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部:流动性与稳定性之间的隐喻书写

2023-02-28 19:53
社会科学研究 2023年6期

刘 岩

“地方”(place)的流动性特征很早就被西方文化地理学研究者所关注,从20 世纪70 年代至今产出了大量以地方“流动性”为题的学术成果。这些研究除涉及技术性要素,亦即帮助人产生流动的交通工具之外,还包括地方本身的流动性特质以及地方与人类活动之间的动态关系等。克雷斯韦尔(Tim Cresswell)曾强调流动性问题中相互支撑的三重面向:“移动的具体模式、移动表征形式以及移动实践的方式。”①Tim Cresswell, “Towards a Politics of Mobility,”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28 (2010), p. 18.在他看来,地方的流动性之所以成为政治问题,就因为“移动既是社会关系的产物,也同时被社会关系所生产”。②Tim Cresswell, “Towards a Politics of Mobility,” p. 21.移动方式意味着主体有能力和权力在空间范围改变物理距离,移动表征则是用各种途径对移动方式、过程、结果及意义进行的再现和阐发,其形式必然由再现者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旨趣所主导,而移动实践更是承载着移动主体针对地方实施的具有能动性质的改造。因此,上述三个面向均涉及权力、观念、价值等政治命题。有鉴于地方本身的流动性特质,有学者强调将“place”视为动词,以突出其进行性和流动性特征以及人与地方之间的持续互动关系。③参见Tim Cresswell and Peter Merriman, “Introduction Geographies of Mobilities: Practices, Spaces, Subjects,” in Tim Cresswell and Peter Merriman, eds., Geographies of Mobilities: Practices, Spaces, Subjects, Surrey: Ashgate, 2011, p. 7.

在美国历史上,西部是一个重要的地理区域,它既是美国建国后向北美大陆扩张的目标,也是帝国扩张和征服自然的产物,更因此成为美国民族精神得以延续的核心支点。“在美国,流动性很早就对国家主流文化和反文化想象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向西部拓荒的扩张运动中占据核心地位。”④Peter Merriman, “Mobility,” in Rob Kitchen and Nigel Thrift, eds.,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Human Geography, vol. 7,Amsterdam: Elsevier, 2009, p. 137.但是,流动性不仅指的是人利用各种交通工具在地理和空间范围内发生物理性移动,而且与人类的社会生活和社会实践、群体和个人的情感模式和心理认同等问题息息相关。以文化地理学中有关流动性政治的理论视角审视“美国西部”(the American West)这一兼具地理、政治和文化维度的概念,可以更好地理解美国地理版图的动态变化、社会实践背后的权力关系以及文学文化的持续表征等相关问题,从而把握该概念的流动性表象与稳定性本质之间的辩证关系,揭示出美国核心政治理念的话语生产和观念维系的运作机制。

一、美国西部的地理边界与文化隐喻

在美国宣告成立之后的70 余年间,联邦政府通过多种途径将西至太平洋、南抵墨西哥湾的广大疆域纳入其领土范围。在此过程中,以人员流动为主要显象特征,以占领和开发西部为实质内容的大规模西部开发被历史学家冠以“西进运动”的称号而载入史册。征服西部荒野成为19 世纪美国历史的主旋律。对于美国西部的地理边界和地域范围,学界大体认同以纵向贯穿北美大陆的密西西比河来划定的方法①美国学界也有另外一种划分东西部的标准,即根据自然条件下气候的干旱程度。依此标准,美国西部东至第98 子午线,西至太平洋。参见Nicolas S. Witschi, “Imagining the West,” in Nicolas S. Witschi, ed., A Companion to th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of the American West, Chichester: Blackwell, 2011, p. 4。但这样的划分把跨越该子午线的州强行割裂在东西两个区域。,但从历史上看,该概念的指涉范围呈现动态变化的特征。由于“对于地方及其特征的理解,必须将它与其他地方联系起来”②Doreen Massey, Space, Place, and Gender,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4, p.156.,只有在与其他地方的对比互动中才能综合理解某地的意义,因此,美国西部拥有的文化隐喻需要在与殖民者较早开发的东部相对照时才能确定。

“美国西部”作为地理意义的指称,是随着美国向北美大陆西部的扩张进程而逐步圈定的。“美国西部常常被恰当地描述为动态地区,人口、地理和文化指标均处于变化之中。”③Nicolas S. Witschi, “Imagining the West,” p. 4.1783 年,美国与英国商定将阿巴拉契亚山至密西西比河之间的土地纳入其领土范围,而这部分领土对于最早的东部殖民占领区而言就属于西部。当1803 年美国收购了路易斯安那地区的大片领土之后,西部的范围开始指代密西西比河以西,只不过由于地理认知和生活经验的局限,此时西部的尽头还远在人们能够想象的地域范围之外。直至19 世纪中叶,美墨战争后又有大片领土纳入美国版图,促使西进运动有机会贯穿北美大陆而最终扩张到太平洋沿岸。1890 年,美国人口调查局宣布西部边疆已然消失。④参见Patrick N. Allitt, The American West: History, Myth, and Legacy, Chantilly: The Teaching Company, 2017, p. 171.上述扩张路线图显示,“美国西部”这一概念是随着帝国向西扩张而呈现动态变化的地理范畴,其涵盖的面积在一个世纪之间就扩大了数倍,西进运动从本质上讲就是“建立帝国的过程,是一种帝国主义行为,将美国扩张到早已被土著美洲人和墨西哥人等群体居住的西部”。⑤Tim Cresswell, “Afterword: Westward the Course of Empire Takes Its Way,” in David Lambert and Peter Merriman, eds., Empire and Mobility in the Long Nineteenth Century,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20, p. 223.

要理解美国西部的特质,除辨析其地理范围的动态变化之外,还必须参照其与北美大陆其他地区的差异和联系。如果说欧洲殖民者以“文明”之名先行改造了东部沿海地区,那么,西部则是未被文明社会所开发利用的“荒野”,其概念内涵不仅满足了清教徒重建伊甸园的宗教梦想,而且也自然而然与美国先父立志“征服并重塑北美大陆、西半球、乃至整个世界”⑥Eric J. Sundquist, “The Literature of Expansion and Race,” in Sacvan Bercovitch,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 2, 1820—1865,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129.的历史使命相联系。“美国人将荒野视为道德意义和物质意义上的荒原,以进步、文明和基督教为名进行征服和收获。”⑦Roderick Frazier Nash, Wilderness and the American Min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xx.因此,西部与荒野的同义指称是理解其文化政治隐喻的关键。在个体层面,美国西部人与东部人相比更具有冒险精神,思想独立自主,但举止行为粗鲁⑧See Bernard A. Weisberger, The Impact of Our Past: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McGraw-Hill, 1976, p. 252.;在集体层面,向西部的拓展奠定了美利坚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和美国历史的根本基调,因为“在西部的这片土地上,美国实现了有关国家命运和民主的大胆观念,西部的理想强调普通人的价值和可能性,坚信每个人都有权利在社会流动性的环境中发挥最大的潜能”。①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American Nation: A History, vol. 14, Rise of the New West, 1819—1829, New York: Harper &Brothers, 1906, pp. 68-69.然而,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提出的边疆命题受到后来历史学家的质疑和修正,尤其有学者指责其忽视了土著美洲人、墨西哥裔和亚裔等少数族群以及女性在西进运动中的悲惨境遇。②参见Patricia Nelson Limerick, The Legacy of Conquest: The Unbroken Past of the American West, New York: W. W. Norton &Company, 1987, p. 21;Clyde A. MilnerⅡ, “Introduction: Envisioning a Second Century of Western History,” in Clyde A.Milner Ⅱ, ed., A New Significance: Re-envisioning th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Wes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p. xii.但特纳关注的是美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历史命运,是将西部扩张与美国国家精神融为一体的想象性思维,他在树立美国核心价值的同时必然会忽视与历史的“主流”发展脉络不相吻合的少数群体的利益。

上述复杂的历史变迁导致学界对“美国西部”产生了差异性的理解和认知,具体体现在有关西部的研究所包括的地理区域并不完全相同。例如,当尼娜·贝姆(Nina Baym)撰写《美国西部女作家,1833—1927 年》(Women Writers of the American West,1833—1927,2011 年)的时候,她首先需要做的辨析就是“哪些是西部,哪些不是”,“对于那些来自伊利诺斯州、俄亥俄州和威斯康星州的女作家而言,西部指的是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地区,不包括路易斯安那州、阿肯色州、密苏里州、爱荷华州和明尼苏达州。”③Nina Baym, Women Writers of the American West, 1833—1927,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1, p. 6.但实际上,这五个州并不在签订建国宣言的13 个州之列,也同样是帝国向西部扩张之后才纳入的领土。而德克萨斯州虽然位于密西西比河以西,但通常被视为位于美国南部而非西部,贝姆坚持认为,“随着向西部定居进程的展开,德克萨斯州变得更具有西部特征,棉花种植园逐渐让位于养牛场”。④Nina Baym, Women Writers of the American West, 1833—1927, p. 6.在此基础上,她依照地质类型和经济模式将西部划分为九个亚区域分别加以研究。与贝姆不同的是,利姆里克(Patricia Nelson Limerick)纳入研究视野的22 个州,却包括了密苏里州、爱荷华州、路易斯安那州、阿肯色州,而没有包括位于密西西比河以西的明尼苏达州。⑤参见Patricia Nelson Limerick, The Legacy of Conquest: The Unbroken Past of the American West, p. 26.此外,由于美国西部领土辽阔,其内部的地理特征差异巨大,仅北美大平原覆盖的面积就达140 万平方英里,从密西西比河河谷向西延伸至落基山脉,但在极端干旱的岁月里,大平原则可以向东延伸到哈德逊河谷,呈现出“流动的地貌”。⑥Susan Naramore Maher, “Literary Cartography of the Great Plains,” in Nicolas S. Witschi, ed., A Companion to th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of the American West, p.99.

由此可见,“美国西部”这一概念在指涉具体的地理范围时经历数次变化,其内部的地理形态也充满多样性,但在流动的表层意义之下,其作为文化政治概念的内核却一直稳固地充当与帝国扩张相联系的话语修辞。在与东部所代表的“文明”相映照之下,美国西部获得了超过其具体地理意义的文化政治隐喻,成为“研究国家权力最为丰富的地方,尤其是研究国家在生产和维系群体与个体之间重要关系中发挥的作用”。⑦William Deverell, “Fighting Words: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American West in 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Clyde A.Milner II, ed., A New Significance: Re-envisioning th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West, p.39.即使在西部沿海取得科技和娱乐业优势之后,美国西部作为一个宽泛的地理指称,仍然凝聚着与美国建国进程直接相关的历史意义和文化想象。

二、美国西部的流动实践与权力运作

地方的流动性不仅体现在其物质层面发生的改变,如地理景观、地理环境和自然生态等特征随时间的流逝可能出现的变化,人与地方之间的关系也是流动性问题的重要维度,包括人在空间意义上的移动如何影响其观看地方的视角和态度、地方与人的社会生活和社会实践之间相互制约的关系等。因此,地方的流动性从根本上讲与人在该地的活动息息相关。地方并非简单地为人类活动提供场所,供人类进行社会生产并发展社会关系。“地方可以提供创造性社会实践的条件,在这个意义上说,地方是事件,而不是具有本真特征的本体论意义的稳定物。作为事件,地方总是以开放和变化为标志,而非边界和永恒。”①Tim Cresswell, Plac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Malden, MA: Blackwell, 2004, p. 39.这一方面意味着人会利用地理资源从事社会生产,同时也意味着人对地方的改造使之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如此看来,美国西部是供人类从事社会实践的开放场所,其内部的复杂性有可能对不同群体激发差异性的感知和意义。

在联邦政府购买路易斯安那地区不久,梅里韦瑟·刘易斯(Meriwether Lewis)和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就被总统派遣向西部探险;1842 年,约翰·C. 弗里蒙特(John C. Frémont)和克里斯朵夫·休斯敦·“基特”·卡森(Christopher Houston “Kit” Carson)再次被派遣探索穿越落基山脉的道路,两组探险家队伍将途经之处的地形、地貌和自然资源等绘制了详细的地图。在当地猎人和探险家的共同努力之下,到19 世纪中叶,美国东部已经开辟了数条可以到达西部的固定线路。随着西进运动的深化,尤其是1848 年在加利福尼亚发现黄金以及十年之后在内华达发现银矿,大批希冀通过挖掘矿产而一夜暴富的人来到西部。再加上1785 年至1862 年间联邦政府颁布实施的一系列土地法案,以先“将西部土地全部收归国有”,继而“再以法定形式陆续将这些土地投入市场”的方式推进西部国有土地的私有化进程②王旭:《美国西部开发与联邦政府的土地政策》,《史学集刊》2003年第1期,第65页。,这些举措极大激励了人们向西部开荒定居。上述土地政策在改变美国西部地理面貌的同时,也相应确立了新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形态:

铁路提供了运输渠道,铁丝网用于搭建围栏,深挖的水井和风车提供水源;当雨水不足时,农民没办法从事原来习惯的生产,于是,旱作农业和灌溉方式部分地解决了这一问题。由于有了这些新型工具,开拓者就能够在大平原上生活、种植作物并永久居住下来。这些经历不仅带来了新的耕种方式,而且也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即新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机制。③Allan Nevins, Henry Steele Commager and Jeffrey Morris, A Pocket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Washington Square Press, 1986, p. 299.

美国西部及其内涵的变化典型地印证了地方的生成性特质,其形态和意义随着人类的社会实践而一直处于流变之中,正是在国家层面的总体规划和地方资源的吸引力构成的双重作用之下,该地区突出地体现了流动性变迁。

人类活动对地方施加的改造和影响,势必涉及主体的能动性问题,即作为主体的人有多大的自主权和能力改变地方的形态,又拥有何种途径对地方加以言说。克雷斯韦尔提醒人们关注流动性内部的差异:“一些流动性是面对限制移动、划定边界和空间秩序的国家权力时寻求自由、僭越和抵抗……另外一些流动的生产,其目的就是要支持国家、支持父权制,或者支持灵活资本主义体制下全球化的多国公司的权力运作。”④Tim Cresswell, “The Production of Mobilities,” in Timothy S. Oakes and Patricia L. Price, eds., The Cultural Geography Reader,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p. 331.前者谋求突破限制,打破体制规定的边界和既定秩序,而后者则通过流动来强化和加固既有的边界和秩序,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流动性需要针对具体的情形加以甄别。美国西进运动中的流动性,在主体趋势上符合国家扩张的总体利益,在实施过程中不仅以空间的拓展巩固了联邦政权的势力范围,而且也将“文明”观念复制到广袤的“荒野”地区。

然而,流动性并非整齐划一的政府或群体行为,流动过程涉及资源的占有和权力的运作,因为“流动性不仅仅是分配不均的问题,而且还体现在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移动得多,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拥有更多的控制权。正是某些人的流动以及对于流动性的控制能够削弱其他群体”。⑤Doreen Massey, Space, Place, and Gender, p. 150.这样看来,流动本身并非某个人或某个群体自主发生的单方面行为,他们的流动势必对其他群体产生相应的影响,甚至以限制其他群体的流动为前提条件,或者导致其他群体的行动局限。美国西进运动虽然鼓励人们开发西部,但它以这个唯一合法的流动原则将原本多样性的文明形态加以同质化,其实质是“一个文明的迈进通过剥夺和同化的方式摧毁或彻底改变了其他许多文明”。⑥Eric J. Sundquist, “The Literature of Expansion and Race,” p. 128.众所周知,西部开发的进程遭到原本居住在那里的土著人的顽强抵抗,在1863至1864年间,仅阿帕契族(Apache)和纳瓦霍族(Navaho)就有664人被屠杀,8793 人被俘虏。①See Ray Allen Billington and Martin Ridge, Westward Expansion: 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Frontier, Albuquerque, NM: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2001, p. 300.经过数度协商,印第安人最后不得不集中居住在政府指定的数个保留地,“成为政府监护的对象,被迫学习如何在固定房屋里生活、如何种地等白人的生活方式,这一过渡在他们被同化到社会秩序中成为普通公民时即可完成”。②Ray Allen Billington and Martin Ridge, Westward Expansion: 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Frontier, p. 307.上述史实表明,以“天赋使命”为名义开展的西部开发在保证移民流动性自由的前提下,掩盖了对印第安等少数群体的流动能力和流动自由的限制。

美国对其西部领土实施的探索和改造以流动性为显著特征,包括移民的大量涌入以及与之相伴随的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在此过程中,“流动性被积极地视为进步、自由、变化和选择的代名词”。③George Revill, “Mobility, PartⅡ,” in John A. Agnew and James S. Duncan, eds., The Wiley-Blackwell Companion to Human Geography, 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 2011, p. 375.但不容忽视的是,这一流动态势却以限制土著印第安群体的流动自由为前提,其背后的权力操控致使帝国文化和帝国观念蔓延到美国全境。在流动的移民和被困在保留地的土著人构成的张力之间,不仅体现出权力分配不均而导致的流动性及其限制,而且确立了有关美国建国理念的一系列核心价值。

三、美国西部的文学表征与观念言说

理解人的社会实践对地方产生的影响,不仅涉及人的社会生产对地方带来的直接改变,而且还包括文学作品和文化产品对地方的多重表征。一方面,表征者所持的立场和观点会直接影响其赋予地方的意义,而这些意义在被阅读、观看和理解的过程中也使其中隐含的观念得到持续的固化和传递;另一方面,文学文化表征的受众也会依据自身原有的知识结构、价值观念和文化立场等,对表征本身做出新的价值判断和意义再生产。而后者往往出现在不同历史时期文学文化生产和研究的各个环节中,形成对同一个地方的动态表征循环。对于美国西部而言,其生成状态不仅仅是定居者对西部自然环境做出的改变,而且是地方具有的政治文化意义在文学文化表征中不断得以生产的过程。

西进运动和西部风景是美国文学的重要书写材料,这是美国独特的历史经验对于文学艺术的激发作用使然。但是,风景从来都不是客观存在的现实,“无形的力量——政治的、文化的、经济的、心理的——建构并维系了风景”。④Arijit Sen and Jennifer Johung, “Introduction: Landscapes of Mobility: Culture, Politics, and Placemaking,” in Arijit Sen and Jennifer Johung, eds., Landscapes of Mobility: Culture, Politics, and Placemaking, Farnham: Ashgate, 2013, p. 4.因此,美国文学对于西部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书写,无不凸显并维系着强烈的文化政治意图。西部通俗小说中常见的主人公“水牛比尔”(Buffalo Bill)是边疆拓荒者的代言人,但“实际上水牛早就被猎杀殆尽”,“水牛比尔的荒野西部利用夸张和变形宣传了旧西部神话,然而真正的西部却处于变化之中”。⑤Stephen McVeigh, The American Western,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34.报刊杂志的出版发行是另一种宣传西部的途径,其发展速度完全不输一些东部城市,“在1840 年,俄亥俄出版的期刊数量超过马萨诸塞州;到1880 年,伊利诺斯州的出版量在纽约州之后位列第二。至此,西部州出版的报纸和杂志已经占到全国出版量的一半”。⑥Tara Penry, “The Literate West of Nineteenth-Century Periodicals,” in Nicolas S. Witschi, ed., A Companion to th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of the American West, p. 50.早期西部杂志的出版规模和营销渠道持续向北美大陆各地传播着西部的探险、拓荒和致富故事,大量复制并引导了人们对于西部的单一想象。“在西部,区域身份和国家身份被文学传统紧紧捆绑在一起。”⑦Tara Penry, “The Literate West of Nineteenth-Century Periodicals,” p. 55.这意味着,各类流行读物自觉地将西部经验与国家利益和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为强化国家领土意识和独立的民族身份起到了重要作用。

美国西部也以类型化的方式频繁出现在经典文学作品中,包括库柏(James Fenimore Cooper)创作的“皮袜子”系列小说、帕克曼(Francis Parkman)的纪实性作品、查尔斯·伊格伯特·克莱多克(Charles Egbert Craddock)⑧女作家玛丽·诺埃利斯·莫夫利(Mary Noailles Murfree)的笔名。对于阿巴拉契亚山文化的描写,以及后来的哈姆林·加兰(Hamlin Garland)、马克·吐温(Mark Twain)和薇拉·凯瑟(Willa Cather)等集中描写西部某一具体区域的人和事的作品,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书写并记录着西部经验。“西部小说首先表达的是一种强烈的、人类深深植根于自然循环与形态之中的意识;其次则是一种对西部景色的独特的心理作用的迷恋。”①唐纳德·沃斯特:《在西部的天空下:美国西部的自然与历史》,青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65页。对于西部风景的迷恋以及对于西部生活的向往浸润成美国西部文学的底色,在形成一个文学类型的同时反复重温着与“美国西部”相联系的文化政治隐喻。由于西部扩张标志着美国在政治、经济等领域逐渐独立于其欧洲宗主国,因此,文学文化领域也必须服务于此时美国对于独立文化精神的诉求,西部经验由此成为重要的文学书写材料,也标志着美国文学从场景设置、人物关系和矛盾冲突等方面已经区别于欧洲文学传统。众多早期美国文学中的主人公形象被刘易斯(R. W. B. Lewis)冠以“美国的亚当”的称号,他们是“从历史中解放出来的个人,欣喜于没有血亲的牵绊,也不曾被平常的家庭或种族继承关系所污染,孑然独行,自食其力,自我激励,随时准备以天生的独特资源面对未来”。②R. W. B. Lewis, The American Adam: Innocence, Tragedy, and Traditio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5, p. 5.这些“美国的亚当”出自特殊的西部拓荒经验,契合了清教主义重建伊甸园的神话,其原初的隐喻意义在后来的美国文学想象中得到持续再现。帕特里夏·罗斯(Patricia A. Ross)在研究中发现,类似的人物类型一直延续到20 世纪,海明威笔下那些在重压之下保持优雅风度的英雄人物都具有边疆人物的特征,福克纳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人与城镇的关系也符合拓荒时期的历史经验。③See Patricia A. Ross, The Spell Cast by Remains: The Myth of Wilderness in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p. 23-67.荒野神话在美国文学中的持续隐形在场使“美国西部”所代表的文化政治隐喻贯穿整个美国文学史。

在文化地理学家看来,一个地方的流动性活力恰恰在于“地方有能力将过去唤醒到现在,从而激发社会记忆的生产和再生产”。④Tim Cresswell, Plac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p. 87.美国西部的地理环境和生活经验不仅为美国作家提供了独特而鲜活的书写材料,而且具有差异性和流动性的文学想象也在执着地维系着有关该地区的集体无意识。在持续的文学文化言说中,“美国西部”已然指向以独立、征服、探索为核心特质的民族精神,作为文化记忆在不同代际间得以传承。

结语

“美国西部”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其边界在帝国扩张过程中处于动态变化之中,西进运动带来的针对该地区的实践和改造也使其表面的地理形态发生了变化,并由此引发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结构的改变,包括文学文化表征对其所做的持续言说。一个地方的独特自然条件会影响人们对该地的心理感知,也会相应地左右人们对于该地形态和意义的理解和传达。虽然西进运动早已结束,美国西部的自然景观和人文面貌也与当年的荒野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美国西部”承载的文化政治隐喻一直服务于国家利益的总体思维。因此,“美国西部”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且是关乎如何理解美国历史、文学史和思想史的重要线索,在表面的变化和流动中维系并巩固着荒野神话的内核。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西部”一直都以各种形式存在着,“从来没有针对美国荒野的‘全面胜利’,因为它是美国想象的一部分,存在于美国国民性的持续形成中”。⑤Patricia A. Ross, The Spell Cast by Remains: The Myth of Wilderness in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 p. 1.由此,剖析“美国西部”在地理边界、社会实践和文学表征三个层面蕴含的流动性与稳定性之间的张力,才能更好地理解该概念所隐含的价值观念及其生产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