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剪

2023-02-15 03:58垄耘
北京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雪儿剪刀剪纸

她不明白,一旦离开那三孔土窑洞,她的剪刀就格外沉重。平日里,一把小小的剪刀,在她的手里,就是大海里的一条小鱼,看到哪儿,剪到哪儿,想到哪儿,剪到哪儿。现在,坐在西安城里香格里拉酒店二十六层专门为她布置的剪纸厅里,她的思维冻僵了,不知道如何下剪,那把剪刀执起来就像掀起一扇磨盘,沉重得挪不开步。

这是怎么了?

三孔土窑洞在陕北乡下的双湾村,离这里有一千多里。她是坐飞机来的,俯视窗外,只见底下一层层起伏的棉花垛,飞了几个小时,从一个机场,再到一个机场,就到了这个二十六层的酒店。

她感觉像住到了山顶上,又不像,山顶是能看到山底的,这里却看不到山底,看到的是一个楼接着的一个楼,似乎还像在飞机上一样,着不了地。

雪儿就蹴在她的脚下,懒洋洋的。在土窑洞,雪儿可不是这样,几乎没有闲的时候,一会儿啃啃她的裤脚,一会儿转着圈撒欢儿,一会儿嗅嗅地上的孔洞,一会儿跑出门外朝天吠出几声。

她想走,走回那三孔土窑洞里。

她听见了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张来说,这些人已经等候好久了,这些人听说翦婲鹄就在香格里拉酒店,一窝蜂地都涌来了。张来说,他们来自世界各地,都是亿万富豪,有的是钱,只要他们看准了,钱多少不在乎。

她想藏。藏回那三孔土窑洞里。

她不是胆怯,也不是没见过老外。这之前,就在那三孔土窑洞的炕上,她曾接待了一拨又一拨的老外。她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们竖起的大拇指以及脸上洋溢出的喜色,她知道,那是喜欢。对于一个剪纸姑娘,没有比被人认可再高兴的事了。那些人手里举着明晃晃的美元、欧元,有的也举着一沓沓的人民币。她的注意力没在纸币上,在他们的大拇指和脸上。

门已经被推开,第一颗探进来的是一头金色的长发,就好像见到了钻石收藏主一样,一脸的急促、一脸的欣喜、一脸的渴望。第二个走进来的是一位儒雅的日本绅士,头未抬起,先是深深的一躬……张来站在众人前面,开口说:各位先生女士不要着急,翦婲鹄女士正在准备,当场亮剪,每人都会拿到一幅的。

一片掌声响起。

几个专门赶来的摄影记者都已准备好了姿势,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干脆匍匐了身体,就等着那声“咔嚓”的声音响起,他们知道,这一定是一个不容错过的“瞬间”。

翦婲鹄不得不铺开一张红纸,她抻开纸角,用右手掌慢慢地抚平纸皱。抚过一遍,再抚一遍,人们知道,那是在酝酿,酝酿构思,也酝酿情绪。

几十双眼睛探照灯似的聚焦在红纸上,也聚焦在翦婲鹄的脸上和那把已经执起的剪刀上。他们已经多次看到过翦婲鹄的剪纸了,也用昂贵的价格收获了他们心仪的作品。他们惊奇一张红纸一把剪刀就能将奇幻的世界打开……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那双手,那十个手指头,尤其执掌剪刀的那五个手指如何在红纸上行走?他们带着一脸的虔诚,就像圣徒走进教堂,大厅里一片寂静。

等待,静静地等待,墙上的挂钟声音清脆,一下,两下,三下……

张来咽了下嘴里涌上来的口水,巴巴地盯着翦婲鹄的脸和手。

只见众人的头一摆,眼睛骨碌碌睁着——终于下剪了,那把剪刀在翦婲鹄的手里一扬,像一只倒剪的燕子似的,一个扑刺就俯下身子……红纸上现出一汪鲜血,一朵鲜花盛开在红纸上。“哎哟”大叫,翦婲鹄左手攥紧右手,蹲在了地上。

一众人涌过来,想看个究竟。只听得“呼——”一声高叫,雪儿一个冲锋抢过来,挡在众人前面,叼起剪刀,歇斯底里地狂吠。

当天的微信群爆出一则信息:翦婲鹄以手指代红纸,“一朵鲜血梅花”惊飞了一群老外。

点击率直升到一百万+,同时是几十万粉丝的问候,问候翦婲鹄的手指怎样了,伤没伤到筋骨,影响不影响今后的剪纸?

沉默。翦婲鹄没有回一个字的信息。她只是沉默。

第二天, 网上出现一篇文章《树小风大》。文章写得有理有据,将翦婲鹄比作一棵小树,本来土旺根正,正常发育,定能成为参天大树。遗憾的是,一股风刮来,刮来了滚滚而来的水,刮来了源源不断的化肥,不断地浇,不断地施,飘飘地扶摇而上,就收获了一树“鲜血梅花”。还预言:翦婲鹄的艺术生命将就此终结。

第三天, 又是百万点击率。

张来愤愤不平,从西安日报专门请来了两位名记,要翦婲鹄叙说自己的学艺经过,要用事实给网上这些不怀好意制造事端的人一个有力的回击。

翦婲鹄一句话也不说。只坚持要回三孔土窑洞里去。

张来说,“你知道吗?为打造这个剪纸厅,我花了五百万。”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说,“还有三年的租赁费,六百万。”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退一步说,“昨日来的那些人都是通过领事馆才来的。”

婲鹄说,“你说过。”

张来说,“也有的是我邀请来的。”

婲鹄说,“我知道。”

张来放低声音说,“这里是西安,一千多万人的大城市。”

婲鹄说,“我知道。”

张来说,“住一段适应适应再说。”

婲鹄说,“不。”

张来又退一步说,“就几天。”

婲鹄说,“不。”

三孔土窑洞在村子的南边。

这里离双湾村中心有一里地,偏僻。

这里的土硬,是典型的红胶土。胶土板结力强,硬度高,安全系数自然高,难度在于凿时吃力。那胶土,硬起来赛过石头,凿窑的时间又多在冬天,冬天地里活少,可冬天的膠土经了冻就成了钢板,一锛一个铁印,一锛一簇火花。为了省工翦婲鹄父亲常常在冻土下先深挖一条沟堑,然后利用重力让顶部的负土自然倾覆,他总是想挖深一些,再深一些,深着深着,负土重力突然倾塌,躲闪不及,丧身在土窑里了。人们记起,曾有风水先生路过,断言:此处土硬人硬,土硬过人,人则遭殃;人硬过土,土则养人;但硬硬得软,后人必定发达。

凿窑死了人,这窑洞也就不能再继续凿下去了。但翦婲鹄母亲“继续”拿起父亲留下的钢镢,一镢,一镢……后来增加了她,再后来,增加了雪儿——那条一色白的狗狗。

按照陕北风俗,家里死了人,当年除夕是不贴对联更不贴窗花的,因为窗花是红的,红是“喜庆”,死了人应是黑色的沉默。但母亲硬是贴了窗花,母亲亲自剪的,剪的是“瓜子娃娃”。七个瓜子娃娃手拉手站成一排,雄赳赳气昂昂的,像一道护卫站在门楣上。七个瓜子娃娃的肚子母亲没剪,母亲精心挑选了秋天里剥下的七颗南瓜子,一样样大小,一样样颜色,一样样饱满,再配上母亲剪的脸盘、双腿,尤其那一双骨碌碌圆睁的眼睛,活了一样。雪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对着七个瓜子娃娃一阵狂吠。母亲抚摸着雪儿的头,“它们是帮你的,它们的‘八叉’能把那些魑魅魍魉阻挡在门外,让我们这家没了男人的人家能平安地过一个好年。”婲鹄那时还小,才五岁,歪了脑袋问母亲,“妈妈,是真的吗?”

妈妈坚定地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瓜子娃娃打八叉。”

婲鹄叉开双腿,“妈妈,我也打八叉。”

母亲说,“不需要你打,有了这七个瓜子娃娃足够了。”

婲鹄那时还不明白“打八叉”的意旨,她只觉得新奇,瓜子、红纸、剪刀——在母亲的手里就能变成奇妙的图画。她直着眼睛,好长时间离不开那幅剪纸,她特别想知道,那七颗充当瓜子娃娃“肚子”的瓜子,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些瓜子?

正月里,翦婲鹄嚷着要学剪纸。

母亲拿出了一把剪刀,剪柄上缠了许多布绺,多处布绺磨出了孔洞,油腻腻地沾满了汗液。母亲说,“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剪刀。”

母亲搬出一张炕桌,炕桌上放着十二张剪纸,有老鼠、有老虎、有马、有羊……又抱来一沓发黄的旧报纸。然后,拿起剪刀说,“看着,看我怎么剪。”母亲拿起一只“羊”,开始下剪。母亲说,“这样剪,这样剪,再这样,再这样……”同样一只“羊”,母亲连着重复剪了三次,婲鹄连着看了三次。母亲放下剪,“自己剪吧。”转身走了。

婲鹄不想在旧报纸上剪,旧报纸发黄了,也发脆了,一剪刀下去,豁啦啦裂开一片。她和母亲要红纸。母亲说,“红纸是留着过年才剪的。我刚学那会儿,哪里有报纸,是拣了树叶剪的。”

就在旧报纸上剪。

纸不好,剪刀也不好,好像专门和婲鹄作对。看母亲手里的剪刀,就像一只泥鳅,出溜一下,滑到了这里,出溜一下,又滑到了那里,就像在红纸上钻窟窿,一剪子钻到了左边,一剪子又钻到了右边。可一到她的手里,剪刀就成了生锈的老锄头,该剪苗的时候剪了草,该剪草的时候剪了苗。问母亲,母亲说,“锄亮靠土磨,犁快靠草磨,磨着磨着就不生锈了。”

就剪。剪过十二生肖,她要母亲再换剪样。母亲不换,说,“继续剪。”继续有多长,继续竟然长达了三年时间。三年中,翦婲鹄几次摔了剪刀,不想剪了。她原来是好奇,现在好奇没了,剩下的全是枯燥。剪刀生硬,它本来就是铁,铁着面孔,铁着心肠,握在手里,冰凉冰凉地心里发哂。报纸更是平板一块,里面是不认识的一大堆字儿,一行行,一道道,像烧过的炭渣,又像烧焦的锅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想吐,但只是干呕,吐不出去,就憋在心里。再看那些十二生肖,尤其那只羊,越看越不顺眼,那羊一副慵懒的样子,似站非站,似卧非卧,四只蹄子似乎承受不住身体的压力,摇摇欲倒。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羊屎味,酸臭腐溽,直逼鼻孔。她想躲,可躲不开,她走在哪儿,腥臊味跟在哪儿。她拿起剪刀,三剪两剪就将那幅生肖羊剪成了一堆碎纸。还不解恨,抬起脚,狠狠地跺上去,一下、两下……跺完,她抱住头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雪儿看她心绪不好,就绕着圈儿扯她的裤脚,希望减轻她的烦躁。她飞起一脚,踢开了雪儿……这时,张来来了,张来把她引到河滩里,河滩里清浅处,是一嘟噜一嘟噜小蝌蚪,小蝌蚪的尾巴特好看,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也就一汪水潭,不起丝毫波澜,它们却游得乐趣无穷。它们好像不知道累,不知道枯燥,只知道继续……翦婲鹄想起了妈妈曾经说过的“继续”,她回转身子就往家走,走向家中炕上的那个书桌,拾起剪刀,在旧报纸上开始“继续”。

这样继续了多长时间,她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第一次感觉剪刀轻松了,剪刀就像小蝌蚪的尾巴,想摆到哪里就摆到哪里,报纸就是那一汪水潭,虽然看起来纹丝不动,但剪刀在动。报纸随着剪刀的运动也在运动,原来枯燥的在她眼里永远不变的“十二生肖”也在变化,而且一次和一次不一样,每一次都是一个新面孔。就说那只“羊”,好像两只角会动了似的,眼睛一眨一眨,毛发张扬,四肢也在奔跑,向着前方的草地狂奔而去……

她将自己的感觉向妈妈说,妈妈笑了。妈妈说,“那是你的心,你的心不动,铰的花花也不动。你的心动了,铰的花花也就动了。”妈妈说剪是“铰”,说剪纸是“花花”。

“替样”“熏样”,是陕北剪纸一代代传承的“模子”。

第一个“模子”是谁创造的,已经说不清楚了,她们都说是自己奶奶的奶奶、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靠什么传,就靠“模子”。

最好的模子是“熏样”。方法也倒简单,取一张白纸,纸要白净,舒展,还要厚实。将“奶奶的剪纸”铺于纸上,以口含水,雾状地喷于剪纸部分,然后以艾烟熏蒸。干透,揭去原样,白纸上豁然现出一幅和原样一模一样的“纹样”。照此纹样小心地剪了,就是一幅分毫不差的复制剪纸。多少代过去了,多少年过去了,陕北的剪纸能“不走样”地传下来,就是靠了这种“模子”。民间的智慧是神授的,这些陕北妇女在她们最熟悉的“烟火”环境中,用她们在厨间最拿手的“熏蒸”技艺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的“复制”技术,用现在非遗时髦的词语,叫“原样保留”,叫“时代传承”。

“替样”则更简单一些,它是将“奶奶的剪纸”缝缀在紅纸上,然后照着原样一剪一剪地剪出来,拆去针线,揭去原样,就是一幅复制的剪纸。当然,这样的“替”就有了一些误差,误差在铺的纸平不平,缝的线直不直,刀的剪熟不熟,差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但,不仔细看,不内行看,是看不出来的。因为这样的“替”较之“熏”操作容易了些,就复制家多了些,大多数剪纸家就是这样你“替”我、我“替”你地传之一代又一代的。

翦婲鹄母亲既不教婲鹄“熏样”,也不教“替样”。她要婲鹄“直铰”。铰的对象也不再是“十二生肖”“喜鹊登枝”,而是看见什么就铰什么。一抬头,看见是窑顶就铰窑顶,一出门,看见是一株树就铰树,一上路,看见是一条狗就铰狗,一下河,看见是一河青蛙就铰青蛙……这就叫“直铰”。怎么铰,如何看视,如何下剪,一概不说,就两个字,“直铰”。

翦婲鹄知道母亲的性格,再怎么问,是问不出结果的,就连原来的剪纸样式也不给她看,要她自己揣摩。

自然,“直铰”更是要看的。她就撵着看鸟,先看最常见的麻雀,别看天天见麻雀,当真要剪麻雀,还是拿不准。进入夏天了,天好蓝,树好绿,一群麻雀栖在一棵大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大概也感慨今天的好日子,争相说个不停……婲鹄站在树下,仰起头,一眼不眨地看着树上的麻雀,麻雀看见树下有人,还是一个姑娘,就更加叫得忘乎所以,纷纷抛下炸弹……婲鹄忽然觉得眼睛、脸颊、鼻梁、脖子一阵冰凉,睁不开眼,顺便双手上去一抹,好家伙,一股刺鼻的味道袭来,她胃里一阵翻搅,泄出一摊呕物。雪儿一跳腾起,一群麻雀呼啦啦飞了个精光。

有了这次教训,她再去看鸟,就有了经验,蹴于另一棵树上——隔岸观火。她想看喜鹊,喜鹊尾巴长,翅膀长,嘴也长,剪出来一定好看。喜鹊爱叫,见有人来,就喳喳地叫,婲鹄只得悄悄地看。她大气不喘地蹴于紧挨着鹊窝的另一棵树上,雪儿也不甘落后,就蹴在她的脚边。可以清晰地看出,喜鹊正在孵子,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嘴巴向上翘着,眼睛执着地瞅着一个方向,或许正在憧憬着未来:十天半月以后,一个新的家庭将会再生,这个新家庭的成员就在它的翅膀之下,到那时,膀下的蛋壳将被一个个小巧的嘴尖拱破,破洞里将会伸出一个个嫩弱的黄嘴小儿,黄嘴儿会蹴在窝里,焦急地等待着母亲的归来,一条条虫子会蠕进那些黃嘴巴里,那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幅画面……忽然,婲鹄的眼睛一闪,鹊窝下边的树枝上,一条花白的蛇身正在向上移动,蛇口里探出一线红红的舌头,它一定是早就瞅准了这窝鹊蛋,一顿美好的午餐就在眼下……婲鹄急了,婲鹄抛出随身的剪子,优美的抛物线落向对面的鹊窝下方。花白蛇身灵敏地一缩,躲过了射来的暗箭,转过蛇头,一个跨越,“嗖”的一声,就向婲鹄蹴的地方俯冲而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雪儿腾起身子,就像一个体操运动员一样,一个前滚翻,一个后蹬腿,蛇身子摆了两摆,平身子掼于地上。

好险哪。婲鹄的心怦怦怦跳个不停,她闭上眼睛,不敢想象刚才的一幕。

张来母亲的剪纸火了,外地人一大群一大群奔了这个陕北婆姨而来,这些人中,有经销的,有剪纸的,有画画的,也有一些美院的学生。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南方学生尤其看得入迷,别的同学看完都走了,他却留下来了,他要求做徒弟,还说会付学费。张妈不答应,从来没收过徒弟,农村里的娃们也有学的,也不专门坐下来学,逢年过节,就坐在她家炕上跟她剪,她也不会说怎么剪如何剪,就是她剪她们看,先看,后剪,剪着剪着就会了。这些学家都是女娃,哪有男娃学剪纸?这个白面皮的男学生竟要请她当师傅,她会能教个啥,一口就拒绝了。那娃也不急,就在村里租了孔土窑洞住下来了,自己做饭,自己洗衣,隔一天隔两天就跑过来看张妈剪纸。

过了半个月,白面皮学生娃又来了,进门不说话,先“咯噔”跪在了地上,“师父大娘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张妈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可不敢,你们这些喝洋墨水的,我哪里配得上称师父。”那个南方娃认了真,“大娘不收我南郭做弟子,我就长跪不起。”这一招难倒了张妈,张妈慌慌扶起学生娃,算作了默认。也才知道这个南方娃叫南郭。

学生娃有时就住在张妈家,和张来一个锅里吃饭,吃着吃着就吃成了兄弟。南方人天生是商业之家,南郭就撺掇着张来给母亲做经纪人。张来不懂什么是经纪人,南郭就教他,教他如何认识母亲的剪纸价值,如何给母亲做剪纸宣传册,如何给母亲的每幅剪纸定价,还包括如何包装母亲,穿什么衣服,摆什么姿势。

还真是的,如此一来,张妈的身价倍增。背大包小包的记者来了,聚光灯常照得张妈睁不开眼,还老让她摆这个姿势摆那个姿势,张妈有些不自然,也有些烦乱。

一天, 张来领着南郭到了翦婲鹄家,正好婲鹄出去了。张来就领南郭看翦婲鹄的剪纸。看着,一声狗叫,南郭的裤边就含在雪儿口里了。雪儿不认识这个闯进来的白面皮男子,不像陕北男人,更不是双湾村的后生。婲鹄喝住,“雪儿,放开!”吓得脸更白了的南郭抬起眼,这一抬,放不下了。他惊异,来双湾村一个多月了,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和别的双湾村的女子不一样,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脱俗的气质。还漂亮,当然不是那种城市姑娘的花枝招展的漂亮,是含蓄的高贵。一件蓝底白点的掩襟上衣,一条绿色的灯笼裤,一双平底布鞋。很像一个五四青年,只是没梳辫子,没戴围巾,手里擎一朵山丹丹花。南郭认识,是张来一次带他上山,在背洼洼上发现的。那花花瓣不多,就几支,但支支红润明透,毛茸茸亮灿灿的,中间一星花蕊,端竖竖翘起,昂然凌厉。南郭问张来,这花为什么长在背洼洼?张来说,你为什么生在南方?南郭说,一般的花可都是开在阳坡上的。张来说,那是。南郭说,你再想想。张来说,想什么想,低调呗。南郭猛击一掌,对,低调。没想到你还会比喻呢。张来瞪他一眼,什么比喻,本来就那样。

南郭想,翦婲鹄就是一朵山丹丹花。

几乎铰遍了眼睛看见的所有实体后,翦婲鹄要求母亲再布置作业。母亲未加思索地布置:盲铰。

还没见过盲铰,只有那些个别上了年纪视力严重下降的七十八十的老太太才摸索着盲铰。别看她们看不见了,但靠着几十年的记忆,靠着几十年的铰工,她们就那么摸索着就能铰出一幅幅剪纸,而且特有灵性,活了似的可爱。可自己才十八岁,正是眼明耳亮的时机,况且自己“直铰”的作品南郭都多次惊讶赞叹过,而且张来偷偷地拿去夹在张妈的作品里一起销售过,那些行家一眼就盯上了这些作品,都给了好价钱。这是张来后来告诉她的,张来将那些卖得的钱放到她手里时,她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张来说,好好剪,这才是刚刚开始呢。当然,这一切,都是她和张来两个偷偷进行的,自己的母亲和张妈都不知道,连南郭也不知道。他们俩从小就有默契,不论做什么,都能想到一起,做到一起。

翦婲鹄找到母亲,“我不是盲人。”

母亲说,“我知道。”

婲鹄说,“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戴枷锁吗?”

母亲说,“该戴的就要戴。”

婲鹄又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母亲纠正,“十八岁零一个月八天。”

婲鹄委屈,“我不想盲铰,太难受。”

母亲说,“我知道难受。”

婲鹄问,“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逼着我这样做?”

母亲说,“树上的疤都是受伤后才长出来的。”

婲鹄知道母亲,母亲不是随便说的,一旦说出,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母亲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村子里一些踢皮二流的人,也曾想在母亲面前占便宜,可母亲铁是铁,钢是钢,他们都灰溜溜地走了。没了男人的家庭,全靠了母亲那副肩膀的支撑。她相信母亲、信任母亲。没说的,“盲铰”。

盲铰真是难受。“直铰”虽然不好学,可那毕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是眼里看得见的事实。可现在,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只有凭借记忆,只有调动脑子里所有见过的图像。更困难的是,下剪,一只手里是红纸,一只手里是剪刀,距离有多少,要靠心算,要算得一分不差。剪纸要求的是“连剪”,就是整张纸上拿起来是囫囵的一幅图,不是拼贴,不能拼贴。它是剪线的连接,这种连接有的是正常的自然的连接,有的则是故意的非正常的连接,也就是“过渡”,就要有意地在一些必要的环节“多余”地架起一线桥梁。如果睁了眼,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闭了眼,就成了高难度动作,一不小心,要么是戳了窟窿,要么是多了臃肿。多少次,左手上孔洞斑斑,剪刀上鲜血淋漓。一次,剪刀一滑,竟然戳向了腹部,不偏不斜,戳进肚脐,肚脐立刻变作一溪小泉,泉水是红的,咕嘟嘟争先恐后地往上泛血沫。雪儿掉头越过門槛,尖叫着攫住母亲的裤腿。等母亲进得家来,婲鹄的上衣全成了一片红色,母亲疯了一样跳上炕,撕开棉被,抽出一团棉花,擦火燃了,顾不得手上的火焰灼烧,按在婲鹄的肚脐……好险哪,等到半个月后伤口愈合,母亲抱着她哭作一团,她也抱紧母亲哭得喘不上气来。母亲说,不了,不再盲铰了,睁眼,睁开眼睛铰,睁得大大地铰。可她反倒平静了。她说,不,我不,我不睁眼,我还要盲铰,直到……雪儿“汪——”一声叫了,头朝着天,向着天空,机枪般连发……母亲将她的手贴在脸上,泪水湿了婲鹄的手背。

剪到后来,婲鹄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画面,画面上的“花花”似睁了眼一样清晰,左手里的红纸,右手里的剪刀,也和睁了眼一样顺手、自然。再剪到后来,她竟然不喜欢睁眼了,这样,一则能集中精力,心无旁骛;二则可以思维任意地遨游,天上地下,山上沟底,想到什么,看到什么,高山挡不住她的视力,夜晚挡不住她的观察。她的耳朵变得十分灵敏,虽然坐在炕上,门闭得严实,外面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大门里进来谁,不说话,单从脚步声她就听出是谁来了。

她的剪纸风格也在变,不再是传统的“剪样”内容,而是有了她自己闭上眼睛后的思考。她知道,那是“创作”。

她曾听南郭说起过创作,“创作就是创造,就是对前人的超越。当然,超越的基础是继承,只有继承了传统,才能达到超越。比如说……”南郭的比如都是绘画,什么齐白石,什么毕加索,她是不懂的。南郭就给她找来画具体地说,这以后,她慢慢地知道了石涛、米芾、达·芬奇、凡高……她睁了眼的时候主要是看这些画,看不懂的时候就问南郭,南郭很乐意她问,他会认真地不厌其烦地给她讲,有时会讲很长很长的时间。

张来向翦婲鹄要的剪纸越来越多了。

这些,都是他和婲鹄两个人的事,瞒着婲鹄母亲。她想减轻母亲的负担,另一方面也想检验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虽然不能说金钱就是衡量剪纸好坏的根本,但现在的市场经济还不失为一种检验的方式。她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和张来一起瞒着母亲偷偷交易的。张来这几年的眼力也练出来了,虽然他不会剪,可他会看,一眼,就一眼,他就能从一大堆剪纸中挑出拔尖的那张,当然,他的“拔尖”是市场的价格行情。在这一点上,南郭也比不上他,南郭的标准是看画面、看构图,是用他所学过的美术基础作价值判断的。因此,两人常发生争论,南郭常会拿出一大堆理论作支撑,比如达·芬奇、石涛……张来则简洁,张来就说上一次拍卖会什么价什么价。婲鹄只管听。

婲鹄还是不断地给张来自己的剪纸,张来也喜欢婲鹄的剪纸,喜欢的原因是好出售,只要拿出去,顾客们都会第一眼挑走。顾客们也是贼眼,成天在摊上练,都练成了金睛火眼,只要看准了的,他们是不吝惜价格的。他们知道,你吝惜,会有不吝惜的,如果迟疑,就会被另外的人拿走。而且,张来知道,一大堆货里,要有“挑梢”的,哪怕是一张,也会带动其他货物的“搭帮”销售。所以,张来就频频地向婲鹄要货。

翦婲鹄也很庆幸南郭的到来。这么一个偏僻的双湾村,来了一个西安美院的大学生,而且一住就不走了,还甘心情愿地做了张妈的徒弟,还学得如此认真。

婲鹄最庆幸的是,她可以在南郭那里看画,南郭那里有好多画,都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要知道,这之前的双湾村是没有画的概念的,她们见得最多的就是窗花和炕围子画,窗花是他们的主题画,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可算作是普及到每一个妇女的画。从大概念上来说,它们可以统称为画,但从实际操作和艺术欣赏来说又不是一个概念。它们其实和后来被人们真正标举为绘画的画是两个概念。

她先是爱看达·芬奇、石涛的画,他们的画逼真,它们是现实的模拟,模拟得越真实就越是好画,那些山水,好像就在眼前,那些肌肤,好像都能抚摸。再到后来,她更多的喜欢毕加索、八大山人。就说那毕加索,也真怪,他的画,不是真,是奇,不管是画什么,他都追求新奇,奇在他不按规矩来,好像他完全是任性的,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即使画个侧头像,明明能看见的是一只眼睛,他就要画出两只眼来。那只眼睛就画在脸上,感觉多余,感觉不正常,可你再看,细细地看,就看出了原来没有看出来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婲鹄又一时说不出来,可她还在看。这些画就是耐看,不能只看一眼,要反复地看,今天看的,和昨天看的不一样,和后天看的也不一样,一天一个样。即使是同一天,心情不一样了,感觉也不一样了。那些日子,她就整天看毕加索,看了有一个多月。

再后来,她看八大山人。她在八大山人画上看出了一个字,简。八大山人似乎很穷,穷得磨不起墨,极节省笔墨。他的画很少繁复,都是几笔,画面也简单,一山,一石,一树,一竹,一鸟,一鱼,一花,一草。可看起来并不简单,想说的话似乎都在画的背后。所以,就要仔细地读,慢慢地读,认真地读,耐下心来读,还要慢慢地品,要咂摸,要嚼碎了玩味。

再后来,婲鹄从这两个人身上看到了陕北剪纸。她怀疑,这种看对吗?自己一个双湾村的剪纸姑娘,只上了三年小学,识不了几个字,包括八大山人画上的那些诗她几乎是一首也看不懂,就连南郭都有时懂有时不懂,自己一个村姑就能看出陕北剪纸?但她有自信,确实是看出了些东西。

这是事实。

翦婲鹄忘不了这个早晨。

鸡叫第二遍,婲鹄睡得正香,门口传来雪儿激烈的叫声,还伴着双爪抓挠门板的声音。声音很急躁,要把门板抓破似的。

怎么回事?照往常,母亲这时候是站在院子里的,母亲总是鸡叫头遍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扫院。扫帚是芨芨草干绑缚的,有些硬,划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响声,村庄里很静,扫帚的声音传得很远。

开始,母亲扫院子的声音总是让她再无法成眠,后来习惯了,听不到扫帚的声音反倒睡不安稳。

今天这是怎么了?鸡才叫过第二遍,好像没听到扫院的声音,却听到了雪儿激烈的吠叫声。

婲鹄一下坐起,冲出门外。雪儿迎上来,并没有撕扯她的裤脚,表示亲热,而是掉头跑向母亲住的窑洞,又是一阵在门板上激烈的抓挠……她紧跟雪儿身后,叩响母亲的门。

没有声音,一点也没有。她的心直直地往起抽,下半个肚腔里好像全被抽空了。

她跑出几步,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门板撞去,门开了,她被远远地掷在地板中间,头上起了包……她跳上母亲的炕,掀起被子,母亲的脸猪肝子一样逡黑。她叫,妈——!妈呀——!母亲的脸纹丝不动,没有一丝反应。

她急了,拨通了张来的电话。

张来很快就赶到了,张妈也来了。张妈伸出手,在母亲鼻子上拂了拂,“还有气,快,掐人中。”

张来蹲下身去,在母亲的鼻沟上用力死掐。

母亲悠悠地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母亲伸出手,颤巍巍的,用尽全身力量地眨了眨眼。她明白,“您是要我盲铰?”母亲露出些微的笑意。

随后,母亲转脸对准张妈,看了一眼婲鹄和张来,伸出了两个指头。张妈会意,“你放心,我会照咱俩说的……”

母亲笑了,这一次笑得有些夸张。笑过之后,忽然,像油灯一闪,呼啦就灭了。

之后,婲鹄就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被人拖着,磕头,磕头,一连磕了几天头……

翦婲鹄怕听鸡叫。

之前,她是特别喜欢鸡叫的,就连鸡的走路、觅食她都是喜欢的,她曾经精心地剪过多种鸡的造型,这些都被张来拿走了。张来说,“你就专门剪鸡吧,这些鸡一拿到拍卖会上就抢眼,那些人都图‘吉利’,鸡冠越大越好,鸡头越高越好。”她倒不是图钱多,也不是图什么吉利,她是喜欢鸡。这自然与母亲有关,她记得,母亲是十分爱惜鸡的,那时家里穷,一切油盐酱醋都是鸡供应的,鸡蛋就是她们家的小银行。没了醋,母亲就会递给她几颗鸡蛋,要她去供销社换一瓶醋;没了盐,母亲也会交给她几颗鸡蛋,换回几袋盐。那些鸡也很养家,很少吃专门的鸡食,都是自家在草丛里捉虫,在柴灰里刨剩粒。那个鸡窝,是母亲亲自砌的,她给母亲打的下手。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石块,都一般般大,一般般齐整,母亲先垒了个框子,然后在中层隔了些棍子,再加上盖。母亲说,鸡爱站,晚上也站,就给它们盖些站的位置。经常的,母亲就抓一把米撒进院子,那群鸡一个个低下头啄米,母亲就站在一旁笑……每天早晨,那几只公鸡总是准时地引吭高歌。一歌,母亲就会麻利地穿衣,执起扫帚,清扫院落,“唰——唰——”的扫地声和着鸡叫声组成了翦家院落的清晨奏鳴曲。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虽然没了父亲,但婲鹄并没有失去父爱,母亲坚毅的身板常常让她体会到父亲的存在。

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不管如何,她的功课是一天也不落下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心才能静下来。她这时候已经纯乎是盲剪了,剪得最多的是母亲的肖像。几乎一闭上眼,母亲就站在面前,或是在灶坑里添柴,或是在油灯下走针,或是在炕桌前铰花花,或是在院子里执扫帚……睁开眼看,她的眼泪就滴湿了剪纸,就起了皱疤。她折起来,小心地收了。然后再剪,然后再收。

张来买了车,一辆四个圈的奥迪车。

张妈说他狂,说他兜不起二两蒜皮。张来说,妈,你不懂,有时候扎势也是必要的。您没见那些买货的,个个都是宝马、路虎,一发动,轰隆隆震耳,人没来,车先来了。一身名牌包装,眼上架一副墨镜,嘴上叼的九五牌香烟,那才是扎势。就那么一站,气势就来了,生意也就好做。

张妈还是坚持,谷苗就是谷苗,稗草就是稗草,要卖里子,不要卖面子。

张来说,妈,现在都甚时候了,都是讲究面子的时候了,就说剪纸,一说陕北双湾张妈的剪纸,人们一窝蜂地就涌来了。周边也有李老婆的剪纸,我看也不错的,可价格比您的少了三分之二,还不抢手。你说,你说……

张来没说的是,近来他夹杂的婲鹄的剪纸可是有几个买家盯上了。这些买家都是香港那边过来的,他们眼叼,他们专拣那些纯粹的陕北剪纸下手,认准了一家,他们就舍得下本。张来要多少,他们就掏多少,一个子也不还,还一入手就走人。第二回来了,直接就点名要翦婲鹄的,其他的看都不看,连张妈的都不看。一次,他拦住了一个买翦婲鹄剪纸的问,这幅剪纸到底好在哪里了?那个家伙瞥了一眼张来说,剪工好,剪刀一看就是一刀货,不重复,不回剪。有的剪纸看起来好,可是反复下刀,纸上就豁豁牙牙地发抖。还有就是,简明,剪纸不是绘画,要简朴、简洁、朴实,才耐看……张来明白了又不明白。他将这些说给婲鹄,婲鹄只是“嗯”了一声,就再没话了。张来再问,婲鹄就说,我也说不清,就是那么剪的,剪多了就成习惯了。

张来的想法多了,就在紫林市的街面上盘了一家店面,挂出了“婲鹄剪纸坊”的牌子,他没用“店”,照着西安的样子,用了“坊”。牌子老大,还请了紫林市最有名的书法家题的字,光字就花了二十万。开店那天,请来了很些有头面的艺术家,画油画的、画国画的、非遗专家、文化产业中心主任,还专门请了一些穿旗袍的美女,每人手里执一把剪刀,专等主持人宣布开业,就及时地递上剪刀。

场面大着呢,听他说,光是开业这一项,就花费了100万。害得张妈整整骂了一天,说这小子有了俩钱,烧得烫手了,这不烫出去了。

张来不还嘴,张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还真是的,人们都不看好的这个剪纸坊还真火了。那张来还真学会了做事,他不断地在剪纸坊做活动,那些活动还真有人参加,紫林市剪纸培训班,紫林市剪纸竞赛,紫林市剪纸文化研讨会,紫林市剪纸协会成立大会……活动搞着,剪纸卖着。坊前,常常是人出人进,尤其那些外地人,来了就必须看,还有的是专门奔了这个“坊”而来的,出门时都是提了大包小包,还要了电话、名片,加了微信。这以后,来的人少了,可快递多了,那些快递员你走了他来,他走了你来,走的时候摩托后面都是一盒一箱的“婲鹄剪纸”。

张来不直接跑货了。张来手底下有了店员,五个,一色女的,一色十八岁,一色一米七零,一色穿了旗袍,背面印了一张大红剪纸,剪纸上印着“婲鹄剪纸坊”的字样。张来一天的业务就是跑,跑西安、跑北京、跑广州,再就是接电话,没完没了的电话,一个没接完,另一个就等上了。

翦婲鹄明显地瘦了。

张妈心疼这个没了爹妈的姑娘,也倒不全是为了张来。她和婲鹄妈是合得来说上话能交心的两个女人,聚在一起,就有谝不完的闲话。女人嘛,谝得最多的自然是丈夫儿女,婲鹄妈没了丈夫,张妈就不提男人,就谝儿女,一个谝张来,一个谝婲鹄。她们两个在窑里谝,张来、婲鹄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两个婆姨,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会心一笑……

张妈干脆搬了被褥和婲鹄睡在了一个炕上。

再过一个星期,南郭也搬过来了。南郭是撵着张妈的屁股搬来的,他是张妈的学生,张妈在家,他就住在张妈家,张妈搬进婲鹄家了,他也就跟着搬来了。当然,这是要经过婲鹄同意的,婲鹄没有不同意的理,人家是张妈的学生,是学生跟着老师来的,是为了学习的方便,再说,三孔窑现在就空了两孔,空也是空了,搬过来就是了。

南郭是个有心人,他毕竟是大学生,他的学不是一般的学。他的兜里常插着钢笔,随时抽出来,做笔记。笔记很难记,难在有好多话他听不懂,尤其方言。他买了一部录音机,将张妈讲的都录了下来,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记,越记越觉得有意思。尤其是陕北方言,它是和陕北剪纸链接在一起的一种系统思维,就说一张“抓髻娃娃”剪纸,看起来并不复杂,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娃,双腿叉开,双手高举,头上是两个扎起来的“抓髻”。寓意就在这两个翘起来好像抓起来的“羊角辫”,它顶天立地上通天界下达地脉,纯乎是一天地相接、天人感应、天人一体的哲学思维。别看这一普通的“抓髻娃娃”,陕北人是拿它奉为神灵的,天旱了,剪一个,用它祈雨;天涝了,剪一个,用它扫天;孩子病了,剪一个,用它驱邪……当然,剪法上也是有所变化的,但主旨不变。南郭就问张妈,为什么会这样?张妈说,老辈子留下来的,都这样。

南郭不急于解开这些谜底,南郭想极力扩展自己的视野。大学的生活教会了他学习的方法,他在婲鹄家的一孔窑洞里专门开辟了一间陈列室,将自己收集的各种剪纸都张贴在窑壁上,底下标注了收集时间、地点、人物、姓名、年龄,等等。一回到窑洞,他就站在地上细细地玩味。不是看,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每一张都熟在心里了,可还是要玩味,要细细地琢磨出味来。剪纸是有味的,味道在剪纸画面的意象里,味道在剪刀走过的痕迹里,味道在红纸褪洇的颜色里。多少次,他趴在剪纸上,用鼻孔嗅……用耳朵听,能清晰地听见剪刀在纸上行走的声音,能隐隱听出剪纸老人当时哼出的陕北民歌调调……

当然,他也剪。他的剪不慌不忙,他更多的是揣摩剪的过程,思考剪纸语言。剪纸语言不同于绘画语言,将一幅绘画照原样剪下来不是剪纸。剪纸语言是一套独立的系统,它是在长期的剪纸过程中陕北妇女独自总结出来的一套只适合剪纸的语言机制。

他试图破译这种语言机制,企图还原这种语言系统。

参加全国剪纸大赛完全是南郭撺掇的。

那天,一条信息跳进了南郭的眼:首届全国剪纸大赛将在北京举办。他把这个信息很快转发给了翦婲鹄,并撺掇翦婲鹄参加。

翦婲鹄就是这样被撺掇起来的,本来她不想参加,她记着母亲的话,好好剪,不要考虑剪刀以外的事。现在,母亲不在了,应该让母亲看看她老人家严厉的结果,就权当汇报,对母亲这多年来精心培养自己的汇报。再说,她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水深浅,目下,只是在双湾范围内,在紫林市范围内,再往大说,是陕西的部分范围内,在全国,在高手如云的全国,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她就是这样参加比赛的。

她闭上了眼,她要盲铰。尽管盲铰是有局限的,但她愿意这样。尽管这是一次全国性的比赛,但她愿以真实的自己参加。那些天,她的剪刀就像一条鱼一样,游过了激流,游过了险滩,然后一跃而起上了龙门……整整半个月,她就沉浸在这种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的情感起伏中。手中的剪刀一刻都没停下来,她感觉好像坐在了过山车上,头晕晕乎乎地难受又高兴。

半个月后,她折叠起自己的作品寄给了评委会。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一日,门外一阵摩托轰响。

南郭近乎跳起来,“快看,快看,特等奖,比金奖还金。”

半个月后的北京,一个足有篮球场大的厅里,一摆溜坐了七个复赛评委,个个脸上都显示着庄严,斜排里,一边坐着两个穿了蓝色制服戴了领章的公证员,一边坐着手拿一沓表格的记分员。厅后边,架了一大溜摄像机,还有脖子上挂满照相机的记者。

翦婲鹄想到了电视里看的审判庭,一副森严的气氛,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先是三等奖上场,还好,再是二等奖、一等奖,翦婲鹄的心提了起来,惴惴的,一跳,一跳。

她感觉步子很轻,着不了地似的,其实,仅仅走了不过十几步,婲鹄好像走了半个世纪一样艰难。乡里孩子,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第一次被七个审判官似的老师巴巴眼看着,自己就像马戏场上的一只猴子……等到主持人宣布“开始”的那刻,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也是南郭教的。她突然镇定了下来,她闭上了眼,似乎就坐在自己家窑洞的土炕上,她看到了母亲那双信任的目光。“唰唰唰——噌噌噌——”她听见了自己剪刀行走的声音,就像一只蚕蛹在吃桑叶,就像一只母鸡在地上啄米……等她睁开眼睛,全厅里爆出了热烈的掌声,同时是一片惊呼“盲剪——盲剪——还是第一次见盲剪——”

足足五分钟,掌声才歇息。翦婲鹄的脸上明晃晃地闪过一溜聚光灯的亮影。一个长发过肩的记者首先发问,“人家一般都剪的是‘抓髻娃娃’,你为什么剪的是‘抓髻老太太’?”

“‘抓髻老太太’更经世事,更能合应天地。”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记者提问,“你只会盲剪,还是也会明剪?”

翦婲鹄回答,“敢在黄河里游泳的人,是不怕小河里的洪水的。”哗——又是一阵掌声。翦婲鹄也不知今天怎么能如此伶牙俐齿,比平时在家都敢说会说。

女记者并未罢休,随手从赛场上扯过一张红纸,又顺手拽过一把剪刀,递进翦婲鹄手中,“对不起,请你现场明剪一幅出来。”

翦婲鹄执起红纸,亮起剪刀,又深情地盯了一眼女记者,开始入剪,现场几十双眼睛一起对准那把剪刀,连评委们都伸过脖子,想看看究竟。

大约两分钟时间,中间那把剪刀一会儿剜,一会儿滚,一会儿飗,等到展开,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女记者肖像。

赛场里一时很静,没有了掌声,没有了赞叹,只有一双双眼睛瞅着那幅肖像,或许是那位女记者太漂亮了,或许是那把剪刀太锋利了……

乡里首先行动。

乡长说,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还包括很多高鼻子蓝眼睛的老外。乡长说,这三孔土窑洞太土了,和剪纸大师的称号距离太远了,有些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要包装,至少要挂个石头面子。陕北人很注重窑洞的门面,人活脸,树活皮,窑洞活的是门面。不管穷与富,门面是要讲究的,土窑洞是本真的,但因为它的“土”,因为没有防雨檐,因为一年四季的风剥雨蚀,面子上就多了沧桑,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就横一道竖一道地明显摆在“脸上”。“脸”是一个人的名片,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你是多大,你是干什么的,你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所以人们就尽量在脸上涂脂抹粉,希望遮盖岁月的痕迹,希望自己能年轻,至少不十分难看。一个家的脸面就是窑洞,窑洞不是一个人的,是一个家的,这个家的人成事不成事,就挂在窑院里,尤其挂在窑面上。那些稍微有了些力量的人家,就要给土窑洞“包装”,包装次些的,是挂个石头面子。面子不大,因为只是面子,里子还是土窑洞。但从外观上看,这个面子是很长脸的,就像一个著名的化妆师,能把一个老头化妆成年轻人一样。石頭虽然也和黄土一样是整一的,但在化妆的时候是要分割的,那些石匠们将囫囵一整块大石头切割为一块一块的小石头,然后在小石头上硬捶、斜錾、顺錾,变幻出各种各样的花色来,镶嵌在窑面上。不注意看,你是看不出痕迹的,就以为是石窑洞,只有仔细看、会看,才能看出是“挂的面子”。

翦婲鹄不答应,婲鹄说,“我住惯了。”

乡长劝,“这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婲鹄说,“我就是我。”

乡长说,“当然了,你还是你。可你现在是全国著名的剪纸大师了,是咱们全乡的光荣,甚至是……”

婲鹄说,“土窑洞好住。”

乡长说,“可面子上不好看。”

婲鹄说,“我只管住。”

乡长说,“不碍住的,就挂个面子。”

婲鹄说,“挂了,就不是原来的窑洞了。”

乡长说,“面子,就是个面子。”

婲鹄坚定地说,“脸换了,还是面子吗?”

乡长不劝了。

再过一段日子,县里市里文旅局的人来了,来了就召开现场会,就规划如何打造为旅游目的地,就将周边三公里范围划定为规划区域,并且绘制出了详细的打造图景,自然包括婲鹄现在住的三孔土窑洞了。

他们没有征求翦婲鹄的意见,他们认为,那是不必要征求的,政府打造,全新打造,婲鹄没有不同意的一说。

翦婲鹄不同意。

来人说,“是政府全程打造。”

婲鹄说,“我知道。”

来人说,“不要你掏一分钱。”

婲鹄说,“我知道。”

来人说,“这是为了你好。”

婲鹄说,“我知道。”

来人不解,“那你……”

婲鹄说,“我就觉得这样住着好。”

来人说,“不影响你住,不影响你剪。”

婲鹄说,“影响心情。”

来人说,“改成新房好房,心情自然就好了。”

婲鹄说,“不好。”

来人说,“为什么?”

婲鹄说,“心情换了。”

有了名气,评论家们也开始关注她,其中一个评论家说她,剪纸中有一种土味,能闻得着。她开始不懂,也就试着真拿起土去闻,怎么也闻不着。她就去让南郭闻,南郭说,人家说的是你的剪纸有泥土气。她又去闻,我怎么还是闻不到呢?南郭笑了,说,那是说你的剪纸纯粹,接地气,不崇洋,不赶时髦。她恍悟,这些人说话为什么绕这么大的弯子?南郭又说,这不是绕弯子,这才是直接,是比喻。她又问南郭,那些赶时髦的剪纸怎么赶呢?南郭说,你不是看了很多时髦的画吗?那些赶时髦的剪纸就照着绘画去剪,什么新潮就剪什么。婲鹄说,那不成了画吗?南郭说,是的,绘画就是绘画,剪纸就是剪纸,它们是有不同的语言的。婲鹄又蒙了,你是说它们是会说话的?南郭说,这也是比喻,它们的语言其实就是它们的不同艺术系统,比如说,你看到什么,就能剪出什么,我看到什么,就能画出什么。你不会用绘画语言画画,我不会用剪纸语言去剪,各有各的语言系统。翦婲鹄似乎懂了,似乎又不懂。她有些依赖南郭了,老是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南郭。

促使张来走向西安的最主要原因,是翦婲鹄的剪纸价格的日益上升。几乎是一天一个价,没等到人们醒过神来,价格就又上去了,那不是一角一角地涨,也不是一元一元地涨,囫囵就是一百元甚至一千元,就像刹不住的车子,呼呼地往上冒。市面上也传神了,说翦婲鹄身上附了神了,有人亲眼看见,翦婲鹄只要拿起剪,闭上眼,那剪刀就自动飞起来,陀螺一般,看得人眼花。没等你看清晰,一幅剪纸就铺在眼前了。这不是神,是什么?于是,干脆人们就不叫翦婲鹄了,就叫“神剪”,既然是有神附体,那剪纸能不涨价吗?问题是,供不应求,那婲鹄,一天就剪一张,有时十天半月才剪一张,还有时,一天不动一剪。催她,她说是在充电,也学会了新词,就是学习。还学个啥嘛?她说,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就是在西安,张来也向来不往低处看,总爱朝高处看,一看就看准了香格里拉酒店。那酒店在西安最繁华的高新路上,酒店外壁一色是玻璃幕墙,蓝瓦瓦齐楚楚,鹤立鸡群矗在路边。张来专门为婲鹄在二十六层建了一间工作室。室里正面墙上挂一幅放大了的全国剪纸大赛特等奖的奖状;西面,是特等奖复赛现场翦婲鹄剪纸的照片;东面,是复赛现场各大媒体记者提问的照片。照片都是放大的,都是经过一定的特殊处理的,张张都生动传真。大厅中间,是一张花梨木大桌,三丈长,一丈宽,镜面一般锃亮亮照人。

婲鹄不想来,婲鹄舍不下那三孔土窑洞。可经不住张来的撺掇。再说,张来也是确实为她好,这一点婲鹄深信不疑。从小的耳鬓厮磨,这一点是深深种在婲鹄心里的。张来说,现在是名牌时代了,是广告时代了,是包装时代了,是高大上的时代了。双湾毕竟是个小山村,小山村可以出人,但小山村养不住人。婲鹄任他说,不吱声。张来又说,西安就是西安,是西北最大的城市,是全国剪纸的集散地,是陕北剪纸最好的推销地。婲鹄只管听。张来还说,同样是鸡,故宫里的鸡叫就是金鸡鸣叫,大雁塔的鸡叫就是银鸡唱晓,双湾的鸡叫就是公鸡打鸣。其实,都是鸡,地处不同,就成了完全不同的鸡。

婲鹄还是来了,来了后感觉怎么也提不起来,脑子里完全是双湾,是那三孔土窑洞。头一天在张来办的现场剪纸活动搞了个不欢而散,她更是急不可耐地想回到三孔土窑洞里去。张来并不气馁,说,一场不行,还有第二场,第二场不行,还有第三场……婲鵠说,没有了。张来说,为什么?婲鹄说,我要回双湾。张来压低声音,告诉你,就在饭店不远处,我购买了一处三百平米的豪宅,今天就带你去看。婲鹄说,那是你的。张来说,不,是咱们的。婲鹄说,是你的,姓张。张来说,宅家的署名是翦婲鹄。婲鹄说,那是侵权。张来转了个弯,我听你的。婲鹄说,我要回双湾。张来说,南郭知道你去了西安,已经搬进你住的那孔窑洞里去了。婲鹄一愣,然后淡定地说,没关系。这次轮到张来愣了,张来说,你说什么?婲鹄又一次重复,没关系。张来说,怎么个没关系?翦鹄说,你懂!

张来再不问了,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翦婲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三孔土窑洞好,就这样原初的样子好,住下来就舒服,坐在炕上心情就好,剪起纸来就顺畅。她记起了小时候,小时候,她爱吃土,妈在地里做生活,她就在旁边的土里玩,玩着玩着,她的嘴就吻在土里了。那种土腥味很香,不同于饭的香,不咸,不苦,也不甜,是那种淡淡的涩,粘在舌头上,不期然,就滑向喉咙里了,进入肚子。母亲每次发现她,就会抠她的舌头,让她吐,让她呸。她吐过、呸过,第二次还是不自觉地就下肚了。母亲就默然了,母亲说,这娃是土命,生就的爱土。也真是,她始终喜欢土,一见到土,就有一种亲近感,而且土层越厚,亲近感越强。除了冬天,她总是喜欢坐在黄土里,坐下去,就有一种安全感,就好像进入了母亲的怀抱。母亲走了后,她的这种依恋感更强。她脱了鞋、脱了袜,就赤脚,深深地埋在黄土层里,黄土绵软、细润,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肌肤,很像母亲的手指滑过。婲鹄家的垴畔上有一窝黄土,细细的、沙沙的,她剪纸剪累了,常常爬上垴畔,将双脚浸进黄土里,微眯着双眼,享受着其中的快乐。这是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只有雪儿知道。有几次,门里来人了,她还浸在黄土里,雪儿就抬起头向上吠,直吠到她从土窝里觉醒过来。

垄耘,本名龙云。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作品400多万字。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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