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骆驼祥子》的多重隐喻建构

2023-02-20 22:38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虎妞骆驼祥子老舍

赵 璐

(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3)

文学作品中的隐喻具有系统性与相似性的映射作用,将人的体验与生活映射到头脑中,并反映到作品语言的使用上,蕴含着社会、文化、道德等多个层面的复杂内涵。莱考夫和约翰逊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强调:“我们认为人类的思维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是隐喻性的”。①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3页。束定芳也提出隐喻是“一种人类的认知现象,它是人类将其某一领域的经验用来说明或理解另一类领域的经验的一种认知活动”。②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页。隐喻不仅可以构筑人对个体自身、外在世界及其相互关系的理解,也可参与建构人物的内心世界、场景与环境的独特涵义及作品的主题意蕴。老舍在其经典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以朴素生动的笔调和细腻入微的描写,围绕北平车夫祥子对买车的执着追求和他与虎妞的情感纠葛两条线索,讲述了祥子三起三落,最终走向堕落的悲剧命运。在对底层平民的命运书写中,老舍在《骆驼祥子》这部小说中塑造人物形象和叙事场景时,依托不同语境和场景中人物内心和行为的描写,将人物复杂的心理与认知映射到具体的饮食行为、病态行为和空间场景上。

一、饮食隐喻中的伦理观照

饮食是人生存之本,饮食对于生命的本原意义在于它是人生存的基本条件,也由此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基本内容。老舍在《骆驼祥子》的叙事中,绘声绘色地展现了北平的平民饮食和隐藏在吃喝中的世态人情。饮食和饮食行为在小说中多次出现,这些隐含作者意图的概念隐喻集中指向了人物在饮食过程中的各种无意识行为所蕴含的心理情感,同时也指明了传统的饮食礼俗秩序中人与人之间隐性的伦理等级观念。

(一)饮食态度中隐藏的两性关系

饮食是生命延续的物质本源,性是生命繁衍的基本途径。在情欲被道德抑制的社会环境中,以食喻情或以食喻性的表现手法十分常见。“饮食象征文化是人们运用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来反映主体内在心理取向的一种文化现象,人的思维活动在饮食象征符号向饮食象征意蕴转化的过程中起着主导的作用。”①瞿明安:《中国饮食象征文化的思维方式》,《中华文化论坛》1999年第1期。饮食作为一种符号化的能指,其象征意蕴可以指向主体欲望与情欲关系的所指。《骆驼祥子》中,作者以人物之间对待饮食的态度及饮食行为的书写,暗示主体的欲望和人物之间的两性关系。作者在叙写祥子与虎妞的关系这条副线时,多次建构二者共同参与的饮食场景,借由饮食场景及主人公对饮食态度隐喻二者在情欲关系中悖反传统的两性关系和主人公祥子内心的对抗态势。

祥子与虎妞的关系是小说中一条重要的副线情节,二者的两性关系,违逆了传统伦理秩序中“男尊女卑”的两性关系特征,呈现一种倒置的“女尊男卑”的“施—受”关系,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二者之间的关系也随之发生变化。虎妞婚前引诱祥子发生性关系时,充当了长久以来由男性充当的主导者角色,在两性关系中占据主动权。小说中,虎妞以“不喝就滚出去……要不我揪耳朵灌你”②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7—48页。的强势态度表露出主动出击的态势,虎妞强势的劝酒行为隐喻了两性关系中虎妞的刚硬与强势,这违背了传统男性中心主义思想认同的性别秩序,剥夺了祥子作为男性的主导者角色。而在“连喝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③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48页。之后,祥子以酒为借口,接受了自己在两性关系中的从属地位,将自身压抑的情欲需求释放。酒作为一种隐喻道具映射了祥子作为男性主体的欲望,显露出祥子对强势的虎妞从抗拒到接受的心理变化。

婚后两人的日常生活模式中,饮食书写依然隐喻着两者的主被动关系。在饮食习惯上,虎妞具有贪吃好吃的特点,“自从虎妞搬来,什么卖羊头肉的,熏鱼的,硬面饽饽的,卤煮炸豆腐的,也在门前吆喝两声”。④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5页。虎妞对待食物的态度也隐含了其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强势主导意识。她在吃的方面不许祥子有自己的主张,却又“老不缺着他的嘴,变着法儿给他买些做些新鲜的东西吃”,⑤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4页。以对饮食内容的控制彰显其对婚姻家庭生活的主导权力。处于被动从属地位的男性主人公祥子,心理上表现为抵制态势,映射到其知觉上表现为祥子“吃着不香……吃不出汗来”,⑥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0页。映射到其行为上表现为宁愿在街面上待到很晚,吃饱之后再回家,以一种躲避的态度面对家庭生活。这暗示虎妞与祥子之间一直存续的“主动—被动”两性关系模式有所松动。虎妞在饮食内容上对祥子的控制与其在两性关系中的强势态度如出一辙,充满着操控欲与老嫂子疼小叔般的爱护。而祥子对饮食的鄙夷与拒绝态度则隐晦地表达了自身对男性欲望被动受控的反抗。进入婚姻家庭生活的虎妞,迅速认同自身的性别身份,承担起家庭主妇的职责,而一直被动接受的祥子,隐藏在对家庭饮食躲避行为背后的心理抵抗姿态促使虎妞逐步走向妥协,同意祥子拉车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虎妞的强势主导地位,也使处于从属地位的祥子在一定程度上挣脱了虎妞的束缚。

(二)平民宴饮蕴含的伦理等级秩序

饮食作为一种文化,不仅是物质性的实体,也是一种社会性存在,在观念上成为人们社会关系的缩影。《骆驼祥子》中最为突出地展现传统等级秩序的饮食描写当属刘四爷的寿宴,它集中展示了北京平民的宴饮文化及其所隐喻的社会等级秩序。在宴饮中,吃饭的重要性下降,人际功能则得到凸显,饮食成为整个人际关系的重要媒介,也在观念上折射了人们亲疏远近的不同社会关系。

刘四爷宴请客人的安排,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在亲疏、内外、远近等向度上的礼俗秩序。刘四爷交代寿宴安排时,特意强调了宴请宾客的区分:对待车夫,“早八点半,先给你们摆,六大碗,俩七寸,四个便碟,一个锅子;对得起你们!”①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14页。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为前来祝寿的亲友准备“三个海碗,六个冷荤,六个炒菜,四大碗,一个锅子”。②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14页。刘四爷对待车夫和亲友采用的不同宴饮形式正对应了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社会交往顺序的差序格局。费孝通将“差序格局”形容为“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③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第32页。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由内向外推及的差序格局源于传统儒家的人伦观念,而“儒家关于君子小人及贵贱上下的理论仍为社会的中心思想”,④瞿同祖:《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60页。即使在《骆驼祥子》故事发生的民国年间,这种传统的等级尊卑观念依然存在。正是这种等级观念参与建构了关于中国文化的概念隐喻系统,并深刻影响大多数中国人。刘四爷对待宴饮对象依亲缘及阶级结构将其划分为亲友和车夫两个等级,并以不同的饮食予以招待,正是对这种等级观念的自觉归依。作者通过对寿宴这一情节的安排,突出地展现出在差序格局影响下的北京传统平民宴饮特色,也暗示了中国传统的礼俗秩序及其对个体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个体病态隐喻中的身份撕裂、欲望需求及道德堕落

疾病与病态书写经常被作者赋予疾病以外的含义,从而使疾病本身具有了隐喻义。“没有比赋予疾病以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被赋予的意义无一例外地是道德方面的意义”。⑤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53页。小说中,病态的生理反应与疾病的描写伴随祥子堕落的整个过程,病态与疾病被赋予了道德堕落的隐喻涵义。

(一)生理反应隐喻的身份撕裂

病态性的生理反应往往投射出主体的心理状态,特别是无意识的心理状态。恶心反胃这一生理行为是一种典型的心理图式的隐喻性表征。《骆驼祥子》中祥子恶心反胃的生理反应隐晦地表露了主人公祥子面临的身份撕裂状态和这种状态下其对自我身份认知冲突在生理行为上的映射。克里斯蒂瓦在《恐怖的权力:论卑贱》中提到“食物憎厌也许是卑贱的最基本、最古老形式”,⑥茱莉亚·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权力:论卑贱》,张新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年,第4页。并以自我对牛奶皮的恶心与抗拒为例阐述了主体通过“排斥自我、把自我吐掉、使自我卑贱”⑦茱莉亚·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权力:论卑贱》,张新木译,第4页。来抵抗强加于自身的身份。克里斯蒂瓦认为“原始压抑找到一种躯体的和有意义的内在标记,即症兆和符号:厌恶、恶心、卑贱。它是客体和符号的骚动,但并不来自欲望,而来自不能容忍的能指衍生”。⑧茱莉亚·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权力:论卑贱》,张新木译,第16页。“恶心反胃”这一生理机能,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主体对自身躯体内在的不能容忍。

《骆驼祥子》中作者两次着墨书写祥子恶心反胃的生理反应,而这两次反应恰好都发生在祥子自我身份发生变化之后,并伴随着周围人的议论或调侃。祥子牵着骆驼从西山兵营逃回城中,众人知道祥子的经历后,对祥子的称呼变成了“骆驼祥子”。祥子休养三天后在馄饨摊,“呷了口汤,觉得恶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的咽下去”。①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29页。恶心这一生理反应表面上是因为祥子提心吊胆地经历了多日动荡逃回北平城时,心绪骤然舒缓,进食过快过猛。实际上也是祥子在心理上对周围人叫他“骆驼祥子”这一贬抑性称谓的抗拒情绪在生理行为上的折射,是祥子从西山兵营逃跑时牵走骆驼后,内心对自己从淳朴正直的车夫到偷窃者的身份撕裂引发的生理反应,是撕裂身份引发的自我认知排斥。这一生理动作一方面将汤吸食到身体之中,另一方面又是主体对其排斥的反应,通过这个吸食和排斥的双重作用,才造成了“恶心”的外在表现形式,正是这种逆向辨证的过程,揭示出主体——祥子形象塑造过程的复杂性。而在为刘四爷筹备寿宴时,祥子因与虎妞的关系而遭到其他车夫调侃,祥子“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在胃中横着,有点发痛”,②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19页。又一次产生恶心反胃的感觉。此时的祥子,刚被虎妞以怀孕威胁其迎娶她,失去了“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③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50页。又遭遇孙侦探诈骗,失去了辛苦积攒的买车钱。其身份由一个洁身自好的男青年变成被车厂主女儿虎妞引诱而与之发生了性关系的人。其他车夫的调侃与讽刺刺激了祥子对变化后自我身份的排斥。这一排斥心理映射,其实就是对自我身份认知的撕裂。

(二)病态贪食行为隐喻的欲望需求

《骆驼祥子》中的女性形象虎妞被塑造成一个外表丑陋、行为彪悍、性格泼辣却又精明能干的悍妇。与祥子结婚后,作者着意叙写了一个虎妞独有的个性特点,即贪吃。虎妞搬到大杂院后,从不亏嘴,不仅让祥子给她买来各色零食,怀孕后更是支使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买东西”,④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68页。形成一种近乎病态的暴食。虎妞的贪吃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个体对生存自我的极致追求,即对享乐的贪图和对欲望的放纵。作者笔下的虎妞之所以贪食也与其成长环境导致的心理问题密不可分。

弗洛伊德以身体不同部位获得性冲动的满足为标准,将人格发展划分为五个阶段,分别是口唇期、肛门期、性器期、潜伏期和生殖期。口唇期本指婴幼儿时期所处的一种完全不自立的状态,需要依赖母亲或者其他养育者来生活,以“口”来探索世界。在传统中国人的人格发展进程中,经常会出现比较明显的口唇期遗留现象,即在成年之后,仍希望以“口”来面对世界,渴求别人照顾,这一口唇期遗留现象也包括对食物的过分强调和追求。人格发展固着于口唇期的成年人,其性心理发展也常出现异常现象,表现为非正常的性行为,而如果这种异常的性心理受到压抑,也会外显为对食物的过分渴求。可以说“对一个口腔型的人格来说,则‘吃’几乎就是‘性’的代用品”。⑤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5页。虎妞作为一个具有丰富社会经验的成年女性,却对食物,特别是零食情有独钟。对食物的过分强调甚至病态的追求,暗示其人格发展固着于口唇期,隐喻其对性的渴望和对他人关爱与照顾的需求。虎妞对待性的态度遵从了自我欲望的指引,她对饮食的无限度索取实质上是青春期性意识觉醒时性欲未得到满足的生理代偿,虎妞暴食的生理行为实际上隐喻其对性欲的需求。人格被压抑在口唇期的虎妞,将对性的压抑转化成对食物的依赖。食物在这里起到了性需求的代偿作用。

从马斯洛的心理需求层次来看,作为车厂老板女儿的虎妞,在生理需求层面,特别是饮食上并不缺乏,但在安全需求和爱与被爱需求层面上却是极匮乏的。“虎妞长期生活在一个被遮蔽的世界里面,她受到的是流氓家庭的粗野熏陶;又是在一个粗野的车夫社会里摔打挣扎”,①陈思和:《〈骆驼祥子〉:民间视角下的启蒙悲剧》,《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虎妞的成长过程中,母性关爱是缺失的,而父亲刘四是流氓出身,粗暴阴狠,导致虎妞的成长环境不仅缺乏安全感,更缺乏爱与被爱的条件。因此虎妞被迫养成了男人一样的性格,强悍而精明地面对社会。虎妞对安全的需求和对被爱的渴望转化为生理需求层面的外显表现形式,即对饮食的病态性追求。在基督教的观念中,暴食(gluttony)是七宗罪的一种,象征人的贪婪、失控和没有节制。虎妞对饮食毫无节制地追求,恰也暗示了其在安全需求层面和爱欲层面难以克制的欲望追求。

(三)疾病隐喻的个体道德堕落

《骆驼祥子》中除了对病态的隐喻书写外,也直接描写了主人公的疾病。作者对祥子的疾病书写,不仅映射了关于道德与伦理的判断,也折射出当时的社会环境对个体堕落的巨大影响。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曾指出“疾病本身一直被当作死亡、人类的软弱和脆弱的一个隐喻”,②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86页。不同疾病本身所负载的心理内涵是不同的,而“在疾病被赋予的某些道德判断之下,潜藏着有关美与丑、洁与不洁、熟悉与陌生或怪异的审美判断”。③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第115页。

祥子真正走向彻底的堕落是在夏家拉包月时与夏太太苟合染上性病之后。祥子性病的隐喻建构在两个过程之上:其一,祥子作为个体本身开始主动滑入放纵性欲的深渊,并逐步放弃了对自我的伦理约束。之前主人公祥子对性始终抱有畏惧的态度,从祥子的心理活动来看,他认为性给身体带来的伤害会损伤他赖以谋生的根基,当听到车夫们谈及“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闲着,玩完……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儿上白房子,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④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7页。时,祥子不禁联想到结婚的自己,也深感体力不如从前。因性导致的疾病被赋予了生命沉沦的隐喻涵义。祥子原本具有强烈的性羞耻观念,被虎妞引诱而发生性关系并被迫娶虎妞为妻后,祥子洗澡时看着自己的肢体都会产生类似女性被夺贞后的羞赧之感。然而与夏太太苟合后,祥子一改从前对性的羞耻观念,“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⑤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84页。喻示祥子主动放弃了自我的伦理坚守,滑入堕落的轨道。其二,与祥子同为底层的劳动者对社会伦理道德判断的混乱与割裂。在中国传统伦理语境下,“杨梅大疮”或“花柳病”,通常兼含性放纵或性滥交之意,也因此成为一种隐性的道德评判或社会评判,寓意个体性生活的不加节制,这也与之前祥子对待性的谨慎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同为底层的车夫们,“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⑥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84页。同为底层车夫的旁观者没有批判祥子的道德不洁,而是以半同情半炫耀的姿态为祥子提供治疗建议,暗喻当时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在现代城市社会环境中面临的崩塌危机。

三、空间隐喻中的内心世界

文学作品中建构的空间通常包含着人物与场景,空间场景以其实体性为人的抽象概念与认知提供了建构基础。《骆驼祥子》中作者巧妙运用空间话语隐喻主体内在心灵世界,以物理空间作为主人公祥子心理空间的支撑,利用隐喻性空间叙事表达出人物内心情绪的真实状况。其中典型的空间场景包括祥子与虎妞婚后大杂院的小家和夏宅的厨房空间,两者分别展现了主人公祥子内心的矛盾冲突。

(一)家宅空间容纳的矛盾心理

在常见的空间场所中,家宅常以一种庇护所的形象出现,深深扎根于个体无意识中,巴什拉认为“家宅是形象的载体,它给人以安稳的理由或者说幻觉”①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9页。。家作为一个避风港,映射在人的普遍认知中是安稳、平和的象征,具有保护作用和抵抗外界的作用,而“家宅的保护和抵抗价值转化为人性价值。家宅具备了人体的生理和道德能量。”②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第57页。对祥子而言,他与虎妞婚后在大杂院的两间小屋,有着双重的隐喻涵义:小屋既是祥子新婚的居所,为其提供肉体与心灵的归依之所,又是祥子渴望逃离的樊笼,是他宁愿在街上拉车奔忙也不愿面对的压抑情绪的实体化场景。

最初搬到大杂院,看到白得闪眼的新房配着血红的喜字,祥子倍觉嘲弄;新旧的器物合在一起,在祥子看来与虎妞一样,既旧又新。这两间小屋仿佛虎妞撒开的一张大网,将他与虎妞绑定在一起,成了无处可逃的笼中鸟。随着虎妞开始进入家庭生活角色,将日常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祥子在心理上又对小屋充满了依恋之情,“屋子里那点香味,暖气,都是他所未曾经验过的。不管她怎样,他觉得自己是有了家。一个家总有它的可爱处”。③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30页。有了虎妞操持的家于祥子而言,隐含的束缚意味有所消解,给予其情绪上的纾解和空间上的容纳,并显露出家宅本身所蕴藏的地母属性。在虎妞难产而死后,作者描写祥子呆呆望向没有了虎妞的屋子,望向屋子里的物什,寥寥数笔展现出主人公祥子对自己即将告别的家宅空间的眷恋和对亡人虎妞的一丝怀恋之情。祥子对自己的家宅空间始终怀着逃避与眷恋的矛盾态度,而这两种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态度实际上也暗示出祥子对虎妞的内心冲突。对虎妞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付出,心安理得的接纳是祥子对家宅空间眷恋的原因,而他对家宅空间的逃避心理则源于对虎妞性索取的抗拒情绪和因被骗结婚导致的羞愤和躲避心态。

(二)厨房空间承载的欲望纠葛

中国传统家庭中,厨房是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日常家庭生活中饮食行为多与厨房这一空间相关联,买菜做饭既是家庭生活的一种基本构成因素,又隐喻家庭生活基础之上的一种两性秩序,即女性在厨房空间的主导性。祥子与夏太太之间不正当的两性关系也是经由夏宅厨房空间这一场景暗示出来。

夏太太辞去女仆后自己下厨做饭,让祥子买菜并帮忙做饭,将祥子引入传统意义上排除男性的家庭厨房空间,参与了买菜做饭这种通常由女性主导的家务劳动并成为被动从属的一方。下厨做饭的夏太太穿着时髦并散发强烈的香水味道,显现出妩媚与诱惑。作者书写了祥子内心的忖度:“她已经露出点意思来了吧?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上去雇人,单教祥子帮忙做饭呢?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④老舍:《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3卷,第182页。从祥子的内视角出发,夏太太只让自己帮忙,又浑身散发诱人的香水气味,无一不表露出女性的魅惑与挑逗意味。狭小的厨房空间容纳了夏太太的女性诱惑与祥子自身作为男性的本能欲望,两人暧昧的情欲态度充斥着厨房空间。夏太太轻描淡写、自然大方地支使祥子帮忙买菜做饭、吃饭、收拾,让祥子内心涌起欲望的希冀却又在希冀和胆怯中左右为难。在厨房这一幕之后,祥子对待主人夏先生从因其小气猥琐而讨厌变成了憎恨,内心已充满了对夏太太的男性欲望,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夏先生的敌对意识。

这个符号化的厨房空间承载了祥子的男性欲望纠结,祥子进出厨房时的心理描写展示了其内心的情欲翕动,隐喻着祥子内心的本能欲望与伦理观念的强烈冲突。作者在书写男性主人公在欲望中沦陷的同时,也将夏太太置于妖女惑男的传统两性关系的叙事模式中审视,夏太太在厨房这一饮食叙事场景中展现的情欲魅力,成为祥子欲望执行的载体,这里的空间隐喻叙事拓展了人物心理空间,表露出压制在人物无意识层面的真实情绪,使人物形象丰富而立体。

综上所述,老舍在《骆驼祥子》中以多重隐喻,试图建立表象世界与内在世界的意义关联,通过隐喻的叙事策略塑造多维立体的人物形象,展现传统社会伦理规约下底层平民的欲望挣扎与悲剧根源。从作者建构的多重隐喻的运行机制上来看,它建立在中国传统伦理所共有的心理认知基础上,其中隐含了时代所特有的烙印,也融入了作者对底层人民的悲悯与关怀和对个体生命欲望的感知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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