和沙市路口的“东海”,上海滩几乎寻不着几爿雅俗各异的咖啡馆,可以让二三契友像咪咪小老酒那样醉心地孵上半天。头一趟去醉翁亭,是谢晋导演约我,他喜欢喝黄酒,我真还以为是去咪老酒。醉翁亭的店堂不宽且深,两边靠墙是一排一排的高背软席,用今天的话形容,私密性较强。那天已近傍晚时分,走进咖啡馆,迎面就见谢导扬手招呼我,背对我坐着的一位戴红色Beret(贝雷帽)的长者转过脸来,我认出来是辛笛先生。《解放日报》约我采写一组描述文化老人伉俪情深的文章,当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谢导。谢导居然和我说,他“不够老”。他要我好好写一写王辛笛徐文绮夫妇。那天谢导约我在醉翁亭见王老,也算是“面试”吧。辛笛先生是文博泰斗、上博老馆长徐森玉的女婿,徐文绮和“九叶派”诗人辛笛先生的“爱情故事”,我早有耳闻,绝对是一个好选题啊。就是从那次开始,我与辛笛先生结成了忘年交。

王辛笛家就在陕西路南京西路,毗邻荣宅。距离谢导家在南京西路口不远的江宁大楼也没几步。那个时候靠近“蓝棠”皮鞋店有一个邮局,紧挨着邮局的报刊门市部,辛笛先生时常过去自取为他留存的刊有他诗文的报纸杂志。谢导呢只要人在上海,也经常去门市部取他订购的报刊。有缘的是,我原本就是这个报刊门市部的熟客,那里能买到其他地方不容易买到的冷僻的专业报纸及学术刊物。之后每次去报刊门市部取了一大摞沉沉的报纸杂志,我总会在醉翁亭坐一坐,喝一杯清咖。福建芳华越剧团排演尹派《红楼梦》来沪公演,从四川路群众剧院移师美琪大戏院连演数场,我陪谢导看完演出就约了主创人员及“宝玉”王君安、“紫鹃”张群力在醉翁亭聊戏,谢导连连赞叹王君安的尹派“哭灵”让他一任泪流满面。那晚谢导特别开心,邀大家驱车在黄河路“来天华”聚叙,席间王张两人即兴再又“问紫鹃”。倏忽三十多年。旧时西摩路的人世沧桑,成了现在不少“海派”文章渲染的纸上烟云。北京的陶然亭,长沙的爱晚亭,杭州的湖心亭,我当然都去过。四大名亭之中,唯独琅琊山麓的醉翁亭,迄未去过。我写过一篇小文,也名“醉翁亭记”,我不是欧阳修,醉翁之意也不在酒,在乎昔在今在能永在的,还是渐渐远去了的所有那些让人仰止的高山景行。

走过马勒别墅旧址(此处曾为团市委机关办公楼)及对面的城市酒店(筹建之初叫“青年大厦”),我不光怀念自己在团市委工作过的难忘岁月,我更钦敬当年第一代富有“敢为天下先”胆魄的年轻的建设者和管理者,仅仅攥着一支画笔和一张白纸,将青春、激情和才干浇筑于大厦的地基,开创了团办企业的先河,架起了上海青年与世界青年的友谊桥梁。

我先前曾去过距离陕西北路不远的江宁路673 弄,也就是过去的戈登路恒吉里。这是当年用作中共中央领导阅文、中央政治局开会之处的一幢像渔阳里一样被重修改建的石库门宅院,90年前这里被国民党特务环伺,现在是让高楼大厦俯瞰的一个说旧不旧、面目全非的红色的屐痕。我去的那天,除了安检处坐着一名工作人员,也只有我与好友一行两人。我想起2005 年的这个时候,我去华东医院看望张纪恩老人。当时张老几乎已失聪,只能以笔谈的方式完成简单答问。我问张老两个问题,一是白云观动迁了,当年他被捕时关押的国民党侦缉队是不是在南市的白云观,张老说是的。再是获悉向忠发叛变后,他从戈登路恒吉里转移出去的党中央文件放置于何处,张老说记得是金陵中路的一幢楼里。当年邓小平担任中央秘书长时负责记录政治局会议,而之后接续这份记录工作的,就是张老张纪恩。离开中共中央秘书处机关旧址纪念馆,我就在673 弄口跳上了三十年不曾乘过的19 路无轨电车。转两个弯就到新闸路了,穿过北京路就是南京路,我转进石门一路吴江路口宽大的星巴克臻选烘焙工坊,顾客盈门,难得寻到安静一隅落座。我想寻找一份能视通千里、思接百年的感觉,让调了个新品。入口太甜,冰块一融,忽然的苦,勿习惯了。我一下子想起,此处即是曾经的同孚路柏德里,中共中央政治局联络点旧址,95年前,邓小平就在这里办公。

沿吴江路西行没几步远,就是现在名闻遐迩的“限时步行街”茂名北路了。坐在星巴克臻选烘焙工坊,眼前是络绎不绝的红男绿女,浓郁的咖啡香里,我眼前浮现张越霞在狱中为女儿缝制的肚兜,耳边似乎回响着张纪恩被当场逮捕与妻子铐在一起时对张越霞的轻声叮嘱:“我们要经得起考验,不动摇,对党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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