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7世纪意大利鼠疫与公共卫生应对

2023-02-20 10:07
关键词:鼠疫公共卫生意大利

陈 甜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101)

公元14-17 世纪在意大利流行的鼠疫灾害,被传染病学家称为是人类历史上“第二次鼠疫大流行”[1]。它因波及范围广、持续时间长、死亡人口多,从而引起学术界广泛关注,对其暴发的原因、影响、应对等从多个维度展开探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然而,这些研究对疫情防控问题论述较少,且疏于从公共卫生层面展开。意大利作为当时欧洲重要的经济贸易中心,人员往来频仍,面对鼠疫灾害,形塑了现代化公共卫生的概念与实践。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以欧洲防疫最力的经贸中心——意大利作为研究对象,长时段考察其现代化公共卫生的兴起,综合探究其公共卫生建设的复杂过程,思考其当代资鉴。

一、鼠疫灾害对意大利的冲击

鼠疫是由巴斯德氏杆菌或耶尔森氏杆菌引起的致病性传染疾病。一旦病菌进入人体,巴斯德氏杆菌会使人体血液循环衰竭,免疫系统遭到破坏。如果不治疗,60%的感染者通常会在10 天内死亡。同时鼠疫传播性极强,患者咳出的含有大量病菌的飞沫,容易被人体黏膜吸收,出现人与人传播,导致疾病大范围流行。[2]关于鼠疫的记载,历史上曾发生过两次大规模传播,一次发生于公元6世纪,一次发生于公元14-17世纪。发生于中世纪晚期的这场鼠疫,侵袭了克里米亚岛、巴尔干半岛、西欧、北欧、中东、东欧等国家和地区,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半全球化现象。[3]它在14-17 世纪三百年间,平均每10年就会间歇性地暴发一次,有着巨大的破坏性。

意大利作为欧洲重要的贸易中转站,深受第二次鼠疫灾害的影响。根据历史学家约翰·艾伯斯(John Aberth)的记载,发生于公元14-17 世纪的这场鼠疫灾害,随着热那亚的商船传入意大利,再由意大利逐渐蔓延至英国、法国等西欧国家。[4]从中可见,意大利是西欧最早遭受鼠疫灾害的地区,它不得不迅速从疫情带来的破坏性影响中恢复过来,思考应对策略。从当时的情形来看,这场鼠疫灾害对意大利带来的冲击是巨大且骇人的。首先,鼠疫造成意大利大规模的人员伤亡,冲击了人们原有的生活秩序。锡耶纳的编年史学家阿尼奥罗·迪·图拉(Agnolo di Tura)曾记载道:“1348年4月的锡耶纳,每晚都有近千人死亡,人们挖出巨大的坑洞,将死者的尸体掩埋进去。每当这些坑洞被堆满,新的坑紧接着就被挖了出来……死者数量之多,每天都需要挖新的坑洞。”[5]意大利人口和经济史学家卡洛·M·齐博拉(Carlo M Cipolla)曾对意大利鼠疫伤亡情况做过具体统计:1630-1631 年鼠疫造成意大利中北部地区110 万人死亡,然而该地区人口总数只有400 万[6];1656-1657年鼠疫造成热那亚60%的人口死亡、那不勒斯50%的人口死亡[7]。大量的人口死亡使意大利民众感到恐慌和无助,人们原本的社会秩序和生活传统也面临着严峻挑战,学校休学、教堂关闭,曾经为死者举行隆重葬礼的传统完全消失,死者不再有亲属和邻里陪同去往教堂,而是死后被迅速抬走,草草埋入坟墓。其次,鼠疫使意大利的经贸往来遭受损失。没有疫情时的意大利各城市共和国内汇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和物品,人们在集市和展销会上传播着思想,交换着商品,见证着意大利贸易的繁荣与发展。意大利的诸多城市在当时都具有国际性,国外商旅络绎不绝。鼠疫的暴发给意大利城市带来了颠覆性变化。正如学者罗科·贝内代蒂(Rocco Benedetti)对1576 年饱受鼠疫折磨的威尼斯所描述的一般:鼠疫犹如一场火灾,商人离开了,店铺关闭了,律师、抄写员放弃了城市工作,重返乡村。原本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街道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身无分文的贫苦人。城市几乎被遗弃了,充满了悲伤与不幸。[8]

鼠疫在意大利的频繁暴发,同时也激发了意大利人对疫病的思考应对和医学关切。14-17 世纪意大利经历了从中世纪城市公社向文艺复兴国家再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变的几个重要阶段。其中文艺复兴时期形成了意大利五大领地国家,即米兰公国、佛罗伦萨共和国、威尼斯共和国、教皇国和那不勒斯王国,它们多以一个中心城市为核心,合并或兼并周边城市而建立起来,并通过设立官僚制度来管理政权。由于意大利未形成统一国家,缺乏类似国王的集权统治者,城市当局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存在。因此当鼠疫暴发时,更多看到的是影响城市或者特定地区的防控应对。尤其是米兰和威尼斯,它们分别是意大利东西航线上的交通枢纽和东地中海的贸易中心,人流和物流频繁,处于意大利防疫的最前线。因此,鼠疫的暴发、城市官僚制度、意大利作为欧洲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中心,这一系列因素催化了意大利社会结构的变革和新的防疫机制的构建。另一方面,疫情也让人们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对鼠疫产生的原因,给出了更多的关切和解释,任何相关的因素都可以当作是鼠疫传播的缘由,如犯罪、特定的恒星结构、上帝的惩罚、季节性影响、接触被鼠疫患者感染的大气和衣物等。囿于当时人们科学认知的有限,神的愤怒被认为是导致鼠疫的首要原因,其次是环境污染和接触传染。[9]环境污染的说法主要是受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ic)和盖伦(Galenic)的环境理论影响。他们认为空气被患者感染后会导致鼠疫传播。[10]尽管当时的人们经历过麻风病和淋病,清楚地认识到疾病可以通过人际接触传染,但是人与人传播的媒介是什么,难以解释,从而使得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环境理论成为古代晚期至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传染病医学理论。直至1546年,弗拉卡·斯托洛(Girolamo Fracastoro)在其著作《论传染病及其治疗》中提出,传染媒介是由微小的粒子组成,这些粒子可以从一个人传染给另一个人。[11]这才为人际传染媒介进行了阐释,整合了古代晚期以来关于疾病传播的流行观念。

公元14-17 世纪的鼠疫灾害对意大利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尤其体现在死亡人口、经贸往来和人们正常的生活、社会秩序中。冲击的同时,人们经历了从束手无策到积极应对的过程转变,不再深信教会学说和社会上的奇谈怪论,开始思考如何组织抗疫,关切疫病产生的真实原因,并基于此,在公共卫生领域展开了系列抗疫实践,其中既体现了时代信仰与理性的冲突,又反映出科学认知对防治的重要性。

二、成立公共卫生委员会,完善公共卫生机构

鼠疫灾害加重了意大利城市政府的工作负担。为有效应对鼠疫,恢复正常社会秩序,意大利各城市政府快速启动行政职能[12],建立公共卫生委员会,基于环境理论和传染理论,开展防疫措施。威尼斯、米兰、佛罗伦萨等城市立于制度前沿,从委员会成立时限、人员构成、职责内容等方面逐步完善公共卫生机构,有创见性地开展了以下几项公共卫生实践。

(一)环境理论下的卫生清洁

14 世纪意大利各城市政府防治鼠疫的举措,大多建立在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环境理论上,认为鼠疫是由于空气污染导致的。针对城市环境展开全面清洁成为公共卫生委员会的工作内容。威尼斯市政府委派一些有影响力的市民组成临时委员会,保护城市内部公共卫生,避免环境污染。15世纪鼠疫的反复出现,临时委员会数量成倍增加,影响扩大,临时委员会设为常设机构,即公共卫生委员会。佛罗伦萨公共卫生委员会建立的过程与威尼斯类似。1348年,佛罗伦萨政府在疫情期间,成立临时卫生委员会执行13 世纪制定的卫生法规。这包括一系列特别措施:清洁街道,检查鱼、酒、肉的供应,防止饮用水污染,销毁患者的衣物,监管葬礼,控制不良交易,禁止兜售假货。所有这些措施都是基于环境理论,即保持清洁的空气、纯净的水源、健康的食品,来抵御鼠疫侵袭。在鼠疫没有到来前,这些卫生法规内容在佛罗伦萨实施不力,城市环境较差。疫情期间,为保证环境清洁,卫生委员会通过罚款、转移患者、强行清除污染空气的腐臭物等方式,迫使市民严格遵守卫生法规定。[13]与佛罗伦萨类似,博洛尼亚为保持卫生清洁也颁布立法,规定对任何随意堆放稻草、随意泼水,随意排放污水的人进行惩罚,甚至要求每户房前路面破损,都要重新铺设等。[14]博洛尼亚卫生清洁的条例十分严苛,但都被严格地执行着。在这一时期,卫生委员会采取的行动措施围绕环境展开,但由于与环境相关的范围“广阔”,行动措施较为分散。

(二)传染理论下的行为控制

1527 年,佛罗伦萨将临时卫生委员会改为永久性机构,即公共卫生委员会。继佛罗伦萨后,米兰在1534年建立由五位官员组成的公共卫生委员会。比萨、皮斯托亚、托斯卡纳和里窝那等城市也紧随其后,至16 世纪意大利的大多数城市都已设立公共卫生委员会。从委员会的职责和成员构成上来看,城市公共卫生委员会主要由城市贵族和少数医务工作者组成,他们的职能更偏向行政而非医疗[15],采取的防疫行动主要依据传染理论。传染理论指导下的公共卫生治理,强调对个人和群体行为的控制。人群聚集的场合成为监管对象,市场、学校被关停,教会礼拜、为平息上帝愤怒的宗教游行、公共集会等遭到禁止。健康通行证成为个人出行的凭证,不少城市在边界设置封锁线,禁止道路通行,公共卫生委员会要求通行者出示当地卫生部门签发的健康通行证,以确认个人和他们的商品没有被感染。没有健康通行证者,不允许在城市国家间和城市内部通行或开展交易。[16]社会特殊阶层受到监察,为缓解鼠疫造成的社会恐慌,防止社会混乱和社会分裂,乞丐、士兵、妓女的行动受到密切关注。[17]例如,从1486年起,威尼斯对妓女实行严格管制,佩鲁贾、锡耶纳和曼图亚也如此为之。[18]从这一个角度看,公共卫生委员会履行着社会治安的职能,也说明了公民健康与城市经济发展、政治稳定的相关性。

(三)疫情防控下的监测

在鼠疫流行期间,意大利卫生部门制定了持续的情报与监测机制,防止疫情传播带来的破坏性影响。17世纪,佛罗伦萨公共卫生委员会,开始搜集周边地区有关鼠疫进展的信息,命令内外科医生监测和汇报周边地区因鼠疫导致的死亡,记录死亡的数量和原因,掌握鼠疫感染整体情况。卫生委员们认为,市民出现低热、乏力、头痛等症状的数量,能表明受感染的程度,若达到感染临界点,届时会演变为鼠疫。通过监测周围地区患者的死亡率和死亡特征,能够获得足够的预警,以便尽早预防鼠疫的移徙。除了公共卫生委员会作为中央机构展开监测外,受其管辖的地方社区同样对疫情十分警惕,进行地方监测。一旦出现鼠疫病例,地方卫生部门会在社区开展紧急卫生措施,竭尽全力降低鼠疫对地方疫情、经济、社会秩序带来的破坏性影响。公共卫生部门间有效的信息沟通,便于城市国家对鼠疫疫情的控制。[19]

公共卫生委员会以公共卫生的名义推行抗疫实践,涉及环境、治安、医疗监测等方面。这些措施是在鼠疫病因没有确认的情况下,基于人们日益增长的认识:鼠疫会人与人传染,进而采取的行政干预。在近代早期执行的过程中难免会出现:与社会传统文化存在冲突,与部分阶层利益相抵。教会神职人员因卫生委员会勒令停止教会礼拜和宗教游行而感到愤懑。商人和手工业者因贸易停滞,库存材料被没收或烧毁而充满怨恨。卫生委员会在当时因为破坏了宗教传统和象征着家庭延续的财富积累而不受欢迎,甚至有时还会引起骚乱。公共卫生委员会在市政府的支持下,挑战教会权威,用行动表明与鼠疫做斗争的有效手段是隔离,而不是忏悔与祷告。意识到卫生管理措施会导致经济停滞,卫生委员会往往对经济利益作出让步,巧妙地化解阶级矛盾。将没收的商品丝绸或者羊毛,用烟熏消毒而不再销毁。对地方加征紧急税筹集资金,用以支付控制疫情所需的费用,并对商人和工人的损失给予一定补偿[20]。这不仅会安抚商人和工人们的不满,同时有利于经济发展与社会秩序的稳定。意大利公共卫生委员会采取的措施,从公共利益出发,兼顾了公民健康、政治有序和经济稳定三方利益关系,成为了欧洲公共卫生治理的样板。

三、出台隔离措施,遏制疫情蔓延

隔离政策是意大利在鼠疫暴发后所采取的公共卫生政策中的核心内容。流行疾病蔓延时期,隔离政策的实施,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会引起不同程度的共鸣。尽管古代晚期的医学水平无法解答鼠疫暴发和传播的真实原因,但是古人却知道如何组织隔离,更有效地遏制传染源头。当鼠疫在港口城市出现时,1348 年威尼斯政府明确禁止受感染地区的船只进入,船上的旅客和货物要在港口进行隔离排查,隔离时间为三十天。①拉古萨即今日的克罗尼亚,是威尼斯城市共和国时期在亚得里亚海的殖民领地。由于后来认为较短的时间内不足以辨识疫情,将隔离天数由三十天改为四十天。[21]由此现代意义上的隔离(quarantine)术语产生。因为“隔离”与“四十天”关系密切,隔离是从意大利语“四十”(quaranta)发展而来的。在西方语境中,四十天象征着重要的净化时期:《圣经》中摩西在西奈山逗留四十天接受了十诫,耶稣在旷野守斋祈祷四十昼夜,耶稣受难四十天后在门徒中显现,儿童在出生后的头四十天被认为是特别脆弱的等等。[22]意大利人延续了西方文化中对四十天的传统认识,又将其看作是区分急性病或慢性病的一种重要方式。威尼斯政府出于保护市民健康和商业经济发展的目的,接着促成了官方有关隔离法律内容的建设,将隔离内容写入了法典:来自鼠疫流行地区的旅客,隔离未结束前,不得进入;任何不遵守法律规定的人,将被罚款并隔离;非官方指派照料被隔离者的人,不许携带食物给被隔离者。[23]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间,威尼斯政府采取的隔离措施被意大利其他城市国家效仿,相似的法律内容相继出台,其内涵依据对鼠疫传播机制的不同理解而发展。

米兰是第一个效仿威尼斯的城市国家。在1350 年和1374 年,米兰统治者维斯·孔蒂发布命令:所有鼠疫患者及照料过他们的人,都要被送往城外的收容所。1398 至1400 年米兰统治者加莱阿佐·齐亚诺进一步拓展了隔离内容。1398年,当鼠疫在距离米兰60 公里的松奇诺城镇出现时,来自松奇诺的旅客被禁止进入米兰;所有患病者被转移至两家鼠疫医院,接受医学治疗;患者的房屋被查封;与患者有接触史的人被送到城外的修道院隔离。政府还将位于米兰北部的阿达河作为天然的防疫封锁线,利用桥梁和港口阻止所有的来访者,并为前往罗马的朝圣者设计了不同的行进路线,使朝圣者保持在米兰城外。[24]曼图亚城作为效仿者,也制定了相关隔离措施。规定凡去过鼠疫肆虐地区的曼图亚人,禁止进入曼图亚;所有的曼图亚人被禁止到鼠疫蔓延的地方旅居,不允许为来自鼠疫地区的旅客提供住所;任何途经曼图亚的人都需要获得官方许可;违反者被处以死刑。[25]皮斯托亚、拉古萨、卢卡等城市相继作出了类似的隔离规定,例如,要求来自疫情区的任何人或货物禁止入内,被怀疑染疫的人员和货物要被送往隔离区隔离40天,违反禁令者罚款,等等。[26]

隔离措施古今有之,措施的内容反映了人类不同时期的医学文化和时代观点。隔离举措起初是受环境理论的影响。那时只是观察停靠的船只、旅客及其货物是否有隐藏的鼠疫。一旦发现空气受到污染,就会驱逐被感染的患者,未对与患者有接触的病人或健康人作出任何隔离规定。[27]隔离措施在意大利城市效仿流行期间,隔离控制内涵得以丰富,逐渐分化为:一是与患者有接触史的人际隔离,二是避免城市内部感染的市政隔离。这就意味着人们已经发出对环境传染理论的质疑,及对隔离措施提供保障的社会组织构建的需要。16 世纪随着弗拉卡·斯托洛小颗粒能够传播疾病假设的提出,这才使得隔离措施与医学科学相交,较为精准地干预与施策。[28]14-17 世纪,在医学控制传染病传播见效甚微的时代,鼠疫防御的艰难任务主要推给了市政当局以隔离、社会控制为基础的公共卫生策略。措施执行过程中,确实也发挥了保护市民身体健康与贸易发展的作用。中世纪隔离举措的建设,为后几个世纪流行疾病防御,隔离检疫内容发展提供了有利的土壤。《国际卫生条例(2005)》中的内容即为例证:“限制无症状的受染嫌疑人的活动,将无症状的受染嫌疑人及有受染嫌疑的行李、集装箱、交通工具或物品与其他人或物体分开,以防止感染或污染的可能播散”[29]。时至今日,对患者进行隔离也一直被广泛用作限制疾病传播的有效手段之一。

四、建立鼠疫医院,推进公共治疗

鼠疫医院在15-17 世纪的意大利逐渐发展起来,它成为意大利抗击鼠疫公共卫生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却鲜有学者给予它持续的关注。归纳起来,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学者更多地关注传染病本身及其带来的危机,疏于对疫情中应对策略的侧重;二是许多地方鼠疫医院是在疫情期间临时搭建的木屋或临时接管的场所,在地理空间或历史档案中几乎没有留下痕迹。然而到了15 世纪,随着意大利具有整体规划的常设医院的建立,为鼠疫医院研究提供了机会。[30]

1423 年,威尼斯市政府在远离城市的一座小岛上建立了维奇奥检疫站①Lazaretto是在威尼斯在圣玛丽亚·迪拿·撒勒岛(Santa Maria di Nazareth)上建立的第一家瘟疫医院名字的变体。(lazaretto vecchio),这成为世界上首个针对鼠疫建立的常设医院。随后又在1456年威尼斯市政府建立了第二所鼠疫医院——诺沃检疫站(lazaretto nuovo)。这两所医院都是威尼斯市政府出于保护贸易、防治疫情的目的,由国家出资规划建设的。鼠疫医院坐落于潟湖岛上,与城市相隔,避免了城市内部环境遭到破坏,是疫情期间重建城市空间的一种尝试。在管理上,鼠疫医院有着明晰的组织结构,市政府享有管辖权,公共卫生委员会负责医院运行,盐务部②盐务部是威尼斯公共卫生机构中专门负责向鼠疫医院工作者支付工资的部门。负责医院建设和医务工作者的薪金支付。在医院内部同样也有一套完善的组织体系。医院日常由1名男修道院副院长和1名女修道院副院长管理,这两位都是共和国的市民,通常是一对夫妻。[31]后期随着女修道院副院长被边缘化,主要由男修道院副院长管理。除院长外,鼠疫医院还有卫生委员、医生、牧师和一些劳务人员,劳务人员根据医院工作需要,分工较细,有理发师、消毒员、洗衣女工、船夫、埋葬尸体的工人等。这暗含了近代早期医院三要素:实用、医学与精神[32],同时也反映出近代早期医院与宗教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此时世俗权威足以挑战宗教权力,医院成为受宗教精神影响,而不受其支配的医疗组织。

疫情期间,鼠疫患者数以千计,人满为患。他们多为威尼斯人和外来的商人、旅客。由于疫情,地区身份成为重要标识,外来商人和旅客需要自行承担住院费用,威尼斯人则由国家负责照顾,承担住院费用。面对如此多的患者,据记载,医务工作者在与病人接触时,他们带着蜡质连帽斗篷、手套,穿着鞋子避免接触任何感染的物品。进入病房前会点燃杜松净化空气,用海绵蘸着醋擦拭鼻子,与病人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33]尽管如此,医务工作者被感染率还是很高,是自我牺牲的宗教精神促使他们参与其中,虔诚地服务于医院与患者。[34]囿于时代,医务人员对患者诊断方法较为古老,主要通过观察、触摸和尿检,判断患者是否有鼠疫的症状,病情是否严重。在医务工作者的工作簿中,对鼠疫病状有描述:发烧、头痛、呕吐和极度口渴、疼痛、肿胀、流鼻血、脉搏加速、舌头发白。尽管有这些病症,但当时各个城市地区没有形成诊断共识,对鼠疫识别度不够,导致被送往鼠疫医院的患者不一定感染了鼠疫,交叉感染等问题相继出现。[35]治疗方法上,与近代早期其他医院同步,将宗教关怀与医学治疗相结合。牧师在医院中负责照顾患者的精神,让患者像虔诚的基督徒那样生活,并给予患者安慰、关怀与希望。医学治疗更多的是考虑环境和饮食的调节,而不是提供具体的药物处方。[36]环境上,通过焚烧药草和树木,用火净化空气,保障空气质量;定期发放干净的被褥衣物,清洗床上用品,保持医院内部清洁。饮食上,人们已经意识到高质量的食品对治愈疾病有作用。葡萄酒、面包、肉类和鸡蛋,这些食品温和、易消化,成为患者在医生的建议下服用的餐饮。[37]继威尼斯建立鼠疫医院后,意大利北部城市国家纷纷效仿。根据历史学家安吉拉·卡麦克尔(Ann G.Carmichael)统计,1423 至1478 年,米兰、佛罗伦萨等11 个城市国家通过了建立鼠疫医院的法令。[38]这些建成的医院中,尤以米兰鼠疫医院规模最大,它由200个小房间组成,1488年修建完成后便立即投入了应对疫情的使用。[39]

古代晚期至近代早期的医院,理论和治疗方法古老,许多治疗在今天看来都是徒劳的。在某种程度上讲,鼠疫医院由于接收了大量的确诊病例和疑似病例,把病人、感染的物品与城市相隔离,防止了病毒蔓延,起到的预防作用远远大于治疗。[40]再者,鼠疫医院日益受到国家具有防治鼠疫责任意识的影响,16、17世纪鼠疫医院为民服务的宗旨与慈善救济功能得到发挥,很多下层贫苦群众在医院得到护理,甚至康复重返家园。[41]无疑鼠疫医院是威尼斯公共卫生政策的基石。尽管有很大一部分送往医院的患者死于鼠疫,但医务工作者认真地医治、关怀照料,市政府给予建设与救助资金支持,反映出威尼斯政府在近代早期应对疫情的积极态度,这引起了许多城镇的关注。17 世纪意大利许多乡村开始建立检疫站,像威尼斯附近的村庄加里奥、卡斯特,维罗纳附近的瓦勒基奥等都引进了鼠疫医院。[42]由于史料匮乏,乡村防疫设施的建设缺乏细致研究。15-17 世纪鼠疫医院成为意大利抗疫的特色。随后,法国、西班牙、瑞士、英国开始建立鼠疫医院应对疫情。

五、结语

发生于14-17 世纪的这场鼠疫灾害,最终随着病菌无声无息的消失而结束了。至于它是如何消失的,至今仍是历史上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学者们普遍认为鼠疫侵袭长达3个世纪之久,不会是单一的行为终结了这场灾难,鼠疫结束主要受两大因素影响,一是人类的活动与干预发挥了作用,二是微生物与环境导致感染体发生变化。[43]14 世纪意大利各城市国家以公共卫生的名义,引入的疾病预防机制,有效地控制了后几个世纪鼠疫的地域传播,降低了死亡病例。尤其在信息、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没有先进的电子探测技术和较高的医疗水平,疾控机构、隔离检疫、疫情监测、医疗防治等综合施策为后人应对突发性流行疾病,做了很好的垂范,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首先,疾病传播与环境卫生。清洁的环境可以减少病菌从动物至人、再到人传人传播的可能性。意大利人清洁街道、用药物熏染、用醋清洗衣物的行为无一不是重视环境清洁的表现。保持卫生清洁,减少人畜病菌传染的概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预防疾病的发生。其次,公共卫生与医疗专业队伍建设。古代晚期至近代早期的意大利,医生数量不足,且很多缺乏资格认证,这对疾病的诊断与治疗带来致命性难题。流行性疾病来势汹汹,动物种群以及在它们内部循环的微生物,发展得太快,人类很难在短时间内确定传染源是什么,传播路径是什么。面对流行性疾病,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医疗工作者的专业性、技能性、队伍数量都面临着挑战与需求。再次,健康监测与信息共享。14-17世纪在交通往来有限条件下,意大利政府要求卫生官员和医生监测周边地区患者的病状、病况,掌握疫情发展形态,是预防鼠疫肆意蔓延的有效手段。当今的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流行性疾病越来越具有全球性。建立健康监测机制,实现信息共享,可以在人群中及早发现传染性疾病,迅速识别病原体,隔离感染人群。尽早发出警报,将有机会为更多人做好准备,遏制疫情大范围蔓延。同时也要看到防疫是一种公共行为,需要所有人共同对抗疫情,妥善处理好卫生与行政干预、经济发展等各方面的关系。

诺贝尔奖获得者乔什·莱德博格(Josh Lederberg)曾说,流行性疾病是病毒、动物、人类生态环境交互作用的结果。人类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未知,对人类构成最大威胁的病毒会持续存在。[44]因此,针对历史上曾出现的流行性疾病,后人要认真汲取古人的防治经验,以史为鉴,时刻做好预防与应对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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