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残雪《茶园》

2023-02-21 12:21王加勉
书屋 2023年2期
关键词:收购站残雪白蚁

王加勉

2022年,残雪又一次陪跑了诺贝尔文学奖,但赔率榜上的高排名也是写作实力的一种展现。四十年写作生涯,“先锋”的标签伴随着残雪,就其笔下的小说而言,神秘而惊悚的风格在当代文坛别具特色。残雪小说行文晦涩,加上分析理论驳杂,对其解读似乎也变成了一种智力游戏。“反懂”的文本是否存在理论上的“傲慢”?至少,残雪在等待高明的读者。在2019年她这样回应入围诺奖:“还要等读者慢慢地成长起来。读者越来越多时,(得奖)呼声才会越来越高。”2021年出版的《茶园》是一册涵盖了十七篇新作的短篇小说集,对收录其中的同名短篇《茶园》进行细读,可以看到残雪一以贯之的先锋性背后执着的价值坚守。

《茶园》的情节仅用一句话即可概括:“少年黄石在祖母年老后从黄伯手中接手荒原中的茶园。茶园以茶树养白蚁,黄伯吃白蚁,出售白蚁给白蚁收购站站长。”细读之后可以发现,残雪往往在触及难以言说的神秘之后,便“狡黠”地收笔。首先,祖母在送黄石去茶园后叮嘱其回来,便遭到了黄石的质疑:祖母在遗弃他。这里隐藏了敏感多思的黄石的身世。值得一提的是,残雪的成名作《山上的小屋》即是家庭题材,在那部短篇里,父母角色是一种残酷的面目呈示。祖母在黄伯形象上撒谎,在叮嘱他“可要回来”上也未必是真话。在寻觅黄伯的荒原火车上,女乘务员的“插入语”设计(“小家伙,越是精明越吃亏”),可谓灵光一现,这种伪善的道德训诫让小孩惶惑,对小孩的敏感心灵冒犯往往为人所忽视。黄石的心路也让人共鸣:“他回想起那姑娘的话。会不会因为他太精明,提前去想象这位伯伯的模样,伯伯就隐藏起来了呢?”对茶园的描述可以说是幻想的破灭,茶园不过荒原上的白蚁堆,种茶树的目的是向白蚁提供人肉之外的替代品。可就算如此,茶园在黄伯眼中却仍是无上的存在(“你记住,那里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将白蚁泡茶当作早餐的情节对残雪的老读者而言并不显得突兀,食物的异化在《黄泥街》《侵蚀》等作品均曾出现。故事在黄石的怪异念头中(也许祖母就藏在茶园里)走到了更大的神秘,我们不禁猜测:茶园是否为一块坟地?然而残雪不会给出一个简单的确切答案。在黄伯让黄石主动被咬以换得白蚁的“信任”后,白蚁群的集体自杀和组成祖母的脸形成了一种惊悚的怪诞:白蚁通人性,人同白蚁性,人蚁不分。阅读至此,甚至黄石与黄伯是否活着也变得可疑起来。

篇幅八千余字的《茶园》完全可以作为一部长篇的梗概,在多个情节转折处,均有着扩写的可能,例如黄石的童年、祖母的回忆、黄伯的故事、站长的背景等。“冰山式”写作并非残雪的风格,至少在其创作理念中并非首要追求。《茶园》叙事的克制可以理解为有意的设计,我们可以体会到黄石的童年是不幸的,祖母的回忆是丰富的,白蚁收购站老板的故事是值得展开的,这也就够了,不写足是为了保持茶园的神秘性。“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并非完全谢绝了对“人神关系”之类的大问题的思考,其采取的方法是“敬神如神在”,但“子不语”还是能表现出对待鬼神时儒家的态度。《茶园》在儒家的鬼神观里面无疑属“怪力乱神”,古灵精怪的情节构思悬置了道德层面的论述,神秘性隐晦了作者的先锋性标签,残雪还是那么神秘、古怪、反常,“敢作惊人语”,敢去语“怪力乱神”。

残雪自认自己的小说写作是以写精神自传的方式来进行。该短篇中一共出现四个角色,黄石作为主人公,他的漫长精神之旅让人读到童真的被侵蚀与成长的幻灭。在来茶园之前,黄石被父母“遗忘”,与祖母亲近,祖母常向他讲述自己的“茶园梦”。祖母对黄石纠结的爱中保留了不多的人性光芒,这支撑着黄石在茶园的颠倒与朦胧中保留一丝朦胧的念想,这是自由与爱的渴望,哪怕再隐晦。这其实与残雪自身的经历不无关系,在《残雪文学回忆录》中其回忆了童年由外祖母抚养,在天井跟随外祖母赶鬼的经历。成年后,残雪进了一家街道工厂当铣工,整整八年——“那八年时间对她来说恐怕是不堪回首的地狱”,这不由让人怀疑茶园的原型是不是那家街道工厂。黄石在面对道德说教的时候是害羞惶惑的,残雪自身的写作状态也一直是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半隐居状态。在遇到极为反常的“以树养蚁”后,黄石并不感到恐惧,而是好奇与感伤,这是受尽挫伤后仍顽强的童心。哪怕最后在茶园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情况下,面对白蚁尸体堆,黄石的心情依然是“不知道是该怜惜还是欣慰”的杂陈。历史的年轮扩展至今,面对时光的遗留手足无措,似乎也是当代写作者们极为真实的心灵反映。黄石在其幼年就被剥离了爱的环境,他呈现出来的却并非义愤填膺的控诉,而是一种空白式的孤独,这反而形成了一种近乎无事的悲哀,显得苦闷非常。黄石与白蚁收购站站长的关系是值得玩味的,黄石接受了站长“厉害”的设定,对收购站的专门营业感到感动,又开始担心其对自己不太满意。黄石将自己投身收购站的评价体系,可以说是沉沦的开始,祖辈签下的契约将吞噬黄石的敏感与童心,让其变得麻木与世故。祖母角色也并非常规文学语境下的慈爱和蔼或小气恶毒,而是充满了纠结与迷茫,祖母知道茶园的具体情况,一面囿于茶园的接班规矩,一面又期望后代能避开茶园。最后在极为惊悚的描写中,祖母的脸出现在黄石的意识里(密密麻麻的尸体当中渐渐地露出一张人脸),原来她从不在茶园之外,涉足茶园即葬身茶园。祖母之死让故事的压抑感变得绵长。黄伯作为茶园主人,在面对“名为茶园,实为蚁园”的现实,极尽粉饰之能事,其对黄石的教导是“要随遇而安”“学会克制感情”。然而黄伯并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白蚁收购站老板的羡慕态度至少可以说黄伯代表了一种虚伪的保守,他临终前对黄石的坦白甚至让人读出一种忏悔意味(“为了过瘾啊。我忍不住,所以我没把我这一生计划好”)。茶树在黄伯的控制下成了“蚁园”的垫脚石,仅仅是因为所谓的“祖先的意图”。种茶人一生需要不断地为颠倒的价值圆谎,出发点却只是“为了过瘾”……

丁帆在《中国新文学史》写道:“从1983年至今,残雪一直保持旺盛的创作活力,在八十年代所谓‘先锋叙事’的创作向度上,保持着同一方向的自我风格的深化。”当年的先锋者果真如许子东所言走向守望者了吗?至少在作品《茶园》上,可以解讀出一种现代性的坚守,这种坚守以戳破乌托邦来完成。《茶园》的光怪陆离如同一只绿色的猫,因为生存的选择,绿色的猫往往被淘汰,但人的精神特质不会因为肉身的演化而出现同一化。茶园是独属残雪的精神小屋,但这在其初出文坛之时就已经建构完备。无论是《山上的小屋》中猜忌与暴力的家庭氛围,还是《黄泥街》中集体梦境的狂欢,残雪都在以其标榜自身创作的“冲力”来守卫个人的想象力城堡。

《茶园》世界中的那一堆白蚁表明,人在其中以茶养蚁,食蚁,以蚁为信仰。人如蝼蚁,蚁如神明,《茶园》的异化引发读者对日常处境质疑。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至今,文学创作的现代性历程一言难尽,但无论是鲁迅先生笔下深沉的“抉心自食”,抑或是新时期文学批评“剜烂苹果”提法,都在试图证伪。《茶园》并未给出将旷野变绿洲,如何清除白蚁、重栽茶树等问题的方法论,但至少可以让读者掩卷后深思。《茶园》延续了写作者残雪的价值坚守,这本应是文学创作的下限,与得不得诺贝尔奖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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