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塔流烟

2023-03-06 04:01▶弋
飞天 2023年2期

▶弋 铧

引 子

上飞机后,手机通话就没断过。丁家杰的座位,随身行李的摆放,好像都是那位漂亮的空中小姐给指引和安排的。好不容易落座,才得机会打量一下所谓商务舱的设施。正好靠右手舷窗位置,已经在摆台上放置了热毛巾和橙汁,还有一碟颜色颇能引起食欲的糕点,位置比原来一直乘坐过的经济舱要宽敞。丁家杰有些胖,每次在公共设施上屈就这些逼仄的座位,时常觉得惭愧,下过多次健身的决心,慢跑、散步、跳绳、爬山,每个项目坚持两三天,就腰酸背痛腿抽筋,自己在身体难受的痛苦中泄了气。当然也试过节食,饿得头晕耳聋,两眼冒金花,无法在正常思考下工作,便仍旧重回原来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二姐笑话过他,说他有福相,打从娘胎下地就是大胖小子,让妈吃够苦头,后天再怎么折磨自己,也还是那个命,肥胖的命。自小在大姐二姐戏谑嘲讽中长大,受够姐姐们的挖苦,丁家杰早练就了好脾气,憨憨腼腆地笑笑,仍旧拿过妈妈做的大白馍馍,就着妈妈炖的粉条白菜五花肉片,吃得脑满肠肥,心宽体阔。

唉,妈妈。丁家杰眼瞪着右侧的风景,白云机场空阔的停机坪上,数十架飞机整装待发,眼泪有些湿潮。妈妈还没坐过一次飞机呢。丁家杰顺手拿过碟中的小甜点,就着口感不错的橙汁,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三下五除二吃完,还没拿起热毛巾擦拭,电话便又响起来。

左边那位衣着讲究的大姐循着铃声恶狠狠地瞪着丁家杰。空姐过来,蹲下身,凑在他的膝边,眼睛楚楚可怜地仰视他,柔媚地说:“先生,请关闭移动电子设备,飞机马上起飞了。”丁家杰小心地致歉,却依旧接通电话,女儿的声音传过来:“后天回来?那去开家长会吧,班主任说必须和你谈一下我的高中去向,你这次不能不管不问了。”丁家杰把嘴里的最后一点残渣用力吞咽下去,在电话这头点头哈腰地咕噜着:“是的,我会去,这次你放心。你妈呢?我和她谈一下?”女儿没好气地回复:“她不在身边,她说这次全由你做主,她不想在我的前途上再独自拿主意了,她说她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长。你们俩昨天怎么了?我差点报警来着,哪像一对成年人?有你们这样胡闹的吗?也不怕邻居笑话!”女儿的语气全是责备。昨晚经历的一切,她了解所有的过程吗?她知道事实是什么?真相是什么?她妈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她成长,就永远都是她妈正确吗?她爸为这个家劳心费力辛苦半辈子,十五岁的女儿,应该到懂事的年纪,能体会爸爸的所有辛酸吗?“那,我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丁家杰用商量的口气询问女儿,女儿那边没言语,静默一会儿,女儿先把电话挂断了。

邻座的大姐已经满脸不耐烦,冲着丁家杰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是北方口音。也许是老乡,毕竟目的地是区域性的地级市,但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呢?丁家杰取毛巾很快擦拭完手,拨通宁莉莎的电话,那边是一首欢快的老歌《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奇怪了,那么忧伤的歌词,为什么在电话里播放出来,却是如此洒脱和喜庆?许久,宁莉莎接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你回来后我们面谈吧。你别疑神疑鬼的,孩子重要还是这种事情重要?捕风捉影的,你工作那么忙,还操这份闲心!我不在意,你怎么着我都无所谓,随你了,你只要把女儿的学业和前程先给我安排好!”那边没等他搭腔,就把电话掐断了。丁家杰气得浑身发抖,胖胖的肉摊在舒适的座椅里,每一寸皮每一根筋都不由自主浸淫在愤怒的情绪里,不甘沉沦地晃动颠簸。他急急地调出一个号码来,颤抖地写下一段信息。

左侧发出巨大的,歇斯底里的怒嚎。丁家杰一惊,全舱的人先从那个发出怪叫的位置分辨着,然后全体转头对向他,全是一样的脸色,愤怒的,鄙弃的,恨不能把他抛掷出机舱。美丽的空姐已经迎过来,一个屈下身子安慰那位情绪爆发的大姐,一个直接拿过丁家杰的手机,强行关机,声音温柔,却脸面严肃地说:“对不起,现在所有的移动设备必须关停,飞机已经在滑行阶段了,您的行为干扰了机组安全,也妨碍其他乘客的安全。谢谢您的配合。”她这次是居高临下,盯着丁家杰的眼睛,毫不退缩。丁家杰连声地抱歉,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把空姐还回来的手机放进口袋。两位空姐过去安抚那位愤怒的、被丁家杰的不守公德招惹到的、脆弱心灵几近崩溃的大姐。

丁家杰羞惭地枯坐在位置上,周遭的人们不再关注他,四周陡然静谧下来,飞机临飞前的那种心照不宣的恐惧,凝成一团隐形的浓雾,笼罩着,压抑着机舱里的乘客。他感觉身上浓稠的汗液淌下来,黏腻在他皮肤上扭曲攀爬。商务舱里涌起一股谜一般的雾,像小心的猫,迈着冷静的脚步走近他,慢慢裹胁着他肥胖的躯体。“真是头猪!”那大姐恶毒的谩骂仍旧回荡在他的耳边,比起旁边几位乘客漫不经心放在身侧的免费餐食,丁家杰的点心台已经空空荡荡。因为自己的贪吃让那位大姐如此恶心自己吗!

他也恶心自己!曾几何时,自己像这样被众人毫不留情地批判过呢?那位大姐的情绪应该有问题吧?再过几年,宁莉莎会像她一样吗?狂躁,强势,绝不认为自己出了状况,犯下错误,所有人都对不起她,所有人都冒犯了她……

他会和她解除婚姻关系吗?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吗?她早就不再爱他了吧?丁宁怎么办?她也是大人了,不再是需要爸爸妈妈双双照顾她的年纪了,如果留学事宜顺利,明年她就能出去,过自己独立自理的人生了。

丁家杰叹口气,闭上双眼。

飞机在起飞线上停止了滑行,现在鼓足马力,声音轰鸣,机身颤抖起来,预备进入腾空飞翔状态。

1

柳教授一行四人,从广州出发,开车耗时五个多小时到达林北村。正是回南天时节,空气闷,潮气重。出空调车,几个人像披着滞重的透不过气的铠甲,裹着一席水淋淋湿答答的塑料雨衣,狼狈不堪,烦躁不已。

丁家杰带领两个工作人员去接,在村里一家原味餐厅就餐。早就准备好,只等客人一到,大厨开火掌勺。全是新鲜的海产品,另两个时鲜野菜,林北这边的特产,每人又再添一碗糯白的粥。

柳教授主人一般,边喝粥吃菜,边给随行的三人介绍林北的美食。没有工业污染,野菜新鲜嫩香,捕捞海产,也全是原始方式,按季节拉网,鱼虾蟹贝全是肥美香甜。客人吃得连声称赞。“没想到村里的菜肴还真讲究!丁总太客气了!”餐厅不算特别简陋,但也不至豪华阔绰,还是十多年前的餐桌圈椅,木质的材料很难辨得出原色,特别老旧和脏污。丁家杰待客的是小包间,大圆桌,临时放置的可旋转玻璃台,上菜用的碗盘也是粗瓷砺器。柳教授帮忙解围:“都是原汁原味的菜肴,连器具也是接地气的。这个贫困村里还有这样的餐馆,也真算是开了眼。等会儿带你们去村附近转转,不真见识的话,你们真不知道广东省,这个全国GDP 第一的经济大省还有这样的贫困村。”

丁家杰有些不好意思,从始至终,一直陪着笑脸。人家说什么,他都“欸欸”点头应是,用公筷给客人夹菜,给身边的客人倒茶水。旁边陪客的两个工作人员半天都没吃上一口完整的菜,一看到丁家杰忙乎,就赶紧替换上。桌面一阵热闹。

柳教授问:“家杰在林北快四年了吧?我们认识有六七年,当时省里开一个文艺座谈会,家杰那会儿还在部队没转业,是宣传干部,我们一桌吃饭,有缘相聚,就此结下友情。我这是第二次来林北了。”旁边的人点头称是,嘴里手里忙个不停,得腾出手来撕拽螯钳,扯剥虾皮,掰开壳身,吸吮肉汁。

丁家杰笑道:“柳教授,我是高攀了。当时一听鼎鼎大名的柳教授坐我这桌,崇敬的心情无以言表。赶紧趁机送过我的习作,让柳教授不吝赐教,柳教授诲人不倦,指导几处,我的拙作在党报省刊上都发表了。真是谢谢柳教授的教诲之恩。”

柳教授真诚地说:“文字功底确实不错。我这个人,他们都知道,挑文章的眼光很高的,批评界都说我不通圆滑,也得罪一帮文人墨客,但是你的文章,自有你的优势。”他马上结束这个话题,又和他随行的朋友谈另外的事情。丁家杰本来被表扬弄得有些得意洋洋心花怒放,蓦然打住,稍有些不适。

饭后大家消食,驱车去一处山岭转悠。这也是柳教授要求的,要看真正的原始林区。绿杨芳草,远山如眉黛,扁舟似弯月,几个在大都市待惯的诗人雅客,不禁感叹这没有被工业化侵蚀的原始土地。

丁家杰跟住柳教授一行,不停地介绍林北的地貌和风情,总把话转到这儿来:“我们等下去参观村里的珍珠养殖加工吧?还有我们的海产品,那真是新鲜,就是刚才我们桌上吃的,还有及时加工的半成品和成品,热乎得像刚出炉一样。”丁家杰笑着打趣。

雅客们淡淡地回应,不太积极,有个还打了午睡呵欠。柳教授颇像领头拿事的样子,挥挥手:“各位负离子也吸收得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去村子里看看丁总的杰作吧,丁总很了不起的,来林北,就把这个贫困村扶持起来,带动了当地的产业链,给省里和国家都减负不少呢。”

丁家杰连忙摆手谦虚一番,把几位贵宾复又引到车上,往村南行去。一路上有点坎坷,路经一座小桥,司机犹豫一下,准备开上去,丁家杰立马阻止,意思让绕个远道,也不要过这座桥。大家不太理会,也没细问。丁家杰扭头对着车上的众人说:“看看我们林北村吧,这是西南湾的一个典型的偏远渔村,还是挺有岭南风情的。”

很快便到达村里的珍珠产业基地。和大多数靠海吃海的渔村一样,这里本是南海珍珠的出产地,前些年因为受洪水赤潮等自然灾害的影响,珍珠产业一下子没落了,又地处荒僻,发展不了靠海的那种旅游业,林北村成为两千多个省级贫困村之一。村里本来有自然人八千多,因为贫穷,也因为珠三角的繁荣和用工量巨大,很多中年人和青年人都离开家乡,村子只剩下老弱病残,更为凋敝和穷困了。

搭建起来的空阔厂房里,是秩序井然的生产线,插珠、分拣、清理,再然后是育珠区。客人们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村民的手工劳作。最末端是产品摆放台,全是珍珠制品,项链、摆件、各种装饰品、坤包,应有尽有。

丁家杰对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产业非常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还有些得意洋洋。

柳教授打断丁家杰:“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丁家杰愣愣,躬身弯腰:“年底就准备回去了。一晃四年,我们公司在这边取得了不小的战绩,林北村被带动经济提升,解决了闲散人口的就业,我把产业链完善充足了,申请调回广州总部。”

诗人直爽,拍着丁家杰厚沉沉的背:“丁总,这种珍珠产业链,太落俗套了,你得杀出一条血路来,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大家附和,诗人说:“你说是不是?太千篇一律,分不清辽宁山东浙江江苏还是福建广东,每个沿海的地段,都是这些,多少年了,还是一模一样。我有时候困惑,我这是到了粤西南吗?这不是北海吗?这不是秦皇岛吗?丁总啊,你得整点有特色的!”

柳教授曲膝,在紫灰色的珍珠项链里慢慢拨弄,拿一条移放到脸上摩挲,叹道:“是应该回总部了,你的成绩有目共睹,相当不错。”柳教授给那几位文人墨客解释:“丁总所在,是一家大型上市集团公司,涉足面相当广阔,还有风投。最近几年,老总心胸非常大,一心助贫,搞帮扶和慈善。所以在最穷困的林北投资了养殖珍珠业以及冷冻海产链。丁总一心想做出成效,毛遂自荐,调到这里,从零做起,现在你们看,是不是相当红火了?”

诗人惊叹一声,抱着拳作恭敬之态:“了不起,了不起。你们商人有这种胸襟,实在是国家幸事。这样下去,真是共同富裕的教科书,我们国家,才会真正做到得民富国强。”

丁家杰笑呵呵地应对诗人:“我就是想让你们大文豪给我做点宣传。搞珍珠产业现在只能是这条路径,大家产品一样,就像您说的,分不清渤海南海还是东海,没特色。特色在宣传上。你们都是大V 大咖,在微博抖音上帮我们宣传宣传,林北村的珍珠就会上一个销售的台阶。人家不一定信那些明星网红的,人家绝对相信你们大知识分子的。你们看看这珍珠的质量,帮我们吼几嗓子,酒香就不怕巷子深了。”丁家杰托住柳教授慢抚的珍珠,低声问:“柳教授,您看,我到时候回广州,不想在商界厮混了,能不能找个您推荐的什么地方去?写写文字,看看书,我还是喜欢那种有笔墨气息的地方。”

柳教授是名校教授,桃李满天下,他年少成名,省内搞文化和文宣的,多是他的熟人和学生,以及相当密切的朋友和至交。丁家杰一直考虑回到广州后再走什么样的道路。如果能通过柳教授进到宣传岗位去,报刊,杂志,报业集团或者出版集团,那就是最佳的人生了。毕竟在大学里,他的专业并不是商业领域,工作后,他又一直以笔杆子为生。另外,他是真喜欢这一行,他是从写文章出来的,喜欢看东西,也喜欢写东西,从小耳濡目染。将来的发展方向,他其实最追求的是那种书香气息的生活。现在最时兴的一句话是,如果职业正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才是最完美的人生嘛。

柳教授蹙蹙眉,有点疑惑:“还是一心想离开商场啊?其实,你想去的地方不见得清净,文人心多,还不如商场简单呢。”

丁家杰郑重地说:“柳教授,你是知道我的。我的心,其实还是向往单纯的精神世界。”

柳教授一听这话,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丁家杰的肩膀,点头说:“放心,我挂在心上。有机会,我一定举荐你。”柳教授数点一批在行业领域的名字,全是他的知交。丁家杰喏喏连声,胖胖的脸盘堆满笑意。

参观完海产品冷链,一行人挑些干货和新鲜货,算是主要的活动完成了,大家稍有些疲倦,便驱车回到安排好的住宿间休息。丁家杰帮忙操持完待客后,回村委大院,他们公司的办公室建在那里。

事情并不多,处理完几份签字文件,丁家杰就在办公室发呆,胡乱翻弄手机。这几个文化人的微信都已加上,翻翻他们的朋友圈,全都挺有风骨和义气的一帮人,为不平的社会事件发声,判断国际形势和经济形势,他们写的五言古诗以及填的词,非常有文化和意境。丁家杰忙把几人的合影PO 出来,写段文字,介绍柳教授和自己的情深意笃,以及和这些大V 大咖的相见欢,再放几张林北的珍珠主打产品以及海产品的图片,点了“发出”,才长吁一口气,泡杯茶润润嗓,然后把工作人员给柳教授们的采风行程再整理一番,加几点柳教授提出的方案,删几条柳教授没兴趣的地点,下班的时间便到了。

村委大院里一片热闹。村里的婆婆妈妈聚过来,找村长村书记解决自己田间地头的纷争。他们纷纷给踱出办公室门外的丁总打招呼,全微微地讪脸笑着,丁家杰也客气地回应着乡亲。

柳教授提出来林北采风的时候,丁家杰心里非常高兴,他深知,不怕人家麻烦你,就怕人家不麻烦你。不麻烦你的话,你在别人心目中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丁家杰喜欢结交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林北村已经待了整整四年,他是太想回广州了,大城市的便捷,举家团圆的温馨,哪样都比孤家寡人地处这偏远之地要好太多。真希望柳教授能在他回去之时,帮他牵上线,去他喜欢的工作岗位。

工作人员进来,小声问:“财务那边问,这些费用,餐饮的,住宿的,您准备走什么项目来报账?”当然是指柳教授一行的采风,也包括客人们在珍珠产业以及海产品产业上的购物。

集团的财务政策很严格,特别是上市以后,上上下下都盯得很紧,丁家杰是恪守纪律和条例的人,绝不在这上面犯错误。他说:“这是我私人请客的,全算在我的费用里,我会和财务处结清所有款项。”工作人员点头出去了。

丁家杰的薪水工资卡在宁莉莎手里,他自己有一张农行卡是专门存储私房钱的,靠一些微薄的稿费积攒而来,以及妈妈留给他的一点私钱。但是他不大想动用自己的私房钱。这种他工作上支出的活动经费,也是为家庭的团聚铺路的,理应是正大光明的家庭开销。他怯声怯气地给宁莉莎打电话。

2

从出租车下来,到回到家的这一程,丁家杰也能热得满头冒汗,满脸流油。小区其实挺好的,当初买房的时候,父母一起过来参谋,隔邻是一个中型公园,过人行天桥是所小学,往右便是中学,女儿一路都在这片成长,今年初三,准备中考,争取能考到区重点——市重点是不敢奢望的,女儿的成绩一直半上不下,小学中学又不是名校,高中能进入区重点就是烧高香了。为此,宁莉莎总有怨言,似乎女儿输在起跑线上的重要原因,就是当初买下的这套房,不是优秀的学区房。丁家杰叹口气,在小区浓阴遮蔽的行道树下,挺挺身板,朝自己的家走去。

打开门,闻到一股浓香扑鼻的羊肉味,是上好的羊馔才有的那种腥膻气。南方广东人不习惯这种味道,但自小在北方长大的丁家杰和宁莉莎,即便在岭南待了十多年,也总是对这种浓烈的滋味有愁肠百结的乡恋。

丁宁在自己房里,从书桌边转回头,朝丁家杰打声招呼:“爸,回来了?”丁家杰放下包,跨进女儿房里。今年十五了,个头冲得很高,已经过一米七,像她妈妈的身条,腿长手长,肩膀开始挺阔,典型的西北女孩长相,脸盘宽广,底子粗糙的皮肤上,有许多鲜明夺目的疙瘩。

丁家杰问:“好闺女,最近成绩怎么样?”

丁宁脸色冷下来,转过头,对着习题集,再不理他。

丁家杰摸摸女儿的头发,又厚又密实的长发,扎成马尾,被父亲的抚摸电击一般,缩回一截距离。青春期对父母的叛逆和疏离?丁家杰语重心长地说:“成绩好不好也没关系,爸爸只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地成长。”

丁宁转头盯着他,声讨般地说:“那为什么你一回来,就先问我成绩?不问我健康不健康?真是言不由衷。”

自己何尝和父母这样说过话?丁家杰想,从小到大,他真算是父宠母爱的小儿子,两个姐姐也把他宝贝一般惯着,父母的朋友邻居同事,全都对他和蔼亲切如沐春风,更别说奶奶和外婆了。可自己就经惯,从没恃宠而骄,对大人没大没小过。现在的孩子,你对他们民主和自由,他们就上了天。

丁家杰笑笑说:“你肯定很健康啊,爸爸看你脸上冒出的青春痘,就知道营养过剩,妈妈每天把你养得多好!”

这下捅了篓子,本以为是玩笑幽默,也想让丁宁不至为青春痘太过懊恼,结果,丁宁的眼睛立马瞪圆,竟然嗖地站起来,直接把他推搡到门外。宁莉莎颇不耐烦的声音在餐厅里响起来:“吃饭了!说什么不好?尽说些不着调的话,哪儿疼你往哪儿戳?你这当爸爸的,一月回来就这么一次,还给她闹心。”

桌上已经摆了盆香喷喷的红焖羊蝎子,真是浓香扑鼻,面上还撒一层翠绿水嫩的芫荽,另有一盘青椒回锅肉片,一盘香酥大虾,一盘凉拌粉皮,主食是韭菜鸡蛋馅饺子。宁莉莎对丁家杰的态度总是塌眉掉眼,原来没去林北前,每天都能找到由头数落他一顿,后来离家去林北,以为距离产生亲近,现在倒很少见缝插针地埋怨他了,但依旧没有期待中的,久别胜新婚的亲昵感。丁家杰一直检讨自己,每回和宁莉莎谈,想改善夫妻关系,都被宁莉莎一顿戗,我哪儿对你不好了?你每趟回来,我都一早去早市买堆好菜,从清晨忙到你进家,给你做你爱吃的饭菜。你说我哪儿对你差了?嗯?

这是实情,那一桌色彩丰富的盛宴,每道菜都蕴含着妻子对自己的关切,只是她性格使然,毕竟是西北女性,当年在北京初见她,打动他的,不正是她的独立自信和飒爽豪放的个性么?现在硬让她改成南方女人的脾性,或者母亲那般贤淑的性格,也真是太难为她。这样一想,丁家杰坐在桌前吃着香喷喷的菜肴时,心里温暖了许多。

“我说,这些食物,会不会加重她的青春痘?”丁家杰小心地问,美美地吮着一块肉汁饱满的羊蝎子。香菜、羊肉、韭菜、大虾、五花肉,还有这些做法,浓酱重油高糖煎炸,不把青春痘使劲发出来么?

丁宁瞪他一眼,喝口果汁,自顾自香香地吮着一只大虾。

宁莉莎没抬眼,淡淡地说:“青春期,营养比什么都重要。皮肤这种事情,没办法的,谁知道这孩子怎么回事,难道随你了?”

丁家杰到现在脸上还疙疙瘩瘩的,也是当年青春期留下的印迹,现在年纪大了,如果不注意,仍旧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两颗,生疼。当年,母亲和两个姐姐为给他治痤疮,在他每次归家的饭桌上,全都是淡得无油无盐无糖的菜式,那么喜欢重口味的一家人,为他的成长真是付出太多。

丁家杰讪讪地笑着说:“皮肤随了我,身材可随了你。”转头讨好女儿,“你这身条,是模特的底子,可是了不起的人。”

宁莉莎仍旧不抬眼皮说:“但愿吧。但愿她将来不像你那么胖,四十多岁的人了,脸面上的事情管不住,身材也管不住?在那种穷乡僻壤,你还是这样胖墩墩的,也没把你饿瘦点?说是帮扶,可人家一看你身材,还以为你是揩油去的。”

丁家杰不接话。自小就是肥胖体质,在学校几乎没受过欺侮和嘲笑,毕竟爸爸是县里的父母官,然而高中在市里上学的时候,那帮同学才不管小县长的公子哥是什么来头,使足劲恶心他。后来去军校,因为大强度的体训,也因为军队的作息规律,他就那段时候还瘦下来一阵,然后工作,体内的肥胖因子被大环境激活,他像报复性地攫取被军校那四年控制的脾胃,一路浩浩荡荡,战无不胜地胖下去,长得又脑满肠肥起来。自控力是有的,他加入了徒步圈,暴走圈,在林北打卡时,每次都在圈里排名前三。可那些油脂油膏,像噩梦一般,魂牵梦萦地跟定他,恬不知耻地甩不掉。

他是个失败的人?至少在宁莉莎眼里,他是个失败者吧。不然,连自己的体重都掌控不了,还怎么带着这个家奋力打拼,活出幸福或者比其他人幸福的模样。

当年她为什么嫁给他呢?看重他的哪样呢?

那年她27 岁,他24 岁。毕业后去北京,他打足精神极端努力地想留在北京。她是个落魄的舞者,还在追求自己的舞蹈梦想,租住在一间照不进阳光的半地下室,对前途迷茫无望,虽然和三个朋友成立了一家小型舞蹈教学室,但她的眼光却是泄气的。

他喜欢她的独立,喜欢她的拼劲,喜欢她的长相,也喜欢她的身材,总之,她的一切,他都喜欢。母亲当年劝他:“搞艺术的啊?和咱不是一路人吧?据说艺术家都不是过平常日子的。咱们过平常日子,省心点呢。家里的女孩子都不错……”

他毅然决然说:“我不想找家里的那些女孩子,不想再回到起点,不然,我这一路的努力和进取,又被带回到原点,一切不都白费了?”

母亲是溺爱他的,在乡人和外人眼里严肃过头的父亲,也是宠爱他的,对他的爱情尊重也看重。父亲只含糊地说:“也好,至少她是北方人,和我们生活习惯相差不大,北方的女孩子,在外面怎么泼辣,回到家还是以丈夫和孩子为重心的,将来也能照顾你,像你妈妈一样。”

婚姻就这样顺利地成了。

他没有能留在北京,当年千黏万赖,和父亲奔走那么多趟,最后的命运还是只能南下广州。她万般不情愿,但作为随军家属,她只好也屈就跟到南方。工作很快安排,她在社区里当一名工作人员,事业编,多少北妹捞女想破脑袋都得不到的好差,她信手拈来。但是,说到底,她还是心有不甘吧?她的舞台,她的舞蹈梦想,她的艺术理想,灰飞烟灭了。

在宁莉莎无数次对他抢白和冷嘲热讽后,丁家杰也会思索当年他们的仓促结合。27 岁的她,肯定是有过刻骨铭心的恋爱,为自己在北京的迷茫境地,也为自己大龄女子的身份,最终抵不过他强烈的攻势,抵不过他信誓旦旦描绘的远大前景,抵不过他不用靠自我奋斗就能在一线大城市轻松立足的背后家境,终于放下不切实际的遥远理想,选择他,成为最后可依靠的港湾。

丁家杰看着妻子和女儿相互搛菜,看着妻子和女儿对他的漠视,看着这眼前据说为他接风的一桌盛宴,心情沉重地把那口浊气吞进肚子。

再怎么样,这是他至亲的人,他得拼足力铆足劲让她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3

盛利已经在深圳北站等丁家杰。从出站口过来,就在人群里看到发小。丁家杰满脸堆笑,和盛利先握手,彼此捶胸抚背,再仔细观察盛利。

盛利的体型较几年前更紧致,宽肩膀,腰臀比例更好,他本来就比丁家杰高半头,现在越发显得疏朗,哪像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一点也没现在人口中常说的中年男人的油腻感,应该一直在健身。丁家杰非常羡慕。

“哥,”盛利比丁家杰小三个月,自小在院子里就喊丁家杰为哥,后来上学,中学,军校,毕业后到北京,都没改过称呼。“我在深圳还要待三天,办完事就得回京,本来要去广州看你,还有嫂子和小侄女,这次实在抽不开身,你得替我向嫂子赔罪。”

丁家杰坐进盛利的车里,两个人在后座,盛利的陪同坐副驾驶。丁家杰上车前扫过这辆奥迪A8,车牌是深圳的,不太知道什么来头。

“我们先去一家公司参观,昨天晚上就和人家约好,是我这个项目的潜在合作对象。然后中午吃点便餐,下午再去另一家公司看看。”盛利说的这两家公司都是赫赫有名的上市公司,一家国企,一家民企中的翘楚。丁家杰不太清楚这两家公司有什么产品上的联系,打个呵呵,仔细听盛利的下文。听父亲去年说起过,盛利已经辞去公职,自己创立公司。当时听闻后,丁家杰大惊,在北京已经做到处长的盛利,竟然把辉煌的前途舍弃,下海去经商?对于丁家杰来说,是无论如何想不通的。老家县里传得风风雨雨,毕竟县里那么丁点大的地方,曾经人大主任的儿子在北京的一点毛毛雨,都能传成兴风作浪。县里传闻说,盛利的公司有后台,他只是出个面。想也能想到,盛利在北京十多年,已经提到正处,人脉完全可以通天的。开这家公司,就是来捞钱的。现在谁还嫌钱少啊?

“晚上我约了几个老乡,咱们再放开肚子喝一圈。都多久不见了,哥,你这大集团公司的高管,不兴长成脑满肠肥的模样,太丢你们上市企业的脸面了。”盛利擂擂丁家杰松驰的肚腹。丁家杰有点不敢接话,不知坐副驾驶的是什么人?商场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稍有不慎,也会撂下口舌之虞的危害,他不能不防着些。

盛利看出丁家杰的小心,冲副驾驶说:“张总,这是我发小,你别拘束。”又对丁家杰说:“张总是我铁哥们,每次来深圳都是张总全程陪我,你别绷着,尽管放松。”

每次来深圳?看来盛利已经来过好多次深圳了,这可是第一回约他,而且还把他从广州唤过来。宁莉莎当时冷笑道:“一个月在家也就待这么两天,你都守不住,我能怎么说你呢?”丁家杰赔笑连连,稍微有点过意不去。不是这一次了,几乎每月回来,他都在广州或者深圳满城跑,并不守家。女人不懂商场上官场上的事情,回省城的日子,就是全力走关系抓人脉的时机,如果不使劲,他得在林北熬多久才有出头之日?宁莉莎冷笑:“盛利是人精,你就别给他提鞋了。我也是想不明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爹是人大主任,你爹当年一路县长县委书记过来的,不比他爹强?一起上的军校,衔位也是一样,怎么他就留北京,吆五喝六?你就只能发配到南蛮之地呢?”转业时所受的重创,丁家杰是不想再提的,偏偏宁莉莎哪壶不开提哪壶。丁家杰推门走掉。

“哥,这些关系你得拿牢,将来你想要人脉,或者换个环境来深圳发展,这些资源,你不能没有。”参观完第一家国企,在招待间里,盛利暖心地,知心知肺地提醒丁家杰。丁家杰懂这个,他哪里能放手这种时机?国企那边超给面子,大礼拜天的,公司二把手,副总过来接待的他们。几个人围坐在茶具边喝茶闲聊,盛利单刀直入,把材料递给副总,没浪费一丝闲暇,骨子里,还是有京城来的作派。南方的企业家倒也不在意,很认真地和盛利探讨合作事宜。这下,丁家杰听明白了,确实是大手笔,有关发展智慧城市的公共项目。他心里一激灵,觉得盛利来头相当大。十多年了,他在北京发展得这样好?要知道,北京的一个处长级别,也不算什么官,但他离职去经商,肯定有着相当不一般的资源啊。丁家杰莫名得有些嫉妒伤感甚至羡慕。

盛利连皇城根下的处长职务都不要了,生龙活虎地经销着项目巨大的公司产业。而他,还只是一家企业的所谓中层管理干部,因为毛遂自荐去往穷乡僻壤,希翼在庸常的职场中杀出一条血路,给自己的人生画个辉煌的战绩,一路攀登,沿途荆棘,满目疮痍,他实在不能不掂量他和盛利的差距。

中午的便餐是在国企的职员食堂吃的。副总说已经在兰桂坊给他们订好一桌粤式风味的菜肴,但盛利坚决拒绝,他说就想尝尝南方大食堂的饮食。食堂很棒,菜式品种丰盛,虽是周日,但因为加班的人员仍旧非常多,食堂配备了各色西餐中餐,还有机器人送餐服务。丁家杰叹为观止,一路拍照,趁吃饭间隙,把和副总的合影,以及在国企参观的画面,全部发到朋友圈。

丁家杰不懂这些科技含量的业务,也其实并太不明白商业运作的内涵,他离开公职后到现在的大集团里,虽说在名头上跨入商界,但并没有进入到真正的商场腹地。下午陪着走访那家著名的民企后,再三甄选颇能炫耀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后,真的有些倦意了,在后车座上打着盹,睡了迷迷糊糊的一觉,朦胧中听到盛利打过几个电话,不太仔细,有点刻意低声,似乎在向电话那头的人汇报进展,语气里充满志在必得的自信。丁家杰在困顿中想,盛利的成功,自有盛利的风格。

晚上的聚餐轻松多了,在张总商会的小包间里,来了七八个同乡,有男有女,说起来还真都能拐弯抹角地认识,毕竟都是从一个地区过来的,家里不是这个县的父母官,就是那个县的名医,还有市里公安局长的外甥女,也有市里重点一中教导主任的弟弟。丁家杰忙不迭地加人家的微信。

酒是好酒,张总珍藏的几瓶汾酒,都是三十年以上的老酒,喝着醇香上口,话便多起来。大多是讲老家的事情,反正说出口,也能拍着脑袋感叹:“哦,原来是他啊,我和他妹夫是同学呢。”或者,“我知道她啊,当年和她老公闹得那叫凶,劈头盖脸地把小三从中行大楼一路打到头道街上,市民围观的那个场景!嗨……”

盛利也喝得来兴,话并不多,出口却能博得全场的肃然起敬,是此次酒桌上的中心。他自嘲中带着隐隐的炫耀,那种故作低调里满浸着得意洋洋。京城对地方上的,局中人对局外人的,大事业对小买卖的,盛利难得一吐的故乡音,是毫不掩饰的春风细雨。盛利把丁家杰推到台面:“这是我兄弟,从穿开裆裤就开始攒下交情,他从广州过来,为我,从大广州坐高铁过来的。你们敬他!”丁家杰一下成为众矢之的,台面上的中心。刚加过微信的那拨人,好像才对丁家杰有了兴趣,忙不迭地问他的出处和高就。

丁家杰笑着解释在一家上市集团公司,现在在林北村开拓新的业务领域。丁家杰客气地说:“我们集团现在致力于开拓新的产业链,也想为广东省内的贫困地区做点帮扶工作,双赢的事情。共同富裕嘛,大家都同心同力!”

有个风姿绰约的女性扬手赞叹,表示自己去过林北,风景真是不错,浑然天成,还有看天观海吃饭的渔民,原始的捕捞方式,原始的结网技艺,“丁总,其实我觉得世界环境污染太厉害,虽然帮扶渔民开拓本土产业,道理上是好的,但并不利于自然发展。你们大公司大集团,利用天然的资源去开发项目,也并不意味着全面工业化,全面自动化。林北如果弄成个天然旅游地,肯定大有可为的。现在的人,进步和文明的事物大家都看腻味了,想返璞归真,更追求原始的风味。丁总,你们不用走俗套的路数,不用为数字的递增或者GDP 什么的下死功夫,你们要发动脑筋,想想出奇制胜的招数,就让村民回归原始,用此来招徕旅行者,说不定你们帮助他们提高GDP,更能快速达成呢。”大家应和,话聊开去,对无污染的海产品,天然的珍珠价格,市场的供需,国际的国内的,真是生意人的聚会,聊得上天入地。丁家杰但笑不语,却频频点头,表示自己对人家关心的尊重。一个个和企业家以及活动家们再深入联络,高谈阔论豪言壮语的,如果有空来林北,他丁家杰招待到底。大家欢笑一堂,喝得像自小相处的老乡,眼泪汪汪,诉说思乡恋乡,然后大家绑一起,就差把家乡人都带上兴旺之路的歃血盟誓了。

路上,盛利搂着丁家杰,知心地说:“哥,我是想带着你认识这些人,他们都是不错的人脉,各有各的路数,路是走出来的,咱们都懂这个理。”丁家杰摸着盛利的手,连说谢谢。盛利说:“哥,我就想给你讲个知心的,咱只对着一尊佛拜,只对着一炷香烧,一条道走到黑,管哪是哪,咱别弄多了,弄岔了,你品品,是这个理不?”

丁家杰笑笑,酒在愁肠里,郁结于心,本不想多话,但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贪心:“你如果时间空余的话,到我工作的林北去看看?今天参观的两家公司,我留心到,他们在光伏产业很有作为,都取得不小的战绩。我们林北是低纬度区,光照充分,日照时长,是很适合弄这项产业的,我想自己联系一下他们,帮帮我们林北发展光伏产业,你说这是不是个好的项目?我这两年一直在研究这块儿,光靠珍珠养殖,海产品冷链,依靠一个八千多人的省级贫困村,想达到我们集团的收益标准,可能还不够,还得想点对我们林北有长久和深远意义的产业。你说对不对?刚才那些老乡,我注意到还有个是做道路工程监理的,在那行业做了十几年,我想和他也多联系联系,我们林北现在要上马修缮一道公路桥,那道桥本来可以解决公路运输问题,却年久失修,有些危险了,如果借他的资源,价格上,工程上,都有保证,修缮好后,便会对我们林北的运输非常便利,我们的海产品冷链就完善了……”

盛利一直笑,没评价一句,等到丁家杰发觉自己话头太多,是不是今天有点微醺,借酒说话?盛利这才拍拍丁家杰敦实的后背说:“哥,真是爱上你待的地方了,一口一个‘我们林北’‘我们林北’的。”他拉着丁家杰汗涔涔的手,把他带往入站口。“哥,我的话你可能没听明白,也没听进去。你再思量一下我的话,咱们从小到大,一往无前,得看明白前方那个目的地。您别走岔了!”

等到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广州的高铁,丁家杰在徐徐开动的列车里,对着像镜子一般能映照出自己脸面的车窗,还是思考不出盛利话里的深意。他们从小到大,目标是什么?理想是什么?一条道要走到哪里去呢?他和盛利,是有过同样的奋斗目标吧?在那个小县城,冲出来,到大城市,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丁家杰望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迷惘的,昏昏然的自己,呆愣半晌,愁绪升上来,像永远向东流动的珠江水,浩浩荡荡。

4

火烧云下来的时候,把远山染成一片腥红,油绿的树色,也成为红彤彤的海洋。丁家杰想起小时候在家时的情形,盛夏的傍晚,吃过晚饭,全家人在院子里纳凉,天边也呈现过类似情景。那个时候他多么惊诧,以为那种壮美的景象只显现在他的小院里,得天独厚地垂青于他,他是天选之子。妈妈在旁边告诉他:“对的,除了咱们家的你,人家都看不到这个美景的。”他那会儿刚上幼儿园,父亲每天下乡,忙得早出晚归。一旁的两个姐姐大笑,像噎住似的,眼泪都流出来。大姐说:“妈妈,你就哄他吧?他成个傻子呆子就好了。”妈妈也微微地笑,搂过他:“他不小了,他快长成大人了,他知道他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了,会为咱们家光宗耀祖,比他爸爸还要前途光明呢!”

丁家杰叹口气,觉得眼睛里潮潮的,走到背人处,舒缓下情绪。

林北往南走,有座危桥,桥头的石柱豁口了,里面的碎石子露出来,是海沙混凝浇铸而成。广东原来搞建筑,用海沙的比较多,后来住建部门认识到海沙的危害性,已经慢慢取缔海沙用于基建。桥面露出钢筋,有饭碗大的一个洞口,从洞里往下窥探,是川流不息的江水。行人来往还不要紧,但早已不能过车。这架桥也是丁家杰正在抓的项目之一,如果修建好,大型冷链运输车直接从桥上走,去冷链厂会便捷快速得多,也安全得多,那对产业链的发展将会产生非常巨大的影响。可申请资金的报告前段刚被驳回,集团觉得没有必要再对林北的基建投入追加资金,集团虽然家大业大,但毕竟以盈利获益为本,评估后如果觉得利益不大,毫不犹豫地销项。丁家杰只能唉声叹气。

夜色下来,丁家杰带着买来的一塑料袋东西,从桥侧下去,沿江岸走一截,到他勘测好的那个位置,祭拜母亲。

这四年在林北,每逢母亲祭日和清明时节,他都会在那个地方祭拜怀念一下母亲。

点烛,上香,烧钱纸,嘴里喃喃有声。

丁家杰手里拿一截枝杈,小心地把燃烧的钱纸圈进画好的几个圆里。热气扑面而来。本是夏季,就着腾腾的火焰,恣意燃烧舞动的冥币,丁家杰的身上热出一阵又一阵的汗水。

母亲去世后,他似乎长大了。有两年,他几乎不想说话,明明在梦中,却是被泪水濡醒,茫茫然对着漆黑的屋子,眼睛空蒙地瞪着黑暗,他觉得身子沉沉地吸附在床上,动也无法动弹。

妈妈到底去了哪里?那边有那么好,她着急忙慌地非要过去?舍下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们,她的儿子,还有她一手带大的孙女。手术、放疗、化疗、靶向治疗,各种中草药,折腾到最后,妈妈瘦成皮包骨,一点形都没有了。妈妈拉着丁家杰的手说:“我知道你孝顺,知道你们三个孩子都孝顺,行了,够了,妈真的满足了。妈就是不能再忍受这些痛苦了,你放过妈妈吧。”丁家杰泪如雨下,拽着妈妈的手。妈妈太疼了,越来越疼,到晚期,每天两针吗啡都缓解不了疼痛,现在抠着丁家杰的手,想缓缓身体的苦痛,却连力气也没有了。他当时动过心,问妈妈:“你最想做什么?”妈妈笑起来,有些羞赧:“我,想坐次飞机。”可怜的妈妈,即便成为县一把手的夫人,也从来没有恃宠而骄,从没享受过特权,普普通通的一介县城妇女,一辈子为了丈夫的名誉,一辈子为了孩子的成长,几乎没有出过县城的门,哪怕旅行过一次。就是被接到广州这边住儿子家里,也是买张卧铺票,千里迢迢转两趟车,辛苦地过来,她从来没有为自己享受过。一辈子为丈夫的好名声,儿女的开销所累,活着时没让人揪出过半点出格的事情,哪怕是坐次飞机?妈妈被飞机接回去,是在那个陶瓷坛子里,被包裹在一条四方围巾间,害怕引起同机人的不适,空姐让丁家杰放在机尾最后的空乘专用行李架中,孤零零地呆了三个小时,闷在漆黑的空间,从广州回的老家。

堤岸下端,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什么时候,有座小小的石塔,粗糙的手艺,没有上彩的原始坯形。丁家杰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问陪同的当地林北人,这是干什么用的?那几个陪同的,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有一位管地方史的,用猜测的口气说:“是祭塔吧,祭奠故人用的?此地原来有这种讲究,给亲人轮回或者转世,后来也作纪念用吧。”

另一老者在旁,肯定地用土话说了句什么,丁家杰心里一激灵,再追问旁边的人以确定自己听到的:“土边草下人一口,此之为‘塔’。人死之后的灵魂,会在这座小荒塔里聚气。”

他当时仔细观察过这座半人高的小塔。它庄重地竖立在那里,前面有道小口,蹲下来看,里面黑阴阴的。老者更深一层解释:据说人的精气神会形成飘渺的气,聚在一处,被作法事的引入塔里,他的三生三世就会在塔内显现。一个四季就是一生一世。信则有,不信则无。想来是某种民间所依赖的精神托寄。

丁家杰当时打呵呵:“要移风易俗,不过,也要尊重别人的信念。”陪同的人连声称是。

现在,丁家杰坐下来。这边的堤岸有些野,湿气非常重,很快,屁股下面就觉出一片湿潮。火焰已经泯灭,偶有星星点火,在化为灰烬的纸钱里亮堂一下,倏忽又暗淡下去。丁家杰把灰烬小心地移到塔洞里。

塔里的四季,他看不见的地方,承载着母亲的一生一世。

他这一世,将由哪种塔来承载某个四季呢?

从塔那边回来,丁家杰慢慢走到林北村口,看着村里的光景,倚在门廊打着招呼的乡亲,街口守着摊点絮叨家常的老人,灰蒙蒙的小店,乱糟糟的发廊,对着路过的小车干嚎几声放弃追逐的看门狗……,似乎他又回来了,回到他曾经熟悉的环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被划为贫困的乡村,发展其实不如他的老家,时间像在林北村停滞一般,根本跟不上外面吵吵嚷嚷喧嚣的世界。

丁家杰想,如果今年年底离开林北,他还会想念这个地方吗?还会重新游历此地吗?

应该会的。

林北绝不只是盛利以为的他的前程跳板,绝不只是他远离家庭纷扰,淡化冲突和矛盾的避难所,他在这里投入过他的感情和生命,每一寸土地,每一棵刚刚成型的树苗,每一缕淡淡飘来的海风,每一个对面路过和他打招呼的村民,他们从来以为丁家杰只是一介过客,帮他们到一定程度,就挥一挥衣袖,绝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转头离去。不,绝不是。他们不懂得林北在丁家杰心中的位置,整整四年,他在这里度过的光阴,那种意义和牵挂,不是盛利、宁莉莎,甚至他每次要汇报述职的顶头上司所能理解的。

丁家杰回到自己的住所。乡村的夜,来得非常早,四周的声音突显了林北的静谧,蛙鸣,蝉噪,从远处飘来的若隐若现的海浪声。丁家杰打开电脑,在阴冷冷的蓝色荧屏下,他开始写下关于林北产业综述的报告、写下关于林北新兴产业链的计划书、写出如何把林北产品推销到更广阔商业链上的想法和策划。

是的,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是为自己离开林北找到的最合适的借口,而且,还得是提升自己以后人生成就的注解。

丁家杰关了电脑,深深地陷入沉思中。人,有时候就是如此纠结和矛盾,他一心希望离开林北,却在内心深处隐隐怀着不舍,他到底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如盛利一语中的,他一直没有搞清自己的方向。他不适应商场,不适应那种计算收益或付出的冷漠,他爱着那些有灵魂的东西,他喜欢探讨的是精神层面的思索,一如他对自己在文字上的某种坚执和习惯。

5

丁宁在教室里等着。丁家杰从教室后门往里张望,很快就在穿着一样校服的女学生里找到丁宁,最后一排的最右边位置,低着脑袋,戴副近视眼镜,埋头写着什么。

丁家杰把门往里推推,靠门的男学生问找谁,丁家杰用嘴努下女儿的方向,男学生面无表情地冲着丁宁喊句什么,不是称呼“丁宁”,是另一个名称,女儿马上抬头,看见父亲,赶紧出来。

丁家杰说:“把书包拿上吧,我们先回家。”

丁宁挺听话,可能知道父亲和老师的谈话不太愉快,赶紧照父亲的指令做了。

丁家杰出校门,招手打车,带丁宁到乐凯撒吃榴莲披萨。

丁宁在披萨店,吃着父亲给买的金枕榴莲披萨,不忘把配餐里的小食分给父亲,丁宁嘴油乎乎地问:“爸,我们俩在外面吃独食了,我妈吃啥?”

丁家杰说:“没事,我给你妈通过电话,说我们在外面吃,她自己吃煲仔饭。”

丁宁说:“我妈也喜欢吃榴莲披萨,等下我们给她叫份六寸的,打包带给她吧。她其实不喜欢吃煲仔饭的。”

看到女儿这么体贴自己的母亲,丁家杰挺欣慰。宁莉莎对女儿在人情上的教育还是不错的。丁宁嘴角有披萨,丁家杰替她揩净脸颊。

“刚才同学叫你什么呢?不是你的名字呢。”丁家杰问。

丁宁脸色黯淡下来:“不用管,是外号,我们班每个人都有绰号的,没事。”可见是个不好的绰号。大大的个头,脸上有红肿的青春痘此起彼伏地冒出,成绩也不好,应该在学校里会受欺负的。中学时在市里住读,丁家杰也受过同学的气,因为胖,也同样因为青春痘,还同样因为成绩差。再也没因为父亲是县城的一介父母官,而得到在家乡小学时得到过的同学和老师的巴结和庇护。是的,也就只在小学,在父母的身边,所有来自社会的关照,才是不真实的快乐。而后,上了军校,去部队,转业到后来的单位,再离职去到现在的公司,因为自卑和不自信,每一层面,都充满了巴结别人的良苦用心,为着自己的前途,为着自己在尘世立足,为着使自己的孩子能免遭欺凌,为着自己的孩子能有更广阔的前途。

“其实,榴莲对皮肤不好。热带水果,火气特别旺,我们北方基因的皮肤,可能受不了那种热毒。”丁家杰看着吃相愉快的女儿,贴心地说。

丁宁摇头晃脑地说:“我就是喜欢吃,也就是在吃上,感觉人生是愉悦的。”丁宁说得很认真,非常哲学。丁家杰心里咯噔一下。女儿太像自己了,从小到大,他解压的方式不就是吃吗?吃掉一切烦恼,吃掉一切困惑,吃掉一切重重的压力。父母给的,社会给的,单位给的,领导给的,家庭给的,宁莉莎给的。只有在吃上,在所有的美味面前,他才是恣意的,他才能妄为地,他才能把一切忘掉,这世界才真是最大的美好,真实体现在感觉上的、味觉上的,能切切实实捕捉到的巨大的美好。那青春痘,那肥嘟嘟的肉,带给他一切的不快,能算什么事呢?

女儿啊!他突然懂得女儿了,也由衷地怜惜起女儿来。

“如果让你选择日本或者新加坡留学,你选哪一个?”丁家杰问。

丁宁惊异地瞪大眼睛问:“爸,老师说我考不上高中了吗?”

“也不是。”丁家杰还是笑嘻嘻的。确实成绩太不理想了,老师丝毫不留情面,劝他们早做打算,尽早上职校都行。丁家杰冲着老师点头哈腰,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宁莉莎,不是说给老师红包不能小气的吗?省啥也不能在孩子教育上省钱啊,看来她出手就是小气,每天挤眉弄眼地钻到小钱里,把孩子也在老师的眼皮底下耽搁了。说她,她还有理,还戗他,老师有什么可巴结的?成绩是自己拼下命努力得来的。她真是什么都不懂,知不知道偷偷塞给老师红包,会对女儿有多大的照应?至少不会让孩子坐最后一排的最偏僻位置。其他的好处,比如多表扬多夸奖两次,那比打了强心剂还对正在努力的孩子管用得多。

“爸爸的想法啊,这几年的趋势,都是要出国留学的。趁晚还不如趁早呢。你读高中就去国外,一路读下来,大学、研究生,说不定博士也能成。国外的教育不像国内竞争那么激烈,我们可以选择这些更好的方式,何况,国外的学校,在世界的排名,怎么都比国内的学校要靠前。将来你学业完成回国,至少语言也比留在国内的孩子要多一个强项呢。”

丁宁嗫嚅地说:“我不想出去。我……害怕。”

丁家杰打断她:“有什么好害怕的?不管日本还是新加坡,都离我们近,就和去爷爷家的距离差不多,几个小时的飞机就到了。想爸妈了,随时可以回来。”为什么选日本和新加坡?因为去年暑假时,学校组织游学项目,给女儿报过日本,而前年春节期间,三口人利用假期,也去新加坡游玩过。

女儿喃喃地说:“随便你们吧,我不知道去哪个国家。”

这次回广州总部述职,丁家杰和上司长谈过一次。虽然此次被上报为集团标兵,个人成绩不错,但上司说,如果现在回总部,位置可能不太好。上司说得挺隐晦,但丁家杰心里明白,想在这家公司成为高管或者合伙人,怕是不大可能。集团里博士硕士一大把,各种牛人的后缀专业职称相当唬人,都是商界久经沙场的人物,开拓的事业全有大把的资金扶持。而他,只算是集团内的储备干部,说到底,也是一种集团对外做公益的台面摆设。

丁家杰确认到自己怎么都不可能在集团被重用后,心里真是灰心失望极了。人的一生,总得有所进步,有所成长,而他似乎就此打住了。想到自己的前程,想到家乡老父亲的厚望,想到早入土为安的母亲对他的期待,他彷徨得无所适从。中年的男人,上不上,下不下的,他的一生难道就止于此境了吗?他是真不甘心。可是最近心力交瘁,却体重偏又恣意滋长,已经达到一百八十斤,在广州和深圳两地燠热的气候里,气喘吁吁地跑着自己的前程,不知所终,极为茫然,却还要为女儿的学业操碎了心。

“那肯定得去新加坡,新加坡的大学更厉害,而且不像日本,还得先修日语,新加坡直接说中文或者英语,毕竟从小学过英文,是有英语基础的,而且英语更适用,将来如果成绩好,去英国或者美国加拿大读研读博的,都是更好的优势。”宁莉莎看来是研究过的,讲出来一套一套。可是,知道新加坡的学费和生活费是多少?日本的又是多少?丁家杰仔细打听过,他们现在的能力,可能供养孩子去日本还能负担。新加坡?那就会捉襟见肘了。

“那你提什么两个方案?你每回来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宁莉莎马上暴跳如雷。这才四十五岁呢,怎么就更年期综合症了?那么容易上头上脸的。

“我不是和你商量嘛,又没真正决定下来。”丁家杰好脾气地解释,“我们家现在有多少存款?你拿出来我看看,我们好决定孩子的去向。”薪水卡在宁莉莎手上,有时候单位发的额外奖金之类的福利,也悉数会转给宁莉莎,这么多年,他并不清楚家里有多少资金。

宁莉莎哼一声:“你到爸那边再问问吧,总是自己唯一的孙女儿,他不管她管谁?你两个姐姐那边,也可支援一下,总是孩子的姑姑,大家都是姓丁的,没有见外的道理。”宁莉莎说了一个数,可以每年给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离丁家杰打听的费用还差一半。丁家杰没辙了。

宁莉莎一直把钱看得非常牢。他不相信宁莉莎手上只能出这么点钱,宁莉莎却有自己的解释,当年的转业费用,不是跑接收单位的关系时用掉了吗?前几年攒下来的积蓄,不是给妈妈看病也用掉一些了吗?你以为自己挣下多少钱?掰着手指和脚趾一起数,家里也就这么多钱。你自己到手多少薪水不知道吗,你以为自己是集团老总还是高管啊?发横财的吗?

丁家杰能理解,当年为转业到好的接收单位,把家里的钱几乎全用光了,父母还贴了不少呢,后来母亲的病,每次放疗化疗,最后去ICU,钱都是水一样地哗哗地流走了。宁莉莎在北京积存下的那种无根无底的阴影,和丁家杰结婚后,又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他们比一般的同龄人相对过得好一点,早早有了自己的三房一厅,母亲后来的医疗报销以及死亡补贴,也全都给到宁莉莎手上,她还是有那种悬空感,不确定感,没有钱的恐慌感,就像当年在北京那所半地下室的房间里,她常常从梦中惊醒,随时会被房东扫出家门的恐惧。

丁家杰想了好久,颤抖地拨了号码。

6

村委说县里来人了,请丁家杰一起过去开会。书记脸上有喜色,也有木讷的呆滞,整张并不生动的脸,倒被好几种情绪带动得五彩斑斓。丁家杰笑着说:“文件快下来了吧?前天回广州,我听到有风声。”书记点头:“应该是。”丁家杰拍拍书记的肩膀:“林北这次能脱贫,我是真替你们高兴!”书记脸讪讪地,敷衍地笑:“那最好了,丁总给我们村的帮助太大了。”

丁家杰知道书记的心思。脱贫意味着以后没有政府款项的直接资金补助。

有时候丁家杰在理解他们的同时,也常常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再怎么伸手拿别人给的钱,也没有自己做事赚钱来得舒服。看看那些富裕的乡村,人家村民过的什么日子?我们又过的什么日子?这是第四个年头了,早在集团确定在林北村建立产业项目之前,调研人员就对林北的自然环境以及地域优势进行过全面勘测和风险评估,确立了走产业和本地人员互帮互助之路,集团出技术和资金,当地出人员务工,所有的落地项目都是遵循这样的基本路线。

书记连声说:“是的,是的。”一百多户贫困户,经过四年,全都达到了国家贫困线上的标准。集团在当地成立海产品加工业,吸收大量的务工村民,已经连续创收两年,村里的年轻人,这两年看到家乡的变化,也不再奔波往返于遥远的大城市打工,留下来成为集团的员工。还有的,家庭小工坊运作开张,直接给集团的制冷链加工企业做起原始的供应源。

丁家杰非常满意自己给林北村带来的变化,看到村里每年报表上的贫困户数和贫困人数急剧减少,到今天已经完全脱贫,那种改天换地的成就感,是无法溢于言表的。比给集团带来收益,更让他觉得兴奋。

他现在就等着回广州总部。他必须要举家团聚了。现在企业已经运转自如,他当年对总部的承诺,也一一实现。在广东最贫困的地区,一待就是四年,即便是中年,也算消费时光了,他希望能得到一些补偿。

“暂时再等一段吧?”上司在电话里说,“林北的项目我刚查了查,有个好消息是,你报过的那座路桥的基建项目也在审批中,如果批下来,和外界的快速运输就全联络上了。我看到你的报告里还在计划筹建光伏产业,集团也在商讨这件事情,林北毕竟有可观的富余劳动力,我看到报告里对这项前景写得非常详尽,集团可能有上马的准备。现在还在热烈的商议中,到时候资源到位,技术层面解决。本来林北光照的自然条件,就适合光伏产业,应该后续会很有发展,和林北我们发展起来的珍珠产业以及海产品链,都是结合当地的地理和自然环境衍生的产业,而且最主要的,你这四年,给集团的收益增色不少,特别是对林北的脱贫起到极大的作用,集团现在的公益以及慈善开发,都在政府层面和广大民众层面,取得了积极的影响力,对集团日后的发展,在消费者心里,具备了名声上的积累。所以,集团对你的建议,还是非常看重的。”上司应该仔细研究过他的工作报告,谈得头头是道,“年底集团会有一波操作。到时你再把这个弄上马,我一定会调你回总部的。”上司在那边肯定地说。丁家杰一听这个,本来抑郁的心理,忽然柳暗花明,忙不迭地说:“您放心,我会做到的,我现在全力以赴办这件事情。”

上司停一会儿,淡淡地叹口气:“小丁,我知道你不容易。没办法,你也知道,集团有集团的计划和安排,你的成就,有目共睹。谢谢你这四年的付出。”

丁家杰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是的,当年决计到林北,也是因为想在自己苍白的职业生涯里、人生履历里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转业到单位,待了几年,过着死水微澜的生活,丁家杰不想再过这种一眼看得到底的日子,他喜欢广东的活跃气氛,那种在商场里叱咤风云的没有硝烟的战场,把自己在军队里的抱负,能够实现一般。他决绝地离职,想做出一点成就,呈以生命的意义,来到这家颇负盛名的公司。

没有根基,也没有专业,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南方城市,活得像模像样,还真不容易。但他做到了。他一个没有任何商业经历的素人甚至是菜鸟,把林北的产业弄得生机勃勃。

丁家杰挂掉电话后,沉思半晌。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村委会里还有些人在加班处理杂务,院里的简易篮球架下,有三四个男孩子在打球,他们吐着乡音,快乐地大声嚷嚷,脸上显现的是孩童才有的无忧无虑的笑容。丁家杰锁了办公室的门,沿街面漫无目的地闲逛。

林北民风淳朴,因为经济落后的原因,大家相处得和和气气,随便打声招呼的人,也许就是拐着弯的亲戚,和丁家杰老家挺像的。

天色阴沉,慢慢捱黑,有湿气上来了。丁家杰在村里周边转转。卖宵夜的摊点零零散散地摆出来,有芒果削好装在方便盒里卖的,还有当地甜点椰丝饼、糯米糍,也有牛腩粉、牛杂汤。丁家杰在林北这些年,很爱这些小吃和时令水果,本来想忍住诱惑,毕竟健身减肥是大计,但终究没战胜自己,买了盒芒果,椰丝饼和糯米糍各两块,打包一碗内容满满的牛杂汤。小贩们都认识他,客气地让他不用给钱,他笑笑,开了手机支付码,一路扫下去。

林北村里的娱乐不多,电影院是没有的,原来有家录像厅也被扫黄打非时取缔了。丁家杰要想看部电影消遣,那得骑上自行车往县城30 分钟,或者到村口搭乘小巴,才能到县上去观影。心里想着这边的乡民,体会他们平日娱乐的乏味和无趣,但好似,这边人早已经习惯,他们有自己的休闲方式,谈天说地,打打小麻将,摸摸纸牌,再有,现在网络发达,林北的基建站最先得到审批,在丁家杰到来之前就已经竖起来,村南和村东还有两家上档次的网咖,里边打游戏的青年人相当活跃,如果不是在网咖里看到他们,丁家杰总以为林北村的青年劳力全都走光了,只剩下老弱妇幼,更别说还有些黑网吧,无照经营,也颇能吸引一批上学的孩子。看到那些浪费在游戏里的孩子和青年,丁家杰也会想起自己的少年和青春时光,叹叹气,觉得当年的自己还是非常努力,从小被教育着要出人头地,离开家乡,到更远更大更广阔的地方去。

是的,他打一生出来,就被寄予厚望,走出去,出人头地。妈妈连生两个姐姐后,在产下他的那一刻,全家的幸福及指望,明显有了极为具体的出处。所以,尽管他学习努力,成绩却差强人意,父母还是竭尽当时所有的权力和关系,让他破格进入地区排名第一位的重点中学,高考后他顺利进入军校,完成了他的高等学历。到后来,却没有如愿留京,退而求其次转业到了广州,进入事业编的技能型单位,重视高学历的专业水平,丁家杰前半生打拼的所有成绩,却并没有被看上,他在单位里,像闲人一般地度着那一天天流逝掉的光阴。

他是对自己有期盼的,他丁家杰不能这样过一辈子。有过一手好牌,也并非自己不努力,但,也许他天资不够聪颖,也许命运并不全为他保驾护航,但他必须在人才汹涌的城市,也要有真正的立足之境。而在过了三十五岁之后,他终于认清,必须凭借自己的能力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些足迹,有过一些成绩,引以为傲的真正属于自己得来的人生。是的,不再靠父帮母助,不再羞愧于他人心底里对他“插队”般人生的鄙视,他要靠自己!

7

接待盛利,让丁家杰动用了一周的心思。自打盛利同意过来看看,丁家杰从住宿,膳食,参观林北的线路,事无巨细地规划了好几遍,每个细节都自我感觉相当满意后,才放下心来。

盛利是开车过来的,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车,又是深圳那边的一个关系,开车的是家科技公司的老总,四十多岁的光景,有点谢顶,戴副眼镜。丁家杰掂量一下老总没司机,心想应该不算太牛的企业家,可能是有求于盛利的小微企业主,结果盛利介绍人家是拥有五百多号人的老板,曾经在光伏企业做得相当不错,现在已经整理方向投资蓄电池行业,他们拥有成熟的做光伏的经验,可以传授指导甚至投产给林北村。丁家杰的热情直线上涨,悄悄地紧握着盛利的手,感动这发小对他真实的关心。另一个同来的是做食品链的,在一线二线城市的许多海鲜酒店都有自己的客户源,是生猛海鲜供应商的行业头号人物。丁家杰听完介绍,忙不迭地招呼客人,对着盛利狠狠地亲昵地给了一拳。盛利这小子现在在深圳的门路非常广阔,交往了许多深圳企业的高层,还有政府层面,盛利今天能把这样两尊人物带过来,也是对丁家杰真上心上意的友情了。

参观和走访,半天下来就完事了。两个老总都有自己的见解和分析,都说林北村的产业搞得确实不错,一个说回去后就让公司的技术人员跟进这个光伏计划,另一个也说会调整自己的供应链,把林北村的海鲜引进到自己的资源里来。临了,晚间在饭桌上,谈开来,还是对林北的落后稍有点微词,光伏技术的应用会不会成为空谈?海鲜的运输成本会不会因为地处偏僻而增加?丁家杰竭力打包票,要让两位金主不虚此行,前景一定会相当美好。

“你们如果有闲的资金,有闲的生意,能往这边输送,就往这边来。钱呢,其实赚不完的,但如果赚在有意义的地方,心境还是不一样的,对吧?”丁家杰在桌面上,很耐心地探讨着人生哲学。

刘总,那个做光伏产业的,停下杯中酒,突然赞叹道:“丁总,你这说的真是绝对的真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知道我的理想吗?我就希望以后我老了,会有很多人想起我,曾经是我刘某人帮过他们一把的!丁总,你这么年轻,已经参悟人生的终极意义了!我敬佩你!”丁家杰不知刘总所言是否真心,但他闻听此言,确实满心欢喜。他做的这一切,终有人看到了赚钱背后的意义。

晚饭后,两位老总回房,丁家杰陪盛利在村子里晃荡。天已经黑了,街边的灯却一盏不亮。盛利说,和老家那些村里一样,一到晚间,都入户休息,再不走动,老婆孩子热炕头。

丁家杰笑道:“不是,是为了省电。电闸在村长院里,他轻易不开闸。”

盛利愣愣,拍拍丁家杰:“好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还是为光伏的事?刘总会上心的,你放心好了。”

丁家杰借势道:“那就太好了。”

盛利沉思片刻:“哥,你真把这里当成你的事业了吗?有时候,人还是得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天,接触外面的世界。这四年,你们集团把你放在这里,看看,把你的眼界都弄小了吧。”

盛利知己地说:“哥,我劝你,要寻找自己的位置。如果你真甘心在这个集团里被人家翻来拨去地下调到这种小渔村,去帮扶所谓公司一点脸面上的施惠或公益事业,与自己的前途,有什么真正的益处呢?你得为自己以后多想想。你要么成为集团的中心人物,要么就出来干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来!”

丁家杰点头:“其实,你说得对。在集团干的这几年,特别是在林北这四年,我也对自己有了认真的思考。你知道,我不是从商的料。”

盛利说:“哥,谁都不是从商的料,但可以学起来。比如我,也是一步一步学习着做出来的。”

丁家杰拍拍盛利的肩膀:“我过来,本想是缓和一下家庭矛盾,你知道,我和你嫂子处得不太好。另一个原因,也想做出点成绩,在集团立足扎根,成为高级管理人员,或者成为一个小股东小合伙人。但最近,我思来想去,这些可能都不是我最想要的。我最想的,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看书,写点东西,像我当年喜欢的那样,做些文字上的工作。我其实真心爱好的,是那个啊。”

盛利有点讶异地看着丁家杰,像看着一个外星人。但他马上收敛了他的眼神,似乎理解家杰一般,重又回到亲昵的模样。但丁家杰捕捉到了盛利的敷衍,是那种非同类的排斥。现在这个世道,还有不为钱财费心的人?还有只想躲在小楼里,书写一些根本没人观看的文章的人?

但丁家杰,并不在乎盛利的想法。

他们慢慢踱步,下堤道,渐渐走近那座小小的荒塔。盛利也有了兴趣,左端右详,听着丁家杰的描述,颜面上隐隐地浮现一种奇异的表情。

“人的一生,终究会成为一缕青烟,荒凉在一座废塔里,而且是那么小的一座观赏塔,你觉得里面承载了前世的灵魂?”

丁家杰笑笑,不置可否。

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经历也不一样,在经历中得到的思索和结论肯定也不一样。就算盛利和丁家杰的起点一直在平行,现在的他们,早就轨迹分叉,各有各的方向。盛利的一生,用俗世所认可的成功方式前行,而丁家杰却也照样活得理直气壮。真的,今天,就在这座小小的荒塔前,丁家杰突然有了底气,他没有觉得比盛利差到哪里去。

年轻的时候,理想都是一样的,也许全是考上名牌大学,入职要最有前景的机构,以后呢,随着这个社会的价值观,可能会像盛利一样,去取得财富的累积,翻手云覆手雨一呼百应的能力,就是父辈祖辈乡亲们所认可的成功。而丁家杰,他正如刘总所言,他享受这种帮助了别人的快乐。钱,真的是另外的问题。挣钱,也只是人生的锦上添花,并非全部的意义之所在。

一整座林北村啊,八千多人,几百个贫困户,他们已经脱贫,他们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职业,他们的后代,再不用背井离乡去寻找求生的机会,他们会过得更好,更有尊严。还有什么比这种带领曾经穷困潦倒的乡民看到人生的希望更有成就感呢?

丁家杰俯下身子,点炷香,小心地塞到荒塔里,一会儿,青烟从塔尖出来,慢慢地飘出来、散开来,融到无尽的天空中。

8

教委三令五申不许校外补课,但所有的孩子还是去参加各种课外辅导,周六周日几乎全安排满,学生们辛苦的程度超过赋闲在家的父母们。

丁宁中午给丁家杰打电话,让他把一本辅导资料带过来,她下午直接去另一堂辅导课。“爸,你请我吃中午饭吧?我想吃汉拿山烤肉,前菜有免费送的南瓜粥,特别稠,饭后还送冰淇淋,有款新开发的,芋泥口味,很有哈根达斯的味道。”丁宁挺兴奋,好像已经开吃一般。

丁家杰一早就到了深圳,盛利在这边和他会晤。刘总那边的技术已经研究,数据分析后,并不困难,光伏有望很快启动。还有上次一起吃饭的海鲜商,也相当有诚意,把林北村的样品带到深圳两家中端酒店里,反响不错。如果运输跟上来,就完全没问题了。那位老总还是强调了推广的困难。丁家杰满打包票地应承下来,运输马上就会解决,集团已经有安排,桥会安排修补好,大车完全可以过桥,以后直接从村里的海产品捕捞基地上货,走公路桥,再也不用在村里逼仄的小路上耗去大把时间,耽误海鲜的出货了。

丁家杰暖语轻言地对女儿抱歉:“哎呀,爸现在不在家,错过和你共进午餐的好机会了,我们下次再去吃汉拿山吧?”

丁宁在那边声音高亢起来:“怎么你每次回家,就整天往外头跑?你还是我爸爸吗?是我重要,还是你的其他事重要?一月才回一次家,你是一点也没想过你还有个女儿吧?”丁宁噼里啪啦说完,没等丁家杰回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丁家杰正坐在车上,忙不迭地给宁莉莎打电话,果不其然,宁莉莎颇不耐烦,她虽然在离家不远处组织社区活动,却还得跑回家开门拿东西,嘴里叽里咕噜地数落一顿丢三落四的女儿,又把每天跑事业的丈夫讽刺挖苦得酸意十足。

丁家杰遥控处理完家事,对着一旁微笑的盛利摇头叹气:“没办法,家就是这个样,给自己添麻烦的。”盛利微笑不语。丁家杰问:“你没有这些烦恼吧?”盛利摇摇头:“没,我老婆你知道的,喜欢揽事,倒不放心我,孩子的学习她一手管,我没操心过。男人嘛,给娘儿们一个舒心的港湾就成。那个港湾,可是我们自己实打实干出来的,她们也能理解。”丁家杰叹气:“唉,宁莉莎是个女强人,又是搞艺术出来的,对钱啊,生意啊,这些全不在乎,也从不上心,所以不知道我作为男人的苦。她太清高了,只能迁就她。夫妻嘛,总是缘分,互相磨合就好。”盛利仍旧微笑,不再应答。

丁家杰太清楚太明白,在不能留到北京的怅惘后,体验到人生第一次巨大的失败后,他就知道他是没有根的,所以见树就得抱,见山就得爬,遍织希望,普种潜能,搭上一根稻草,就期冀能被带到锦绣前程的远方。无论是柳教授,还是那些各种场面认识的大人物,还是他朋友圈里秀出来的关系。他们是他巨大而微渺的希望。他心里再清高有什么用?他必须依靠这些人脉才能活。

丁家杰,现在,得攀附着盛利的枝叶,希望能在自己的工作中得到进步和改观。如果林北村的事业越做越大,他在集团里的威望也会提高吧,将来便是离开集团,他也有自信和资历,自此,也会改变四十二岁以后的人生吧?

可是,宁莉莎为什么从来不明白这些?她怎么从来就不打算辅佐夫婿呢?为什么她就不能像母亲一样,为这个家的辉煌,贡献自己的隐忍和迁就,她到底要的是什么呢?

小区里的路灯有些已经关闭了,只留着几个路口的大灯,照着晚归的人,光线下,亚热带的蝇虫饶有生命力地舞蹈,盘逐着光影,翻飞跳跃。

宁莉莎年轻时也是这样的舞者,投入地舞蹈,沉浸在音乐里,完全忘记周遭的一切。丁家杰记得她的舞姿,野性,蓬勃,充满张力,现代舞的夸张,像要冲破那逼仄狭小的练习间。

他抬手又看一眼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人烟稀少,周围静寂。他慢慢地踱出小区,朝外面走去。

不久,他看到两个人影,在阴暗处搂在一块,终于缓缓告别之际,互相却有点恋恋不舍。这是真情了吧?丁家杰闪到一边,把自己埋进暗影里。

“他是谁?”丁家杰严肃地问。

“是社区里的同事。”宁莉莎回答得平淡如水。“女人走这种夜路,人家不放心,送我一程。”偏偏却加一段闪烁其辞的解释,真多余。

“是那个唱粤剧的小生吗?现在好像要改唱老生了,因为扮相还是要把舞台让给年轻人?我记得你提过。”丁家杰提醒她,撒谎也得看看对象,丁家杰再没脑子,对妻子讲过的,眼里明显有着倾慕的男性,做丈夫的不会忘记。

宁莉莎不做声。

蹬蹬蹬地冲进楼道门,气势汹汹地摁下电梯键。这回是明亮的光照了,衬得她的脸色有些绯红。丁家杰一路跟着,无话,但身子在发抖。

关门,踢掉高跟鞋,扔包。她倒生气,还有理了?

“我给你讲,什么都可以容忍,但这种事情,你别玩火。四十五岁的人了,你应该摆正位置,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丁家杰严肃起来,声调暗沉,一触即发。

“我没做什么!你也别老提醒我的年纪。我年纪比你大怎么了?我不欠你的,是你自己非要和我结婚的。年纪怎么了?我这种年纪,联合国定义还是青年呢,在别的国家,还能上舞台,还能竞选总统,还能让贝索斯迷恋上呢。在你眼里,我就只能像你母亲,像你姐姐们一样,永远伺候你和孩子,把你的事业看成是家里的命,完全没有自己了,才对,是不是?”她厉声质问起来。“我做错什么了?你蹬鼻子上脸指责我?你是给这个家有什么贡献吗?管过孩子的学习和吃喝拉撒睡吗?你为了自己的前途,从来没为这个家庭想过?你说得好听,你不就是为了镀金才跑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儿,一蹲四年,还没调回广州呢,却又借此想拓展资源,跑广州跑深圳,当你那个发小的马仔。人家有人家的命,你有你的运,努力做好自己就行了,你活得那么累,是为什么?为你爸争气,为你丁家光宗耀祖?我也就只生了个女儿,把你丁家绵延不绝的香火给弄熄了,就这个,你们丁家多少年对我冷眼冰语的,好像我嫁了个皇室,没能产下皇子,受你丁家那么多人的白眼和嫌恶。你们有病吧?这可是大都市,来来往往的也都是国际人,文化人,你们那种十八线小县城的眼界能不能高点?生活就是为了出名发财升官晋爵这一丁点的乐趣吗?”

丁家杰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宁莉莎一直是这样想他的?为了光宗耀祖,为了出名发财?他主动要求去林北,联合乡镇办企业,操心劳力,集团对他开拓的新产业链有目共睹,证明了他是个有用之材,是对这个集团,对这个社会,对帮助贫穷的村民能共同富裕的人,他是这样的人啊!他是这样高尚的人啊!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的!”丁家杰严肃地,一字一顿地说。

宁莉莎冷冷地笑了。

如果你在林北村里扎扎实实地生活过四年,如果你在林北村和村民朝夕相处过四年,如果你一介北方人完全能听懂粤西南那种闭塞渔村的土话,如果你看到和丁宁一样大小年纪的孩子,对前途了无指望,对家乡的贫穷只流露出鄙夷和坚决逃离的梦想,如果你看到像你这样年纪的渔家妇女,从来都没机会走出过自己的村落,从来都没机会享受过一只口红带来的快乐,从来都只在自己精挑细拣的硕大圆润的珍珠里,想象另一个女子戴着它的美丽模样。你就不会这样说我了。

丁家杰慢慢地说:“对不起,我忽视了你的感受,我只注意到自己的处境,也自私了些。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丁家杰吁出一口气,好累好累的感觉。

丁宁小心地走出来:“别这样,你们俩别这样。妈妈,妈妈,爸爸,爸爸,你们让我好害怕啊!”

周围突然特别安静,静到甚至听得到邻居的开门声和开灯声,大家屏住气,分辨这个好几年都被评为“五好家庭”的矛盾,到底所为何来?

丁家杰瘫坐在沙发上,再不动弹。宁莉莎直起身,到卫生间,拧水笼头,洗漱,刷牙,冲凉,然后安安静静地进了女儿的卧房。

丁家杰一个人枯坐在客厅里,抱着脑袋,眼泪流下来。

尾 声

飞机颠簸一下,把丁家杰震醒了。头顶的安全带提示灯全部闪烁,空姐来回检查旅客的安全装置。还有二十分钟飞机就要抵达目的地。

丁家杰这一觉,睡得真香,毕竟是商务舱,座位要宽敞得多。感谢盛利,得知他要回家,却又没买到普通机票,自己悄悄地帮他订了舱位,让他在父亲生日的前一天可以赶回来。

两万英尺的高空上,丁家杰在充裕的空间里,做了好些梦,却想不起任何梦境。他似乎是自暴自弃了,真的,无法回忆的梦境,才是对这个真实世界的妥协和认输,对生活的妥协,对自己处境的认命。处境是指什么?婚姻,家庭,事业?还是他怎么都减不下来的体重?

盛利那天在荒塔旁,在黑灯瞎火的野堤旁,对着浩瀚却黑漆漆的天空,怅惘地说:“看到你,我才能反省自己,你,没忘初心啊。”丁家杰有点茫然,他的初心是什么?人的初心不都是一样的:成功,成功,一定要成功!最后即便成为一缕青烟,在别人追忆的舌尖上,口吐莲花娓娓而谈的也是艳羡的成功履历。

那天过后,他接到柳教授打过来的电话,欣喜地告知他,如果从林北回来,不想留在集团的话,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单位接收他。“我说我是了解你的,人实诚,又肯干。在偏远贫困地区,一待就是四年,啥苦都能吃,把一个集团根本没看在眼里的公益事业,做得又有收益,又解决了当地村民的就业问题。”柳教授真心地夸奖他。丁家杰感激连连,对方单位是所高校研究院,主攻当代文学评论,硕士博士一大把,丁家杰要是过去的话,可能就是编外的辅助人员。柳教授说,不过这所高校效益非常好,还在上坡势头,研究院僧少粥多,毕竟在广东,文化沙漠之地,却是经济富足大省,都想把文化搞上去,投入的人力和资金非常给力。“你考虑一下?虽然不一定马上能转正,但慢慢干,就总有机会。熬一熬,走职评路线,而且,毕竟是你想要做的,也是喜欢做的事情!”柳教授爽朗地说。丁家杰喏喏连声,一定考虑。

如果过去,就能和家人朝夕相聚,薪资不菲,还有两个假期,对丁宁的海外求学也有帮助。现在经济也是问题,学费还是红着脸找盛利开的口,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一直暗中较着劲在比拼的朋友,却只能求助于这位开口闭口称他为“哥”的兄弟般的邻居。盛利爽快,马上转款,还友善地提醒他:“何必呢?要不,跟着我一块儿干得了。现在是‘搞钱’的时代,理想主义是年轻人的事情。不,理想主义是我们当年年轻时候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也没有那些理想主义了。哥,经济社会太现实了,车子,房子,迈一步腿,吃一口食,哪样不要现实的付出呢?我们人到中年,得找准自己的方向和位置。”

飞机很明显地向下俯冲,应该还有五分钟能到目的地。

丁家杰很喜欢回家,家里有他从小熟悉的味道,有围着他的一帮把他看作人生榜样的同学和邻居,一帮到现在还认为在广州一线城市,能有他的关系就可以做成自己大事的同乡,当然,还有最以他为自豪的父亲和亲人。

左侧的那位大姐痉挛起来,手不停地抖动,嘴唇吐出尖利的声音,空姐紧张地过去,蹲在她的脚边,安慰脸白如纸的她。丁家杰盯着她仔细地看,心里想,将来宁莉莎大约也是这个模样,自私,霸道,神经质。或者,也许,她只是进入了身体的更年期?那样,他更应该理解体谅和关心她,绝不可能嫌弃她,离弃她。她和他组成家庭,组成他人生命运的结合体,他们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也一定要把余下的日子,变成生命中的好日子。

他又想起那座塔,被他用来承载母亲灵魂的塔,人的一生,就像塔中的四季,过完了,光明阴暗,温暖寒凉,只有自己知道,只能自己走下去,一条道摸着黑地走下去。而他的方向和位置,是不是在那里,在那座安放荒塔的地方,才有真正安心和值得自豪的踏实的处境?

飞机停稳,他赶忙启动手机。天啊,幸好,关机前要发的那段信息,因为线路缘故,没有发放出去。他吁出一口长气,感谢上天帮助他。他默默地安静一下,睁开眼,重又露出微笑,恢复平日回家时的模样,朝着他人生中注定的那座塔,那不知道四季怎样变幻其中的塔,慢慢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