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客

2023-03-07 10:40凡一平
读者 2023年5期
关键词:堂叔

☉凡一平

樊宝沙是我们村的说客。他是我堂叔,我从记事起,就耳闻目睹他走村串户,去做说客。他凭着一张嘴,说服了一个又一个人,解决了一桩又一桩事情。

我清楚地记得我五岁那年,樊宝沙去劝韦光益和潘秀香夫妇不要把女儿送人的事——那过程和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天,我蜷缩在被窝里,突然感到有人在抠我的脚心,痒痒的。通常爸妈叫我起床,都不是这样的。这人是谁呀?我被迫掀开被子跃起,定睛一看,是堂叔樊宝沙。

堂叔那年大概三十岁,精瘦得像个猴儿。他咧着嘴对我笑,说:“想不想吃糖果?”

谁不想吃糖?我像看见诱饵的鱼,立马点头。

“快起来,跟我走。”

我穿上我认为最好的衣服,从里屋出去,却看见堂叔和我父亲在说事情,听不太清,似乎是谁家要卖女儿的事。两个大人见我出来,便停止说事,把目光投向我。堂叔上前来,抓住我的手,牵着我要走。我假装不愿意,装乖孩子,回头看父亲,征求他的同意。父亲什么都没说。堂叔见我扭扭捏捏,便说:“我跟你爸讲过了,借用你一下。”

我以为堂叔是带我上街,因为街上才有糖果卖。想不到他带我朝着与去街上相反的方向走,走着走着,我们进了韦光益家。

这户人家我更小的时候应该来过,有些印象。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十分破陋,房屋的泥墙四处开裂,房梁腐朽,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房子里除了锅灶和一张床、一些农具,再没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今天跟堂叔出来,是因为有糖果吃。可是我不明白,糖果跟比我家还穷的这家人有什么关系?

堂叔与韦光益在两张小矮凳上面对面坐着。说是面对面,韦光益却一直低着头,一脸愧疚的表情。他身上的单衣,脏兮兮的,还打着补丁——他应该四季都穿着这身衣服。他脚上穿的是草鞋,鞋绳是橡皮的,看上去又糙又硬,应该是用剪下来的旧轮胎皮做成的。放眼看去,屋里还有人,有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躲在两个倒扣的箩筐后面,紧张地望向堂叔和韦光益——从长相上来看,都是女孩子。我认得她们中比我大的大姐,她来我家借过米。眨眼间,我发现还有人,是刚从屋后进来的一个裹着头巾的妇女,我后来知道她叫潘秀香,是韦光益的妻子。潘秀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我发现女人和女孩们都屏息静气,在听两个男人谈话。

我站在堂叔一侧,看见他扫视了一遍房里的三个女孩和潘秀香怀中的婴儿,然后对韦光益说:“要卖的是哪一个?”

韦光益低着头说:“不是卖,是送。”

“你家四个女孩子,要送哪个给人家?”堂叔问。我从他的话里知道,襁褓里的婴儿也是个女孩。

韦光益抬起头,视线投向潘秀香怀里的婴儿,像生怕女婴听见一样,只努了努嘴。

“为什么是她?”

“她刚出生,不懂事。”韦光益低声说,“人家好当亲生的来养,大了她也不会觉得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

“这一点你倒是机灵。”堂叔说,他将目光投向潘秀香,“抱过来,我看看孩子。”

潘秀香走过来,把孩子抱到堂叔眼前,也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襁褓里的婴儿,小小的,面黄肌瘦,像菜地里被水淹过的南瓜。

堂叔看了婴儿的样貌,却说:“这孩子天庭饱满,眉清目秀,鼻梁高挺,耳垂肥大,是富贵相啊!”

韦光益苦笑一声,表示不信。潘秀香的眼睛倒是露出了些许亮光。

堂叔说:“起名了吗?”

“韦四红。”韦光益说,“当然,送人后是要改的,至少要改姓。”

“生辰八字呢?”

潘秀香边想边报出韦四红出生的年月日时。我只隐约记得是九月一日八点——韦四红大概比我小五岁零两个月。

堂叔用心记下,然后掐指推算,嘴里默念着什么,过了很久,才张大嘴巴说:“四红这孩子的八字格局是专旺格。专旺格中属稼穑格,格局中有地支三合、三会,而且有食神泄秀,正印护身,格局清纯高贵,结合相貌、姓名,是富贵双全的命。”他顿了顿,忽然喊道,“这孩子不能送人呀!”

韦光益身躯一震,看了韦四红几眼,然后把目光投向另外三个女儿。只见那三个女孩瑟瑟发抖,紧紧抱成一团。

“其他女儿也不能送人,一个都不能送!”堂叔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家的人相生相成,缺一不可,合家团圆,勠力同心,将来才能发达兴家,福荫后代。”他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潘秀香情不自禁地亲了襁褓中的韦四红一口,抱作一团的三个女孩也都放松了许多。

韦光益仍高兴不起来,他说:“可现在我们家这么多口人,养不起呀。”

“这你就短视了。”堂叔说,“穷和困难是暂时的,天无绝人之路,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对未来的生活要有信心。”他这时把我拉过来,推到韦光益前面,“晓得我为什么把我侄仔带来吗?”

韦光益看看我,又看看堂叔,摇摇头。

“看看,我这侄仔的样貌,白白嫩嫩,面若中秋的月,色像春晓的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含秋波,南人北相——南人北相是贵人命,晓得吧?”堂叔一边摸着我的脸,一边夸我。

“晓得,你侄仔命太好了。”韦光益看着我说。

堂叔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他就是你家的贵人,送财童子!”

韦光益瞪大眼睛,说:“怎么讲?”

“我这侄仔将来就是你小女儿四红的老公,你的女婿。他属龙,四红属鸡,鸡就是凤,龙凤呈祥。我给他们合过命了,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堂叔一边摸我的头,一边说,“我哥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比你家好太多了。我哥是小学老师,领国家工资;我嫂会缝纫,有自己的缝纫机。只要四红和我侄仔定了亲,你想想,我哥嫂能不帮你渡过眼前的困难吗?”

韦光益的眼睛亮是亮了,却还有疑虑,他说:“好是好,可你哥会同意吗?”

“正是我哥叫我来的!他不同意我敢乱讲吗?”堂叔大声说,像我父亲真的委托他了一样。

韦光益“哦”了一声。

“那你还把女儿送人不?送了这门亲就不成了哦,你家未来就没希望了哦。”

韦光益眉头舒展地摇了摇头,看上去一副踏实的样子。他的妻子潘秀香也露出了笑容,像花一样好看。我不禁心想:她襁褓中的女儿韦四红,将来会不会也像花一样好看呢?再看四红的三个姐姐,她们已经从箩筐后站起身,走过来,从母亲怀中接过襁褓,像得了个宝似的,轮番搂抱和亲吻她们的妹妹。

从韦光益家出来,我以为堂叔该带我上街买糖果了。没想到他说话不算数,耍赖不带我买糖果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想想,我今天给你讨了个老婆,难道不比一颗糖重要吗?”

我想想也是,便被说服了。

从那以后,我真的把韦四红当老婆一样看待。还有我的父母,也正儿八经地把韦四红当儿媳,他们时常让我给她家送米,有肉吃的时候也分她家一半,每年还给她家四姐妹各做一套衣裳。衣裳越做越多,因为韦四红有了弟弟,而且是双胞胎。弟弟们会走路了,韦四红不时带他们在村里走,到学校里玩。我只要看见,就会过去照顾他们仨,陪他们玩耍。我发觉,韦四红比她的两个弟弟还贪玩,天黑了还不愿意回家。我催她回家,她就跟我闹脾气。

我去找堂叔,希望他劝劝韦四红,不要贪玩,最重要的是要听话。

堂叔不去劝韦四红,反过来劝我,他说:“韦四红天黑还不愿意回家,那不是贪玩,而是想时时和你在一起。你应该感到高兴。”

我想想也是,便信了他。

我在迷信和梦想中长大,上初中,升高中。我上初中的时候,韦四红上小学,那时候我们便不经常在一起了,因为我们在不同的学校,年龄和学业使我们分开。韦四红是我父亲的学生,优秀得让我父亲赞不绝口。她除了学习成绩好,唱歌跳舞也极具天赋。每当听到父亲夸赞她,我心里都甜滋滋的——她越优秀越美丽,我就越得意——而不感到担忧和害怕。

我真正感到担忧和害怕,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那时,我被分配到一所乡中学当老师。而韦四红在一部颇具影响力的电影里担任主演,一炮而红,成为明星。

如果有让我安心和自信的理由,那就是我五岁那年,由堂叔撮合的韦四红和我的娃娃亲,是他嘴中所说的“龙凤呈祥”“天作之合”。这是我和韦四红成为夫妻的唯一希望。我从未如此强烈和迫切地认命、信命。

不久后的一天,堂叔出现在我任教的乡中学。

他接近五十岁了,依然那么猴儿瘦,只是嘴油滑了许多,这是生活变得滋润的表现。在我成长的这些年,他的说客营生做得风生水起。

那天,他穿着唐装,看上去温和、儒雅。下课后,我领他进房间,想给他倒水,却被他叫住。他掸掉沾在我衣服上的粉笔灰,让我坐下。

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劝你放弃韦四红的。你们不合适。”

我只平静地“哦”了一声,因为他一出现我就料到他的来意。

“你是成年人了,人情世故也懂得不少了,”他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说,“你和韦四红为什么不合适,不用我跟你讲了吧?”

“可是小时候,你说我们合适,不仅合适,而且……”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打断我说,“你要顺势而为,更要有自知之明。”

“韦四红委托你来的?”我问。

“不管是谁委托我来的,都改变不了你无法与韦四红成为夫妻的现实。”

“她没托你把我写给她的情书退给我?”我说。我在大学期间给韦四红写了很多封信,大学毕业后写了四封。前面的信她回了一些,后面的一封没回。

“四红不是那么绝情的人,做不成夫妻,你们还可以做朋友嘛,做兄妹也行。”

我把韦四红的回信找出来,交给堂叔,说:“麻烦你交给她。”

他没有收,推回来,凝视着我,眼里流露出同情和悲悯,说:“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心胸宽广,其实你应该祝福韦四红,祝她幸福。”

“祝韦四红幸福。”我说。

堂叔的一番劝说,让我终于对韦四红死心。后来,我和乡里小学的一名教师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孩,孩子取名念红。

除了与我成亲一事,当年堂叔对韦四红一家的预言均应验了。韦四红红透半边天,她家的楼是我们村最气派的建筑,她的父亲整日宴请乡亲,她的母亲逢人就说“我们四红回家时,你可要来哦”。

我四十岁那年,见了一回韦四红。我回村过春节,她正好也回来了。我作为我家的代表参加了她家的宴请。我见到十八年未见的她。她的确光彩照人,像仙女一般,比剧照和广告里的她还好看、耐看。我藏身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凝视她的芳容,心中五味杂陈。

她终于发现了我,走过来,敬酒后把我扯到一边。

她说:“你还好吗?”

我说:“我看了一圈,哪位是你先生?”

她笑笑,说:“我还没结婚呢。”

“你不小了。”

“是呀,三十五岁了。”

“你那么漂亮,又有钱,怎么没人娶你呢?”

“就是说呀。你孩子多大啦?”

“谢谢关心。”

“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请讲。”

“我的困难你帮不了。”

“那就是说,你的困难不是钱能解决的。”

“说对了。”

“你现在当了大学教授,也是功成名就了呀。从中学教师奋斗成大学教授,很不容易。”

“命好。”我说,然后苦笑。

我忽然想起堂叔,于是四处张望,果然在宴席的主桌发现了他——我之前唯独没看那一桌。我随便拿了一杯酒,走过去。

堂叔已年过六十,明显胖了很多,不再像猴儿。他无疑是宴席上的贵客,身旁围着一群敬酒的人。他来者不拒,或者说想推拒,却总是被敬酒的人说服,仿佛说服他的人个个是他的徒弟,本事超过师父了。

他看到我来给他敬酒,略带惊讶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叔,你胖了。”

他瞟了瞟别处,说:“见过四红了?”

“她夸我命好,说你算得准。”

他听了喜上眉梢,对身旁的人说:“你们晓得吧,四红刚出生、我侄仔五岁的时候,我就断定他们会出人头地!”

众人啧啧称赞,对堂叔深感佩服。

我再见堂叔,是在我五十四岁那年。我带着父亲的骨灰,回村安葬。

葬礼上,八十岁的堂叔凝视着我父亲的遗像,眼睛里充满敬佩和深情。他温柔地对我说:“这辈子,你爸爸就委托我做了两次说客。一次是你五岁那年,你爸知道韦光益要把女儿送人,便委托我去劝阻韦光益,我借用了你,把韦光益给说服了。还有一次是你大学毕业刚工作,你爸委托我去劝你,不要再想着和韦四红结婚。他的理由是差距太大的婚姻不会长久。你爸是个大善人哪,又是很有远见的人。可以说,是他救了困苦中的韦光益一家,也是他让你免受不匹配婚姻和感情的困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你要理解你爸,也希望你谅解我。”

我看着堂叔樊宝沙,一个只有高小文化的说客,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语,竟如从深潭中流出的溪水,恬静、清丽、甘甜……

少年是半成品,半成年。他有一些真挚的东西、迷茫的东西,也有一些想进入成人世界、快些进入成人世界的欲望。当你变成成人的时候,就会发现成人世界有时候是个荒谬的所在,但是大家都安之若素,并且逐渐遗忘少年时的自己,似乎成年之前的生活只是一个梦。

我觉得,少年进入成人世界的故事是文学上的一个永恒主题。这个阶段很适合做文学式的书写。使用少年视角进行书写其实包含着一种判断:成人世界或者说成人社会,是一个黑森林,大家在不知不觉中都会走进那片黑森林,然后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孩子;而少年的口吻则类似于一种召唤,你可以借此努力复活另一个自己,在文学的世界里再走一遭。

——双雪涛

猜你喜欢
堂叔
村里的自行车
浪漫
瓦屋
戒烟
抢亲
仙姑的爱情(散文)
堂叔
旧金山的水族妹子
驴子也有飞翔的愿望
减肥年代的饥饿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