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思想與《紅樓夢》人物形象

2023-02-10 18:47趙海菱
古籍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五行人物

趙海菱

關鍵詞:五行;《紅樓夢》;人物;命運

“五行”學説源遠流長,發軔於商周,形成於春秋戰國,本屬於自然哲學的範疇,却廣泛滲透於自然科學、政治制度與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尚書·洪範》中,“五行”被描述爲天地間五種基本元素,並對其名稱、性能和特徵作了介紹:“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1)屈萬里注譯:《尚書今注今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21年,第102頁。後來,又衍生出五行相生、相克理論,通過醫學、養生、術數等渠道廣泛傳播、擴展。龐朴先生認爲,五行生克學説彌漫於社會的各個領域,深嵌於生活的一切方面(2)龐樸:《稂莠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55頁。。就文學而論,我國古代長篇小説的字裏行間,總能時時感受到它的滲透和映射,這一點,也引起過西方學者的關注,如美國漢學家浦安迪分析《紅樓夢》構思時云:“曹雪芹一方面借用‘木石’之間、‘金玉’之間潜在的影響來穿織小説的主要情節,一方面又竭力暗示‘金木’之間也有隱蔽的聯繫。”(3)(美)浦安迪:《中國叙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07頁。“五元素圖表中,寶玉所佩戴的靈石就使他處於五元素中心‘土’的位置上。雖然土本質上是惰性的,但他的向心性能讓他與其他四元素之間産生互動……能够與各種性情不同的女孩子進行交流和溝通。”(4)(美)浦安迪:《〈紅樓夢〉的原型與寓意》,夏薇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第80頁。

《紅樓夢》被譽爲古典長篇小説之巔峰,得益於其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曹雪芹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更是深刻的思想家,知識淵博的文化學者,於五行學説有着深刻而獨到的體悟,這在書中衣食住行、求醫問診、四時風光、送往迎來等方方面面的描寫中充分表現出來。就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言,那些生動鮮明的個性風采,風格各異的居處景觀,複雜微妙的人情世態,變幻莫測的命運結局,皆源於作者深刻精妙的五行體悟。因此,我們有必要去五行文化資源中發現綫索,尋覓旁證,從而觸類旁通,解密作者隱秘玄妙的心理圖式和藝術構想。

魯迅評價《紅樓夢》説:“至於説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説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説叙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5)魯迅:《中國小説的歷史的變遷·第六講:清小説之四派及其末流》,《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48頁。也就是説,在曹雪芹這裏,重在一個“真”字。小説的本質是虚構,如何纔能寫出“真”的人物?博大精深的五行文化資源讓曹雪芹受益良多。他總是緊貼着人物的性情來寫,這“性情”,與五行屬性密切相關。

《紅樓夢》人物的五行屬性,有時會通過人物自己之口説出來,比如黛玉自稱“草木之人”:“我没這麽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麽金什麽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第二十八回)林黛玉並不知道自己前世是絳珠仙草,她自比草木,是由於自己的姓名皆關乎草木:雙木爲林,自是草木之屬;而“黛玉”,字面上看,也就是颜色較深的碧玉,古代詩人常用碧玉之屬比喻“翠竹”,劉禹錫詩云:“碧玉孤根生在林,美人相贈比雙金。”(《酬元九侍御贈璧竹鞭長句》)楊萬里詩云:“秋聲偷入翠琅玕,葉葉竿竿玉韻寒。”(《省宿題天官廳後竹林》)僧德清詩云:“霜幹寒如玉,風枝響似琴。瀟湘一夜雨,滴碎客中心。”(《咏竹五首》其三)納蘭性德詞云:“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琅玕影。閑階小立倍荒凉,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虞美人·秋夕信步》)……瀟湘館裏“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青翠竹林,正是林黛玉之化身,“黛玉”有翠竹之意,自然也是草木之屬了。

五行之木,在季節屬春,性主“生發”,對應在人的個性上,便是活潑率真,靈動敏捷,易悲易喜。對應於五臟,則屬肝,若肝火過盛,則克制脾土,導致脾土虧弱,五穀精華便不能很好地吸收,長此以往,身體瘦弱,行動乏力。林黛玉的外表給人的印象非常獨特,極美且極柔弱:

泪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静時如名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6)本文所有徵引《紅樓夢》之文字(包括原文及脂硯齋、畸笏叟等批語),皆用《石頭記》之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三回)

一個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麽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錯什麽,一肚子文章,衹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地叫他多病西施。(第六十五回)

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不得不收斂起天真爛漫的個性,“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説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第三回),長此以往,肝氣鬱結,肝不藏血,失眠易倦。《紅樓夢》第四十五回,寫寶釵見黛玉身體瘦弱,氣血兩虚,説:“食穀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是不好的事。”“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然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説,先以平肝健胃爲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强,最是滋陰補氣的。”寶釵通曉醫理,深諳五行生克之道,認爲黛玉增强體質的關鍵乃在於平肝養肝,而人參、肉桂之類雖能補氣養神,但藥性過熱,助長肝火,克制脾胃,虚不受補,不如燕窩味甘性平,能起到滋陰調中之效。《紅樓夢》第四十回張先生診斷秦可卿的病情,也説到“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書中的這些描寫,足以説明,五行生克對人的生理狀况與精神氣質都有着潜在而决定性的影響。

林黛玉創作的詩詞,“傷春”是主旋律,見柳絮飄飛,她感嘆“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見桃花盛開,她感傷“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颜色人之泪”;見繁花飄零,她流泪“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颜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颜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林黛玉慣於以春花自比,對春天的短暫與飄忽充滿了憂愁和無奈。

春天的果實莫不酸澀,林黛玉的言行,同樣也是酸味十足。自從年長她三歲、知書達理的薛寶釵來到賈府之後,黛玉便生過無數次氣,流過無數次泪,鬥過無數次嘴,歸結爲一個詞,那便是“吃醋”:“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現在有人陪你玩了,比我又會寫詩,又會説話,還來找我做什麽”,“你的丫鬟也該教訓教訓,今天得罪了我事小,萬一哪一天把什麽寶姑娘貝姑娘也得罪了,那事情就大了”……

曹雪芹塑造的林黛玉這一形象,裏裏外外都帶有鮮明的“木”性特質。其他主要人物的塑造,亦同樣表現出某種五行元素的獨特風格,比如薛寶釵,釵爲金,五行之金,在顔色爲白,在季節爲秋,在臟器爲肺,在個性爲斂……這一切都在寶釵身上充分體現出來。在書中,寶釵的“膚白若雪”被格外强調,用興兒的話説,是“生怕氣暖了,吹化了薛姑娘”。初來賈府,住的地方是花白似雪的梨花院。雖身材健碩,但携有從娘胎裏帶來的“熱毒”,發作起來時會咳喘不住,懶怠乏力。從五行理論上看,金對應的臟腑是肺部。肺熱需用寒凉之物壓服,寶釵發病時所服用的冷香丸,配方奇異,藥材全爲“寒凉之物”:

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乾,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匀,和了丸藥,再加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湯送下。(第七回)

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所選四季之花乃是清一色的白,恰與寶釵的“金性”人設相匹配。雖説小説家慣於憑想象杜撰,但這“海上方”也並非無根之談,依古代醫典,白色主肺,草木之白花皆有清肺潤肺之效,白牡丹花蕊主清肺凉血;白荷花蕊主斂肺止咳;白芙蓉花蕊主凉血解毒,清肺止咳;白梅花蕊主清頭目,利肺氣,去痰壅上熱。總之,都有清肺熱之效。而用來和藥的雨、露、霜、雪,從性體上説,亦皆爲寒凉之物。而用來煎湯的黄柏,更是性寒味苦。總之,這味藥的藥性之酷寒可想而知。蜂蜜嚮有潤肺止咳之功,《本草綱目》云其入藥之效有五:“清熱也,補中也,解毒也,潤燥也,止痛也。”白糖味甘氣寒,《本草經疏》云其“甘寒能除熱,生津液,故主口乾渴及咳嗽生痰也”。最後還特别注明要將冷香丸埋在花根底下,從五行理論分析,這自然是爲了多得土氣之助,土可生金,而寶釵屬金,此丸得土氣滋養,能更好地補益寶釵之身。

作者詳細描述這個藥方,全爲襯托寶釵的清冷性情,小小年紀便已歷經世事變遷的薛寶釵,早已習慣於冷静理性地面對周圍發生的一切。聞説與自己素相親近的王夫人的侍婢金釧跳井自殺了,寶釵竟能若無其事地寬慰姨媽説,金釧或許是“在井跟前貪玩,失了脚掉下去的”,“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總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爲可惜”。

寶釵平素喜歡白色、蜜合色(米色)、黄色服飾,居室布置,樸素無華,也是以這兩種色彩爲主,符合土金相生的觀念:

寶玉掀簾一跨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綫,頭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黄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第八回)

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衹有一個土定瓶中供着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衹吊着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第四十回)

金性,于氣味爲辛,於季節爲秋。辛者,辣也。薛寶釵平時看似温厚和平,那是閲歷與修養使然,但在某些時候,尤其被冒犯到人格尊嚴時,其個性深處的“辣”便會不由自主地噴薄而出。在第三十回,寶玉黛玉爲了“金玉”之説大鬧一場,隨即又和好了,這個結果自然不是寶釵樂意看到的。在這當口,寶玉竟然没話找話地又將寶釵比作“楊妃”(《紅樓夢》在寶釵出場時曾點明,她此番來京,是爲了“選秀”。作者對“選秀”結果略而不寫,却寫了元妃支持“金玉良緣”,端午節所送禮物獨寶釵與寶玉的相同,暗示寶釵“選秀”失敗的事實。)寶玉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居然拿“楊妃”説事兒,寶釵大怒,又瞥見黛玉面露得意之色,更加氣憤,朝不明就裏的小丫鬟靛兒(7)庚辰本、戚滬本、蒙古本、南圖本皆作“靛兒”,列藏本、舒旭本、程高本等作“靚兒”,周汝昌校訂本取“靚兒”。但筆者認爲“靛兒”爲是,靛爲深青色,與“黛”接近,彼時更易激怒寶釵。一頓搶白。這還不解氣,又借機挖苦了寶黛二人:“原來這叫作《負荆請罪》!你們通今博古,纔知道‘負荆請罪’,我不知道什麽是‘負荆請罪’!”寶黛二人聽了這話,登時臉羞得通紅。鳳姐兒雖不能全懂,察言觀色,也能明白個大概,遂問:“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薑呢?”衆人不解其意,説道:“没有吃生薑。”鳳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詫異道:“既没人吃薑,怎麽這麽辣辣的?”需要説明的是,這個場合史老太君可是在座的。賈母在場,薛寶釵都敢這麽“辣”,可見其平時深藏不露的“辣”性有多厲害。再如第三十八回,林黛玉錦心繡口,大展詩才,在李紈等衆人激賞下一舉奪魁。寶玉爲之歡呼雀躍,高興得像個小孩子,拍手大叫“極是,極公道!”而熱心幫助史湘雲張羅螃蟹宴、擬定菊花題的薛寶釵却表現平平。在隨後的咏螃蟹詩中,寶釵極盡嘲諷之能事:“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黄。”衆人拍案叫絶,也不免嘆惋:“諷刺世人太毒了些!”“毒”,老辣之謂也。

寶釵屬意於白色,所以曹雪芹特意讓她的《咏白海棠》詩一舉奪魁,這首詩可説是薛寶釵的自畫像兼内心獨白,“淡極始知花更艷”一句是全詩的靈魂。寶釵雖正值青春年少,但爲人處世早已褪去青澀,盡顯氣定神閑、進退有度的成熟風韻,平時言行舉止有禮有節,以季節而言,便是天高雲淡的秋天。

人與自然,息息相通。華夏文明建立在農耕基礎之上,“天人合一”觀念由來已久、根深蒂固,董仲舒《春秋繁露》云:“天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五行學説將自然與社會、宇宙與人生,放到一個整體中去考量和體悟,用金木水火土的生克消長來解釋世間萬物的盛衰之變。人與自然的這種神秘關聯,在20世紀格式塔心理學派代表人物魯道夫·阿恩海姆這裏,被天才而審慎地解釋爲“異質同構”,他發現,無論物理世界還是心理世界,萬事萬物皆可歸結爲“力的結構”,物理世界與心理世界雖然構成質料不同,但這種“力的結構”同樣都具有表現性。“力的結構”是造成萬事萬物都具有表現性的基礎,阿恩海姆認爲世間萬事萬物各有其“力的圖式”——像上升和下降、支配和服從、堅强和軟弱、和諧與混亂、前進和退讓等等,“我們必須認識到,那推動我們自己的情感活動起來的力,與那些作用於整個宇宙的普遍性的力,實際上是同一種力。衹有這樣看問題,我們才能意識到自身在整個宇宙中所處的地位,以及這個整體的内在統一”(8)(美)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滕守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625頁。。“那些没有意識的事物——一塊陡峭的岩石,一顆垂柳,一汪清泉,甚至一條抽象的綫條,一片孤立的色彩,都和人體具有同樣的表現性。”(9)《藝術與視知覺》,第623頁。在中國文學傳統裏,無論詩詞歌賦,還是小説戲劇,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是作者慣用的表達方式,景與人,是相互詮釋、彼此映照的。《紅樓夢》中的大觀園,芭蕉交加翠、海棠爛漫紅的怡紅院,流水潺潺、翠竹青青的瀟湘館,巨石綿亘、香草葳蕤的蘅蕪苑,竹籬茅舍、紅杏如霞的稻香村……處處設景,便是處處寫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曹雪芹筆下的瀟湘館是這樣的:

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裏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衆人都道:“好個所在!”於是大家進入,衹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房舍,一明兩暗,裏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從里間房内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茉莉花兼着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墻下忽開一隙,清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内,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第十七回)

本文前面已經説過,“黛玉”本有“翠竹”之意。按五行生克理論,水生木,故而作者特意讓一脉清泉在瀟湘館的房前屋後、竹根階下静静流淌着。瀟湘館裏地表布滿蒼苔,終年濕滑,劉姥姥在這裏一不留神還曾摔過一跤。作者借寶玉之口,説此地最得“自然之理”和“自然之氣”,不似他處“人力穿鑿扭捏而成”,清新、幽潔的瀟湘館,大可視爲黛玉人格的外化。

薛寶釵居住的蘅蕪苑,亦同樣與寶釵的性情有奇妙的對應,書中這樣描繪蘅蕪苑的自然風光:

便見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墻而過。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裏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衹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第十七回)

山脉縱横,巨石當門,遮擋住裏面的所有房屋,寶釵雪洞一般的閨房坐落其中,這非常符合寶釵的爲人:胸有丘壑,城府極深。從五行上説,這樣的布局也最能體現“土生金”的理念,周遭層層叠叠的山石,帶給金性的寶釵以安全感和歸屬感,並從中汲取源源不盡的生命能量。放眼望去,“一株花木也無”,作者如此描寫,意在凸顯“金克木”的威力:有寶钗的金在,寶玉身邊的“花木”便無立足之地,比如花襲人。襲人姓“花”,五行屬木,且與林黛玉生日相同,她在賈寶玉生日宴上抽到的是桃花簽——“桃紅又是一年春”。本來已被王夫人内定爲寶玉妾室的她,最終被迫改嫁戲子出身的蔣玉菡,凄然離開了賈府。

被稱爲“如冰水好”的李紈,五行自是屬水,她所居住的稻香村,布局恰是一派江南水鄉風貌,這裏有“十里稻花香”的水田,“菱荇鵝兒水”的池塘,土井、桔槔轆轤之屬……作者借寶玉之口,爲之题聯“新漲緑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賈蘭名屬草木,水能生木,這方水汽氤氲的清静田園,迥異於外面世界的紅塵萬丈、聲色犬馬,對其人生成長大有裨益。稻香村裏,除遍植桑榆槿柘等各種樹木外,頗爲引人注目的是那“噴火蒸霞”般艷麗奪目的幾百株杏花,這片杏花並非是作者在暗示女主人李紈那壓抑的生命熱情,而是在隱喻日後賈府敗落,賈蘭在李紈的鼓勵下,得以科舉及第、重振家聲的“幸運”。杏花,古稱“及第花”,早春二月,杏花怒放,正是科舉放榜之時,唐代詩人鄭谷《曲江紅杏》云:“遮莫江頭柳色遮,日濃鶯睡一枝斜。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風及第花。”古語謂: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李紈母子秉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道德操守,堅持耕讀傳家、詩書傳家,最終如願以償,憑自己的努力獲得了世俗的成功。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説:“藝術品的目的是表現某個主要的或凸出的特徵,也就是某個重要的觀念,比實際事物表現得更清楚完全。爲了做到這一點,藝術品必須是由許多互相聯繫的部分組成的一個整體,而各個部分的關係是經過有計劃的改變的。”(10)(法)丹納:《藝術哲學》,傅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37—38頁。小説的本質是虚構,要想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必須爲其創設複雜微妙而又真實可信的“關係”網,通過一系列具體生動的情節的展開,使人物形象逐漸豐滿鮮活起來。《紅樓夢》作者精於此道,爲每一個人物都精心布置了“真實可信”的關係網,之所以能讓讀者感覺“真實可信”,是因爲作者自覺將其納入了堪稱民族文化基因的五行生克感覺系統。

脂硯齋云:“晴爲黛影,襲爲釵副。”晴雯與襲人分别爲林黛玉與薛寶釵的影子,在爲人處世的風格上,兩兩頗有相似之處,互爲表裏。但如同世上没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一般,世上也絶没有兩個性情完全一樣的人物,曹雪芹深諳此道,在塑造人物時,能够巧妙地於相似之中表現出分别,於類同之中顯示出差異。從外表上來説,林黛玉、晴雯無論眉眼還是身段的確頗爲相似,但由於先天禀賦及後天身份的不同,二人給讀者的印象還是有明顯的差别的,黛玉嬌弱纖細、仙姿逸態,而晴雯則剛直勇猛、脾氣火爆。大家評晴雯的個性像“爆炭”,言行舉止表現出典型的火性特徵,一言不合,挖苦搶白。揭人老底,不留情面。對怡紅院第一大丫鬟襲人,更是冷嘲熱諷,極盡奚落之能事。《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晴雯與寶玉慪氣,襲人走上來勸解,一不留神説出了“我們”二字,立即惹來晴雯的怒駡:“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别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瞒不過我去,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没挣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上‘我們’了。”小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須鐲,晴雯知道後,“拿一丈青向墜兒的手上邊戳邊駡‘要這爪子做什麽?拈不動針,拿不動綫,衹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得亂喊。相比於火性人晴雯的狂放、暴烈,草木之人林黛玉雖然有時言語上也頗爲尖刻,但終究要嬌柔、婉轉得多,比如薛寶釵過生日,點了《魯智深醉鬧五臺山》之戲,寶玉聽寶釵講解《寄生草》曲詞,眉飛色舞,贊嘆不已。黛玉吃醋道:“安心看戲吧,還没過《山門》,你到《妝瘋》了!”可謂風趣且雅致。

襲人姓花,外表風韻頗有木性人的特徵,生得“細挑身材,容長臉面”,在寶玉眼裏,很是“嬌俏嫵媚”。而她本名珍珠,珍珠來自水族,形似露珠兒,白居易有詩云“露似真珠月似弓”(《暮江吟》),故珍珠五行屬水,襲人的爲人處世,表現出典型的水性特徵:沉默寡言,心機深沉,隨物賦形,温柔體貼,從不當面給人難堪。薛姨媽誇獎她“説話見人和氣裏帶着剛硬要强”,正是道出了她這種“水”性之本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襲人與賈寶玉的肌膚之親,是怡紅院裏公開的秘密。但也正是她暗中向王夫人進言,要她警惕大觀園裏將有“不才之事”發生。抄檢大觀園,固然與邢夫人的步步緊逼有關,但更源自襲人、麝月等人平素的“密告”,致使王夫人希望借機除掉那些會把寶玉“帶壞”的“狐狸精”們…… “俏丫頭”晴雯首當其冲,被逐出怡紅院。水火不相容,温柔如水的襲人最終把烈焰美人晴雯悄無聲息地剿滅了。死前,晴雯“將貼身穿着的一件舊紅綾襖脱下,連同指甲都交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這“紅綾襖”便是火美人晴雯的象徵。寶釵同樣有寬厚待人、不露鋒芒的一面,但與襲人的慣於暗中行事不同,她從不在背後“告黑狀”,那樣有損於她大方磊落的人設。作者幾次描寫她的“挑事兒”,都是明面上的,而且是水到渠成、隨機而發的。這自然與水性陰柔、金性陽剛有關。比如第二十八回,丫鬟來王夫人處叫寶黛二人去老太太那兒吃飯,黛玉先走了,寶玉留下來和王夫人等一起用餐,這時寶釵“笑着”説:“你正緊去罷,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蕩,他心裏打緊的不自在呢。”看王夫人没啥反應,索性趁探春、惜春説寶玉成日家忙忙碌碌時,寶釵再次“笑着”説:“你叫他快吃了,瞧他林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裏胡羼些什麽?”兩次都是“笑”着説,貌似漫不經心,却足以挑起王夫人對黛玉的不滿和嫌棄。

王熙鳳,名如其人,一隻光彩奪目的鳳凰。《山海經·南山經》云:“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凰。”“丹穴之山”,乃太陽出没之處,《爾雅·釋地》云:“距齊州以南,載日爲丹穴。”鳳鳥出自丹穴太陽之族,體内藴蓄着太陽之精。《初學記》卷三十引緯書《孔演圖》云:“鳳,火精。”可以説,王熙鳳是典型的火性之人,耀武扬威,殺伐决斷,時時鬧得人仰馬翻。五行之中,木火相生,讀者在《紅樓夢》前八十回看到的,王熙鳳從來對林妹妹都是呵護有加,二人相見,説笑逗趣,非常融洽。王熙鳳對客居賈府的薛寶釵,則冷淡疏遠,避之唯恐不及。人們往往認爲,這是因爲王熙鳳勢利,唯賈母馬首是瞻。再就是出於利害關係的考慮,假如寶釵成了寶二奶奶,管家之權自然非寶釵莫屬,王熙鳳必須拱手相讓。設若黛玉與寶玉結合,黛玉體弱多病,便不會取代鳳姐管理賈府。這些分析自然都合乎常理,但王熙鳳與薛寶釵不睦,更源於兩人個性的抵牾,從五行屬性上説,便是火金相克。鳳姐是火,寶釵是金,前者熱情、爽朗、争勝好强;後者内斂、沉默、心機深重。二人互相看不慣對方的做派,鳳姐討厭寶釵虚僞:“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摇頭三不知。”寶釵則貶損鳳姐粗俗没品位:“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裏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

探春也是火性人——用興兒的話説,“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衹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裏出鳳凰’”(六十五回)。一個未出閣的少女,代鳳姐管理大觀園,锐意改革,興利除弊。她與鳳姐一樣,都表現出火性人敢作敢爲、積極進取的特點。抄檢大觀園時,探春一巴掌甩在了爲虎作倀的王善保家裏的臉上,並表現出超人的洞察力和遠見卓識:“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説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纔能一敗塗地!”同爲火性人,曹雪芹妙在能刻畫出二人的同中之異,比如同樣是勇猛,鳳姐表現爲潑辣,探春表現爲嚴正;同樣是能幹,鳳姐缺乏底綫意識,探春則出言有則、進退有據。

照平常人的想法,與探春這樣一個個性峥嶸、鋒芒畢露的女孩子相處,天生敏感、“小性兒”的林黛玉必定很不受用,會時時與之争鋒。但在曹雪芹筆下,黛玉對探春一嚮都是滿滿的欣賞、贊嘆:

黛玉便説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時,他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裏有算計的人,豈衹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纔好,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思想,替你們算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六十二回)

這裏正説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説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到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備之策也。”(七十三回)

黛探二人,木火相生。她們各有所長,黛玉是才華横溢的詩人,衆體皆擅。探春雖詩才較黛玉遜色,但勝在她有政治家的胸襟與膽識,虚懷若谷,唯才是舉,成立詩社就出自探春的主張:“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鬚眉;不教雅會東山,讓余脂粉耶?”别出心裁的詩會詩賽,是林黛玉短暫生涯中的華彩樂章,給了她真正的快樂和自信,這一切,從根源上説,都是探春帶給她的。倘若没有了詩,大觀園還有什麽雅趣可言?

探春與寶釵,則是火金相克。起初,她們彼此還是相當友好的。二人真正的共事是在管理大觀園時,探春提議學習賴家管理模式,將大觀園的花草果蔬承包給幾個能幹的婆子,實行責權利一體化,這樣每年可省出四百兩銀子。寶釵建議讓幾位承包人到時候各拿出幾貫錢分給那些没有參與承包的婆子們,以便安撫人心。但寶釵不該將探春的改革之功一筆抹殺,好名兒全攬到自己身上:“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爲大家齊心,把這園裏周全得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她們操心,她們心裏豈不敬服。也不用替你們籌畫進益,既能奪得她們之權,生你們之利,豈不能行無爲之治,分她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一時間衆婆子無不對寶釵感恩戴德。本是李紈、探春、寶釵一同管理大觀園,尤其是探春,興利除弊,籌畫得力,這會兒到了寶釵嘴裏,竟成了全是她一人爲衆人謀福利。

抄檢大觀園時,鳳姐以寶釵是親戚爲名繞道而行,寶釵無法自證清白,遂以母親生病爲由主動請求搬出大觀園,探春不但不勸阻,反而直截了當地説:“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奇怪,怎麽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纔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六十五回)“死住着”三個字,透露了探春對寶釵的真實態度。“火”探春對“金”寶釵連表面的客氣都懶得維持了。

五行思維,作爲華夏民族世代沿襲的集體潜意識,在曹雪芹筆下之表現十分耐人尋味。它不僅彰顯出人物的複雜個性,還會暗示、傳遞出人物的命運走嚮。我們不妨將書中人物的取名、判詞、喜好等結合五行生克原理,進行一些關於其命運的推測演繹。《紅樓夢》人物之取名,大致可歸納爲三個途徑:取自詩詞,取自事件,取自諧音。儘管途徑各異,都是服從於一個目的,那便是要凸顯人物的特性。漢字是由偏旁部首組成的表意文字,這些偏旁部首,或隱或顯地表現出某種五行屬性。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是一個複雜的多面體,或許他既有土的温厚博愛,也有金的剛强端方,還會有水的沉静多智……名字亦是如此,一個人名,也往往會包含着若干個五行元素,比如花襲人(本名珍珠),她的名字裏既有木(花),又有水(珍珠),縱觀襲人的種種表現,會發現她既有水性的一面,又有某出些木性的特徵。本來她與賈寶玉早有肌膚之親,王夫人也早早内定了她的“姨娘”身份,但步步爲營的襲人最終没能留在寶玉身邊,而是嫁給了戲子出身的蔣玉菡。從五行上來説,襲人自帶的水或木,與寶玉之土相克,而與蔣玉菡之木相生,判詞云“堪羡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説明襲人與蔣玉菡日後能够安穩度日,第二十八回脂批可證:“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蓋琪官雖係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這説明日後寶玉寶釵落難時,得到過襲人與蔣玉菡的接濟。機敏靈活的賈芸屬木,伶俐上進的小紅屬火,二人屬性相生,故能携手並進開創幸福人生。日後賈府被抄家、寶玉鳳姐繫獄時,小紅、賈芸二人曾仗義探望,對此脂批中有數次涉及,如第二十六回,紅玉與佳蕙有一段對話,庚辰、甲戌本脂批云:“‘岳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七回,寫紅玉表示願意隨鳳姐“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甲戌本句旁有側批云:“且系本心本意,‘岳神廟’回内(見)。”又同一回,針對前面有條批語稱紅玉爲“奸邪婢”,庚辰本上又有眉批云:“此係未見抄没、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寶玉與黛玉,儘管愛得情深意濃,但於五行上看,一個屬土一個屬木,兩相抵牾,有情人終不能結成眷屬。

法國文藝批評家熱拉爾·熱奈特論及小説創作,提出“預叙”理論,即作者將後來發生的事預先在書中向讀者有所透露(11)(法)熱拉爾·熱奈特:《叙述話語 新叙事話語》,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38頁。。曹雪芹便是如此,他曾通過判詞、詩詞、花簽、飾物等諸多方式進行過“預叙”。賈寶玉神遊太虚境時所見,不僅有判詞,還有配圖:“畫着兩株(12)甲戌、己卯、庚辰、卞藏、舒序、甲辰本作“兩株枯木”, 蒙府、戚序、戚寧本作“四株枯木”,周汝昌取“四株”,但筆者認爲“兩株”爲是,雙木爲“林”也。枯木,木上懸着一圍玉帶。”此圖意爲:一條玉帶圍在死去的林黛玉身上。玉帶,乃王者及高官服飾,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二記載:“唐制五品以上,皆金帶,至三品則兼金玉帶。本朝玉帶雖出特賜,須得閤門關子許服,方敢用以朝謁。”又:“本朝親王皆服玉帶。”《宋史·輿服志五》載:“太平興國七年正月,翰林學士承旨李昉等奏曰:‘奉詔詳定車服制度,請從三品以上服玉帶,四品以上服金帶。’”《明史·輿服志》載:“明代惟親王及一品文官用玉帶。”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北静王是唯一腰圍玉帶出場的人:

話説寶玉舉目見北静郡王水溶,頭上帶着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繫着碧玉紅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第十四回)

枯木圍玉帶,象徵林黛玉死時,是王妃身份,這也正與探春爲她取的雅號“瀟湘妃子”相符。北静王在書中甫一出場,脂硯齋批曰:“寶玉見北静王,是爲後文之伏綫。”所謂“伏綫”,草蛇灰綫也,日後發生的重大事件於此埋下伏筆。

賈雨村與林黛玉,淵源有自。揚州鹽政林如海膝下無兒,格外重視小女黛玉的教育,五歲稚齡,便爲她聘請高中進士、曾做過知府的賈雨村爲老師,讀四書五經,習詩詞歌賦。書中强調賈雨村與黛玉“有師徒之誼”,可以推知,林如海臨死之前向賈雨村鄭重托孤,將爲黛玉選婿、連同其將來出嫁之事一併托付給了賈雨村。林如海之所以不將黛玉與寶玉的親事定下來,恐怕主要是對妻子口中那個“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内幃厮混”的寶玉心存疑慮,交給賈雨村繼續“觀察”。身爲皇帝寵信的欽差大臣,林如海理當有很多回京述職、公幹的機會,順便到賈府看望一下愛女,是人之常情。然而書中竟無一處述及林如海來賈府看望過黛玉,不寫並不意味着没有。不寫,衹有一個原因:林如海不喜歡賈寶玉,認爲他“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

林如海死後,書中叙述賈雨村隔三差五、有事没事都要來一趟賈府,每次都特别點名要見賈寶玉,而寶玉對他則非常反感(見第三十二回)。在賈雨村眼裏,賈寶玉對“仕途經濟”一竅不通,是個典型的敗家子,一如他當年教過的甄寶玉:“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友之規諫的。”(第二回)

從五行來看,林如海、賈雨村名字中皆有水,同性相吸,引爲知己。水生木,對黛玉皆有滋養之情。在現實世界裏,他們對林黛玉的人生都有决定性的影響。賈雨村對林黛玉持之以恒的關注,既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亦是借機爲自己謀取政治靠山和高遷之階。原著第七十二回,寫太監輪番來賈府敲詐勒索,暗示賈元春業已失寵,賈家江河日下,爲節省開支,林之孝建議家族裁員,並言及賈雨村被降職之事……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賈雨村此時處境狼狽,勢必困獸猶鬥,來一番挣扎,他手中尚握有一個籌碼,那便是林黛玉。急於尋求政治靠山的他,首先瞄準的是北静王。北静王是皇帝的親信,皇帝曾賜與他象徵兄弟情深的鶺鴒香串,他的服飾可以逾制——“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四爪爲蟒,五爪爲龍,這樣的服飾足以説明皇帝對北静王的格外寵信。北静王每念“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素與賈府來往密切。秦可卿葬禮,東平王、南安郡王、西寧郡王都衹是設了祭棚,皆未親臨。以北静王地位之高,自然也無須親自到場,然而他换了素服,坐轎鳴鑼張傘而來。對這樣的近水樓臺,經常出入賈府的賈雨村必然全力逢迎。風度翩翩的北静王年少有爲,才幹、地位、資源,賈寶玉無法望其項背。賈雨村眼見賈寶玉一年大似一年,仍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也定會想到北静王纔是值得黛玉托付終生之人(北静王已有正室,在賈雨村看來,成爲其側妃亦不算辱没黛玉身家)。怎奈黛玉痴情,今生早已認定了寶玉。“黛玉葬花”説明了一切:

寶玉笑道:“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裏,我纔撂了好些在那裏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乾净,衹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掃起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净!”

“黛玉葬花”,作爲《紅樓夢》中的經典橋段,在“大旨談情”的《紅樓夢》中有着重要寓意。這裏的“土”與“水”,象徵的是寶玉和水溶(關於黛玉與水溶之緣,書中有幾次特意書寫,前人多有論述,此不贅言)。《紅樓夢》是一部充滿了“象徵”的奇書,取名、物品、夢境、景觀……往往都别有所指。第四十八回所叙述的石呆子扇子事件,即深具象徵意義。在這回中,一向温婉柔和的平兒來到寶釵的蘅蕪苑,大駡賈雨村“半路途中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向寶釵訴説賈雨村喪盡天良坑害石呆子的事件。石呆子窮困潦倒,家裏却珍藏着二十把上好古扇,湘妃、棕竹、麋鹿、玉竹之類,全是名人寫畫真迹。賈赦讓賈璉去買,石呆子寧死不賣。賈雨村聽説後,便誣陷石呆子拖欠官銀,將他關押,抄没扇子,所欠官銀,令其變賣家産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給了賈赦。脂評中常稱寶玉爲“石兄”,且寶玉身上頗有呆氣,因此,石呆子完全可以看作是賈寶玉的替身。黛玉在大觀園詩社裏雅號“瀟湘妃子”,瀟湘館裏有百千緑竹……“湘妃”之扇,乃黛玉之象徵。扇子事件,隱含着日後寶玉被關押、賈府被抄没、黛玉遭算計之禍。聯繫書中香菱和蔣玉菡一身兩賣的遭遇,賈雨村或是將黛玉先後許配給兩家。起初奸詐的賈雨村認爲北静王地位尊崇、年貌也與黛玉相當,便將黛玉許配給北静王。後來他發現皇帝真正寵信的乃是忠順王,遂又將黛玉又許配給忠順王,引起兩王争奪。而此時賈寶玉爲避禍流落異鄉,下落不明。黛玉身陷危境,悲病交加,泪盡而亡。後來,寶釵嫁給了寶玉,而寶玉遭遇滄桑之變,知黛玉爲他而死,“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遂拋下寶釵,遁入空門。當年賈寶玉情急之下曾發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一語成讖。

幾千年來,五行文化代代相傳,深刻而廣泛地影響着我們民族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早已深化爲國人的“集體潜意識”。曹雪芹在塑造人物形象時,無論是描寫人物的外貌心理,還是設計人物的命運格局,無形中都受到五行觀念的支配和左右,“衹有中國的,纔是世界的”,這正是《紅樓夢》能够卓然挺秀於世界文學之林的深層原因。因此,我們在解讀《紅樓夢》人物、尋繹作者創作心理圖式時,也不妨從五行文化資源中尋找綫索、打開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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