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人家

2023-02-20 03:27胡炎山
牡丹 2023年9期
关键词:桥洞两口子纸板

胡炎山

这一家人没有房子,从来不用手机,全家没有一块儿钟表。一家四口人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他们把天上的太阳当作自己家里的钟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在这座大都市里居然也生存了下来。

他们是外地人,刚开始来的时候,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人背着一个用旧床单束住四角做成的大包袱,男的背的包袱是深黑色的,女的背的包袱是浅蓝色上面起着白花。包袱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尽是些他们从老家带来的不愿意扔掉的旧衣服和旧鞋子、被子、枕头之类的。他们是搭乘拉煤的货车来到城里的,这就减省了两个人的一趟车费。留给他们的却是头发、眉毛,手、脸,衣服、包袱上全都是黑乎乎的煤灰。他们从装煤的车厢里跳下来,感叹一声,城市终于到了。女人先看到马路旁边有一个自来水喷头,正在向四方旋转着喷出一道道白亮亮的自来水,浇着路旁的一大块儿碧绿的草坪。两口子就把包袱扔到一旁,过去借喷出的自来水把手脸洗一洗。男的手掌宽大,手缝严实,捧得的水多,每次都是他去接满一捧水,倒在女人手上,女人用它来洗干净手和脸。男的从包袱里掏出毛巾,把媳妇的脸和手连同自己的脸和手擦干。这样一收拾,果然看上去不像乞丐。他们没有镜子,是用彼此的眼睛来作为镜子。男人笑着问:婆姨,你汉子像不像个讨米的?女人说:不像!我男人像个大老板。女人又说:当家的,你觉得我像不像个讨米婆?男人说:谁说的?走遍天下俺媳妇最大,俺媳妇是俺的世界官,是俺家的老板娘。

男人和女人在草坪旁边收拾干净手、脸和衣服。这时男人一抬头,看见马路上车来人往。马路旁边是高楼大厦,那楼高得把脖子仰起来,数上半天,数得两眼发花,还是数不清楚到底是多少层。城里真繁华,见什么都比乡下的要好。男人再看马路,眼前的马路正处在一个斜坡下面。斜坡前面是一个立交桥,一共有两层,旋转而上,又旋转而下,通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立交桥往东的一条马路,从高向低铺展而来,到了男人和他媳妇站的这个位置,天桥造起的地势已经趋向平缓了。平缓的路面也是出于刹住立交桥的高坡地势的考虑,在路下面建了一个桥洞,方形的桥洞。从路的北面可以通向南面。路面有多宽,桥洞就有多长,站在桥洞的这一头,可以望见桥洞那一头的明亮。

桥洞里是空旷的,什么也没有,水泥地面上坑坑洼洼。两口子说话时声音大了,还会产生回音。男人把肩上的包袱放在桥洞下的水泥地面上,女人也把包袱放在地面上,两口子就在这个桥洞下面住了下来。这个桥洞周围没有超市,菜市场,人流比较少,这里一天到晚不会有人来打扰,两口子就把这里作为他们的住处。白天他们把两个包袱全都搁在桥洞底下,两人各背一只发黑的塑料编织袋,分头出去捡破烂物品,捡矿泉水瓶、玻璃瓶,各种金属铁盒,还有纸板、木盒,凡是可以作为旧废品回收的,他们都捡到袋子里装起来背到桥洞底下,将它们从口袋里倒出来,分类堆放起来。隔三天拿出去卖一次。白天从马路旁边经过,过路人总可以见到桥洞下面有两三堆被他们两口子分类堆放的破烂物品。人不在屋里,白天他们出去捡破烂去了。

半年过后,一天晚上男人很晚了还没有回来,女人等着焦急了,奔到路灯下来等他。她见到自己的男人正推着一辆满是积尘的破旧农用车,车子的发动机早已坏死,没法开动,车轮虽然充气饱满,两只轮胎全都起了皴。驾驶室座位上的皮早已破得不成样子,被灰尘浸泡成深灰色的海绵向外翻起。驾驶室里的按钮上积了厚厚一层污垢,扳不动,按不下去。刹车、离合器早已被灰尘焊死在那里,下再大的力气,也踩不动。整辆车被主人遗弃至少有十年吧。扫马路的清洁工人说,男人花了200 元钱从街道办事处里买回了这辆破旧农用车,没法开动,他就将它推着走。男人将这辆破旧农用车一改造,让它伏在一棵大槐树下,在车厢的四周各焊上一面铁丝网。两口子把捡来的破烂物品都放进铁丝网里存起来。过了一段时间,男人卖破烂的途中经过旧车市场,从旧车市场里看上一辆旧货柜车,那辆货柜车是二十年前被人遗弃的。那种款式的小型货柜车,现在大街上已经看不到了,早已成了一代人的记忆。原来这车的主人是做海鲜生意的,用它拉海鲜进城,每天早晚各一个来回,车上还留有一些鱼腥味儿。男人用很少的钱把这辆车买了下来,将它开回来,同那辆破旧农用车并排停在大槐树下。他们有了空间存放破烂物品,他们不再只外出捡破烂,他们还收破烂,人家收的破烂也可以卖给他们,小区里的居民家里有要及时处理的废旧家具,等物品就给他们两口子打电话,男人接到电话后就踩着三轮车上门去取。女人这个时候负责守住他们的两辆车,这是他们的车间和办公室。天桥底下只是他们睡觉的地方,不能堆放杂物。有一次来了两位城管人员,把车停在马路边上,从桥洞里喊出了夫妇二人,告诉他们说,没有地方住,在桥洞下待一两天他们管不了,但桥洞下绝对不能存放垃圾,他们就把捡来的,收来的破烂物品都装到车上。一些大件,不便于存放的,两口子就把货柜车作为车间在那里进行浅加工。本来在马路边上加工也是可以的,但这两口子都顾忌街道上的颜面,不愿意将家具木屑,橡胶片,油漆末撒在路面上影响城市美观,他们只躲进货柜车里对收来的物品进行浅加工。包装盒,全部拆成纸板,收拢来一件一件摆放整齐摞放在农用车车厢铁丝网焊成的车斗里。矿泉水瓶盖子全部拧下来,装进一只细眼网兜,塑料瓶身用脚板踏扁,然后一只压着一只,拿一根结实的绳子将成百上千个踏扁的瓶身捆在一起,堆放到小货柜车的车顶上面,这种塑料瓶坚固,塑料胶性能极好,露天放在外面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一年半载的坏不了。收来的旧家具,要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中等的家具可以转手,作为二手家具出卖。对于那些已经损坏的旧家具,男人也不着急,他的木工手艺这时候派上了用场。门关不严实的衣柜,缺胳膊断腿的桌椅板凳,都成了男人的好伙伴。男人会打开他从老家带过来的工具箱,这里有他要用的一切设备。卡车车厢的空间窄,男人在里面侍弄坏家具,女人就站在外面为男人捧上工具箱。男人说,凿子给我拿过来,女人就将工具箱里的凿子递过去。男人又说,墨斗给我拿过来。女人连忙从工具箱里拿出墨斗递过去。男人把用完的凿子、墨斗又递给女人。这时候女人将它们各自擦拭干净,一件一件地按原样摆放在木头工具箱里。两口子齐心协力,残缺家具一件一件恢复完整。有时候是男人向女人递东西,递的不再是工具,而是男人卖破烂挣回来的钱,是一张一张实实在在贴心贴肺的人民币。有拾圆的,也有伍圆的、壹圆的,还有壹角、伍角的钢镚子。女人把这些赚回来的钱装进一只咖啡色的小背包里,平日里这只小背包大部分时间会背在女人的身上,遇上要干力气活儿,要出汗,大伸手脚的时候,女人会将这个包取下来塞到小货车旧驾驶室的座位底下,驾驶室门上有锁,别人打不开。

平日里男人外出捡破烂,女人在家里开始捡捡扫扫,把破烂物品分门别类放好。农村出来的女人既能爬高,又能爬低,里里外外没有活儿她不干到。小货车车厢经女人一布置,有一半成了他们的厨房和卧室。他们把超市里遗弃的货架捡回来,用钢锯截短,又将它们装上,放进小货车的车厢里,货架最上面一层放着三只纯净水水桶,这里装着一家四口人的饮用水和做饭用水。货架的二层搁着白菜、土豆、南瓜、茄子、四季豆、青椒,都用方便袋装着,是每天晚上女人趁菜市场快要关门的前五分钟冲过去买回来的尾菜。这种尾菜要比每天早晨开市时的菜便宜很多,一块钱就可以买回一大袋。旁边是袋装的食用盐,金龙鱼调和油,袋装还没有打开的酱油,十三香和一瓶捡回来一直舍不得打开用的料酒。农村人做菜很少有用到料酒的。货架最下面一层是厨具,四个中号的瓷碗,碗檐上没有图案,只是靠边处画了两条天蓝色的线条,绕着碗檐转一圈儿。是那种结实粗糙的陶土烧制成的,模样又憨又笨,但结实耐用,小有磕碰不易破碎。这种碗在20 世纪80 年代的农村各家各户的饭桌上经常能看到,现在基本上没有人家再用了。这四个碗是一位住在小区的老太太用个旧篾丝篮拎过来当废品卖的,和女人聊起了农村生活过后,老太太整个人高兴得如同回到了年轻时候的知青生活中去了。末了,没有收女人的钱,直接连篮子和碗一起送给了女人。碗旁边是一个旧电磁炉,是人家搬家处理的物品,有四成新,原本以为只能拆散当废塑料称斤卖了。拿回来插上电,没想到还可以用,只是调节大中小热量的开关坏了,怎么按都是一个档位。女人就把它留了下来,平日里用它给一家四口人做饭,炒菜,下面条,煲汤都好用。电磁炉旁边是一只电饭锅。那种打工人过年回家,退房子时嫌不好带走,扔下不要的,房东又觉得这种锅是便宜货看不上,拿不进自家厨房里去的那种,最后只要三两块钱就把它给卖了。其实这只电饭锅并不旧,有八成新。女人用它来做米饭,熬粥,热馒头,全家人吃的主食全靠这只电饭锅。有一天中午,女人大中午还没有做好午饭,显得很着急,不时跑到路口去张望,总算盼到男人回来了,踩着没有篷的三轮车,三轮车车厢后面满满当当的,还收回来了一台彩电,今天的收获不错,两口子高兴起来。女人说,电饭锅坏了,插上电了半天没有动静,水烧一个小时了还没有热。男人说,那可能是电热丝烧坏了,接一下就可以用。女人爬进小货车的驾驶室,在那里请出了男人的工具箱,从箱里拿出梅花口起子和试电笔。男人把电饭锅从锅底部开始拆开,鼓捣了一阵子,又重新装上,插上电源,锅里的水果然一会儿就响了。电饭锅旁边是一只不锈钢盆,超市售价是47元,男人踩着三轮车从清仓甩卖摊位上只花5 元钱就买了回来。女人用它洗菜,和面。把它倒扣过来,在盆底上还可以擀饺子皮,拿焯过的白菜叶包白菜、木耳、鸡蛋、粉条,在锅里煎熟,制作卷千时,第二道工序要在盆底上完成。

女人的厨艺不错,做菜,煮饭不避人。他们有一张低矮的,由两块儿木胶板组合而成的折叠桌。把桌子撑开,电磁炉放上去,电饭锅再放上去,桌面就拥挤了。女人就先把饭在电饭锅做好,把锅掇下来,再点起电磁炉开始炒菜,折叠桌放在大槐树下。女人就蹲在大槐树下切菜,炒菜。砧板是一块儿黄澄澄的圆形木块儿。菜刀虽然旧,但女人用起来很顺手。炒好的菜铲起来,装进大碗里,然后拿一只小一些的碗倒扣在大碗上面,一顿做两三个菜,够一家四口人吃,过节的日子或者星期天的中午,他们会加一个汤,是青菜豆腐汤,盐放得比较多,没有多少油,乡下人口重,油太贵他们节约着吃,能省一勺就省一勺。

饭做好了。女人闲下来,除开将车前的地方又扫一遍,她就是把男人捡回来的或小区居民卖过来的饮料瓶的瓶盖一个一个地卸下来,装进网兜,网兜很大,但网眼很小,简直可以用它来捕苍蝇,网兜里已经盛下了一小兜瓶盖子,下个星期二就会有车来收。这个城市里的人真爱喝饮料,怎么有这么多的瓶子卖呢?要是把这么多瓶饮料倒出来,聚在一起,还不成了一条大河?女人不再去猜河大河小,河宽河窄。她想到的是一个瓶子转手卖出去可以挣两分钱,十个瓶子是两角,一百个瓶子两块钱,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想着想着脸上的表情柔和了,眼睛里透着光。往路口看时,两个孩子还没有放学,他们下午四点四十才放学,中午在农民工子弟学校吃一顿午饭,两个孩子都很瘦,黑,话不多。

女人第二次向路口望去时,见脚踏三轮车上歪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神情紧张,像是在逃跑似的拼命踩着他脚下的三轮车。三轮车发疯了一样向前狂奔。男人慌慌张张地不时扭头朝身后张望,一路惊慌失措地踩着车回来。女人认出那正是自己的男人。她赶紧扔下瓶子,向男人迎上去。男人的三轮车穿过十字路口向自己的垃圾车开过来。男人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凌乱,衣领和衣袖上沾有泥污,眼神里向外透着坚硬的恐惧。左腿的小腿上血肉模糊。血水正向外流了出来。妻子上前将男人的肩膀扶住,把他从车上扶下来。“这是咋的啦?”女人流着泪,喉咙哽咽了。男人稳了稳情绪,表情有了改善,脸上的肌肉柔和多了。他向妻子挤出了一丝笑容。说:“没事。刚才不小心被一条狼狗咬了一口,出了一点儿血,过两天就好了。”女人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她害怕自己哭出声来。她把男人搀在路边水泥台上坐下。动手烧了一锅开水,浸布片清洁了伤口,又到公园里去寻回来三五样野花野草,用牙齿嚼碎,合着汁液涂到男人流血的伤口上。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办法,有了草木便有了希望,一些小病小灾自己可以解决,就不去医院,这是农村人的生活准则。血很快就止住了,没有再流。男人也不用躺倒在床上,他没有这些闲工夫,中午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傍晚他又踩着三轮车出去了。女人给丈夫削了一根木棒,两尺来长,粗有一握,搁在男人三轮车的车厢里,男人危急时刻可以用它来赶狗防身。每天踩着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大街小巷,弯弯小路哪里不走到,哪里没有去过?人生世上总有一些大灾小难,要人自己去扛着。备下一根棍子也是应该的。

第二批纸板堆上农用车厢已经两个星期了,老吴一直没有开车来收走。老吴的父亲上个星期病故了,他回老家去料理后事还没有来。纸板就只能这么放在车厢里。这一批纸板的颜色和质量很不错,老吴早就说过这一批纸板他不再出给废品回收公司,他要亲自送到原材料生产厂家。老吴是个有想法的人,他早就想自己开一家废品回收公司。老吴和这两口子是老乡,隔一段时间,老吴的农用车就会开过来,将这一对夫妻收的废品回收过去。每次老吴来过后,他们的农用车车厢就会被清空,下次老吴再过来,他们的车厢又一次被清空。他们是老吴众多客户中的一家,老吴像他们这样的固定客户还有十几家。他们是老乡,老吴每次来,都要坐在大槐树下的水泥台上同他们两口子聊一会儿天。聊天的内容涉及城市、农村,大街小巷,天南海北无不聊到。有时候吃饭的时候到了,女人起身做饭,留老吴吃午饭,老吴也不客气,饭桌上这时候便多了一双碗筷。老吴也不白吃老乡家的饭食,下次来必然要带上一些东西,一双还可以穿的八成新的男式皮鞋,一个只坏了一根带子的小学生书包,说是带过来给侄儿侄女用。也有时候会拎过来一瓶白酒,看包装就很高级,瓶身上贴的标签一连串的都是外文字母,没有一个认得。但喝起来,滋味儿也很平常。老吴说这是人家处理给他的酒,反正搁着也是搁着,不如拿过来一起喝了。也就是在一次喝酒中,老吴说起他想自己开一家废旧物品回收公司的想法。首先货源得充足,其次回收的物品质量必须过得硬,这样才能在二手市场上赢得尊重,生意才可以做得长久。毕竟老吴在废品回收行业打拼了二十年,这个行业里的条条道道、沟沟坎坎,老吴门清。老吴平日里为人豪爽、仗义,自己开家公司没准还真可以。上次来的时候老吴就看上了两口子收的那大半车纸板。当时是黄昏,光线暗淡了下来,老吴爬上他们的农用车厢,趴在车厢里眼睛都快贴住了纸板,在那里仔细察看这一批纸板。老吴不光看,老吴的眼睛其实近视。光线暗,他看东西是有不小的障碍。老吴看着看着竟然趴在纸板上去闻了起来,老吴把车厢上堆的纸板当成了一个美貌的女人。老吴闻了一会儿,笑容满面地站起来。对男人说,这一批纸板的成色相当不错,他一定要用它们去做大用成。老吴也不瞒这两口子。他说这大用成就是把它们直接送到生产纸板的大厂家去,就用这一批成色不错的旧纸板敲开生产厂家的大门。往后有货源直接送到厂里,就可以赚到更多的订单。老吴临走的时候,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郑重地说,要好生照管这一批纸板,千万不要让别的废品收购人收走。过一段时间就开车来拉走。男人点头,表示明白了。

老吴上次离开后的第三天,他老家就出事了,老吴的老父亲突然病故,老吴赶回老家了,纸板并没有如期拉走,一直堆在那里。

天边起了一团白云,白云在向外扩散,向外拉开,变薄。颜色也在变深,再变深,一会儿云的落脚处就变成了乌云。乌云在加厚,向天空四处乱窜,一会儿工夫就铺满了整个天空。风这时候刮起来了。从树叶间横扫过去,没有把握准力度,风头栽倒在地面,并没有消停,于是贴着地面一扫。街面上的枯枝败叶,各种方便袋、纸片,一下子被扫到半空中去了。风过去后,大地还在颤抖着。雨点落了下来。啪啪地打在地面上。女人在他们的垃圾收购点附近寻了一下午,没有找到一块儿像样的塑料布。如今城市里的人都住高楼,脚下踩的是柏油路、水泥路,连泥土都难以见到。出门就是地铁、公交车、私家车,淋雨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人们很少会用到大块儿的塑料布,即便是在废品收购站,也找不到尼龙纸之类的物件。女人想捡到一件旧雨衣,或者一把坏了头的旧伞什么的,寻找了大半个下午也没有找到。女人只好钻到桥洞下面,把自己家盖的被子拆了,床单也抖了过来,把包袱里装的所有的冬夏衣裳全部翻出来,把它们一一打开盖到农用车车厢的纸板上面。雨点越下越大,越下越密。男人蹬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地撞了回来,见女人正站在农用车的车厢上在纸板上盖着什么。女人见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回来。她赶忙对男人说,快快,快,快脱衣服,脱衣服,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男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脱衣服?在这里?不过男人还是迅速把上身的两件衣服脱了下来,上身光着膀子。裤子也脱吗?女人大声道,能脱的都脱下来。男人脱下长裤,扔给了女人,只穿着短内裤站在雨林中。女人把老公脱下来的上衣和裤子都盖在了纸板上面。纸板上还空出一块儿没有东西盖。女人略微犹豫了一下,伸手解开了自己上衣的纽扣,把她的外衣脱了下来,盖了上去。女人正准备将她上身的秋衣也脱下来。男人高喊一声:“不!”声音又大又惶恐,像是有人从他的手中把一件宝贝夺走似的。男人能做到的是拼命去护住这件宝贝。只见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上农用车厢,一把按住女人的双手,他坚决不让自己的女人的身体呈现在别人面前,连雨水也不可以偷窥自己女人的隐私。男人发起疯来像一头发狂的公牛。他一把抱起自己的女人,三下两下地蹿下了车厢。男人粗暴地打开破旧的车门,将自己的女人硬塞进驾驶室里去,然后把车门从外面锁好。女人拍打着车门,她透过玻璃看到自己光着膀子,只穿着内裤的男人穿过雨林,迎着雨水,又一次爬上了农用车的车厢。这时男人张开双臂,把他光溜溜的后背当成一块儿塑料布,盖住了剩下那一块儿空出来的纸板。天边一道闪电掠过,将乌云翻滚的天空劈成了两半。霎时,雨水倾盆而下,砸在路面上,路面上起着钉子一般的水条,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水雾。男人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地趴在纸板上面,雨水砸过他的脑袋、肩膀和后背,流到他旁边的旧衣服上面,男人护在身体下面的纸板始终是干的,没有让它浸水。

雨在后半夜停了,男人从车厢的纸板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又踩着自己的旧三轮车出去了。第二天太阳出来了,被大雨冲刷过的马路格外宽敞、明净,空气也说不出的清新,天空蓝得像一块儿玉。

老吴近来到两口子的收购点来的次数多了起来,今天来问收购到这个没有?明天来问收购到那个没有。一来就说目前废品收购的行情。感慨收到的废品的质量越来越好,档次也越来越高。前一段时间有收购点收到一件高级羽绒服,有九成新,看上去顶多也就穿了两三次的样子,“你知道这件羽绒服的市场价是多少吗?我有个伙计他媳妇在百货大楼卖高级服装,回来说,这一件衣服的售价是60000元。”老吴说着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抽了起来。上次的那一批纸板脱手后,果然为老吴赢来了一个大客户,他在行业内的口碑也越来越好了。老吴决定把这两口子的收购点作为他的中心收购点,以后凡是同等废旧物品回收,他们两口子的出货价格要比其他收购点的高出一两分。这样一来在老吴的帮助下,两口子的废品卖得很快,原来积攒在货柜箱里的那些难以脱手的物件,很快老吴也派人来拉走了。男人踩着三轮车早出晚归沿街捡各种破铜烂铁,纸板,矿泉水瓶。三轮车的车头上绑起一只喇叭,喊着“回收旧冰箱、旧彩电、旧电脑、旧洗衣机、旧手机”。女人在屋里守着摊位。有人上门来卖破烂,她就给人家卖的物品过称,付钱。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在大槐树下摆开一张桌子,让两个孩子在那里做作业,她自己搬一把小矮塑料椅子坐在孩子们旁边看着。孩子有的字不认识,问她。她也不认识,就让孩子在不认识的字下面做好记号,明天去问老师。虽然整天缺衣少食的,两个孩子在女人的教育下学习都很认真、刻苦。

女人从菜市场买回一袋鸡蛋,拎着鸡蛋往桥洞下走。刚走到桥洞,她突然想到应该拿起一个鸡蛋来看一看。刚拿起来,手上一滑,一只鸡蛋落在地上,摔坏了。蛋黄和蛋清从破碎的壳里流了出来。女人心里一紧,莫名地掠过一丝慌乱。午饭做好了,等了一个小时还不见男人踩三轮车回来。女人扔下手中的瓶盖子,站到路口去望。路上不见男人的踪影。女人转回身,来到大槐树下,继续拆着矿泉水瓶盖子,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让女人不时地抬头望向前面的路口。路口里出现了一辆三轮车,一辆她看上去很眼熟的三轮车。女人定睛一看,不错,正是自己男人的三轮车,骑在三轮车上的并不是她的男人,而是他们的老乡老吴,老吴吃力地踩着三轮车,脸上的表情凝重。女人正要奔上去问老吴自己的男人呢?这时候她看到三轮车车厢里还歪躺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头上已经被白纱布缠了一道又一道,从额头缠到了下巴,耳朵、鼻子、嘴巴露在外面。女人还是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的男人。女人双手捏了一下衣角,随即把右手拿起来握住拳头,放在嘴唇旁边。她努力克制自己没有叫出声。女人流着眼泪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才问一声:“这是咋的了?怎么会搞成这样?”老吴扶女人在矮凳子上坐下来。他起身去扶男人时,男人把老吴推开了,没有让他扶,自己从三轮车上站起来,爬着下了车,一边下车,一边破口大骂:“老子总有一天把他的手脚打断,打他成个缺脚把手的。”老吴上去扶了一下他的肩膀,男人依然说:“这个仇不报,老子不姓赵。”老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逞强?这事已经过去了,别往心里去。”男人将手在胸前向外一分,怒发冲冠,“不。过不去,这个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老吴伸手制止说:“生那么大气干吗?刚刚缠的绷带看又给弄松了。”

女人和老吴一起把男人扶到桥洞下面去躺下。女人不住地流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吴安慰她说,没事的,刚才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只是皮外伤,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不严重,休息几天就好了。老吴说,上午他正在往自己的车上装废品,准备拉向二手市场。这时候有个伙计跑过来告诉他,老赵在大厦门前和保安打架,我扔下废品不装。赶到大厦门前,见老赵已经被打倒在地,额头上在向外流血。我赶紧用他的三轮车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医生看过,打了吊针,又上了药。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老赵把三轮车停在大厦门前的马路边上,到楼上去收纸板了。收完纸板下楼来,没有见到他的三轮车,他刚才放三轮车的地方停放着一辆白色的路虎。保安见老赵下楼来,就指着老赵的鼻子破口大骂,骂老赵的三轮车停的不是地方,占了人家公司高管的车位。老赵先没有争辩。他看到自己的三轮车被人推到附近的树脚下去了,整个车子被翻了过来,仰躺在地上。三轮车车厢里装的捡回来的矿泉水瓶、玻璃瓶、铜片撒了一地。老赵这才同保安理论起来,争到两人都各自骂了娘,保安是个毛头小伙子,一脸青春痘,他抡起警棍就朝老赵的脑袋打过来,老赵躲闪不及早已吃了一下,又一连打了两下,把脑袋打得流出血来。

男人在桥洞下面的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生着闷气。第三天傍晚,从床上爬起来,由于饥饿身体轻飘飘的,气消了,不再提去报复保安的话。天快黑时,男人走出桥洞,来到他们的两辆收废品的车旁边,他沿着两辆车走了一圈儿,小货柜车的车厢南面的一整面是老吴让人来为它用油漆喷绘上的一幅风景画。画上有蓝天、白云,有山川、青草、河流和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以及天空中的蝴蝶、蜻蜓。画上印有一行文字,“垃圾分类,我们一起来。”男人盯着这一幅画看了又看,第一次感觉到画中的树和河流画得真像。他一辈子吃尽了没有文化的亏,到处被人像狗一样地踢来踢去,但他心里一直敬佩有文化的人。路灯亮起来的时候,男人把一张纸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小货车的北面,北面正对着人行道。从这条马路上经过的人都可以看到男人贴出来的那一张画纸。那不是别的,是一张男人的儿子那个叫赵晓褔的孩子小学三年级上学期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又过了几天,在赵晓褔的奖状旁边又贴出了另外一张奖状,是赵晓美小学五年级下学期“三科联赛”总分第一名的奖状。赵晓美是赵晓褔的姐姐,正在上小学五年级。

男人捡废品回来,儿子的作业做完了,正坐在板凳上玩,儿子这几天迷上了一只农夫山泉矿泉水瓶子。有事没事都要把这瓶子拿出来玩一会儿,然后再拿去藏好。男人有时候看到儿子把这只空瓶子拿在手上来回地摇,有时候他又拿手指去弹着瓶壁。有一次,儿子还往瓶子里灌了大半瓶自来水,把瓶子来回地摇着。这个时候男人看到儿子,正不声不响地看着手中的瓶子,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停下三轮车,把今天捡回来的物件一件一件地归类,归类完将它们一一放到车厢里存放起来。儿子这时候跑过来说,爸爸,蟑螂装进瓶子里,不吃不喝,经历过水淹,摔打,它也可以在瓶子里活15天。今天是它们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在今天早晨,三只蟑螂先后产下了三只蟑螂宝宝,下午那三只大蟑螂都死去了,三只蟑螂宝宝活了下来。爸爸,你说蟑螂的生命力该有多么顽强。男人说,那当然了!要不然人们怎么叫它小强?蟑螂也是一条性命,咱们不要伤害它。儿子说,知道了爸爸,老师说要写作文我才抓回来三只蟑螂的,等我的作文写完了,我就把这三只蟑螂宝宝放生。

春节来了,小区里,马路上,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欢庆气氛。街道上的行人车辆少了起来,人们在节日里回到各自家里过年了。男人觉得春节期间可以捡回更多的破烂,也可以回收到更多的家庭生活物品。他一大早就踩着三轮车沿着马路往小区里转悠去了。傍晚回来时果然捡回来满满一车,一家人在桥洞子下面也贴上了春联,在那里欢欢喜喜地过春节。除夕他们不买鞭炮,把买鞭炮的钱省下来为两个孩子买了作业本,一买就买了厚厚一摞,是他们的爸爸去批发市场批发回来的,姐姐用弟弟也用。大年初一人们从这一家废旧物品收购点经过时,看到小货柜车的一侧又增添了两张崭新的奖状。赵晓褔、赵晓美各一张。小货柜车的车头处,一边挂着一串红红的,喜气洋洋的小红灯笼。左边六个成一串,右边六个成一串。

盛夏烈日当空,男人踩着空三轮车往小区里走,在马路边的一个垃圾箱旁边停了一会儿,他习惯性地把头伸到垃圾箱口朝那里看一眼,马路两旁的槐树上的知了叫过不停,这三伏天真是太热了。那个女的从男人身边走过时,步子踏得又大又慢,软绵绵的,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男人发现她连衣裙前面挺出一个大肚子。女人走到男人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步子慢了下来。只见她疲惫地把右手抬起来,手背贴着额头,这么原地站了一会儿,身体这个时候在颤抖,好像有一股洪水正从她的脚跟处一直向身体上面涌过来,没过小腿,没过膝盖,没过腰腹。她的腿越来越软,像是要融化去似的,变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全身的力气一点儿一点儿从腿部向上抽空而去。女的两脚一松,身体一软,就侧身躺在地上。男人赶紧跑上去,伸手拭了一下女的鼻息,又摸了女的右手腕上的脉搏,心跳显得很快。男人赶紧将女的抱起来,把她放在自己的空三轮车上,把三轮车调头,朝自己废品收购点踩过去。女人正在槐树脚下与一个卖废品的男人讲价钱。男人喊女人,女人放下手上拿的那只旧电饭锅赶了过来。女人见男人的三轮车上躺着一个女的,女人立刻明白是出了什么事,扔下来卖废品的男人朝丈夫奔跑过去。女人把自己头上戴的草帽取下来,戴在女的头上,又跑到三轮车的车后面去推车。男人在前面猛蹬,女人在后面猛推。两口子齐心协力,把三轮车往前面的卫生院里蹬去。

卫生院离这里有两条街,是离这里最近的医院,男人踩得满头大汗,女人在后面也奔跑得气喘吁吁,两口子把三轮车开过一条街,眼看从前面的大红绿灯处拐个弯,再有一条街就到了卫生院。男人然想起了什么事,扭过头来对自己女人说,你的钱袋子拿来了?女人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出来得急,根本就没有背那钱袋。女人站住,对丈夫把手一扬。你先去,不要耽搁,我回去一趟就来。说完她就沿着人行道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收购点,打开车门,把钱袋子取出来,往肩上一跨,车门都顾不上锁就向卫生院的方向飞跑过去。远远看去,车门半敞开着立在那里,仿佛刮过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开,但是吹不开。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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