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家庭转型中的生活政治
——基于婆媳关系的分析

2023-03-06 08:35杜鹏
社会观察 2023年1期
关键词:婆媳关系婆媳代际

文/杜鹏

代际关系变动是透视家庭转型的重要窗口,婆媳关系状况敏锐地反映了代际关系的变迁。在近年来的城市化进程中,婆媳之间虽然较少发生激烈冲突,却普遍存在着生活话语权的竞争,家庭关系依然暗流涌动,影响农民家庭生活秩序。本文将立足城乡中国的时代背景,基于婆媳关系的分析,透过代际合力的温情面纱探寻转型期家庭关系的深层动力和秩序机制,揭示家庭转型中的生活政治。

(一)资源与伦理之间的家庭政治

资源视角侧重于从实然层面分析代际互动,伦理视角主要从规范的层面分析代际互动。资源视角和伦理视角展现了代际关系变迁的复杂性。家庭中的资源配置始终面临伦理约束,而家庭伦理在家庭资源配置的实践过程中得以再生产。若深入家庭关系的实践逻辑,必然面对交织于资源与伦理之中的“家庭政治”。“同居共财”的利益连带是家庭政治的基本条件,家产配置逻辑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家庭关系的形态。随着乡村社会转型,农民劳动力的市场化逐渐弱化了家庭的生产组织功能,母家庭与子家庭各自成为事实上独立的家产单位,以家产配置为基础、以家庭伦理为规范的代际关系逐渐式微,基于功能性需要的代际合作成为农民家庭的普遍趋势,代际合作从资源整合扩展到儿童抚育和家务分担等方面,琐碎的日常生活内容进入面对面的代际互动过程。家庭关系日益突破资源与伦理的结构限定,回归其日常生活基础,并从日常生活中汲取实践内容。日常生活内容逐渐涌入家庭关系的前台,重塑了家庭关系的动力机制。

(二)生活政治:家庭关系研究的日常生活转向

当前的家庭关系研究需要主动回应家庭转型的经验形态,超越家庭政治的分析视角,深入家庭日常生活情境来揭示家庭关系实践的动力机制。本文以“生活政治”的概念分析城乡中国背景下农民家庭关系的特征,凸显了家庭日常生活对于家庭关系实践的规定性。生活政治是指家庭成员(主要是代际之间)因生活观念、生活习惯和生活模式的差异而发生的竞争与冲突,并聚焦于生活话语权的竞争。家庭政治向生活政治的转向赋予家庭成员个体的情感表达和交往实践以更大空间,这意味着家庭关系实践具有了更大的反思性,展现了转型期家庭生活秩序建构的可能路径。

迈向日常生活的家庭关系研究要求重新审视代际关系的性别差异,突破父子关系的男性维度,将代际关系的女性维度即婆媳关系分离出来,以发掘婆媳关系的认识论意义。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观念影响下,婆媳关系通常具有更强的日常生活面向;同时,由于中国农村妇女地位的提升,婆媳关系不再依附于父子关系,婆婆与媳妇崛起为家庭日常生活的主体。婆媳关系是家庭关系中相对脆弱和敏感的维度,它因集聚和承载家庭关系实践张力而成为家庭关系不稳定的重要根源。回溯新中国成立以来农村家庭转型历程,婆媳关系不仅在其双方地位关系上发生“颠倒”,而且在家庭关系格局中从依附性逐渐走向主体性,进而促进了家庭日常生活内容的表达。因此,只有将婆媳关系置于转型期家庭关系实践的中心,积极发掘作为日常生活担纲者的婆媳的互动逻辑,才能充分呈现其微妙丰富的政治意涵。

生活政治:家庭关系的实践形态

在乡村社会转型过程中,生活方式的代际差异构造了复杂、异质的家庭生活情境。生活政治镶嵌在婆媳关系之中,由此激活家庭关系的情感动力,进而超越资源与伦理的纠缠。生活政治视野下的代际互动兼有功能性与情感性,赋予家庭关系实践以更大的开放性和灵活性。代际之间的功能性合作构造了生活政治的情境和框架,而生活政治的情感动力促进了代际关系的动态调整,既为功能性合作压力的释放提供了出口,也可能放大代际合作的张力。

(一)生活政治的基本特征

第一,生活政治的相对性。传统的家庭政治承认大家庭的优先性,具有家庭本位的伦理取向,家庭资源配置服从于家庭再生产的整体利益。家庭政治包含了绝对的是非评价与道德争议。不同的是,生活政治具有相对性,难以在家庭生活情境中区分出是非问题。因脱嵌于村庄熟人社会情境的约束,婆媳互动的规范框架呈现出更大的开放性。代际之间的功能性合作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了家庭互动的伦理规范,失去传统家庭规范约束的婆媳关系因而呈现出谨小慎微的互动特征。生活政治的相对性凸显了“差异”而非“对错”的重要性,而这种差异具有结构性根源,故婆媳关系始终处于不稳定的波动状态。

第二,生活政治的个体性。家庭政治是围绕家产分配而展开,并聚焦于当家权的竞争。婆媳双方分别代表着所属的大家庭和小家庭,其行为逻辑服从于家庭角色规范。与家庭政治的结构性不同,生活政治将家庭关系置于一个非制度化的生活情境,具有鲜明的个体性。在这个情境中,婆媳双方都是能动性的生活主体,且试图根据个体意志而非角色预期来建构家庭生活秩序。生活政治因而导源于个体认知、情感、偏好的差异,并呈现为一个相互调适的交往过程。在代际功能合作的框架下,在如何处理婆媳关系这一问题上,婆媳之间可根据实际情况摸索出一套适合自身的“相处之道”。

第三,生活政治的隐秘性。传统的家庭政治聚焦于家庭资源的竞争性分配,呈现出比较外显的表达形式。家庭资源配置与伦理规范的错位通常引发家庭关系的剧烈波动,导致家庭内部矛盾的公共化和戏剧化,这反而为修复家庭关系提供了契机。即使在原有的矛盾之上缠绕了层层情感羁绊,也始终可以追溯到家庭政治的清晰内核。与家庭政治外显化和戏剧化的形态不同,生活政治缺乏明确固定的附着物,故具有较强的隐秘性。在弥散化的日常生活情境中,诸如饮食习惯、作息时间、消费方式、教育观念、抚养方式等差异都可能引起婆媳关系的摩擦,而这些摩擦难以持续和累积。随着家庭生活场景的转换,此前的心理能量趋于消逝,致使婆媳互动中的情绪常常处于“引而不发”的状态。

生活政治既具有自主的实践机制,又始终面临着家庭功能性合作框架的现实约束,并存在着显著性水平的区位差异,反映了生活政治的情感强度。城乡区位条件决定了农民家庭代际互动的目标选择和资源状态,进而决定了代际功能性合作的迫切性程度,并影响生活政治的显著性水平。

(二)家庭关系的情感动力

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厚重的家庭伦理和有限的家庭资源极大地压缩了情感的运作空间,设定了“情之礼化”的情感实践路径。由于家庭关系实践既涉及现实的资源配置,也涉及约束资源配置的一套规范性话语,所以,家庭关系实践中容易形成“气”的集聚。“气”是一种情感能量,而情感因家庭伦理之规约而难以实现日常化表达。家庭转型中的生活政治则为情感互动提供了土壤,也为情感的个体化和日常化表达提供了出口。情感不再是家庭关系中的干扰性和破坏性的力量,而是家庭关系实践的日常动力。

生活政治的视野深入家庭日常生活中或隐或显的心理隔膜(或关系裂痕),聚焦于婆媳情感互动的可通达性与可理解性,家庭关系实践的情感动力因而超越了代际之间的功能性整合。生活政治虽然释放了情感表达的空间,但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的代际差异难免产生情感的震荡,为家庭生活秩序带来不确定性。在这个意义上,生活政治是家庭功能与情感的一种不稳定结合状态。家庭的功能属性扩张越显著,婆媳之间的情感互动空间越大。在不同的城乡区位条件下,农民家庭功能性适应程度的不同导致生活政治的显著性差异。可见,功能性合作在构造了情感动力表达框架的同时不得不面对家庭生活中的情感能量波动。生活政治视野下的家庭关系既富有温情,又暗流涌动,弥散性的情感能量为城乡中国时代的农民家庭生活秩序带来一定的压力,进而催生了家庭关系的调节策略。

生活政治的调节策略

家庭转型中的生活政治为农民家庭秩序带来了隐忧。相对于家庭政治而言,生活政治缺乏情感能量集中释放的出口,由此滋生的负面情感不利于家庭生活的安定。能否调节生活政治并促进情感能量的有序表达,直接关系到家庭关系的稳定。生活政治的调节策略具有鲜明的日常属性,且主要体现在空间策略和关系策略两个方面,其核心是重新界定亲密关系中的距离,促进家庭关系中的情感表达。

(一)空间策略

空间具有社会属性,家庭日常生活是在特定的空间中展开的。随着农民进城,家庭生活缩小到紧密、有限的空间范围。空间策略的核心是通过日常生活空间的调控和区隔,理顺婆媳互动的空间脉络。空间策略主要有以下两个层次:第一,事的空间区隔。在婆媳面对面的生活互动中,生活话语权的竞争必然涉及如何安排家庭空间和如何利用家庭空间,代际之间生活观念的差异难免导致空间冲突。例如,婆婆的家务劳动过程可能扰乱媳妇的生活习惯,影响其生活体验。同时,对于婆婆而言,儿子的家并不是她自己的家,她也没法真正融入子代家庭的生活节奏,面临空间的约束和围困。因此,随着生活政治的展开,家庭生活空间逐渐形成代际区隔,以避免空间交叠引发的冲突。第二,人的空间距离。在有限的家庭空间中,婆媳双方在循环往复的互动过程中逐渐探索对方的生活模式和边界,调整家庭空间中的生活轨迹,构造婆媳互动的缓冲空间,保持适度的距离感,以减少个体行为的外部性。

(二)关系策略

生活政治中的紧张根源于婆媳关系的不稳定性,婆媳互动始终存在一定的心理距离。在家庭日常生活互动过程中,一些婆婆试图“把媳妇当女儿”,以求跨越婆媳关系的边界,达致情感一体的状态,但实际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婆婆将媳妇当作女儿的情感姿态并不一定能获得对方的情感反馈,另外一种可行的应对策略是改变功能合作的关系框架,即在需要代际合作时(比如照顾小孩)让女儿和自己母亲合作,以母女关系替代婆媳关系,从而缩小代际的心理距离。母女关系是高度信任的一体化关系,两代人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的差异可以在母女关系的框架下内部化,从而弥合家庭日常生活互动中的心理距离,实现功能与情感的统一,维系家庭生活秩序。

(三)亲密关系中的距离与政治

生活政治镶嵌在家庭的亲密关系之中,但生活政治并非“政治的生活化”或“生活的政治化”,生活政治的调节策略旨在安顿转型期的家庭生活秩序,维系家庭功能与情感的均衡。如果说家庭的功能性合作是家庭转型的策略之道,那么生活政治视野下的情感逻辑则反映了转型期家庭关系的深层状态。在吉登斯看来,生活政治的核心是自我实现,而身体是重要支点,亲密关系源于身体的反思性建构。在本文中,亲密的家庭关系是在富有伦理韧性的代际合作框架之下展开的,并依赖于生活政治实践中的空间策略与关系策略,以调控亲密关系中的距离。其中,空间策略的核心是通过重构家庭生活的空间,保持适当的距离,以便维系张弛有度的情感互动,而关系策略的核心是弥合关系中的距离,以疏通情感互动的通道。可见,在转型期家庭关系中,距离的设定和调节是情感能量有序流动的重要条件,家庭关系呈现出“亲而不密”的特征。

距离是在关系中界定的。距离不仅具有空间属性,而且是一种心理状态。一般来说,在家庭关系结构中,基于血缘和姻缘的纽带,父子关系和夫妻关系具有一体性,而婆媳关系始终存在一定的距离。在传统的家庭政治中,丈夫(儿子)往往是婆媳关系的媒介,也是家庭政治运作的核心。因此,以丈夫为参照,婆媳关系虽有距离,却具有明确的角色意识,丈夫的态度偏好和行为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家庭政治的走向。在生活政治中,家庭关系中的距离缺乏客观的度量标准,婆媳互动超越了“婆婆”与“媳妇”的角色规定,而丈夫则以相对超然的姿态外在于生活话语权的竞争。作为一种自发调节方式,生活政治的调节策略并没有真正消弭婆媳关系的距离,婆媳关系的距离放大了生活政治的不确定性,设定了生活政治的基本节奏。生活政治弥漫于日常生活之流,赋予亲密关系以政治意味。

结语

作为一种家庭策略的功能性整合并没有为日常生活中的代际互动提供具体方案,反而为家庭关系带来了更大的不确定性,并再生产了家庭关系中的距离。在生活政治的视野下,变迁中的家庭并不必然成为农民的“避风港湾”。农民虽然告别了喧嚣、激烈的家庭政治,生活话语权的竞争仍然扰动着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在生活话语权的竞争和冲突中,婆婆和媳妇争论的焦点并不是抽象的家庭权利抑或自我认同,而是家庭生活秩序再生产。生活政治提供了洞察城乡中国时代家庭关系的反思性视角,即不再将基于功能性需要的代际整合视为一种理所当然,而是将家庭关系的调节策略提升为政策自觉,以积极地面对家庭关系的情感动力与交往逻辑。

面对家庭转型过程中的生活政治,需要反思长期以来国家政策对于家庭的工具主义定位,强化对于家庭的普惠性政策支持。如何在家庭关系中畅通情感的实践脉络、化解代际功能性整合中的心理负担,构成了当前家庭政策的重要主题。立足于回应群众美好生活需要的政治命题,当前的家庭政策不仅需要致力于以家庭功能激活来提升家庭发展能力,还要关照家庭发展中的个体心理状态,引导代际互动中情感的有序表达。在定位城乡区位条件和辨析生活政治显著度的基础上推进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是维系家庭生活秩序平和稳定的政策支撑。在这个意义上,家庭转型中的生活政治启示了面向家庭生活秩序的基层治理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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