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赓武回忆录》

2023-02-21 07:03常丽洁
书屋 2023年2期

常丽洁

王赓武祖籍江苏,1930年生在荷属印度尼西亚的泗水,童年时代成长于英属马来亚的怡保,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在南京的中央大学肄业年余,又返回设在新加坡的马来亚大学读书,复于英国伦敦大学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先后执教于马来亚大学、澳大利亚的澳洲国立大学和香港大学,晚年任职于新加坡的研究机构。从这份简单的经历来看,王赓武可以称得上是世界学人,一生不断地在各国甚至各大洲之间辗转迁徙,哪里更有利于展开自己的学术研究,哪里更适合发挥自己的特长,就去哪里工作。这也正是这部回忆录上、下两册命名的由来:上册发出“家园何处是”的疑问,下册给出“心安即是家”的回答。

年轻的王赓武对工作方向的打算,正是基于对自己未来学术生涯的判断。因为远离祖国,成年后才入籍马来亚,中国式的“学而优则仕”这条路是很难走通了。这种时候在大学里读到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我拒绝效力”(I will not serve)这句话,影响甚深。“几年后,我意识到这句话始终萦绕我心,可能使我就此放弃了公职生涯……在我内心深处,这句话指引着我离开政治,去寻求更大的自由。”这个更大的自由,在王赓武看来,就是学术:“我坚信,在一个尊重学术和真理的现代大学工作,是可据以获得归属感和影响力的坚实平台。”

大的方向确定后,接下来就是专业选择的问题了。王赓武最初选的是外文系,但在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只读了一年多就被迫中断。在马来亚大学继续学业的几年里,因为学制要求选三个专业,王赓武选了文学、历史学和经济学,并最终择定历史学作为自己的毕业专业。此时,他虽未完全放弃文学,却对文学的功用产生了怀疑,也对自己从事更为专深的文学背后的宗教与哲学研究信心不足,在历史学和经济学之间,则“对政治和社会变迁的兴趣远大于分析经济现象或经济政策。我认识的人来自不同地方、具有不同背景,这使我确信,研究历史可以不受限制地探讨人类在时间长河中的发展情况”。

即便决定了要从事历史研究,王赓武的学术道路也并非一帆风顺。由于青少年阶段的大部分时间身处异域,受教育环境动荡驳杂,王赓武的中国古典文史修养并不深厚,对此,他自己也有清醒的认知,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中国史学研究领域取得诸多开创性的成绩。由于思想上少了许多成规的拘忌,没有“一定要做这样的题目”和“一定不能做那样的题目”的限制,加之多年在世界各地辗转流动,养成了他世界人的视野与眼光,他的研究课题往往较容易得到国际学界的认可与赞同。比如攻读硕士学位时,王赓武的题目是“中國与其南方邻国的海上贸易”,他选择的材料很有趣:他在法显的《佛国记》和别的僧侣求法取经的故事中发现,这些人往返印度与中国时,经常中途停留在苏门答腊,在那里的佛教中心学会梵文和巴利文,然后去印度的那烂陀和其他圣地学习佛经。这类航程虽然与贸易无直接关系,却证实了商业航行对于联系东南亚国家与中国的重要性,这一想法也得到了论文指导老师的称许。

在接下来的博士阶段,王赓武把目光转向了十世纪的中国。那是五代十国的军阀割据时期,整个中国的分裂情况与二十世纪前期非常相似,他试图弄清为何在中国南北方的冲突中,几乎总是北方得胜。涉足这一领域也让他对冯道产生了兴趣,这位在动荡的时代里先后效忠于四朝十代君王的臣子,在宋代以后一直饱受诟病,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贰臣贼子,冯道自己和他同时代人却认为他是一个有操守的儒者。王赓武试图剖析其中的缘由,也由此进入了儒学的研究领域。选择研究十世纪的军阀以及为冯道辩护,对于王赓武这样的世界性学人来说,似乎都有些隐喻的意味,背后隐约可见的就是他们对自己无处安放之家国情怀的耿耿难释。

虽然不免于事实上的游历各国,王赓武却有一个与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诸多人事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传统大家族。

王赓武父亲王宓文的外祖父是清末著名的词学理论家陈廷焯。陈氏的《白雨斋词话》是一代词学巨著,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享誉甚隆。王宓文的姑丈徐森玉则是“备受尊崇的学者,也是珍本文献、书画古玩的鉴赏家。徐森玉曾经在清史馆工作,担任过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后来成为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最知名的事迹是在中日战争期间协助抢救珍善本和文物馆藏”。

1957年前后,王赓武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攻读博士学位时,他的父母也退休到伦敦度假,母亲的访客中,“经常来访的一位名叫黄逸梵。介绍黄逸梵给母亲认识的是母亲在吉隆坡的一位好朋友邢广生,她与黄逸梵曾经是同事。黄逸梵比母亲大十岁。母亲告诉我,黄家是有名的富裕家庭,黄逸梵离开抽鸦片烟的丈夫,在欧洲住了几十年。中日战争结束后,黄逸梵失掉在中国的大部分财富,生活难以为继。我同黄逸梵见过几次面,在我们1957年8月离开伦敦前,母亲叫我给她送去几件礼物。我匆忙地见了她,却不知道她患了重病。我不久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我那时不知道,她的女儿就是小说家张爱玲。我几年之后才开始读爱玲的小说。黄逸梵写给邢广生的信在2019年初发表,我才知道那次跟黄逸梵见面两个月后她就去世了。我这才明白,黄逸梵的一生很不平凡,她想做一个现代女性”。

王赓武的妻子林娉婷来自一个著名商业家族,她的伯父林番王在1960和1964年两次当选为基隆市长,政绩颇丰,1965年去世后葬于基隆中正公园旁。其墓园二十一世纪初先后被国民党的支持者和反对者毁坏与修补,“成了台湾1945年以来复杂政治斗争的一个象征”。

王赓武和妻子在伦敦的婚礼上,因为女方家长无法到场,牵着新娘的手交给新郎的是王赓武父亲的同学、国民政府的外交官钱存典。几年后,王赓武赴美访问,拜访了时任芝加哥大学东亚图书馆的馆长钱存训,恰是钱存典一母同胞的兄弟。临别之际,钱存训告诉王赓武,他的妻子姓许,许家与王家有亲戚关系。

在王赓武的这部回忆录中抽绎出此类与中国相关的信息是非常容易的事,但显然,相比较唐君毅、钱穆那代中年离乡的传统学人而言,王赓武是更年轻也对中华文明更少执念的一代,他没有前辈那种对故国故乡念兹在兹的黏腻情感,也不大有“花果飘零、灵根自植”一类过于抑扬缠绵的诗意歌调。而只能把信仰寄托在较为切近的物什上:“我只知道自己拥有父母的爱,父母送给我此生最珍贵的财富:学习的动力。我想要交新朋友,希望不论注定前往何方,都能赢得信任和尊重。”并由此形成自己朴素而务实的人生观,在日后的生活中,能比较客观地正视自己的优长与不足,不讳言己短,不吝扬人长,不以“学贯中西”“博古通今”一类名号自诩,也就避免了为其所累。

世交亲旧之外,王赓武还用相当笔墨记录了他求学与职业生涯中的良师益友。

首先是在南京中央大学时的师友,师辈中教文学课的游寿教授,“让我初次领略何谓全心于学问的学者风范”。国文系的同学主要有两位,一位是出身书香世家的钱璱之,精于中国文史,曾教王赓武作旧体诗。另一位同学章熊,则偏爱新文学作家作品,对一切新鲜事跃跃欲试,充满感染力,带领王赓武认识全新的文学界。本系同学中,也有两位知交,一名夏祖奎,一名祝彦,二人一个倾向于古典英文,“一有机会就教导我追溯英文字词词组起源的重要,必须上溯至拉丁文、希腊文,或法文、德文的源头”,一个更喜爱现代英语,嗜读惠特曼、艾略特和奥登,为王赓武打开了英国文学的崭新领域。

这几位特别为王赓武称许的师友,游寿教授后来在黑龙江的一所大学终其身,钱璱之先后任教于镇江师专和常州教育学院,章熊担任过北大附中的副校长,都没有取得与他们的才华与修养相匹配的成就。夏祖奎和祝彦二人虽然成了北京外国语学院的教授,却一样有志气未伸的遗憾。这些被年轻的王赓武认为矫矫不群的知识分子,后来大半自甘于边缘的位置,这固然没有影响王赓武对他们学识与品质的基本判断,但应该会坚定他对自己人生道路抉择的信心。

在日后漫长的学术生涯中,王赓武沿袭了南京时期的好学不倦,且伸展开所有触角,不为一时一地所限,尽力汲取各色人物的优长之处。比如大学期间到香港查资料时拜访钱穆,“第一次看到一个传统的历史学者如何应对现代西方学术界”;从事南海贸易研究时,从伯希和的《交广印度两道考》一文学会了如何阐述一千多年前的文本;通过对王国维、陈寅恪和陈垣著作的学习,提高了自己的历史写作能力;读艾伯华的书,则明白了一个汉学家可以同时是民俗学者和人类学学者,可以在安卡拉教历史,也可以在伯克利教社会学;从蒲立本的研究成果懂得了尽管缺乏正式的汉学训练,也可以写唐朝以后的历史;经由杜希德引领,开始学习利用日本学者的著作,增加了使用主要中文材料的信心;与史华慈交流后确信条条道路通汉学,处于边缘地位的自己不会全无希望……凡此种种,都是王赓武在历史研究的领域不断开疆拓土的表现,他从中得出重要结论:“好的学术研究是没有国界的。”这也正是世界性学人的情怀,天大地大,不自设限,转益多师是我师。

这部回忆录引人注目的一点是,除了王赓武自己的回忆之外,他母亲丁俨和妻子林娉婷的自述也收入书中,占了相当篇幅,其实是一份家族自述史料。尤其难得的是,婆媳两代女性都受过良好教育,叙事清晰有致,笔下细节丰满有趣,就可读性而言,是胜过王赓武严肃谨慎的学者做派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每个人的青少年时光都更有趣,而成年之后的生活,不管有多大成就,都显得乏善可陈,又或者是两册書的译者译笔风格有别,我个人确实更偏爱题为“家园何处是”的上卷,以为细节丰富生动、情感婉曲动人。甚至很大不敬地想:每个人的传记都结束在三十岁左右就可以了。王赓武说过“怡保才是我唯一可以视为家乡的地方”这样的话,所以他对怡保的回忆带有更多情感的因素。可能是读华人作家黎紫书的小说《流俗地》留下的好印象,对马来西亚怡保一类地方颇觉亲切。但同是在怡保生活过的人,王赓武过的还是较上流与书生气的生活,他对怡保街头喧嚣的市民生活,只偶尔投去清浅的一瞥,因此也少了许多《流俗地》式的活色生香。不过也有些细节让人心仪:“花园里有三棵椰子树、四棵果树,果树包括两棵红毛丹、一棵山竹、一棵榴莲……一到产季,每棵树都会结果,但我从来没有机会吃到榴莲。榴莲会在半夜熟透落地,邻居只要听到重重坠地之声,就会过来把榴莲捡走。”幼时这几株栽种在怡保庭院里的果树,应该就是王赓武最浓重的乡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