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碳政治的话语权博弈:基于批评话语的分析视角

2023-03-06 08:35杨卫东陈怡宇
社会观察 2023年1期
关键词:气候话语政治

文/杨卫东 陈怡宇

随着世界步入后《巴黎协定》时代,全球气候治理格局正面临着新的变化和调整,围绕碳减排和发展权而展开的国家间博弈呈现出愈发激烈之势。总的来看,既有研究一部分是基于客观事实判断之上,一部分秉持特定方法论或分析框架。前者以政策形势研究为主,后者遵循系统的方法论,有比较清晰的研究框架,由理性主义范式与理念主义范式各执一端。其中理性主义范式以物质性因素为分析基本点;而理念主义范式更加关注非物质性因素在碳政治中的作用。少数学者尝试突破研究范式的壁垒,在分析时尽可能地兼顾理性主义与理念主义因素,不足之处在于未能形成明确的理论框架。有鉴于此,本文将理性主义强调的权力因素与理念主义注重的伦理和知识因素相结合,通过借鉴露丝·沃达克的宏观批评话语视角,在其基础上建立了一个以话语、知识和权力为核心的国际碳政治分析框架,不仅可以剖析国际碳政治话语博弈的内在机理,也能够促进批评话语分析在国际政治问题上的应用。

国际碳政治博弈的批评话语分析框架

当前国际碳政治博弈主体呈现出多元化、分散化的格局。这种阵营上的分化在气候谈判和气候外交的具体情境下集中展现为国家间的碳话语权之争。在碳政治的叙事情境中,排放空间的分配意味着巨大的政治经济利益,为了在利益竞争中形成优势,各国都希望通过气候谈判提升国际影响力,以获取更大的议程设置权和规则制定权,这也就是国际碳政治的话语权之争。

“前台”与“后台”的概念源自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拟剧理论。在国际关系的行动场域内,国事访问演讲、就职演讲、在跨国组织会议上的演讲等政治语体构成了碳政治“前台”中最重要的语体,目的就是说服受众,引导国际和国内舆论,使其行为变得合理化和更易于实现。换言之,这是一种树立形象的表演政治。与此相对,国际政治的“后台”既指狭义上的走廊政治,也指广义上的未经公布的资料,以及公开资料所掩盖的不为人知的内情。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国际政治舞台的“后台”才是国际政治现实。在国际政治实践中,一个国家虽然可以通过话语建立起特定的身份和国家形象以赢得广泛支持,但是总有一部分的行为无法被完全掩饰,因此将一国的“言”和“行”加以比对,看其言行是否一致,就可窥见是否存在“后台”的影子。

本文采用沃达克的三种知识类型划分和定义,即组织知识、专家知识、政治知识。其中“组织知识”是指有关国际事件与实践的共有知识、有关国际规则和国际惯例的共有知识,以及有关一国的特定立场和观点的共有知识。“专家知识”指一国在参与国际政治实践的过程中还要拥有能为其主张背书的特定领域的科学知识储备。“政治知识”指一国通过知识管理进行演讲、谈判、辩论的能力。知识的有效管理可以建立起积极的自我身份和消极的他者身份,在强烈的“我”“他”对比中增强表演政治中话语的说服力和感召力,即“制造同意”。

话语、知识和权力的内在逻辑性构成分析框架的理论基底。在本文的分析框架内,“后台”的知识通过国际政治实践的传送渠道在“前台”的意识形态斗争中得以贯通。

国际碳政治博弈的“前台”:碳道德话语权之争

当前碳政治的困局既源于不同的利益诉求,也源于不同国家在处理气候问题的道德标准上各行其是,造成全球环境伦理的缺失。伦理真空所引发的对于道德制高点的争夺就是道德话语权之争,表现为气候谈判中发达国家奉行的目的论道德取向与发展中国家坚持的义务论道德取向之间的博弈。

首先,根据目的论道德取向,发达国家相信“目的说明手段正义”,只要行为产生的积极后果大于消极后果,那么这一行为就是可接受的、合理的。为了在气候谈判中引发道德观共鸣,发达国家将这种目的取向论寓于知识管理的过程之中,采用预设话题的方式,结合话语策略和语言手段等具体方式塑造着人们对于气候问题的认知。发达国家常用的预设话题有三个,分别是“理性经济人”“历史基数”和“共同责任”。

在碳配额的分配问题上,“理性经济人”是发达国家说服谈判方接受价值引导的第一个预设话题。在这一框定下,国际帕累托主义成为发达国家获得更多碳配额的依据,他们认为那些最积极地参与减排行动或投资减排技术的国家,应当因其努力而得到回报。第二个预设话题是“历史基数”。发达国家发展起步早,历史排放量自然高于发展中国家,因此获得更大的排放份额,据此发达国家进一步巩固了在初始碳配额中的优势。第三个预设话题是“共同责任”。这一预设话题透露出发达国家对于发展中国家在气候变化责任分配方面的不满,即一些发展中国家的碳排放总量将要超过发达国家,但是在强制减排方面却无须同步承担相应的责任。

与发达国家相对,发展中国家在碳政治中拥有义务论的道德取向,认为一个气候治理的手段即便能达到减排的最终效果,但如果其本身就是不公平的,那么它就是不道德的。在这种道德取向的影响下,发展中国家引申出了三种话题以支撑其谈判立场:“污染者付费”“权利平等”和“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

一是“污染者付费”。发展中国家主张清算发达国家的“生态债”,认为发达国家作为主要的大气污染者,理应对全球气候变暖进行补救,担负起历史责任,承担更多减排份额。二是“权利平等”。一方面,碳排放权的本质是一种发展权,发达国家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通过碳排放发家致富,产生的消极影响已经严重挤压了发展中国家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因此可以根据矫正正义要求温室气体主要排放国停止危害、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以应对气候变化;另一方面,权利平等也意味着每个国家的每个公民都应该享有同等份额的碳排放权,分配正义不应以国家不同而有所差别。三是“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虽然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原则上都负有减排义务,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处于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应对和减缓气候变化的能力也是不同的。此外,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减排的政策优先性也不可一概而论,因为发展仍是发展中国家的第一要务,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减少碳排放和谋求发展本身并不冲突。

国际碳政治博弈的“后台”:碳机制话语权之争

(一)以碳交易计价结算货币为核心的碳金融话语权之争

从高举道德话语大旗的表演政治幕前走到碳话语博弈现实政治的幕后,国际碳机制话语权之争的首要方面是围绕碳交易计价结算货币展开的金融话语权博弈,这是由碳时代国际货币体系的发展方向决定的:碳排放权可能以锚定物或者国际本位货币形式带来金融领域的变革。如果碳排放权取代石油成为新的货币锚定物,那么获得碳交易计价结算货币的绑定权就成为国家货币崛起的重要起点。而在碳币体系下,碳币发行权所属国的本币无疑会占据更加强势的地位,而没有碳币发行权的国家的本币就会由于缺少了碳交易信用而变得相对弱势,并且在强势货币币值波动的影响之下面临更大的汇率风险。总之,正是碳时代货币竞争的逐利需求驱动了碳政治的风行。因此,以货币权力争夺为核心的金融话语权博弈构成了碳排放话语体系下的第一重现实。

二战后的美元霸权统治缔造的金融话语垄断存续至今,然而在碳排放领域,美国金融话语霸权的根基已经发生了动摇,具体表现为碳金融体系下发达国家内部的博弈与发展中国家的外部冲击。

首先,欧元已经取代美元成为主要的国际碳交易计价结算货币。由于各国在碳交易中都倾向于使用本币进行计价结算,而欧元计价交易的强制和非强制碳交易市场规模不管是在碳交易量还是在交易金额上都高于美元碳交易机制市场。而与整合程度较高的欧盟碳交易市场相比,美国的区域性碳交易市场规模要小很多。此外,欧盟在气候领域的领导意愿和政策连续性也要显著强于党争激烈的美国。因此,综合市场份额、金融市场的发展程度和政府意愿可知目前欧元在国际碳交易中的占比已经高于美元,形成了计价结算货币上的竞争优势。除欧元外,日元和英镑在国际碳交易市场中的使用占比也对美元产生威胁。日本是推动《京都议定书》缔约的国家之一,是核证减排量的全球第二大买家,在减排技术出口方面拥有优势,加之日元已经在世界通货中占据一定地位,因此,日元也成为碳交易计价结算货币的一种选择。英国一直都是碳减排最坚定的执行国,尽管英国排放交易体系与欧盟碳交易市场近些年在组织结构上频繁变动,但伦敦作为全球碳交易中心的地位已经确立,英镑作为碳交易计价结算货币的空间仍能够继续保持。

其次,全球气候政治的蓬勃兴起为新兴大国提供了活动舞台,也对碳排放权交易体系下美欧主导的货币秩序形成新的挑战,这具体表现为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大国力图提升本币在碳交易市场体系中的地位。中国是清洁发展机制供给大国和联合履约的最大卖方,也是最具潜力的减排市场,基于庞大的市场规模、日臻完善的金融市场和良好的发展前景,中国也有可能成为全球碳定价机制中的有力博弈方。此外,卢比、卢布等货币虽然占比较小,但也在碳交易中占据一定份额,这说明新兴大国货币在国际碳交易市场上目前也已占有一席之地。随着不同区域碳市场的成功对接(如欧盟碳市场与瑞士碳市场接轨),以及国际碳市场制度框架与国际行业减排市场机制的逐步建立,可以预见,未来无论是形成全球统一碳市场,还是各国互联互通的全球多边碳市场,国际碳排放权交易体系都将成为国家间互动的重要场域。

(二)以节能减排技术为核心的低碳技术话语权之争

以节能减排技术为核心的低碳技术话语权博弈是碳机制话语博弈的另一重现实,其要义是节能减排技术国际标准和行业规范的制定。低碳经济下碳排放权与减排技术直接相关,掌握技术就掌握着话语权和引领经济发展的主动权。碳政治实践中发达国家积极倡导的“低碳经济”和“技术理性”话语本质上是针对发展中国家的霸权话语,意在通过巩固现有的国际分工体系来攫取经济利益,在现实中体现为绿色贸易壁垒和低碳技术壁垒。

2018年,国际标准化组织发布的最新碳足迹量化标准(ISO 14067:2018)为发达国家的绿色贸易壁垒提供了制度支撑,并为后续的“碳关税”铺平了道路。发展中国家接受“低碳经济”的话语设定,就要被动发展减排科技和新能源技术,接受更严苛的减排技术标准和行业规范,否则就要在国际贸易中被强贴“碳标签”,乃至遭遇“碳关税”。除此之外,发达国家还在气候谈判中宣传所谓的“技术理性”,声称新技术为发展中国家超越发达国家提供了可能性,却对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和发展中国家在技术转让中的命运视若无睹。技术优先的原则已经远远偏离了谈判的初衷,加深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发展鸿沟。

发达国家不仅制造了“低碳经济”和“技术理性”的话语陷阱,还打造了厚厚的技术壁垒,企图让发展中国家在面对绿色贸易壁垒的同时为技术转移支付高额成本,牺牲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权以谋求自身的发展。尽管世界贸易组织针对贸易壁垒问题早已制定了实施细则,但其框架无法直接应用于气候技术转移。事实上,低碳技术壁垒不仅阻碍了发展中国家的减排进程,也降低了全球气候治理的实效。即便《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京都议定书》、“巴厘路线图”、《格拉斯哥突破议程》等气候协议反复重申发达国家要在气候融资和技术专利的开发与转让方面对发展中国家提供帮助,不少发展中国家也把获得技术支持作为减排的条件写入国家的自主贡献文件中,发达国家的配合度依然不高,不愿轻易放弃在绿色产业竞争中的比较优势,这就使得低碳技术问题仍然是气候大会各国交锋的热点。

“后台”中的知识供给与权力运作

制度性权力、物质性权力和政治领导力是碳政治的“后台”得以运作的基石,三者共同塑造了碳排放领域的主导话语与知识供给结构,形成国际碳政治话语博弈的内在机理。

首先,组织知识是制度性权力在知识体系中的呈现,是关于规则的共有知识。具体而言,碳政治的组织知识供给状况反映了国家在国际组织中说话办事的能力。由于国际社会的规则、规范和标准是由那些早先进入国际社会的主要大国制定的,发达国家无疑在碳排放领域的组织知识供给中处于主导地位,而那些国际社会的迟来者则很难在“祖父原则”下获得公平的权利和利益。

其次,专家知识供给状况反映了物质性权力结构。低碳科研能力以强大的经济基础为后盾,专家知识供给结构与资金、制度和人才紧密相关,发展中国家在这方面的短板是不言而喻,这就形成了碳排放专家知识极端不平衡的供给结构。由于发展中国家在专家知识供给方面亦无法与发达国家相比,因此也缺乏通过成熟的科学研究话语同外界交流互动的能力,很难将自身独特的议题诉求(如适应气候变化)融入气候谈判议程中。

最后,政治知识供给水平是一国参与政治“语言游戏”进行知识管理的能力体现,从根本上反映了一国政治领导力。美国在碳排放领域话语权的相对衰落不是因为组织知识和专家知识供给缺失,而是源于国内政治掣肘引起气候政策反复,造成其政治知识供给的意愿不足,碳政治领导力下降。与此相比,同样拥有减排产业技术先发优势的欧盟一直以来对气候问题都展现出强烈的引领意愿,积极实施高调的气候政策和气候外交,所以才能在政治供给结构中居于主导地位,进而取得较大的碳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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