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认同:上海工业文学的一个面向(1949—1960)

2023-02-20 22:38周驰觐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工人上海

周驰觐

(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浙江舟山 316000)

从“五四”时期的“劳工文学”到左翼文学,现代文学中工人形象谱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工人从人道主义式同情的对象,转变为积极主动抗争的反抗者;①五四时期的工人形象多体现为个体的劳工形象,典型如胡适《人力车夫》,鲁迅《一件小事》等,左翼文学中开始出现作为抗争者的工人群像,如蒋光慈《短裤党》。其次,从形象而言,也由个体书写走向集体的群体形象临摹。这其中的原因,固然与部分左翼文学的作家,在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下,开始走向工厂车间,深入了解身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等多重剥削下的工人境况有关。同时也意味着工人阶级存在的意义逐渐被发现。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随着国家制度与社会性质的转变,左翼文学仅仅将工人视作反抗者来塑造的表现方式,已经和现实中工人阶级政治地位的改变不甚相符了。因此,工人阶级群体形象如何塑造,又重新成为一个文学问题。

一、上海解放与国家形象的转变

作为最早开埠的通商口岸,上海的解放对于新生政权而言,不仅在经济上对新中国意义重大,更因为其在反帝反殖民革命中的重要象征,而具备了世界性的意义。正如毛泽东亲自修改后的《祝上海解放》中所提到的,“上海是一个生产的城市和革命的城市,在反革命统治被捣毁以后,这个特征将要显出伟大的威力。上海的几十万工人,几十万其他劳动人民,几十万知识分子,和有爱国心的民族资产阶级,现在是第一次不受压迫地联合在一起。上海和全国的其他城市,和全国的乡村,现在也是第一次不受压迫地联结在一起”。②毛泽东:《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北京:新华出版社,1983年,第386页。新民主主义国家的建立不仅使得工农群众与知识分子、民族资产阶级第一次团结起来,也标志着原本作为通商口岸而存在,经济上长期依赖西方的上海,开始转身与广袤的乡土中国有了更多的经济、物资以及人员等多方面的交流。

由于西方世界的封锁以及社会主义国家自身工业化的开展,上海作为商业和贸易中心与世界之间的联系逐渐减弱,而作为沿海支援内地现代化的一面得以增强。正如当时杂志上所提到的:“新上海是通过商业的物资交流而跟国内其他各地密切联系的。由于面向国内,而不是面向海外,它在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上跟国家合成一体。”③柯灵:《新上海》,《人民中国》1951年第8期。上海城市气质的转变,首先从加强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联系,强调上海应当为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现代化所承担的责任中体现出来。在上海城市日常运行中,国家利益和更高的政治目标取代了资本的逻辑,成为衡量城市地位的标准。正是在这一社会形态改变的前提下,原本在旧社会处于城市底层的工人一跃成为国家的主人,工人新的自我认识由此萌芽。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剧本《工厂就是战场》①劳动出版社编审部编:《上海工人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剧选》,上海:劳动出版社,1951年,第25页。描绘了工厂特务严湘隆假装积极混入工厂纠察队,伺机放信号弹引导美国飞机轰炸工厂,正好被老师傅李阿毛撞见的过程。李阿毛开始时带有旧社会小市民的自保心理,主观意识上认为被轰炸的是国家财物,“炸不到老百姓头上”,加上受到威胁,不愿意出面指证。然而,由于轰炸的无差别性,波及了李师傅老婆在烟厂的工作,“自从飞机一轰炸,货卖不出,不关厂怎么办?”②劳动出版社编审部编:《上海工人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剧选》,第45页。工会主席抓住机会进一步引导教育,使他认识到轰炸工厂和自己工作的联系,再加上随后妻子带来了“家叫美国飞机炸平啦”,③劳动出版社编审部编:《上海工人首届戏剧观摩演出剧选》,第47页。孩子也被炸死的惨痛消息,使李阿毛幡然醒悟,勇敢地举报了放信号弹的幕后真凶。通过宣扬“国仇”与“家恨”的同构性来唤醒民众,这本是民族解放战争时期对底层民众政治启蒙的动员传统。李阿毛醒悟的过程,正是意识到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是同构关系的过程。在话剧中,严湘隆曾经试图找落后工人王林太顶罪,却被工会主席李强一眼识破,原因在于他已经先期掌握了公安部门送来的侦查证据,知晓特务正是严湘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上海解放初期城市安全问题的严峻性。在反映同时期反特斗争的另一部作品《钥匙》④胡万春:《钥匙》,《青春》,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第50—62页。中,技术人员罗安德同严湘隆一样,伪装成厂里的热心人士,常用甜言蜜语、小恩小惠笼络单纯的普通工人,达到破坏的目的。这种手段也被罗安德自得地称之为“小孩爱吃糖,大人也一样”。⑤胡万春:《钥匙》,《青春》,第53页。与《工厂就是战场》中类似,经济警察同样提前布置在工厂里,掌握罗安德行踪。与一般侦探文学对个人破解能力的强调不同,此时反特文学中国家机器在文本中占据着主导的位置,也透露出新生政权强有力的组织能力。上海城市秩序能在战后迅速恢复,与新生政权的提前部署,以及接管时对旧上海的公职人员采取了“包下来”留用的做法是分不开的,留用的公职人员也在稳定的工作中增进了对新生政权的认同。除了通过国家利益的强调建立政治认同,新生政权还通过对经济危机的克服与治理,使工人切实地感受到国家与个人之间的联系。

二、经济领域危机与“支援”话语叙事

1949 年6 月起,由于国民党封锁禁运和武装轰炸,加上上海半殖民地经济极端依赖外部的特点,“主要工业的大部原料,依赖国外供应;工业品的销路,不是面向农村”,⑥解放日报社编委会编:《上海解放一年》,上海:解放日报社,1950年,第10页。因此生产十分凋敝。同时,城市内部的投机商人与反动势力又伺机而动,与特务活动一起,通过扰乱经济秩序进而扰乱社会秩序。

《上海解放十年》中收录由王敏创作的《证券大楼之战》,纪实性地反映了新生政权与旧上海投机者的第一次斗争,也就是所谓的“银元之战”。投机者通过炒银元,使人民币无法进入流通市场。上海刚解放,银元、物价就天天飞涨,银行、证券商人等老板得意叫嚣:“共产党在政治上是有一套的,军事上也比国民党高明得多,就是经济上没办法”,⑦王敏:《证券大楼之战》,《上海解放十年》征文编辑委员会编:《上海解放十年》,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0年,第61页。意图通过扰乱上海的经济市场,动摇新生政权的稳定性。尽管军管会通过报纸一再警告,但投机者们认为,上海解放不过半个月,“他们想收拾人心还来不及,怎么敢动手呢?那不是自找麻烦吗?”①王敏:《证券大楼之战》,《上海解放十年》,第62页。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天,军管会的王旅长采用类似作战的战术设计,前期引导社会舆论,然后运用侦察情报分化敌人,最后占领总攻,采用军事作战部署瓦解敌人在经济领域的挑战。即便如此,投机者依然认为共产党通过军队只能解决表面的经济问题,深层的经济问题依然需要通过经济手段来解决,“你们虽然封闭了证券大楼,但是你们永远也不能压平物价!”。②王敏:《证券大楼之战》,《上海解放十年》,第77页。在“银元之战”结束后不久,敌对势力又发动囤积基本物资“两白一黑”(粮食、棉花和煤炭),借机哄抬物价。为此,军管会依靠“全国一盘棋”的新形势,统筹调配全国物资化解了这一难题,平抑了物价。据史料记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中调配的物资,已远超淮海战役所用的物资,陈云在上海财经会议上提出:“要千方百计打破帝国主义封锁,树立自力更生思想,面向国内,恢复和发展城乡物资交流把农产品和工业原料从全国各地运进上海,把工业产品从上海运到全国各地,要搞活这个重要的工业城市。为此,向上海调进大米、棉花、煤炭,组织好交通运输,促进生产的恢复和发展。”③姜华宜等主编:《中国共产党重要会议纪事:1921—2011》,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57页。不仅离上海较近的苏浙皖,而且华中、西南的物资也都被动员起来,可谓“举全国之力克服上海大米难关”。④陈云:《举全国之力克服上海大米难关》,《陈云文集》第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690页。与现代史上大多数时期上海商品销往内地相反,各地基本物资踊跃驰援上海,集中统一调配,充分展示了新生政权的优越性,标志着统一的国家认同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保障上海城市稳定的另一个原因,正是由于上海作为工业生产的重要城市,是国家现代化的重要保障。

1949年初,上海经济形势恶化对工人的影响较大,上海工人失业人数一度达到15 万余人,连家属在内不下五十万人。为此,1950年4 月,上海市总工会致函全国总工会,请求呼吁全国工人救济上海工人。上海的呼吁很快得到了全国性的响应,4月20日,全国总工会发表了《为救济失业工人告全国工人书》,号召全国所有工厂、矿山、商店以及机关、学校的职员都发挥工人阶级高度的阶级友爱,在“五一”节前后,捐献一天工资救济失业工人。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通过组织任务下达的捐献活动,全国各地工人从东北到西南到珠江,都伸出了援手,⑤本报讯:《全国工人用无比热情支援上海失业的兄弟》,《劳动报》1950年4月26日,第1版。不仅如此,东北工人还派出了慰问团来沪,报社也收到各地工人大量鼓励的来信,⑥《劳动报》1950年5月5日版报道了“解放军、学生来信,热烈支援上海工人”,更有东北工人慰问团来上海,介绍东北克服困难的经验,并聘用上海千余失业技术工人赴东北工作,参见《招聘去东北的技工们,来信报告生活愉快》的报道,《劳动报》1950年6月2日,第4版。都从精神上支援了困境中的上海工人。全国对上海失业工人施以援助,时间紧迫却能动员迅速,也足见新生政权运行的高效率。无产阶级通过支援上海的行动,获得了一次超越个人利益、局部利益的政治教育。正如卢卡奇对阶级意识的解释:“无产阶级的优势仅仅在于,它有能力从核心上,从改变现实上来采取行动;就在于它因此能自觉地把它自己的行动作为决定性的因素投放到历史发展的天平上去”。⑦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30页。上海对失业工人的救济以及全国工人的援助,与接管工厂、保护工厂、工厂反特等一起,成为新生领导阶级的初步亮相。

三、工人的“翻身感”与国家认同

需要指出的是,物资援助只能算是短期救济的方式,新生政权更为注重的长效救济重心,依然放在尽快恢复生产和提供就业机会上。因此,如何在恢复生产中动员工人的劳动热情成为恢复生产的重要考量因素。1949 年7月24 日,《解放日报》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上海钢铁公司第一厂恢复生产后炼出第一桶钢的事迹,在这篇六百余字的报道中,记者不仅详细地记录了前期有关国家管理部门(重工业处)对复工的扶持准备,也提到了出钢当日,五十余名工人主动请缨,提前到厂做准备工作,最终顺利炼出十二炉低碳钢。工程师和工人们非常高兴地表示:“现在为人民服务,为自己工作,每个人要主动的来克服困难,我们有信心把这钢厂办得更好。”①本报讯:《上钢第一天出钢十二吨》,《解放日报》1949年7月24日,第2版。作为权威的官方媒体,行文中多次提到职工们认识到自己主人地位,并列举了三弟、万敬康等具体工人的姓名和言行。对于工人来说,成为新闻事件的主人公,在旧的阶级社会是不可想象的待遇,正是在这些点滴的细节中,工人们发现了自己政治地位的改变。相比于物质生活与个人待遇方面的“翻身”,工人内心与认识领域的“翻身感”被讨论的还不多。事实上,这种翻身感,正是一种国家认同的体现,即将自我归属于国家,表现出关心和维护国家利益的情感、意识和行为。小说《如愿》中的何大妈,直到50岁才第一次挣得薪水,包在红布套中,并由“生产委员会同志敲锣打鼓送组里”。强烈的仪式感使何大妈感受到了自己劳动的意义,正如她自己所想到的那样,“难道自己参加里弄组织的生产小组,就是为的钱吗……何大妈觉得这里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意思,但自己又说不清楚”,②茹志鹃:《高高的白杨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第102页。但这个十分重要的意思,在小说中还是说清楚了,即“她活了五十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自己做好做坏,和大家,甚至和国家都有了关系”。③茹志鹃:《高高的白杨树》,第104页。对于底层女性而言,旧社会带给她的痛苦并不仅仅是贫困,更重要的是剥夺了其参与劳动的权利,这里的劳动权利并不包括传统女性较多承担的家务劳动,而主要指的是更容易具有意义感的社会公共劳动。正如李子云指出的,茹志鹃所写的“翻身感”,“并不是那种浅薄的对于得到某些物质上的改善的感谢,而是表现了被压在最底层的群众,主要是妇女,从精神上的屈辱自卑中解放出来,认识到自己也可以是一个大写的人”。④李子云:《再论茹志鹃》,收入《净化人的心灵:当代女作家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94页。

在生产恢复的过程中,工人精神领域的认同感与工作权利的获得得到了统一,建设新社会对技术工人的需求与工人对于工作的需求也很好地结合在一起。胡万春在小说《权利》中,深情回顾了新中国消除工人失业的历史。在小说中,家长通过将劳动视作基本的人权教育后代子女,“其实,在美国,失业的人多的很。他们连人最起码的权利也没有,那就是劳动的权利……可是在我们的国家里,只要你愿意,每个人都有劳动的权利。”⑤胡万春:《权利》,《红光普照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1961年,第223页。尽管小说中的表述带有文学性的夸张,但是劳动被作为人的基本权利确立下来,的确有力地保证了劳动者的工作权利。1950 年代一系列保障措施的出台,使得失业作为产业工人常见的生存危机状态,逐渐地从新中国的历史中消失了。⑥根据上海工业志记载,上海市劳动局正式宣布“上海消灭了失业”,此后的20年中,由于在劳动就业中执行“统包统配”的政策,上海基本上没有失业人员。参见《上海工业志》,上海:上海社科院出版社,1997年,第495页。只有在优先解决了经济问题的基础之后,工人在其他领域翻身成为主人才有可能。

1950 年6 月,上海市失业工人临时救济委员会提出了“以工代赈”⑦参见《救济失业工人暂行办法》,《劳动报》1950年6月20日,第2版。解决失业问题,通过整修公园苗圃,疏浚河道,修建道路等市政工程,既能提供给工人救济粮食,也完善了市政建设;另外,动员在岗职员给失业在家的工人安排识字文化课程,由有关部门提供技能培训,学得一技之长,也为恢复生产做好了人员上的储备。据当时的新闻报道介绍,工人补习学校分为三种形式:第一种是工厂停工,就厂办学,如新生、崇信、鸿章等纱厂。第二种是以产业工会为主,挑选各个基层工会中的失业工人集中训练教育,如化工橡胶、汽车分会、烟厂等;第三种是借助体育馆和天蟾舞台场址组织工人进行分散讨论,集中上课的方式。①殷红:《失业工友八千三百人热烈学习政治和文化》,《劳动报》1950年7月4日,第1版。一位工人学员表示从来没有想到有这种好事,“失了业,不但给救济,还能上学,家里困难还有救济,这种好事在旧社会到哪去找?毛主席要我们上进的苦心,再不好好学,真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自己”。②殷红:《失业工友八千三百人热烈学习政治和文化》,《劳动报》1950年7月4日,第1版。工人的这一对比表述非常淳朴自然,要知道,仅仅在十多年之前,失业职员、失业工人的悲惨生活还是左翼文学对于小市民生活表现的常见题材。②③如话剧《上海屋檐下》《梅雨》,电影《十字街头》《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等。此外,技工教育和培训原本是作为安置失业人员暂时性的手段,但因为其针对性强、需求量大而成为一项长期的职工技术培养制度,③④如话剧《上海屋檐下》《梅雨》,电影《十字街头》《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等。比如上海1951 年失业救济委员会通过自办转训班等方式,训练的失业工人达一万人以上,但这一数字还远不能满足工矿企业向市劳动介绍所申请介绍的劳动力需求,月缺口一度突破5000 人。到了50 年代中后期,临时的教育与培训场所逐渐发展成为厂校、工人技校等体制化的学校教育,为新中国工程技术人员的培养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在经历了上海解放初期面临的一系列社会危机与经济危机之后,上海工人得到了充分的教育与成长。特别是在举全国之力援助上海,利用多项政策手段帮助解决上海失业工人的困难等切身的变化中,上海工人不仅具体感受到了新社会中工人的“翻身感”,更体会到了国家的力量实实在在地介入到了民众的生产与生活中。可以说,正是一次次外部危机的产生与克服,使得工人认同的偏重逐渐过渡到了国家认同,这是新中国工人形象由反抗者向主人公转变的一个重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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