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萧红《生死场》中的女性苦难书写

2023-02-10 07:07周晓凤西藏民族大学陕西咸阳712082
名作欣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金枝生死场男权

⊙周晓凤[西藏民族大学,陕西 咸阳 712082]

一、引言

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极具个性和才情的女作家,她的一生只短短三十一年,却为后人留下数百万字的文学遗产,被誉为20 世纪30 年代的“文学洛神”。《生死场》是萧红的成名作,以其丰富的主题意蕴和独特的性别视域在当时千篇一律的抗战题材作品中脱颖而出,并获得鲁迅的高度评价。

谢有顺在《小说中的心事》里这样写道:“小说是在写一种活着的历史,这意味着它必须理解现实、对话社会、洞察人情。”①创作《生死场》时,萧红不过二十二三岁,但她对旧社会农村女性苦难境遇的挖掘和思考却显示出一种超越时代和自身年龄的敏感。在宏大的抗战话语背景下,萧红带着对乡村历史惰性的了悟和对教条式的封建社会伦理的不满,以一双女性的眼睛重新审视历史与乡土生活,敏锐地洞察到抗日热潮的时代激流下旧中国女性那“沉滞迟缓的潜流”②,展现了同时代主导文化阵营内的作家们所忽略的社会底层女性那“低矮的天空”。或许《生死场》并不算是一部典型的女性主义作品,但作为一个备受新思想鼓舞的女作家,萧红在文学创作中所呈现出来的女性解放的思想和追求是毋庸置疑的。在《生死场》中,萧红独具匠心地将民族的危亡与女性的苦难交织互叠起来,以饱含血泪的细腻笔触对以王婆、麻面婆、金枝、月英为代表的农村妇女的婚姻、生育,以及死亡进行了大胆而真切的书写,将这样一个在数千年男权历史文化积垢中被压迫、被抹煞的群体重新推至大众的视野。萧红在观照女性苦难命运的同时,对女性生命价值以及自由的可能性进行了积极的探索,表现出强烈的女性关怀意识。

二、无爱的婚姻

千百年来,女性特别是广大农村妇女作为被规训、被压迫、被摧残的对象始终麻木地保持着沉默。她们是“父亲的家门”里逆来顺受的女儿,是“丈夫的家门”中任劳任怨的妻子,可无论是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家庭内部,女性始终没有摆脱男性附属品的身份,也从未获得应有的权利和地位。

作为男权社会中的“他者”,两性关系中的“弱者”,女性的自由得不到保障,价值得不到承认,甚至连自主婚恋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在《生死场》中,这种男女之间地位和权利的不平等首先体现在婚姻关系上,其中金枝和成业的结合无疑是乡村婚姻生活最真实的写照。天真懵懂的金枝在河沿被成业稀里糊涂地拉进了女人的行列。成业在欲望得到满足后“吹口哨,响着鞭子,他觉得人间是温存而愉快,他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充实着……”③面对婶婶的追问,他轻飘飘地说上一句“我要娶她哩”仿佛就是尽了自己全部的责任,而金枝却要独自承担性的恶果。在发现自己怀孕后,她不但要忍受乡邻们不堪的流言,还要想尽办法隐瞒自己的母亲。好不容易和成业见了面,对方也丝毫不关心她那像患了病的外表,“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动作一切”。金枝的爱情幻想在还没步入婚姻之前就被成业赤裸裸的欲望无情地践踏了,但在乡村伦理的束缚之下,未婚先孕的金枝根本没有退路,只能被迫嫁给对方。结婚之后,成业的懒惰和残暴更是让她彻底领略到了男人的薄情和炎凉,渐渐地,她也和别的村妇一样诅咒起自己的丈夫来。

旧社会男女在身份和地位上的不对等导致夫妻之间仿佛存在着难以弥合的巨大裂隙。福发婶说:“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④她不敢在自己的丈夫面前笑得太久,不敢违背丈夫的命令,甚至在看着丈夫笑脸的时候内心浮现的却是他无数张生气的面孔。麻面婆作为一个逆来顺受的农村妇女,她的性情不好争斗亦不懂得反抗,然而她的温良与顺从却没有换来丈夫的体贴与疼爱。小说第一章中的一段内心独白将她在丈夫面前卑微的心理细腻地刻画了出来,麻面婆一言不发地在柴草堆里翻找着丢失的羊,“她为着要作出一点奇迹,为着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⑤这一连串看似荒诞可笑的心理活动背后实则隐含着广大农村妇女渴望得到关注和重视,但却因为无法证明自身价值而惨遭丈夫忽视的无奈与心酸。

在《生死场》所呈现出的婚姻关系中,夫妻之间几乎没有爱与温情,有的只是妻子“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样怕着她的男人”,她们有的受到丈夫无尽的忽视与冷漠,有的遭到无端的谩骂与殴打。这些身心饱受摧残的农村妇女渴望在婚姻中获得爱情,渴望证明自己的价值,渴望被丈夫尊重和珍视,然而现实却与她们的期望背道而驰。男权社会背景下的婚姻保障的只会是男性的利益。男人作为一家之主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可以丝毫不在乎妻子的安危,不顾后果地凭着性本能行事,而妇女却因为社会地位和话语权的缺失只能被迫沦为丈夫发泄欲望的工具,日复一日默默承受着肉体乃至精神上的折磨。

三、无意义的分娩

不同于以往作家对妇女生育的刻意回避或高调颂扬,萧红在《生死场》中对女性私密的生育经验进行了大胆且集中的书写。特别是《刑罚的日子》一章中那一连串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的分娩场面掀开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妇女生育之上的温情面纱,将母体那血腥而惨烈的受难过程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读者面前。对妇女生育之痛的关注和书写以及对生育意义的思考和追问构成了萧红洞察乡土世界中女性苦难命运的重要透视点。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⑥狗在房前屋后的草堆上生产着;墙根下的猪肿胀着肚子和乳房;牛或是马在夜间栽培着自己的痛苦。和这些受着本能驱使的动物们的交配繁殖穿插在一起的是一群缺乏自我意识的农村妇女痛苦而胶着的分娩场面。随着夏季的到来,动物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而乡村的妇女们却接连被“刑罚”所擒获,贫瘦得如同耕种的老马。法国著名女性主义作家波伏瓦在谈及妇女生育问题时这样写道:“有的女人说,生育时感受到一种创造力的印象;她们确实完成了一件自愿的、有创造性的工作;相反,许多女人感觉到自己是被动的,是一个受苦受折磨的工具。”⑦对于像小说中五姑姑的姐姐、李二婶子,以及麻面婆这类农村妇女而言,生育无疑是一场痛苦的以生命作为赌注的巨大冒险。因为犯了“压柴,压柴,不能发财”的封建忌讳,五姑姑的姐姐不得不像条鱼一样光着身子趴在扬着灰尘的土炕上生产。“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进去,她仇恨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⑧漫长而痛苦的分娩折磨着她,使她不能再为着生存挣扎最后一刻,只能在死亡的阴影中眼睁睁地看着家人为自己准备葬衣。萧红的写作一向与自身的成长经历和生命经验有着显著的“同构关系”,如果不是对分娩之痛有过刻骨铭心的体验,萧红很难将这个过程描写得如此具体而真切。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乡村,乡民们在旺盛的生育力的支配下像动物一样凭着性本能毫无节制地生产,萧红有意识地延长分娩场面带给读者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向内开掘出芸芸乡土众生的群体生命意识的缺失和繁衍目的的匮乏。那一具具横陈在血光之中的奄奄一息的母体不仅显示了广大农村妇女在分娩过程中肉身遭受的巨大苦难,也从侧面反映了旧社会女性在追求自我解放道路上的艰难与沉重。

萧红对妇女生育的意义与价值有着深刻且超前的认识。在《生死场》中,生育成了一场毫无目的和意义的身体受难,它既不能为女性带来任何精神上的慰藉,也不能被女性所选择或拒绝。在残酷的现实生存面前,生育的意义被彻底消解。它不是为了增加家庭劳动力的现实之需——“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和两只脚的暴君之下”,乡民们连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也不再是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孩子死,不算一回事”,遇到孕妇难产的情况,经验丰富的产婆会毫不犹豫地用钩子把孩子从娘肚子里硬搅出来,即便顺利降生的孩子也可能被随意摔死。生育对于乡村妇女而言只是一个需要反复执行的肉体程序,不再具有天然的亲和力,甚至也失去了最初的、最原始的希冀与热情。伴随着生育意义的消解,女性的生命价值也被无情地抹煞了。人们既不会为新生命的到来感到喜悦,也不会体谅女人在怀孕和分娩期间的艰辛,有的丈夫甚至会在妻子分娩时生出一股无端的怒火,仿佛那是一件与他无关的罪恶的事情。女人在分娩过程中所经受的巨大痛苦与人们对生育的漠然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此凸显了女性在生育问题上的卑微与无助,表现了封建男权社会对女性生命价值的无情否定。

四、无处不在的死亡

如果说《生死场》中的“生”代表着生殖、生存和原始的生命力,那么“死”便指向死亡、死灭,以及死寂。陈思和说:“《生死场》写得很残酷,都是带血带毛的东西,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冲撞、在呼喊。”⑨生殖和死亡作为小说的两大主题由萧红写来已然真切到了残忍的地步。相较于对生殖的集中书写,作家对死亡氛围的营造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我们甚至不敢相信如此高频率的残酷而血腥的死亡书写竟出自一个年轻的女作家之手。这是一部简短而又异常沉重的作品,字里行间涌动着作家无声的控诉与怒吼,以至于我们在阅读时常常觉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同样是写乡村,沈从文的《边城》里构筑出来的是一个人性健全,生动自然的湘西世界,而萧红在《生死场》中呈现的却是一片血迹模糊的土地,一个满是腥味的人间。在这片生与死同样频繁的土地上,“乱七八糟的死亡”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贫穷、饥饿、生殖、战乱,以及灭绝性的传染病让整个村庄遍布死亡的传闻,乱坟岗子上摆满了无人掩埋的死尸,野狗们常年活跃在尸群里,再也不必为着食物而疯狂。

或许是由于作家女性的视角和心理历程,纵观整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死亡总是与女性紧密相关。王婆、金枝、月英,还有村子里越来越多的寡妇,她们有的带着绝望凄凉地死去,有的一次次经历着失去亲人的痛苦。王婆的一生都在和死亡打着交道。在第一章《麦场》中,她讲起了自己年轻时曾摔死过一个女儿的经过。看着孩子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她只觉得像一只被车轮压死的小狗,起先也觉得心发颤,但她很快便沉浸在小麦丰收带来的喜悦里,一点也不感到后悔,一滴眼泪都没有淌下。然而这个有着顽强生命力的村妇却在《罪恶的五月节》一章中突然服毒自尽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我们从她另一个女儿的讲述中得知了王婆旧日的生活。原来她曾死过一任丈夫,而这次想不开则是听说自己的儿子也被官家抓去枪毙了。金枝的命运也同样悲惨,她的孩子才生下来不久就被成业活活摔死了,小小的孩子被草捆着扔到乱坟岗子,等她几天后再去看时已经被狗扯得什么也不剩,接着战争爆发,她又成了年轻的寡妇。最让人感到惋惜的是《荒山》一章中月英的死亡。月英曾是打鱼村最美的女人,生着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可她却在患病之后被折磨成了一个非人的怪物。“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只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⑩起初她的丈夫还替她请神、烧香,但一旦觉得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就开始打骂她,无视她,想尽办法折磨她。他甚至把原本围在身边的被子拿走,弄来一堆砖块把月英圈在幽黑的炕上。整整一年月英都没有倒下睡过,每天夜里隔壁的李二婶子都会听到她那惨厉的哭声。最终月英那副饱受病痛折磨而变形腐烂的躯体成了蛆虫们的饷宴,悲惨地死去,葬在荒山脚下。

萧红在《生死场》中以沉重的笔调描述了一系列发生在女性自身或者身边的死亡,在这浓郁的死亡氛围背后隐藏着她对于乡村女性苦难境遇的彻悟与悲悯,字里行间寄托着作家对女性个体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的思考与渴望。

五、结语

萧红曾说,她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苦难——这一贯穿萧红全部创作的主题总是与她女性的身份和视角息息相关。尽管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使得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开始吹拂起男女平等之风,但在封建男权思想根深蒂固的北方偏远农村,同样身处民族危亡的阴霾之下,女性却始终比同一阵营的男性承受着更多和更重的封建历史“沉滞”,这份“沉滞”根植于封建父权和夫权,犹如一副无形的枷锁将旧社会妇女牢牢地束缚在一个由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在《生死场》中,萧红从人道主义和女性本能温情出发,将民族的危亡和女性的苦难交织起来,在这样一部描写民族群体经验的宏大故事中给了女性苦难一个浓墨重彩的特写,向读者呈现了抗战岁月里那些在封建男权社会中被侮辱、被压迫、被损害的底层劳动妇女身心的巨大伤痛。

萧红逝世距今已整整八十年了,中国妇女的地位也在过去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回首近现代中国女性艰难曲折的成长之路,万分感慨之余,我们何其庆幸曾有萧红这样的“大智勇者”始终不忘对底层女性的苦难命运给予关注和书写,对不满于被奴役又习惯于受奴役的女性“集体无意识”发出灵魂的诘问,她用手中的笔细细地描摹着男权社会文化氛围中女性的心酸与不幸,竭力呼唤着这片古老土地上失落已久的女性意识。

① 谢有顺:《小说中的心事》,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页。

②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5页。

③ ④⑤⑥⑧⑩ 萧红:《生死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2页,第24页,第6页,第80页,第77页,第55页。

⑦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33页。

⑨ 陈思和: 《启蒙视角下的民间悲剧:生死场》,《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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