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中的洞穴叙事

2023-02-28 09:18张纪旋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6期
关键词:尼姆艾丽丝障碍者

张纪旋

叙事模型,即叙事形式,也叫叙事结构。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将“形态学”定义为关于形式的学说。他将植物学中的形态学概念引渡到了文学语境中,将研究植物结构的学问带到故事结构的研究中。研究作品的叙事模型,旨在研究作品故事结构的规律性,力求研究“像有机物的结构一样精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概括的洞穴叙事模型也属于叙事形态学上的叙事模型之一。在“洞穴寓言”中,眼睛的困惑被分为两种:一种是从黑暗洞穴进入光明世界,人的眼睛会因为突然受到强烈光芒的刺激而眩晕;另一种是从光明世界回到黑暗洞穴,人的眼睛会因为习惯了明亮,而无法看清黑暗的环境,无法重新适应黑暗的世界。在早期洞穴神话中,洞穴意象是“具有原型本体价值的象征符号”(王怀义《陶渊明与柏拉图:中西方洞穴喻的分野》),在人类拥有精神文明之前,洞穴便作为一个独立的空间记载了人类原始的生存痕迹。洞穴具有多重象征符号意蕴:它既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又是禁锢思想的牢狱。“洞穴寓言”原本是柏拉图用来概括教育中的一种现象的,探讨人在接触了真实世界,认识了真理之后,是否应该回到那个黑暗的洞穴去教育剩下的尚未认识到“真”的人。美国作家丹尼尔·凯斯在《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的前言中告诉我们,他的故事借鉴了柏拉图的洞穴叙事。在《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中,“光明与黑暗”“眼睛的困惑”“走出洞穴与重回洞穴”的主题则被丹尼尔·凯斯单独提取、引用,作为《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整部小说的叙事缩影。

一、身处洞穴的双重意蕴

身处洞穴是洞穴叙事的开端。在小说《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中,主人公查理是一个智力障碍者,低下的认知能力使得他无法理解外部世界的变幻、人际关系的微妙、语义的复杂。他就像身处黑暗的洞穴中的人,无法正确觉察和理解周遭的世界。在这座由无知筑造的洞穴里,查理安然待在属于他自己的桃花源。“求真”的能力被智力障碍捆绑住,他像是洞穴中脖子被铁链锁住的人,只能看着墙壁上的幻影,误以为那影子便是真实的世界。而影子形成的假象主要凝聚在两个空间里:一个是家庭,一个是查理工作的面包房。

在家庭中,母亲对查理的虐待是外部真实。查理的智力障碍将他困在黑暗洞穴里,于是火光将虐待印在墙壁上,变成了爱与期待的形状。查理将母亲的虐待视为对他的爱与期待,并且将这份期待根植在自己的潜意识之中,以盼有一日能通过变聪明挽回母亲的爱。从小说中可以得知,查理是一位智力障碍者,在家庭空间里,最初发现这个状况的是查理的母亲。母亲对查理的期待是功成名就,然而查理的智力障碍注定会使得母亲的美梦“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现实与梦想呈现对立状态时,母亲没有接受现实,而是近乎变态地纠正查理,企图将他变为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他不是呆子,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她用暴力逼迫查理做一些他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甚至虐待他。最后,母亲几乎是发了疯,决心用刀子结束查理的生命,导致查理仓皇逃出了家门。母亲的角色在这里成为强权和暴力的象征。查理面对母亲的施暴虽然害怕,却并未觉察出这是家庭暴力,他只是困惑不解。用他较低的思考能力来看,母亲的虐待源自他的“不争气”,其暴力行为只是“恨铁不成钢”,本质上还是出自爱。事实上,母亲从未给予过查理本应该出自母性本能的无条件的慈爱。当查理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时,母亲便把他当成垃圾一样扔掉。查理的认知能力较低,他就像洞穴中被铁链锁住脖子的“小人儿”一样,无法认清真实—即母亲对他的期待与要求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非出自对他的关怀。这样的爱并不是真正的爱。出于对母爱本能的渴求,即便查理智力低下,他也拼命想要变聪明。因此,在成人补习班里,查理一直是最用功的学生。之后,智力提升的查理终于发现:“我想变聪明的不寻常的动机……这是夜以继日的罗丝的念头,‘查理是个笨蛋是她挥之不去的恐惧,我从来不曾停止渴盼变成她期待的聪明孩子,好让她能够爱我。”对母爱的渴求刻在了查理的灵魂深处,在查理智力低下的时候,由于记忆能力与思考能力的缺失,这种渴求被埋在了潜意识里,他仅仅知道自己拼命地想要变聪明。当查理的智力逐渐提高,真实世界的画卷在查理眼前徐徐展开,在不断闪回的记忆片段中,他逐渐发现所谓“母亲的爱”不过是披在爱的外衣下的残酷暴力。在查理智力变高之后,他曾回去看望过母亲,此时的母亲对他是亲切、热情、赞赏的态度,而曾经欺负他的妹妹沃尔玛也变得很“需要”他这位大哥。然而,查理却清楚地认识到:这只不过是出于虚假前提的亲情。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智力障碍者,母亲和妹妹势必不会对他展现得这般友好。此时的查理已经走出洞穴,看见光明的外部世界,当他再回到洞穴中,他已经能够轻易识破—所谓的爱与期待只不过是虐待印在墙壁上的影子。

查理工作的面包店也是集结了查理恶劣人际关系的黑暗洞穴,同事对查理的戏弄甚至欺凌是外部真实,透过查理孩童般纯真的眼睛,投影在墙壁上,却成为“朋友的友善”。同事们发现查理是个智力障碍者后,常常取笑他、欺辱他,拿他取乐。他们用蜡做的假苹果戏弄他,一起出来玩耍时骗他去角落看有没有下雨,再自己偷偷跑掉……连小朋友们都嘲笑他:“查理!查理!呆头麦粒!”查理却在日记里写下:“我说我才不怕别人笑我。很多人都笑我。但他們是我的朋友,我们都很快乐。”查理虽然很笨,但是无法辨别是非的特性反而成为保护他的屏障。当查理在洞穴里时,他是快乐的。

洞穴的象征符号意义对于查理来说如同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一般,从查理幼童的智力水平观察这个世界,带来了本体的安全性,洞穴将恶意屏蔽在查理的认知之外,投影下一座满是假象的桃花源。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洞穴又是禁锢思想的牢狱,它使查理无法识别外界的恶意,成为被欺辱的对象而毫无反击之力,查理作为真实存在的独立个体的尊严被剥夺,成为任人摆弄的玩偶。查理身上的一些特殊品质,让他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个虚假的影子世界。查理是一个努力刻苦、积极上进的人,质言之,他是一个骨子里野心勃勃,对知识、成功等浩大事物有着天性般渴求的人。这一点可以解释为来自其母亲的影响:从基因血缘的角度来说,查理骨子里流淌着和母亲相同的对于出人头地的渴望;从成长环境的角度来说,母亲的暴力教育把“成功”二字深深刻在了查理的灵魂深处。在查理智力较低、自我意识模糊的时候,这一点并不明显,一旦条件成熟,野心便会迸发出来。即便处在黑暗的处境里,查理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这股向上的精神力量让查理从普通人中脱颖而出,使他被固定在洞穴内的时候,有了挣脱铁链的力量。

二、“光明”地带与“眼睛的困惑”

步入光明是洞穴叙事的第二个阶段。在一种寓言性叙事中,情节转变的到来,看上去往往是“意外”,其实具有必然性。

查理的智力提升手术的成功,使得查理的前后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逐渐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认识周围的世界。这正如同洞穴寓言中,面对墙壁的人,脖子上的铁链突然断掉而得以走向外面的世界,步入光明。然而,随着智商的不断提高,“眼睛的困惑”也随之而来。洞穴寓言中,走出洞穴,初见光明,却被过于耀眼的光芒刺得头晕目眩、不知所措的“小人儿”,正对应上此时的查理。

面对真实的世界,查理感到困惑不已。这首先体现在他对道德准则的困惑上。原本连回忆过去的事情都十分困难的查理,逐渐能看懂世事,也对人性有了思考。一次,查理意外发现了同事金皮私自扣下老板的钱。由于缺少社会生活经验,查理选择当众揭穿了金皮的行为。尼姆教授却说查理这样做是不好的,世界是复杂的,处事法则也是复杂的。查理的智商提高了,却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如何处理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对这个世界,在某些方面,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可见,认知的上升非但没有让问题变得更容易解决,反而使更多的問题浮现出来。

对他人的困惑也使查理感到沮丧。随着查理的智力提升到了巅峰,他发现,赐予他如此智商的尼姆教授,竟然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对于站在智慧之巅的查理来说,教授的论文并不严谨,语言知识的有限也使得教授并不能将全世界的研究结果都写进文献综述。查理与曾经的老师艾丽丝小姐的恋爱也进入了冰封期,因为查理太过聪明,显得艾丽丝太过愚蠢,查理与艾丽丝之间渐渐无法正常沟通,因此两人渐行渐远。步入光明之后,太过明亮的光线使得查理感到目眩,对世界和他人的认知飞速地变化着,从最初的崇拜,到平视,再到俯视,给查理的内心带来了激烈的动荡,以及巨大的孤独。

随着智力的提高,查理对爱情的困惑逐渐浮现。所有人都将查理视为玩物,唯有补习班的艾丽丝老师一直温柔对待查理,关心着他的内心世界。在智力低下的时候,查理并没有爱人的能力,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让他对待艾丽丝格外温顺。当查理的智力不断提高,在与艾丽丝老师的接触中,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男女之情。他主动去接近艾丽丝老师,但由于缺少男女相处的经验,他时常感到困惑—“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男人要如何才能学会对待女人呢?”每当两人想要有肢体接触的时候,他变得无所适从—“比起解答问题以及系统地获得知识,这件事可暧昧多了”,“斯特劳斯医生觉得,情感上我还处于青少年状态”。当他触碰艾丽丝的肩膀时,甚至发生了认知混乱—他出现了幻觉,心神迷失,几近晕倒。查理对于两性的接触有心理障碍,起源于年幼时母亲不正确的性教育。一方面,母亲将他出自本能的正常反应理解为猥亵行为,“尖叫”“鲜血”“刀子”关于性别觉醒的印象刻在了查理的潜意识里,内心深处受到的伤害使查理无法正确对待两性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查理此前缺少爱人的能力以及爱人的经验,故处理情感方面问题的无力感使他张皇失措。

让查理最为困扰的还是自我认知的混乱。在智力低下的时候,查理是没有自我的。对于“我”,查理只是有着一些朦胧的,几乎来自动物本能的认识。随着智力的提高,查理的自我意识逐渐变得强烈起来。他有了记忆的能力,有了强烈和复杂的情绪,有了思考复杂问题的能力,也对自我的存在有了要求。当他发现金皮偷钱,向尼姆教授请教的时候,尼姆教授认为他没必要节外生枝,而其中的道德准则不被教授在意,查理就像是一个被告知不要打乱计划的小白鼠,他作为“人”的价值被尼姆教授剥夺。对此,查理提出了抗议—“但我不是没有生命的物体,我是一个人”,“即使在手术之前,我也是一个人”。查理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尼姆教授始终将其作为与小白鼠无二异的实验对象,形成了一对矛盾冲突。在查理的智商达到顶点时,这个矛盾也不出意外地被激化了。尼姆教授在顶尖学术会议上作实验报告的时候,查理当众让他出丑、难堪,并放走了阿尔吉侬。查理对尼姆教授的不满达到了巅峰,这也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查理对现实最为激烈的反抗。

走进光明,一方面为查理打开了巨大的空间,让查理看见了广阔的世界,同时打开了查理的心灵空间;另一方面,查理走出了黑暗的洞穴,面对复杂多元的社会准则,对曾经熟悉的事物进行二度解读,“眼睛的困惑”随之产生。此时的查理虽然拥有了高智商,却没有获得真正的快乐,他无法与周围的世界融洽相处。由此可见,走进光明始终只是查理一个人的孤独旅行。

三、重回洞穴的象征意义

重回洞穴是洞穴叙事的第三个阶段,也是最终的结局。在洞穴寓言中,挣脱铁链的“小人儿”见过光明的世界后,又重新返回洞穴,将外面的真知带给洞穴内的同伴。在《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中,查理也重新返回了洞穴,并且在智力尚存之时,做了大量的研究报告留给大家。与《理想国》不同的是,洞穴寓言中的“小人儿”重返洞穴是主动的,而查理重返洞穴是被动的。

“柏拉图的哲人王虽勉强为之,却是带着清醒的责任感,不得不从能窥见真理的耀眼阳光处回到了人间生活的洞穴里,从而他可以帮助教育与他为同伴的公民。”(娄林《〈理想国〉的内与外》)。查理在智力尚未降到底的时候努力学习,发表了一些对人类有重大贡献的医学成果。“如今,白天或夜晚已无区别,我必须在几星期内做出毕生的研究。我知道应该休息,但在找出正在发生的真相之前,我不能停下来。”查理意识到自己的手术会失败,因此在智商还未下降的时候,他抓紧分秒研究尼姆教授对自己和阿尔吉侬所做的实验的漏洞。他知道自己是一个科学实验的牺牲者,也决心背负好这个牺牲者的使命。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查理的智商高达185,对于他来说,曾经由诸如艾丽丝小姐、金皮、尼姆教授等“正常人”构建的世界,已不是曾经所认为的外部真实,而是又一个洞穴之境。因此,能将外界的光明带回洞穴的,仅有身为天才的查理一人。当患有智力障碍的小查理又来干扰天才查理的时候,他赶走了小查理:“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敌人,我不会不经抗争就放弃我的智慧。我不能回到那个洞穴。”查理知晓自己的命运路线,却又挣扎着不愿意放弃。他不想回到洞穴,但他内心中的责任感要他将光明带给洞穴里的人们。抗争,既是查理对社会的慷慨馈赠,也是对自己将要离开光明之境、回到洞穴的不甘。这是查理最后一次抗争。然而,随着手术的效果一点点消失,查理对社会的馈赠实现了,但他还是坠回了黑暗。

随着手术的失败,查理又回到了黑暗的洞穴,第二次“眼睛的困惑”隨之而来。当他回到洞穴中时,他的眼睛已经习惯外面明亮真实的景色。面对无边的黑暗,他无法看清眼前,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墙壁上的幻影再也无法满足他对真实世界的探索。在查理智力下降的过程中,他不断与命运作斗争—“他们的灵魂总是匆匆奔向他们渴望居住的上层世界”(柏拉图《理想国》)。他努力地记住事情,拼命地学习,结果却事与愿违。因此,查理坠回黑暗,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他被命运的手掌牢牢地钳住,不得动弹。

查理又回到了洞穴里,但是此时的黑暗与从前的黑暗截然不同。查理变回了智力障碍者,但是他的社会关系较之以前的智力障碍者身份,有了一些变化:艾丽丝老师默默关心他,他回到面包店后,以往欺负他的同事现在却挥着拳头要保护他。这一系列人际关系的变化恰恰说明,查理见到光明的世界后,他积攒的经验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在同事们的心里,他像一个“人”一样活过来了,而不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智力障碍者。经验的存在使得他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得到了改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反映了同事们对查理未做手术之前的“人”的身份的漠视。总之,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在人生的泥潭里滚了一遭的查理,尽管手术失败,身上却有了一抹壮士归来的悲壮色彩。

“身在洞穴—步入光明—重返洞穴”,查理从洞穴出来,最终又回到洞穴,形成了一个闭环结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也遵循了这一结构。在《白痴》中,梅诗金公爵本患有癫痫病,像白痴一样无法认识周围的世界。在瑞士疗养期间,他的病情痊愈,他见到了真实的世界,却也看遍了世间的丑陋。最终,纳斯塔霞的死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梅诗金公爵旧病复发,彻底变成了一个白痴。《白痴》与《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都使用了洞穴叙事模型,相互间有很大的比较意义。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借鉴了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主体身处黑暗,再从黑暗来到光明,最后又从光明坠回黑暗。当查理身处洞穴时,由于认知能力的局限,他把母亲的虐待误认成爱与期待,把同事的欺凌误解成友好,洞穴对于查理来说既是保护者又是伤害者。当查理进入光明后,又被关于道德、他人、爱情、自我的四重困惑所困扰。最后,查理重回洞穴,在彻底变回智力障碍者之前,以一个天才的使命做了一份研究留给学界。查理完成了从洞穴出发,最终回归洞穴的闭环。坠回黑暗是查理不可变更的命运,此前的黑暗与后来回到的黑暗亦不再是同一个黑暗。“眼睛的困惑”有这两种,人生的困惑也不外乎这两种。得到与失去是我们要终生面对的课题,此叙事模型不仅是对小说艺术性的升华,同时也是对我们人生的哲学思考与伦理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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