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黄昏

2023-02-20 03:27胥琰
牡丹 2023年9期
关键词:白薇白露光辉

胥琰

又到白露节气,黄昏,起了细细的凉风,耿光辉站在老屋长满瓦菘的瓦檐下,看着照北墙背面的一丛斑竹,听到鸽哨飘忽的声音,抬头看见一片鸽翅映着夕晖盘旋闪动。他无主的思绪,也随之在杂乱地摇摆。心,比往年这个时令,似乎更加魂不守舍。

因为旧城改造,耿光辉住了整整30 年的老院,正处在新规划的文峰塔旅游景区之内,年前就动员住户搬迁了。在城南地立德巷,这个南临护城河的三进式院落,始建于清乾隆初年。他曾经在前院过厅屋的大梁上,隐约辨认出“大清乾隆丙辰年秋月吉日吉时造”的繁体楷书文字。一想到,祖祖辈辈所居的老屋,就要毁于破拆机巨大的铁杵之下,耿光辉叹息了一声说:乖乖,整整280 岁了……然而,此刻,让两鬓开始泛白的老男人耿光辉的心思飘忽不定的还不是拆迁招来的老家难舍的伤感,而是上午十点左右,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20 世纪80 年代中期,耿光辉初识白露,是在一个文学沙龙的活动上。那天黄昏,恰巧也是白露节气,在涧西一间幼儿园教室临时布置的朗诵会现场,一位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子,看到高朋满座,活动就要开始,带着几分羞怯的歉意说:哎吆,Sorry,我刚下班,冲了澡,差点儿迟到了……耿光辉侧身瞥了一眼,那女子看上去20岁出头,一身灰蓝色劳动布工装,如瀑的长发还带着明显的湿意,当时并未过多留意。谁知,挨着那女子朗诵,她的一个奇特的报幕方式和自选的朗诵内容,像楔子一样,一锤子楔进了耿光辉的心里。

下面,由美女白露朗诵,大家欢迎。女主持人报幕声刚刚停下,耿光辉随众鼓掌的同时,知道了她的名字,脑海里立马就叮当出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白露从木连椅上站起身,神情自然洒脱地走到缠着彩色纸条的日光灯下,耿光辉这才看清楚白露的姿容:不知何时,她颀长而白皙的脖颈上,多了一条中国红纱巾,映出了一张白净秀雅的瓜子面脸,长发披肩,长睫毛,双眼皮,一对水活活的眼睛。白露从工装上衣兜里抽出一张信纸,展开捧在手里,然后进入了朗诵角色。我朗诵的诗歌是《白露黄昏》,作者:耿光辉,朗诵者:中国YT,白露……似乎觉察到了听众中,有人因为诗题与自己的名字重合而悄悄地交头接耳,但她并没有时间过于在意,正式开始朗诵到:已是蒹葭苍苍的季节了/今晨,降落白白的露霜……

耿光辉兴奋得像买彩票中了头彩一样,心情亢奋地听完了白露的朗诵。倒不为她一口拽拽的普通话而感叹,尽管与她还没有交过一言,白露居然选择了自己上周刚刚在本地报纸副刊上发表的一首小诗,当作朗诵的节目。如果说诗歌被人朗诵是一种荣耀的话,那么这个荣耀竟然是一个初次见面的美女带给他的。另外,白露自报门楣时,还特意加上了她自己工作的单位,她是在为自己是本地最大的国有企业的一名产业工人而自豪吗?

朗诵告一段落,自由交流时段,主办者开时滚动播放几支舞曲,供与会者自由结合,跳跳交谊舞,联络一下感情。在《蓝色多瑙河圆舞曲》里,女主持人牵着白露的手,走过来对耿光辉说:那个光辉呀,我的小妹白露,刚才朗诵了你的大作,现在,你还不快点儿显示一下绅士风度,邀请她跳个舞?耿光辉连忙说了句,“谢谢你”,就对着白露一倾身,做出了邀舞的手势,抬眼看见白露点头应允,就右手揽腰左手牵手轻举,和白露一起旋转着进入了舞池……多少年以后,耿光辉始终铭记着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两个回合的简短对话。

白露问:你最喜欢谁的诗啊?

耿光辉答:普希金。

耿光辉问:你最喜欢……什么?

白露狡黠地闪着眼波答:我喜欢,奇特。

耿光辉意想不到的来客竟然是白薇。

时光真的如白驹过隙,似乎就在一眨眼之间,再有两年就要正式退休了。去年在市教育局退居二线,耿光辉由办公室主任的身份转为主任科员,转换成了虚职,差不多也等于赋闲了。老婆王霞在城南地小学教书,55岁退休后,两年前就到杭州带孙子了。耿光辉觉得最难打发的是周末,昨儿个惦记着老巷子的祖屋,一大早就开车穿城而过,从隋唐古运河南部的新城小区过来了。耿光辉在原属自家院落的门口泊好车,看到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墙上,都用白色石灰水,刷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粗鲁地写着一个醒目的“拆”字。耿光辉拿出钥匙,打开了两扇门上两个铁环上的大铁锁,吱呀吱呀地推门进了院子,两手向后一把拉,顺势关上大门。前院里,布满暗绿色苔藓的青砖地面,稀稀拉拉散落了一层泡桐叶子,也许是院子里萧条荒寒的景象,引起了某种感伤,耿光辉取过一把大扫帚,一面呼呼啦啦地扫着干枯的落叶,一面哼唱着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片头曲: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一支短短的曲子还没有哼完,就听见“当当当”的拍打铁环的叩门声,耿光辉拎着扫把走过去……叩门人询问着,“有人吗?”接着,“吱呀”一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扇门,耿光辉回答着,“谁呀?”绕过照北墙,然后就看见一只脚已经跨进门槛的,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

我刚才……在门外,听到您哼唱《红楼梦》曲子来着!您应该……就是耿伯伯吧?眼前的女子,银灰色的开襟羊毛衫,一袭质地很垂的蓝底白色碎花的长裙,带着几分浅浅的羞涩。她用右手掠过耳边的短发,脸型、神情和语气,都很像耿光辉曾经十分熟悉的一个人。

我是姓耿……

那您,一定是耿光辉伯伯了?

我是。你是……

伯伯,我是白薇……那姑娘看出了耿光辉的疑问,又主动解释说:白露……是我的母亲……还未说完,瞬间,已经是泪水盈盈了。

人世间的缘起缘灭,不知道是否真有定数?“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是富于诗意的浪漫的说法,也带点儿宿命的神秘,像口语中的“冤家”一词。《红楼梦》第三十回中,贾宝玉和林黛玉初次从贾母口中,听到“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语,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

耿光辉和白露,确定了“两处相思,一种闲愁”的恋爱关系,起初是因为一本书,又因为这本书,第一次像恋人一样牵了手。年届退休的耿光辉,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初恋,那个对于他来说刻骨铭心的“经典”一幕:记得那一年,这个城市破天荒地举办了第一届牡丹花会,正是谷雨那一天,在朗诵会上初识的白露,第一次寄来了一封邀约的短信:

耿光辉:

你好!如果你还记得我,请于本月20 号晚8点,在市中心喷泉北入口,见上一面好吗?若不能来,我等到8点半,此事就作罢。

白露

1983.4.19

本市信件,24 小时以内可以收到。耿光辉在办公室取出信看了以后,点着一支烟吸着,随即想起了白露在舞池里说的那句话:我喜欢奇特。主动邀请男子幽会,连口气也那么率真,这就是白露的性格吧?耿光辉本来就处在心猿意马的年龄,具有诗人的敏感与多情,当然无法拒绝这个约会了。

晚8 点零5 分,停下“永久牌”自行车,白露看到耿光辉如约而来的瞬间,眼神里正荡漾着喷泉映出的五彩光霓,话语间却故意透着几分调侃与嗔怨:帅哥吔,让本姑娘等你,你也……好意思呀?听到耿光辉当真在为自己迟到道歉,白露又话锋一转说:好了好了,我也知道路远人多,你别太当真了,本姑娘买针不买针,试试你的心啊!看到耿光辉额头上,映着几许亮晶晶的汗珠,白露还善解人意地掏出一方折叠成方形的红方格手帕,递给他说:给你……她看见耿光辉有些迟疑,接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帅哥,快接着,还让本姑娘……亲自为你擦汗呀?

白露提议到喷泉南侧的街心游园。白天这里闲游的散客、看花的游客很多,现在却寥寥无几,借着四周投映过来的微光,在一条双人座的木连椅上,两个人并肩坐了下来。耿光辉把绿帆布书包,放在并拢的双腿上,这才想起来包里装的小吃食,是两包16 开书大小的“华夫香糕”——约会前,他就是为了买这个食品,才迟到了5分钟。他觉得这两盒小礼物,正好是拉话的由头,取出来笑吟吟地说:白露,一点点小意思,也不知道,对不对你的口味儿?白露接过来一看,“噗嗤”乐了,对耿光辉闪着眼波说:帅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华夫香糕?看着耿光辉笑而不答,白露又用雅谑的口气说:看来,你不光会写诗,竟还会用美食买女孩子的心啊!哦,对了,帅哥赠我华夫糕,本姑娘回你——《荆棘鸟》……说罢,白露从自己玉白色坤包里,掏出了一本书,递到耿光辉手里。

那一晚,离开小游园的时候,耿光辉的右手,无意间——也许是有意的,触碰到白露的左手,一时间心血来潮,就试探着捏住了她的手指,见白露没有拒绝,耿光辉干脆又十指相扣地牵住了。

对不起,伯伯,没有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到您。真的,我应该高兴来着……白薇用纸巾揩了两下眼泪,故意冲着耿光辉莞尔一笑,那笑意,妩媚中带着几分凄然。耿光辉问她怎么找到了这里?刚说出口,就后悔提出了这样低智商的问题。白薇的母亲白露,当年不止一次走进这个院子,差点儿还成了这里的女主人之一啊!白薇仿佛印证自己身份似的,挺认真地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便笺,递给耿光辉说:伯伯,这是我母亲,写给我的地址……耿光辉接过来一看,便笺上写着:“老城区立德巷南口路东36 号。耿光辉。”字迹却是十分熟稔的,隽秀而流丽,和当年那些个信封上收信人地址的字样,几无二致。耿光辉一时感慨莫名,试探着询问道:你母亲,白露,她……现在还好吗?

还……好吧……白薇应了一句,却明显转移话题似的,问道:这里,真的要拆迁了?伯伯,我能到您住过的老屋里,看看吗?耿光辉说:老房子,久不住人了。看到白薇那期许的目光,觉得不好拒绝,他只好一转身,从门框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过厅屋双扇门,又转向西,“吱呀”一声,推开了西屋的单扇门。屋子里,透过木格窗的光线不算好,却把空间照得幽是幽明是明的……临窗是一张老式两斗桌,东面里侧摆放着破旧的顶子床。白薇一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顶子床,挺欢喜地问:伯伯,这就是顶子床啊?都成文物了!耿光辉从白薇口里听到“文物”二字,心里有如针刺一般,刺痛了一下,他知道这张床对于他和白露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面对白露的女儿白薇,也不好说些什么,就顺着她的话头掩饰着说:可不……就是文物了?民俗纪念馆的人估计过几天就会来回收了。白薇说:伯伯,我想坐坐来着,可以吗?耿光辉从抽屉里寻出一块儿绣花的旧窗帘,抖了抖,铺在了床沿上,白薇就坐在了上面,颠了颠屁股,坐实了以后,一脸陶醉的样子说:伯伯,感觉真好!那一年,我和母亲一起到周庄旅游,看见沈万三家的顶子床,母亲曾挺神秘地对我说,她当年……曾经在这样的床上,午休过呢!

岂止是午休过啊!耿光辉心里默默感叹着。他不好接这个话题,虽说是当年初恋情人的女儿,可是孤男妙女在老屋里怀旧,这情形也显得太过于暧昧了。他说:久不住人了,屋里潮,闺女。白薇听出他的话外音,站起身知趣地说:伯伯,好了,谢谢您,不把我当……外人。说罢,临迈过门槛,她突然亲了一下耿光辉的右脸颊说:谢谢您,伯伯,叫我一声闺女。出了屋,来到了院子里,白薇抬眼看见大门照北墙后面栽种的那几竿斑竹,跑了过去,摩挲着竹竿,嗅了嗅青青的竹叶,转身笑吟吟地对耿光辉说:伯伯,我听母亲说过来着,这竹子,就是当年你们一起栽种的吧?

“斑竹一枝千滴泪。”这句诗的本事,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耿光辉,再熟悉不过了。当年,白露听耿光辉说起过娥皇女英泪洒斑竹的故事,也许是耿光辉那种企慕的神情,感染了白露,她特意在认识的第二年,托在市绿化队上班的闺蜜,买到了三竿斑竹幼苗,两个人一起挖坑、培土、浇水,把竹苗种在了照北墙后面的花池里……这三竿斑竹,就算是咱们爱情的见证吧……他还记得,种完竹苗,白露就颜如桃花、目光灼灼地对自己说了这一句话。

也许,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期待一次畅谈。白露看院子里一时无人,就挽着耿光辉的胳膊,俏皮地说:走,帅哥,到你小屋里坐坐,谈恋爱立当院,让别人看见,怪腻歪的……临窗的旧式书桌上,放着那本《荆棘鸟》,白露坐在床沿上,拿起书,她抬眼望着站在桌子旁边的耿光辉,探问似的说:咋样,看完了来着?耿光辉说:看完了。小说故事不错,我是一气读了下来……白露说:耿光辉呀耿光辉,你还是个诗人呢,咋就抓不住精彩的说啊?耿光辉说:嘿嘿,可能有些地方还说不好……你推荐的书,该你发表一下高见啊!白露爽快地说:说就说,梅吉……因爱拉尔夫却不能和他长相守,才嫁给了相貌酷似拉尔夫的卢克。可是爱情,是灵与肉缺一不可的感情,所以后来梅吉,才有勇气,投入拉尔夫的怀抱,并有了戴恩。

白露说完,冲着耿光辉闪出一种妩媚十足的笑意,意犹未尽地说:你不觉得,梅吉的爱情,惊世骇俗吗?

耿光辉说,哎,我想起来了,你说过类似的话:奇特。

耿光辉说罢,顺势也坐在了床边,把右手搭在了白露的肩头,接着亲吻了她的鬓角。白露不但没有拒绝,反而笑吟吟地说:帅哥吔,想那事儿的话,你就来吧!耿光辉说:我不是在这儿吗?白露指着耿光辉的额头说:你呀,别酸文假醋的,不中用的……耿光辉在白露的默许下,就势把白露放到了床上,到了关键时刻,却又迟疑了。他怯怯地说:可以吗?白露笑着说:都这样了,你说呢?由于初试的笨拙,还是白露的主动引导才成了事儿。事后,白露说:光辉,你记下了,这是本姑娘的第一次啊。

一阵飘忽不定的秋风掠过,斑竹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吟,耿光辉忽然意识到:白薇的到来,绝非替母亲白露到此怀旧,这么简单。看着她欲言又止欲离难舍的样子,心里感慨着,“这是初恋情人的女儿呢”,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的亲昵与疼爱之情油然而生……耿光辉有一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可是此刻,在他眼里,白薇的模样,不但酷似当年的白露,脸型和眉眼之间,又和儿子有些说不出的仿佛似的……他也有许多疑惑需要解开,就看着白薇说:薇薇,眼看中午了,走吧,伯伯请你吃顿饭吧?看着白薇犹自迟疑着没有答应,他又说:也就是个家常便饭,伯伯也要吃午饭呢!

走出院子时,白薇还依依不舍地回望了几眼。耿光辉刚刚发动了汽车,白薇竟突然趴在耿光辉驾座的后靠背,抽动着双肩,“嘤嘤”有声地哭了起来……耿光辉忙关切地问:薇薇,怎么了,孩子?白薇揩着眼泪说:对不起,伯伯,给您添乱了。感觉着似乎好久好久没人叫我薇薇了……好了,伯伯,我不哭了。耿光辉看到白薇果然不哭了,这才开车上了路。车行在宽敞的大道上,新的疑问又浮上心头:怎么说感觉好久没人叫她薇薇了?她的母亲……白露呢?在王府广场西侧的一家茶食店,对坐在小隔断的吊篮上,吃过了简单的小西餐,耿光辉又要了一壶碧螺春,俩人喝着茶,他从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来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白薇就带着善解人意的口吻说:伯伯,想抽烟您就抽吧,我对烟味儿不敏感。耿光辉听了,没有点火,右手捏着烟卷,在桌面上顿了顿说:薇薇,你母亲……现在,好吗?

不……好……白薇接着说:伯伯,您一定知道的。下岗,再就业,再下岗……耿光辉想起了挺耳熟的一支歌里唱的:“大不了是从头再来……”白薇仿佛要印证耿光辉的想法似的,不疾不徐地说:再就业就是一切都得从头再来。母亲做人讲究底线,始终坚持不去歌厅什么的。她做过小生意,就是从关林批发一些袜子手套什么的,摆地摊,可她哪会做生意啊?后来也到王城公园、某个大酒店干过保洁,扫地,擦栏杆,清洗厕所,也到过某一个中学,当过学生宿舍管理员,就是4050 人员干的那个……上岗下岗,像翻烧饼似的,翻来翻去,可惜都干不长……耿光辉忽然想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又问:薇薇,你怎么姓母亲的姓,你父亲呢?白薇说:伯伯,在我的记忆里,就没有父亲,我是单亲家庭的女儿。随着话题的展开,耿光辉好像又陷入了一个个新的迷宫,他干脆直接问道:那你……母亲,她现在好吗?

白薇顿时泪流满面,抽泣着说:伯伯,事已至此,我不能瞒您了,我母亲白露,已经过世了……后天,就是一七……

按照民间习俗,对亡故者的追祭,有几个约定俗成的日子:一七、三七、五七、七七、百日、周年、三周年。耿光辉和白薇约定一七前一日,到北山凤凰公墓参加第一个追祭仪式。在茶食店门口送白薇坐上了出租车,他开车回到了新区的竹韵苑小区。上电梯进了家门,十六层的四室两厅,此刻在他眼里空荡荡的……他知道是自己心空了。白薇带来的消息,尤其是初恋的情人白露竟然亡故的噩耗,让他十分失落,倍感生命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打开音响,选了一首老歌听着: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白露对自己的爱,竟然也是这样执着,像《荆棘鸟》中的梅吉,这就是她说的“奇特”吗?这样的爱,奇特吗?

耿光辉坐在南向的飘窗上,点上一支烟……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浮想起和白露过往的一幕幕:白露,和自己因为一首诗一见钟情,后来也有过许多情投意合的花前月下,就在双方都进入对方的家庭,眼看就要谈婚论嫁的时候,白露怎么会突兀地提出分手呢?20 世纪80 年代中期,大厂女工白露,爱好诗歌,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铸铁分厂开吊机,职业令人羡慕。作为产业工人,收入比当时的中学教师耿光辉要高出许多。可是,白露当然不会庸俗到嫌弃耿光辉暂时的低收入,那时,社会上尊重知识文凭的风气已经形成。另外,她也不会嫌弃耿光辉家在老城,觉得老城“亲戚摞亲戚”的社会关系会是一种负担。否则,她怎么会主动地投怀送抱呢?白露偏偏是在把初试给了自己,后来又有过多次血肉相连的肌肤之欢之后,才出乎意料,绝情地提出分手的。那是在初秋的一个半弯月亮之夜,起初,耿光辉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呢。谁能料到,第二天就收到了白露的来信:光辉,我配不上你,分手吧!分手的理由直白而简单,口吻却似乎不容拒绝。耿光辉心有不甘,骑车赶到了白露上班的分厂,等到黄昏,看到走出厂门时的白露,竟然挽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工的胳膊。情感、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耿光辉,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与白露分手的现实。

现在,耿光辉忽然意识到,那是白露故意“作”给自己看的吧?

“新鬼烦冤旧鬼哭。”耿光辉看着白薇和他的男朋友皇甫松下了车,从后备厢取出祭品,各自拎在手里,在白薇引导下,进入了北山凤凰公墓大门。在B 区第8 排,找到了白露的墓地。耿光辉面对着白色大理石墓碑上白露的影雕像,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杜子美的一句诗。他俯身用手帕,慢慢地擦拭着白露一生定了格的影雕像,看到了白露神情似悲还笑、似笑还嗔的样子,把带来的一束黄白两色菊花,小心地摆放在墓碑的右侧,供奉在白露的像前,也许是觉得眼睛湿了,又把手帕翻过来折叠好,揩了揩眼睛。

一七是追祭亡灵、安妥亡魂的首个祭日。白露的一七,显得有些冷清,白露的家人,只来了白薇和他的男朋友皇甫松。白薇向耿光辉介绍过,自己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某旅游公司作财物管理工作,皇甫松是部门经理,现在还算是她的同事。白薇蹲在墓碑前摆放着带来的祭物祭品:戴黑纱的照片、长明灯烛、水果、烧鸡、华夫香糕、酒水等,回头时看到耿光辉在揩泪,可能以为他是在为冷清的场面而伤感吧,就说:伯伯,您别难过。我外公外婆过世多年了,大姨身体不好,还要带孙子,一七来不了……耿光辉听了,点了点头。他看到墓碑上居中横写着“慈母”,下面竖写着“白露之墓”,并没有按照习俗预留父亲的灵位,觉得“黄泉之下,白露仍是孤身一人”,悲伤之情,让他忍不住老泪纵横起来……白薇见状站起身,掏出纸巾,一边为耿光辉揩泪,一边安慰他说:伯伯,您能参加我母亲的一七,她若地下有知,也许一定会觉得宽慰呢?说罢,扑到了耿光辉怀中,自己却哭泣起来。

一束香炷,皇甫松已经烧出了青烟,在香炉里插好了。追祭开始,白薇蹲在火盆前,就着黄紫色纸帛燃起的明火,送冥币、纸叠的金银元宝,一边念叨着;皇甫松也在默默不语地送纸钱……耿光辉也上前蹲了下来低声倾诉说:白露……给你送钱送元宝了,你生前不易,到了那边要好好的,薇薇长大了,能自立了,你放心去吧……送罢钱帛,叩头的时候,白薇刚叩了一个头,就呜咽着说:妈……您,太可怜了,黄泉之下,孤身一人……说着趴在墓碑前,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这次,是耿光辉在一边安慰白薇:薇薇,哭过就好了,不能再哭了,再哭,你母亲在天之灵,也该不安了……白薇渐渐止住了哭泣,又叩了两个头,站起身。接着皇甫松也叩了三个头,耿光辉则在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白露病逝的详情,是一七当日吃午饭时白薇告诉他的:起先是因为头痛,到医院做了脑CT,诊断为“脑瘤”,已是晚期。住院手术前,白薇已经遵医嘱,签了病危通知书。结果,手术台还未下来,人已经宣告抢救无效。白薇说:母亲一个人把我养大,供我上了大学,经历了那么多难事儿,她……太能忍了。饭后,白薇下车前,交给了耿光辉一个写有收件人姓名地址的印有素色兰花的信封说:伯伯,这是我母亲压在医院枕头底下的信,我没有拆开封口,但确定是写给您的。耿光辉表情凝重地接过来,装入了上衣内兜,对白薇说了一声:保重,孩子……

返回的路上,耿光辉忽然想起白薇的身世,对于他说来,仍是一个谜。能解开这个谜的,也许就是白露的遗书了。耿光辉急于读到白露留给他、也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封信,就把车停在了滨河游园的停车场,坐在车里,取出信摊在方向盘上,细细地看:

辉:

亲爱的,你好吗?

读到我这封信,我肯定已经化作了灰,灵魂则向你飞去……

薇薇是我亲生的女儿,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说照顾,你不用担心,她已经完全长大自立了。这一点,我没有遗憾。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那个人你见过的,下了岗,成了改不了的酒鬼,离婚后……也醉死了。薇薇不是他的种,我是怀了身孕,才嫁给他的。你还记得《荆棘鸟》吗?梅吉信中对拉尔夫说的话,也就是此刻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追求奇特,别笑我傻,在爱情面前,女人都是傻傻的。

要去做手术了,匆匆不尽……

爱过你且永远爱你的,露。

黑纸白字,白薇竟然是自己的女儿。

这样的谜底,尽管还没有完全证实,已经令耿光辉感到震惊,顿时浑身过电一般,麻酥酥的,呼吸紧迫,喘不过气来。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最后见到白露的那一幕:那是个正月十五的黄昏,白露叩响了老家立德巷老屋的房门,笑吟吟地站在了门口。一进门,她就扑在了自己的怀里……耿光辉起初想坚持什么,还是没有守住最后残存的防线,甚至连采取必要的措施时,也在白露“本姑娘都不怕,你还担心啥”的嗔怨前,化作了泡影……那次,耿光辉已经不再是青涩的男人,还是在那个顶子床上,欲生欲死的两度狂欢之后,耿光辉骑车把白露送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白露在灯火阑珊处向他招了招手,走进了西北一侧小红楼的门洞。

耿光辉想到这里,心里感叹着:“喜欢奇特的白露,几乎复制了《荆棘鸟》中梅吉的爱情。”

立德巷的老房子拆除前,耿光辉主动联系了本市的民俗博物馆,把老宅里的那张顶子床连同两斗桌,一起无偿捐献出来。那张床和桌子,经过修旧如旧的整修后,就摆放在婚俗厅西侧的一间明清民居样式的展室里,免费供人们照相留念。

白露三周年过后,退休后在杭州居住的耿光辉,五一前接到了白薇的电话,邀请他和伯母作为证婚人,一起参加她和皇甫松的婚礼,并叮嘱说:伯伯,请伯母一定也要来啊!老婆王霞本不是拈酸吃醋的人,散步的时候,耿光辉试探着对她说到了这件事。老婆表态说:我去……就免了吧,那样感觉着怪怪的。还是你去吧!也算是对老情人,有个最后的交代了……尽管耿光辉心里藏着几许歉疚,思虑再三,也只说是亡故女朋友的女儿。

自始至终,白露也许没有告诉白薇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事情过去多少年了,难道还有必要做亲子鉴定吗?除非白薇她坚持。

猜你喜欢
白薇白露光辉
白露之露从何来
白露 秋分
人在朝堂,心不由己
春在飞
白露
就在家门口
纠缠一世的情劫
白露
大半生
党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