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愧郯录》

2023-02-21 12:21张建智
书屋 2023年2期
关键词:张元济藏书

张建智

《愧郯录》是一部考证笔记,共一百一十七则,书名取自《左传》:“郯子来朝,仲尼问官之事。言通知掌故,有愧古人也。”

作者岳珂(1183—1243),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抗金名将岳飞之孙,岳霖之子,是岳飞后裔中名声较著的一位,官至权户部尚书、八路制置茶盐使。南宋著名学者,著述颇丰,著有《愧郯录》《棠湖诗稿》《宝真斋法书赞》《桯史》和《金佗粹编》等书。

《四库全书总目》称《愧郯录》“大致考据典赡,于史家、礼家均为有裨,不可谓非中原文献之遗也”。“于史家、礼家均为有裨焉”。著名藏书家周越然也评说:“记宋代之制度,多为史志所未备者。”说明了此书于史料价值上的重要性。

《愧郯录》详细记载了宋代的职官制度、舆服制度、礼仪制度、宗室制度、科举制度、宗教史料、经济和科技等,似宋代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书。在此,我只略谈有关科技方面的一些记载,因从一个社会的科技的发展最能看出一个社会制度的现实状况。

宋代科技发展较快,四大发明中印刷术、造纸术、火药、指南针都在宋代得到巨大发展,并传播到国外。《愧郯录》卷九《场屋编类之书》就涉及印刷术,正是至宋代,印刷技术革新,印刷业已有相当成就,推动了科举“时文”类书籍的大量印行,宋代文化的发达也促进了印刷业迅猛的发展。

如卷一十三《指南记里鼓车》记述了燕肃指南车和吴德仁指南车的结构,此书对燕肃指南车的内部构造、部件尺寸和制造方法都有较详细的记载,为后人复原指南车提供了具体的文献依据。

在《愧郯录》卷五《五齐三酒》中则记载了宋代宫廷酿酒之法:“今醅酒,其齐冬以二十五日,春、秋十五日,夏十日。拨醅甕而浮蚁涌于面,今谓之拨醅”,“接取拨醅,其下齐汁与滓相将,今谓之醅芽”,“既取醅芽,置蒭其中,其齐葱白色入焉,今谓之带醅酒”。又说,“冬一月,春、秋二十日,夏十日,醅色变而微赤”,“冬三十五日,春、秋二十五日,外拨开醅面观之,上清下沉。”

这是对宋代酿酒业已发展到一个很高的水平的记载。而酒名亦有不同,如“朝廷因事而酝造者”称作“事酒”,“逾岁成熟蒸酝者”称作“昔酒”,而“同天节上寿燕所供腊醅酒者”则称为“清酒”。对于各类酒都有详细记述,这便是反映了当时人民的生活水平之高。估计“清酒”可能从那时传至日本。

当然,《愧郯录》保存了不少反映农业经济的资料。卷一十五《祖宗朝田米直》中说到,宋太宗前期,“米一斗十余钱,草一围八钱”;神宗熙宁年间,在苏州一带,“一贯钱典得一亩田,岁收米四五六斗”“斗五十钱”;南宋宁宗嘉定七年时,“江乡田,上色可收谷四石”,可见宋代粮食价格的演变和江南亩产的数据在此书中有所反映。

我在静嘉堂阅《愧郯录》时,一部保存完好的善本宋刊放在书桌上,然而当一卷卷翻阅此书时,令我惊诧的是,这部古旧的宋版书却补进了手抄的十页特殊的书纸。这是静嘉堂库藏宋版书,可谓一个奇迹出现在我眼前了。

我发现有白色极薄的影写纸紧紧粘贴在这宋版书《愧郯录》框行清晰的书页上,而手写体字迹是那么秀雅刚劲。一页页无框无行的影写纸,这究竟是谁的手迹呢?为何不想法刊印后,补进此书的缺页呢?是否因为这按明抄本影写的小开本纸与宋刊的大开本,在版面上之差异,明显且不协调?

但唯有边款上留存着的“据吴兴周氏言言斋藏澹生堂抄本补写”一行小字,方可让今日之读者和藏书研究者还可去追踪这藏书史上的一段因缘。为此,我把这视为藏书史上的一段佳事,在电话中告知了上海的周炳辉先生,他正是言言斋主人的孙子。而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语,除了一段能让人勾起永远品味、永恒追忆的书缘外,似有那说不尽的怅然之感。

但此奇巧书缘,还得从张元济先生说起。

1992年,在日本出版的《静嘉堂文库宋元版图录》对《愧郯录》所补缺的十页特意做了注解说明:“由张菊生先生提供。”这八个字,无疑也构成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美谈。张元济为编《四部丛刊》选择了当时最好的善本古籍,除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藏古籍外,又费尽心思遍访海内外收藏家、公私所藏的宋元明旧椠。而当拟影印宋版《愧郯录》时,张元济先生发现众多善本均缺而不全。其中卷一缺少四页,卷五缺四页,卷七缺两页。共计缺十页书。

为此,张元济是不死心的,于是去了日本静嘉堂,他多么希望在陆氏皕宋楼旧藏中能找到这些缺页。可令他失望的是,静嘉堂陆氏旧藏《愧郯录》也同样也缺此十页。

1930年春,张元济得知周越然在上海以重价购得一部《愧郯录》,便急前往观看,发现此本系祁氏澹生堂余苑本,系明人写本,有澹翁手跋,且有毛子晋、季沧苇、朱锡鬯等印记。可惜只存首七卷,是个残本。可是,令他激动不已的是,虽然只有半部书,但是各种刊本所缺的那十页竟然在周越然所得的这个残本中发现了,这真似“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确实让张元济兴奋不已。于是他赶紧请人依原书款式写补各页。结果,所补各页正好前后相衔接,这才得以完璧整部《愧郯录》。

为此,张元济非常感谢周越然先生,并不无感慨地说:

……友人周君越然购得祁氏澹生堂钞本半部,余闻之往假,开卷则此十叶者宛然具在!因迻录之。倩人依原书款式写补各叶,前后适相衔接。虽卷五之第九至十二叶,仍有阙文,是本卷二“淳熙南衙”一则阙七字,卷四“鱼袋”一则阙八字;卷六“仙釋异教之禁”一则共阙七字,祁本亦无可补,然大致要已具足。明清鼎革,忠敏遭难,藏书散尽,世极罕见。阅三百年于有人覆印之时,而是书忽出,且亡其半,而有此十叶之半部独不亡,不可谓非异事矣。书此以识吾友通假之惠,并为是书庆幸焉。民国纪元二十三年元月。海盐张元济。

得书完璧,欣慰之情跃然纸上。

而言言斋主周越然也视此事为他一生藏书最欣慰的一件美事。八年以后的1942年9月2日,他在《古书一叶》中谈到此事,兴奋不已。他说:

宋岳珂《愧郯录》十五卷,吴县黄氏、常熟瞿氏、吴兴陆氏,皆藏有宋本。黄、陆二氏之书早已散失,在人间与否不可知。瞿氏之书尚为其后人所守。查《荛圃藏书题识》卷五,《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十六,《仪顾堂集》卷二十,知三氏之书,行格相同(半叶九行,行十七字),而缺叶之数(共计十叶)亦复相合——是三书同出一源也。宋以后重雕之本,有明岳氏校刻本、学海类编本、鲍氏知不足斋丛书本。鲍氏之书,行格一遵宋刊,校订精详,实为各书之冠,惟其缺叶与宋明清各本均同。岂世间竟无完本耶?民国十九年之春,余以重价购得此本于申江,即所谓祁氏澹生堂余苑本也,有澹翁手跋,且有毛子晋、季沧苇、朱锡鬯等图记,系明人写本。惜只存首七卷,不得称为完璧。幸各本缺文均在此七卷,后来商务印书馆编印《四部丛刊续编》,即借以校补,亦一大快事也。

张元济却没有忘记远在东京的日本朋友,他把这十页的影写件赠送给了静嘉堂文库。静嘉堂文库获此珍贵资料,没有去补刻,而是把张元济提供的影写纸原封不动直接粘贴在空白的书页上。这是对张元济的尊重,抑或是为后人珍惜这段历史上不寻常之佳话。

周越然先生作为一名藏书家、《英语模范读本》的著者,一生喜书、读书并大量藏书,遇到正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张元济,都是为一部宋版《愧郯录》的缺页补阙,可谓机缘巧合,然对于一位藏书家来说,似又具必然性。

但世事难料,周越然的言言斋书楼地处上海闸北,他收藏的线装书三千余种,一百七十八箱,包括宋元旧版、明清精抄还有西文图书,约五千册,有十大橱,包括他贡献于《愧郯录》残卷,却在1932年日军发动的“一·二八”战火中终付之于一炬。

想起一部千年之书,不堪回首,如梦感伤,人与世共伤。遥想几千年来,历史上人类之战争对于天地人事之伤害多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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