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七巧与玉卿嫂形象之比较

2023-02-10 07:07王婷西北师范大学兰州730070
名作欣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曹七巧情欲白先勇

⊙王婷[西北师范大学,兰州 730070]

《金锁记》可谓是张爱玲成就最高的小说之一,这篇小说自问世起便以深刻的思想内涵和高超的艺术技巧在文坛扬名。20 世纪40 年代傅雷先生便称其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美国学者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亦认为“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还有学者称曹七巧为女版阿Q,认为张爱玲所揭示人性残缺的深刻性可与鲁迅先生媲美。这部小说最成功的地方在于作者对主人公的塑造,虽然张爱玲一直强调说自己不善于写彻彻底底的人,但是曹七巧确实是一个例外。通过梳理张爱玲的接受史可以得知,她在20 世纪80 年代之后才开始被大陆学者所知晓,但她早在20 世纪60 年代就在中国台湾获得了很高的声誉,在她的影响下产生了许多作家,较为出色的有白先勇,王德威在《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中的《张爱玲成了祖师奶奶》一文中指出:“私淑张腔的作家,多能各取所需、各显所能。女作家如施叔青、朱天心……男作家如白先勇、郭强生等,都有值得追溯的因缘关系。施叔青与白先勇是20 世纪60 年代的张派重要传人。”①白先勇作为重要的张派传人,其创作风格与张爱玲极为相近,他的短篇小说《玉卿嫂》中的女主人公与曹七巧有诸多相似之处,可以说《玉卿嫂》与《金锁记》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位作者皆是通过塑造主人公来表现他们对人性的深入思考——情欲的禁锢最终会毁灭人的自身价值。

五四新文化运动从人文主义出发,致力于思想启蒙、人性解放,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毕竟给古老的旧中国带来了些许人性的光芒,这也使得曹七巧与玉卿嫂有了“人的意识”的初步觉醒。她们二人与同时代的女性相比具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反抗意识,她们已经初步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并试图改变现状,但迫于社会环境的制约,曹七巧只有反抗的心愿却没有付诸实践行动,玉卿嫂虽付诸行动却仍以悲剧收场。

曹七巧出身低微,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贪财的哥哥将她卖给姜公馆身有残疾的二少爷做姨奶奶,后来因为没人愿意嫁给二爷做太太,老太太为了七巧能死心塌地服侍二少爷,索性让她做了二奶奶,二爷与七巧虽然名为夫妻,实则是主仆关系,又因为七巧出身“低贱”,常常被公馆里的其他人瞧不起,在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她变得浑身带刺,言语尖酸刻薄,爱财如命。因为二爷的残疾,她与二爷连正常的夫妻生活也难以保障,她冒着大不韪与小叔子姜季泽调情,与三爷的暧昧,正是她性爱自由与矛盾的显现。多年后,三爷打着爱她的幌子想和她借钱,她一怒之下将三爷赶了出去,她用一生换来的钱决不允许别人觊觎。但由于自身情欲长期压抑,无从释放,她便开始折磨儿媳、女儿,她让新婚的儿子站在烟铺旁为她点一宿的烟,让儿子给她讲他们的床笫之事,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儿媳。她给女儿裹小脚,让女儿辍学,故意给女儿的男朋友说女儿抽烟片的事情,因而毁掉女儿的婚姻。以前她是一个被压迫者,后来她变成了一个压迫者,她是父权制文化和意识形态话语束缚下的女性,她成为父权文化的代言人。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本人也承认,这个世界就其整体而言是男性的。塑造它、统治它、至今在支配它的仍是男性。”

自古以来,女性相较于男性而言总是处于弱势地位,这似乎已成了定论,然而白先勇小说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却一反传统。在玉卿嫂身上可以明显地看到随着封建社会的逐渐瓦解,女性的思想意识获得了一定的解放,她不再是曹七巧那样不敢追求自己爱情的女性,她大胆捍卫自己的爱情。玉卿本是一个体面人家的少奶奶,可惜丈夫抽鸦片死了,婆婆容不下她,她只好出来帮佣,爱上了比她小十岁的青年庆生,由于世俗的眼光,她与庆生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因此,她只能将庆生窝藏在小巷中的一间屋子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庆生,对庆生的占有欲也很强,她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庆生的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地盯着。她的爱是单向的、盲目的,甚至让人喘不过气来,当她得知庆生爱上了别的女人时,她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决定:先杀死了庆生,然后再自杀。在爱情面前她果断而坚决。

玉卿嫂是一位仅仅追求爱情的女性,而曹七巧不然,她试图僭越男性的社会地位与权力,站在男性话语的背景下生存,在爱情与金钱发生冲突的时候,她像这个世界里多数理性的男人一样,选择了后者。她掌握了男性在社会与家庭中占据统治地位的武器——金钱,随之她便有了金钱所赋予的权力,此后便由她来行使男性家长的权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之前所遭受的种种痛苦与磨难,她要十倍百倍地强加在儿子、儿媳、女儿身上,她由封建专制、男权文化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施虐者。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指出:“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得不到满足的欲望必然会以其他极端的方式呈现出来。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性本能是一切本能中最基本的内容,它一直受到“超我”的限制,并且总想冲破这种限制去满足,变相地向外宣泄,否则便形成了“压抑”。如果这种潜意识中的性爱要求遭到了严重的压抑,它就必然会以其他方式进行宣泄,从而达到心理和生理上的平衡。

欲望从来不会消失,只是暂时被社会准则压制下去,一旦外在的社会准则不在场或在一个原始自然状态中,欲望便会爆发出来。弗洛伊德指出:“释放压抑在无意识深处的性欲通常至少有三种途径,一是经自身心理结构内部的调整,如自我和超我对性欲的制约作用,逐步在性欲释放之前就克服它;二是将压抑的欲望直接投射到异性对象上去,以实现欲望的满足;三是将投射目标移向他方。”②曹七巧选择了第三种方式,她把长期压抑的情欲转变为强烈的金钱欲,这极其强烈的黄金欲使她最终失去了理性。在姜公馆这个封建大家庭中,曹七巧自进门起就备受冷眼,丈夫与婆婆相继去世后,叔公九老太爷为他们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③。分家产的时候,她努力向自己解释九老太爷的每一句话,与自己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待九老太爷说出分家方案后,她在肃静无声的堂屋里叫了起来,哭诉着说有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九老太爷一怒之下踢翻了椅子走得无影无踪,这次分家最终以闹剧收场,过了几天还是悄无声息地按照原计划分了家,孤儿寡母还是被欺负了。不过曹七巧终于可以不再看别人眼色过活,她带着儿女另租了房子住,隔了几个月后,姜季泽找上门来,七巧一开始便疑心他是来借钱的,果然不出所料,短暂的寒暄过后,姜季泽就说明了他的真实意图,想要卖了七巧的田去买房子,七巧随即大发雷霆,将手里的扇子扔向姜季泽,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泼在了姜季泽身上,七巧自知她这样的举动太蠢,会让人笑话,但是她为了守护自己的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七巧的侄子春熹上城来找事情做,一直没有着落,便在七巧家暂住。一天,春熹和长安、长白一起玩的时候,长安不小心快摔倒了,春熹扶了一下,这一幕正好被七巧看到,她不分缘由地破口大骂:“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别以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你,你好霸占我们的家产!”④将侄子赶走后,她又叫来长安说:“你今年过了年也有十三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账。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⑤曹七巧的情欲被压抑,无处释放,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金钱上,她拼命地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财产。

于玉卿嫂而言,她选择了第二种方式,丈夫去世后她选择和庆生在一起来满足自身欲望,她在外面养庆生,这为封建道德、婚姻制度所不容,她面对的是一张强大的伦理道德编织的网。与此同时,她又担心庆生离她而去,内外双重压力导致玉卿嫂变态的爱。她对庆生有强烈的控制欲,在性爱上更是疯狂,“……玉卿嫂好像发了疯一样,一口咬在庆生的肩膀上来回地撕扯着,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她的手活像两只鹰爪抠在庆生青白的背上,深深地掐进去了一样……当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拼命地挣扎了一下,用力一滚,趴到床中央,闷声着呻吟起来,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庆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⑥。庆生在玉卿嫂面前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白兔,这种近乎变态的占有欲,让她对庆生的爱变得可怕且令人窒息。她事事控制庆生,不许他去外边,把他像个孩子一样管制起来,有一次玉卿嫂去找庆生,发现他不在屋子里,便等到庆生回来,她步步紧逼,询问庆生,去哪了?去干什么?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有没有遇到谁?跟谁讲话了?问完后,庆生的脸涨得好红,玉卿嫂的脸却变得惨白惨白的,两个人的嘴唇都在发抖。玉卿嫂这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爱于庆生而言是一种折磨。事实上,玉卿嫂的这种爱情,既不被封建道德和封建婚姻制度所容,也不会获得庆生的真心,所以庆生最后选择和金燕飞在一起。当玉卿嫂知道庆生另寻新欢后,“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上排牙齿露了出来,拼命咬着下唇,血都沁出来了,含着口沫从嘴角挂下来,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颤动起来”⑦。庆生是她唯一的情感寄托,她格外珍惜与庆生的这一段感情,她舍不得庆生受苦受累,自己愿意付出所有来照顾庆生,当她发现自己最在意的庆生背叛了自己后,她选择与他同归于尽。

曹七巧卖了一生换来的几个钱绝不允许别人觊觎,于玉卿而言则是付出了所有换来的感情,绝不允许别人觊觎。曹七巧将情欲转换为金钱欲,而玉卿嫂将情欲投射到庆生身上,曹七巧守护着钱,玉卿嫂守护着庆生。

张爱玲与白先勇最大的共同之处是:他们所着重刻画的主人公大多为女性,这说明他们一直在关注着女性命运。学者于青认为张爱玲“为女性文学掀开了女性心狱充满疮痍的一角”⑧。作家於梨华对白先勇的女性书写也是赞誉有加,她认为在20 世纪60 年代的中国,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刻画女性能胜过他。了解张爱玲与白先勇生平的读者可以知道他们二人皆受到中国传统文学和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对中国封建传统对性欲的压制有一定的体会。因此,在他们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他们不是从道德的角度来看性爱是否正当,而是从人性的角度来审视道德是否合理,最终在作品中呈现出人的性本能和社会伦理道德发生的尖锐冲突。性的本能是无所不在而又根深蒂固的,只有人性和人的自然情欲融为一体,人作为一个生命的本质才能被凸显出来。可是,中国传统文化和道德规范恰好是反其道而行之,人们从来不敢肯定自然本性和情欲,在信善论的基础上建立起一套禁欲主义的道德规范和信条,“三从四德”“存天理,灭人欲”,这些道德信条遮蔽了人的感性欲求。人们以谈论性为耻辱,更不必说在文学作品中将其看作是一种自然本能进行书写。

张爱玲与白先勇都承认自然情欲的合理性,他们所要书写的是这种本身合理的欲望强加压抑后会造成的后果,“曹七巧以活泼的精神状态进入姜家,却以瘦骨伶仃的干枯形象谢幕,这不是生命的自然化进程所产生的,而是姜家扼杀生命的功能所直接创造的”⑨。玉卿嫂由于长期情欲得不到合理的宣泄导致她对庆生变态的爱,在得知庆生和别人在一起后果断选择杀了庆生后自杀。两种不同的选择,有着不同的悲剧效果,因为生本身就是一种在场、一种反抗,曹七巧不愿顺从社会对她的压制,以一种变态的方式进行生的反抗;而玉卿嫂选择死,死是一种解脱,她无力反抗,没有了活下去的信念,只好赴死。

封建社会中对女性的要求是建立在对其生命欲望的压抑之上,否定其人生中进取、主动、张扬的一面,而弘扬其克制、内敛、牺牲的一面。随着新文学的发展,小说题材不断扩大,主题的深度不断被作家发掘,因此,作者笔下出现了一个个敢于反抗的女性,很可惜的是大多数女性反抗无果,最终以悲剧收场。比如曹禺笔下的蘩漪,她一诞生就被中国文坛定义为新女性,她是一位受过新式教育、追求个人幸福自由的新时代女性,勇敢而决绝地反抗封建专制主义,她以“雷雨”般的激情和力量,摧毁了束缚她的封建家庭秩序,推倒了封建暴君周朴园,但与此同时也毁灭了周萍、周冲、四凤,断送了自己。又比如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她是一位农村妇女,年轻的时候也算是前后庄最俊俏的媳妇,但婚后她不满自己现有的婚姻,在家里设起了香案,靠装神弄鬼吸引村里的男性,与他们调情,进而发展到“老来俏”,四五十岁了还穿花鞋、擦着粉,打扮得像个年轻媳妇,更为离谱的是,她把自己女儿喜欢的小二黑看得像“鲜果”,竟然与女儿争风吃醋,形成了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变态心理。

通过这一个个形象,我们可以窥见女性处于不同时期备受压抑的感情,她们的悲剧是深刻的,蕴含着丰富的时代信息,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对其进行是非评判,应当探求造成她们变态心理的深层原因,并给予适度的人文关怀。

① 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② 王宁:《文学与精神分析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页。

③④⑤ 张爱玲:《金锁记·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2年版,第232页,第240页,第250页。

⑥⑦ 白先勇:《玉卿嫂·寂寞的十七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页,第141页。

⑧ 于青:《并非自觉的女性内审意识——论张爱玲等女作家群》,《安徽大学学报》1989年第4期。

⑨ 刘锋杰:《论张爱玲的现代性及其生成方式》,《文学评论》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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