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小说海外传播的困境与策略
——以《人生》英译本为例

2023-03-13 08:20朱佳宁
关键词:加林英译本路遥

朱佳宁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6)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对复杂的国际环境,中华文化“走出去”,已经成为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推进文化强国建设的重要举措。作为中华文化的主要载体,中国文学的跨文化翻译和海外传播由此便具有了举足轻重的意义。而新时期以来一向被评论界誉为“当代文学重镇”的陕西文学对此亦是责无旁贷,以柳青、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为代表的陕西作家群,曾经为当代中国贡献了一批厚重而经典的文艺作品,被公认为是最具实力的地域性创作群体之一。因此,将语言特色鲜明、本土色彩浓厚的陕西文学译介到海外,既是中国文学和文化“走出去”的内在要求,也是新时代地方文学推动自身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

路遥被誉为“改革先锋”,是“鼓舞亿万农村青年投身改革开放的优秀作家”。①《改革先锋名单(100名)》(2018年12月18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12/18/c_1123868819.htm.路遥的代表作《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细致书写陕北农民的奋斗历程,既蕴含着浓郁的地域文化因子,又映射出现代中国的巨大历史变迁,堪称“讲述中国故事”的优秀范本。正因如此,《人生》英译本在2019 年一经面世,便位居亚马逊平台中国文学销售榜前列,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进程中相对成功的一部作品。本文即以《人生》英译本为例,探讨中国文学在外译过程中的得与失,试图为日益频繁的中外文化交流提供借鉴和参照。

一、作为“典型”的《人生》英译本

在中国当代文学外译的系列作品中,美国学者克洛伊·埃斯特普(Chloe Estep)翻译的《人生》(Life)颇受研究者的关注。这是第一个正式出版的《人生》英译本,小说《人生》自1982 年3 月发表在《收获》杂志上,到2019 年3 月被翻译为英文正式出版,中间隔了整整37 年。与其他陕西作家的中长篇小说相比,路遥作品的英译进程显然是滞后的。据相关研究①冯正斌、吴康明:《陕西当代长篇小说英译研究》,《外国语文研究》2021年第4期。显示,柳青《铜墙铁壁》的英译本出版于1954 年,《创业史》的英译本最早出版于1964 年;杜鹏程《保卫延安》的英译本出版于1958 年;贾平凹《浮躁》的英译本出版于1991 年,2016—2021 年间,他的《废都》《高兴》《带灯》《土门》《极花》《老生》等多部作品亦先后出版了英文本。当然,对于路遥而言,柳青和杜鹏程都属于前辈作家,其作品的外译时间本身可能并不具备可比性。那么,与同辈作家贾平凹相比,《人生》的英译时间也比《浮躁》晚了近30 年,另一代表作《平凡的世界》迄今尚无正式英译版图书面世。值得一提的是,《人生》在此之前已经出版了俄文译本(1988 年)、法文译本(1990 年)和日文译本(2009 年),由李星受路遥生前所托撰写的《在乡村和城市之间——〈人生〉英文版序》②李星:《在乡村和城市之间——〈人生〉英文版序》,《李星文集》第1卷,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10-214页。一文可推知,1992 年前后,这部小说的英译工作曾被提上日程,但却因故未能正式出版。究其原因,应该与路遥当年离世直接相关。故而,克洛伊·埃斯特普的英译本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填补空白之作,是路遥作品海外传播史上不容忽视的一笔。

同时,《人生》英译本之所以广受关注,还在于其较为成功的传播效果。出版当年,该作便入选“15本最值得阅读的海外翻译书籍”名单,这一名单由美国最大的实体书店、全球第二大网上书店巴诺书店(Barnes & Noble)推荐,具有相当的影响力;2020 年4 月,该书再次入选世界最大的图书销售平台亚马逊(Amazon)的年度“世界图书节”好书推荐书单,这也是第一本入选该书单的中国图书;同时,该书在亚马逊平台的销售热度十分可观,至2021 年底,其销量在中国文学作品类中排第10 名、世界文学类中排第45 名;时至今日,该书的亚马逊用户评分仍高达4.2 星(满分为5 星)。据相关研究显示,亚马逊网站超半数读者给予《人生》译本5 星(“太棒了”)好评,Goodreads 网站65%的读者给予该译本4 星(“很喜欢”)及以上评分,鲜有读者提供差评。③冯正斌、唐雪:《网络翻译书评视域下路遥〈人生〉英译本的接受研究》,《外文研究》2022年第4期。北京出版集团负责海外推广的工作人员亦评价称:“埃斯特普对《人生》有精准的理解和翻译,译文优美且符合本土阅读习惯。他们向亚马逊编辑推荐后,编辑被这部小说的情节深深打动,也高度认可译者的翻译水准。”④陆云:《多语种版权输出卖点是什么?》,《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20年11月27日第3版。整体而言,《人生》英译本的销量和接受情况都处于较为理想的状态,也顺理成章地被视为中国文学海外传播过程中拥有“不俗的成绩”⑤姜智芹:《当代改革主题小说在海外的传播与影响力分析》,《南方文坛》2020年第4期。的典型。

然而遗憾的是,销售市场的正向反馈并不绝对意味着文学海外传播范式的成功建立。反观《人生》英译本的翻译细节和生产过程可以发现,虽然译者尽量采取了较为忠实的翻译策略,但作品仍存在诸多误译之处,甚至进而导致了情节逻辑不连贯、人物形象变形等一系列连带问题,而这些错漏之处都会直接影响读者对作品的判断与评价。另外,原作中极富地方色彩的文学语言和文化意象也不可避免地在翻译过程中打了折扣,这实际上已经与跨文化交流活动增进认知、互换审美的初衷有所背离。客观来看,路遥作品的海外传播尽管取得了一些成绩,却仍面临诸多困境。因此,对《人生》英译本的个案研究便显得尤为必要,这既有助于我们厘清中国文学作品外译过程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又能为下一步提出应对策略,探索更为完善的翻译范式奠定基础。

二、显与隐:路遥作品外译的双重困境

《人生》英译本的出版,实际上是由官方主导,中外双方、官方与民间携手合作的结果——中方机构是北京出版集团,外方机构是民间组织纸托邦(Paper Republic)。前者在文化外译工作中坚持选用海外本土译者,特别是有相关学术背景或翻译经验的译者,并负责推荐中国的文学精品;后者是一个致力于推广华语文学的翻译网站,主要负责选定翻译的图书及译者、推进作品外译工作。换言之,《人生》是经由北京出版集团推荐、纸托邦最终选定的作品,其英译者克洛伊·埃斯特普(Chloe Estep)也是由纸托邦指定的人选。埃斯特普是一位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曾经在上海工作过,目前在哥伦比亚大学威瑟海德东亚研究所(Weatherhead East Asia Institute)从事博士后研究。据哥伦比亚大学官方网站显示,她在2021 年刚刚获得哥伦比亚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博士学位,此前也一直从事与中国文化相关的研究工作,是一位堪称“完美”的“专业”译者。即便如此,《人生》的英译本还是在语言和文化两个维度上呈现出误译(译不对)和不对等翻译(译不好)两重窘境,揭示了文学翻译工作的限度及其复杂性。

(一)显性困境:误译

事实证明,在跨文化翻译的过程中,坚持选用海外译者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海外译者确实可以使译文更为流畅、措辞更加准确,且更容易贴合译入语国的文化语境,能够为作品在更大范围内获得认可与传播提供保证;但另一方面,即使是熟悉中国语言文化的译者,如有过旅华经历、熟悉中文、且有专业研究背景的埃斯特普,也很难做到完全理解原著的精髓,特别是文学语言本身即富有弹性,常常会出现“隐喻”或“双关”等含有潜台词的语句,路遥小说更是杂糅着大量陕北方言和民歌(如信天游)等等,如果不熟悉其中的文化内涵,便会出现误译现象,《人生》英译本即是如此。具体而言,英文版《人生》中的误译主要分为两种类型。

第一类是因字词相近所造成的语义错误,是由于对语言本身的不理解、不精通造成的。如原著描写高加林游泳时写道:“他在水里用各种姿势游,看来蛮像一回事”①路遥:《人生》,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0页。,这里实际是夸奖高加林的泳姿较为标准、有模有样,暗含了赞赏的意味。但埃斯特普却把“像一回事儿”错误地理解为所有泳姿都一样,于是她把这句话翻译成“He tried out different swimming strokes, but they all looked roughly the same”②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Seattle: Amazon Crossing, 2019, p.29.(他尝试不同的泳姿,但看起来都大致相同)——这样一来,路遥对高加林的欣赏转而变成了译作中的揶揄,甚至充满了反讽的色彩,与原著所表达的情感大相径庭。再如,巧珍宽慰刚刚失业的加林时说:“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③路遥:《人生》,第49页。,这里的“合心”应当指的是“合心意的、令人满意的”,译者却误以为是“齐心协力”的意思,因而,这句话最后被译为“…as long as your family sticks together, you’ll have a wonderful life…”④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p.68.(只要家人团结一心,你就会拥有美好的生活),与原著的意思可谓南辕北辙。

第二类误译出现在文化层面,是由于不熟悉地方文化或方言而造成的错误。如小说提到高明楼“很愿意加林和他大儿子成担子”⑤路遥:《人生》,第96页。,“担子”和“连襟”是同义词,用以形容姐姐的丈夫和妹妹的丈夫之间的亲戚关系,是我国北方部分省份经常使用的方言词汇。埃斯特普显然对此并不了解,因此,她照字面意思把这个词翻译成了“负担”,即“he wanted Jialin and his own eldest son to share their burdens”⑥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p.130.,造成了一处明显的词义错误。再如,小说里马拴形容自己和巧珍的亲事并没有定下来,便说道:“离城还有十五里!咱跑了几回,看他们家里大人倒没啥意见,就是本人连一次面也不露。大概嫌咱没文化,脸黑。脸是没人家白,论文化,她也和我一样,斗大字不识几升!唉,现在女的心都高了!”⑦路遥:《人生》,第16页。对此,英译本的译法是:“I’ve made the hour-long trek to see them in the city a few times, but the elder members of her family don’t seem very enthusiastic about our match, and they haven’t shown their faces around here even once. They probably think we’re uncultured, with our dark skin. I’m darker than her, but as far as education goes, she’s like me—she can’t read much, but she’s got a good heart!”⑧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p.24.可以说,这一整个段落的翻译都是错误的。首先,马拴戏言自己与巧珍的婚事“离城还有十五里”,是形容事情离成功“还差得远”,并不是真的指代空间距离的长短,埃斯特普将之译为“the hour-long trek”,很明显是没有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其次,原著中巧珍对这门亲事的确并不热心,但她的家人长辈却恰恰相反,一直试图撮合二人,而译文却翻译为巧珍的家人都对此事都不热心且拒绝露面,这与后文提到的巧珍父亲“had a soft spot for Ma Shuan from Madian”(一心看上个马店的马拴)明显自相矛盾,直接造成了小说内部叙述逻辑的断裂,属于较为严重的误译。再次,“现在女的心都高了”表达的是本身文化程度并不高(“斗大字不识几升”)的巧珍“心气高”,看不上马拴这个没文化的普通农民。译文中却将之译为“好心”(good heart),这不仅与前文的行文逻辑相左,还遮蔽了原著中作为情节冲突背景的最重要的元素——城乡差异,某种程度上给阅读带来了障碍。

诸如此类的误译现象在《人生》英译本中较为常见。假如误译的文字与故事情节、形象塑造的关联性不高,即使译错了也无伤大雅,至少不会影响中长篇小说的整体艺术效果。但如果误译部分恰好在小说中有前后呼应的文字,或者涉及到重要的情节内容,就很容易造成逻辑混乱、情节矛盾的阅读感受,从而削弱小说的艺术性。

(二)隐性困境:不对等翻译

归根究底,英译本中的误译属于显性困境,主要是由于对中国语言和文化的认识程度不够所导致的,尚可以尽力避免。但更为棘手的是,文学作品中还常常会出现一些“不好译”甚至“不能译”的内容。面对这种局面,译者往往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采取不译或改译的翻译策略,从而造成原著与译本的不对等,进而导致原作文化内涵的失落、消解,甚至会对作品的风格、内容等产生较为重大的影响,这些属于跨文化翻译过程中的隐性困境。单就《人生》英译本而言,不对等翻译现象亦十分鲜明,整体表现在两个不同的维度上。

其一,对方言土语和民间艺术的消解式翻译。方言土语和民间风情是陕西文学能够获得广泛认同的“杀手锏”,这一点在路遥、贾平凹、陈忠实等多位陕西作家作品经典化的过程中都有所体现。但是,这个“秘密武器”却在作品外译时成为不容忽视的掣肘因素。方言土语,如“闹世事”“拉话”“拉搭”“美气”“熬煎”“碎脑娃娃”“吆牲灵”“硷畔”“言传”“犟板筋”“难肠”等陕西方言几乎无法实现对等翻译。可以说,将“拉话”译为“chat”、“美气”译成“seem right”之后,原著语言中自带的地域文化特征已经消失殆尽。

与此相类,以信天游为代表的民歌是陕西文学中的亮色,却同样面临着无法对等翻译的困境。《人生》第十一章出现了两段较长的信天游,其中一段来自《赶牲灵》:“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灯,戴上了那个铜铃子呦哇哇的声;你若是我的哥哥呦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呦走呀走你的路……”①路遥:《人生》,第114页。“赶牲灵”,即用牲畜(陕北多为骡驴)为他人长途运输货物。在陕北,赶牲灵通常使用四头骡子,最前面的一只叫“头骡”,长相最为俊美,装扮也最为讲究,一般在笼套顶部两耳之间用铜丝竖扎三簇红缨缨,下端镶三面圆镜,白天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好像三盏明灯。同时,头骡的颈部和胸前还会各缀一串铜铃,行路时叮当作响。②《赶牲灵》的文本内涵承李晓华女士详解,特此鸣谢。因此,歌词的前两句形容的是装扮讲究的头骡。当然,歌曲表面上写头骡,实则是唱歌女子夸赞自己心仪的男子,这就与后面两句歌词产生了联系,并形成互文的效果。埃斯特普并不一定理解这段信天游背后的文化信息,因此她的翻译是照字面意思直译的:

The mule walks in the lead oh with three, three lamp

He wears that bell of copper oh with a wa-wa sound

If you are my brother oh then wave, wave your hand

If you are not my beloved oh then go, oh go on your way③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p.154.

单纯从韵律上看,这段译文可谓相当传神,一方面通过“three, three lamp”“wa-wa sound”“wave,wave your hand”等词语的重复,充分还原了信天游自带的悠长气质,另一方面加入了三个“oh”与汉语口语词“呦”相对应,很大程度上复现了这一陕北民间艺术的基本形式,也传递出了信天游的美感。但将头骡笼套上的三面镜子直译为“three lamp”则会让读者摸不着头脑,甚至会误以为是赶夜路时挂在骡子身上的灯。同时,歌词中有关“赶牲灵”的文化信息也因未得到合适的传递方式而被消解。另外,信天游中的“哥哥”“妹妹”指代的是爱情关系下的青年男女,将“哥哥”译为“beloved”是较为稳妥的,但译为“brother”就会带来歧义,引起读者的误解。这一点同样表现在对《走西口》前四句的翻译中:“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到大门口”,原本描述的是新婚夫妇迫于生计不得不面对别离时的缱绻与哀伤,译为“When you walk through the Western Pass, Elder Brother, It’s hard for Little Sister to remain; Her hand in your hand, With you until the main gate”①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p.155.后,尽管字面意思并没有错,但背后的文化信息也随着翻译被消解了。

其二,对故事情节的错位式翻译。与上文重点分析的误译和消解式翻译不同,错位式翻译的形成机制更为复杂,它往往是基于译者对作品内容的认识偏差形成的,因此其“隐性”程度更深,也更不容易被研究者察觉。试举一例。小说中,当高明楼以权谋私,强行让儿子高三星顶替高加林的位置后,失业的高加林悲愤交加,他对着无奈哭泣的父母吼叫道:“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他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②路遥:《人生》,第9页。埃斯特普将这句话意译为“It’s my life on the line! How can I measure up to GaoMinglou’s son!”③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p.14.从表意的角度看,这个译法并无不妥,但问题在于,原著着重表达的是愤怒的情绪,彰显的是高加林蓬勃的复仇欲望。英译本却更像是抱怨父母,乃至自暴自弃——如此一来,高加林的形象就从于连(Julien)式的“野心家”变成了一个“巨婴”。同样的,当高加林看到马拴讲究得有些俗气的相亲装扮时,他一方面觉得好笑,另一方面也理解并尊重农村人相亲时对“体面”的重视。因此,原著以高加林的视角描写马拴,虽然比较滑稽,但重点仍然是讲究、体面,而不是俗气。但英译本却本末倒置,评价马拴的穿着“was all completely tacky”“was just as tasteless”、行为“funny”,④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p.23-24.这些具有贬低色彩的词汇单方面强化了高加林对农民的歧视心理,既忽视了他对农民的复杂情感,也使男主人公的形象变得更加负面。

或许正因如此,亚马逊网站中一条关于英译本的高分评论称,自己并不会对高加林有太多同情,因为他的动机和决定完全基于狭隘的阶级区分、贪婪、嫉妒、傲慢以及对声名的渴望,却完全无视道德的约束。⑤此处由笔者自行翻译,原文如下:“I must admit I didn't have a lot of sympathy for him as his motivations and decisions were entirely based on prejudicial class distinctions, greed, envy, arrogance, and a desire for fame and superficial prestige without regard for morals of any kind.”——这也进一步提示我们,尽管在艾瑞克·阿布汉森(Eric Abrahamsen)所撰写的英译本前言中提到了乡土中国走向现代化进程中的急剧发展与社会分裂,但来自英语国家的译者和读者,似乎少有人能够真正理解1980 年代初期中国巨大的城乡差异及其所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特别是一代青年人的精神苦闷。事实上,原著中高加林的形象颇为矛盾,他对农民的态度也分为多个层次。身为农民的儿子,他了解、同情农民的艰辛与苦难,却不愿与之为伍,这与1980 年代初期“城”与“乡”之间几乎互相隔绝、即使有能力的年轻人也无法冲破“户口”的限制直接相关。从根本上来说,高加林试图逃离乡村的种种努力本身是“对历史的诘难”,即“许诺平等的社会主义实践没能改变造成诸种差别的制度性歧视,路遥也难以再追随柳青用阶级认同和国家利益去填充高加林们的自我价值”。⑥杨晓帆:《路遥论》,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75页。因此,尽管高加林渴望改变个人命运,但他对于土地和农民的情感却是真挚的。英译本的错位式翻译实际上简化了人物形象,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小说的艺术价值,影响了海外读者对作品的判断。

总体而言,路遥作品在跨文化译介的过程中存在着显性和隐性双重困境,这些交流障碍的产生,或者由于地域性语言本身的不可译性,或者由于中西文化背景和价值观念的巨大差异而产生,部分应归咎于译者翻译能力的欠缺(特别是文字的误译部分),还与译者对作品的错位式解读紧密相关。诸多因素中,避免显性的误译、提升译者的翻译能力相对容易达成,但如何解决方言的跨文化翻译、中西方文化背景的有效融通、文学精神的准确传递等一系列问题却是摆在所有外译作品面前的共同难题。

三、文学海外传播的多元策略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尽管目前《人生》英译本的译介效果较为理想,但从数据上来看,其关注度却呈现出持续低走的状态。仍以亚马逊网站的销量为例。2021 年底,该书在kindle 电子书中的销量排行为第78,674 名,在中国文学作品类排名第10,世界文学类中排名第45,文艺小说类中排名第309;2022 年底,销量排行降至455,971,中国文学类排名降至122;至2023 年8 月,销量排行已降至489,444,中国文学类排名降至133。关注热度的高开低走,固然与出版时长、宣传策略等直接相关,亦属文学传播中的正常现象,但这背后却关涉到中国文学海外翻译的一个关键问题,即包括《人生》在内的中国文学作品,能够为异域文化空间的读者提供些什么?换言之,中国文学需要依靠什么来持续吸引海外读者呢?海外读者的网络评论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提供解答的密码,在亚马逊网站上关于《人生》英译本的评论中,有读者称这个生动而令人心碎的故事对于了解“真正的中国”至关重要①此处由笔者自行翻译,原文如下:The story is vivid and heartbreaking but important for the world to know the real China.。这就提示我们,归根结底,“世界了解中国的强烈愿望,是中国文学被需要的内在原因”,“中国文学能够提供给世界与众不同的文学经验,则是中国文学被需要的直接原因”,因此,“只有保持自己的独特姿态,中国文学才能成功走出去”。②张江、张清华、李朝全等:《以“中国姿态”走出去》,《人民日报》2017年6月23日第24版。

那么,如何才能让中国文学以“自己的姿态”进行海外传播呢?从《人生》英译本的得与失中,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有益的经验,为今后中国文学的跨文化译介探索一条可资借鉴的路径。整体来看,文学作品的海外传播应当秉持“多方合力、多管齐下、多措并举”的基本原则,以多元化的传播策略助推中国文化“走出去”。具体而言,应当做到以下四点。

第一,推进中外合作,优化翻译模式。《人生》英译本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北京出版集团和纸托邦的分工合作:由熟悉中国文学的出版界人士推荐作品,经海外翻译组织选定,最终交由最适合的译者进行翻译。当然,正如上文所言,堪称完美译者的埃斯特普在翻译过程中仍然不能避免误译、不对等翻译等困境,这意味着此类合作模式本身尚存在瑕疵,有一定的可完善空间。目前,解决这个难题的最佳方法应当是采取中国译者(或文艺界人士)与外国译者合作的方式,这样一来,既可以尽量保证译者对作品内容、语言风格、文化背景等因素的正确理解和深入把握,也能确保译入语文本的“信、达、雅”,至少可以在准确度的层面上,解决对地方民俗和方言俚语翻译问题。事实上,陕西已经有专业人士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比如,以胡宗锋和罗宾·吉尔班克(Robin Gilbank)为核心的翻译团队就采取合作方式翻译了《废都》《高老庄》《土门》《装台》等一系列陕西文学作品,取得了较为不错的反响。

第二,重视民间力量,整合翻译队伍。《人生》英译本的成功还提示我们,官方力量固然在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中主导了顶层设计、宏观统筹等工作,具有不可动摇的作用,但民间组织同样具有其不可替代性。因此,我们不应忽略民间组织在国际传播中的重要作用,应当将它作为官方力量的有效补充,共同致力于中国文学的国际传播。以参与《人生》英译的纸托邦(Paper Republic,http://paper-republic.org/)为例,这是美国翻译家Eric Abrahamsen 在2007 年创建的博客网站,最初只是有关中国文学翻译的论坛,现在已发展成为一个翻译并促推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在国际传播的民间组织,聚合了百余名散落于世界各地的翻译人员。有研究者曾指出,纸托邦的译作“在西方所产生的影响,可能比单纯由中国官方力量推出的翻译项目和翻译产品更能接近人心,产生的影响更深更远”③王祥兵:《海外民间翻译力量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国际传播——以民间网络翻译组织Paper Republic为例》,《中国翻译》2015年第5期。,尽管这种说法只是一个大胆的揣测,但《人生》译本在英语世界的广受关注也恰恰从侧面印证了这一观点。

第三,善用名家效应,坚持优作优译。纵观中外翻译史,名家效应和优作优译实则是相互成就的,傅雷翻译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草婴翻译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叶水夫翻译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朱生豪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葛浩文翻译莫言的小说等,都是其中的典型。与之相似,《人生》英译本在介绍路遥时特意强调了他的文学成就,特别是他所获得的文学奖项:“1982 年,路遥完成了他的小说《人生》,这部作品后来获得了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在1984 年获得了百花奖(相当于中国的奥斯卡)最佳故事片奖。……1991 年,他的巨著《平凡的世界》正式出版,并获得了茅盾文学奖”①此处译自前言页,无页码。由笔者自行翻译,原文如下:“In 1982, Lu Yao published his novella Life, which won the National Excellent Novella Award and was then adapted into a film of the same name, which won the Hundred Flowers Award (the Chinese equivalent of the Academy Awards) for Best Feature Film in 1984…In 1991, he published his magnum opus, Ordinary World,which won the Mao Dun Literature Prize.”Lu Yao, Life, Translated by Chloe Estep, Seattle: Amazon Crossing, 2019.。可见,路遥的《人生》之所以被纸托邦选定,既在于它对中国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更得益于作家作品的“名家效应”。就译者而言,尽管这是埃斯特普英译的第一部中文小说,其翻译经验尚且不足,特别是在翻译高难度的文化负载词时不免疏漏,但正如上文所言,埃斯特普的确是一位在各方面都较为合适的“专业”译者。总之,《人生》英译本的成功,从实践层面证明,选择优秀、合适的作品和译者,确实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保证海外传播的效果。

第四,强化国际交流,拓宽宣传渠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包括陕西文学在内的中国文学要想真正走出国门,获得其他语系读者的关注与支持,势必要拓宽国际交流的渠道,同时在媒体宣传工作方面发力。国际交流方面,可以通过海外图书节、国际学术研讨会、网上读者见面会、作家访谈等多种方式展开。在宣传工作上,一方面要充分利用互联网和各类网络平台,另一方面也要重视孔子学院和海外华人的宣传作用。此外,还要最大限度地保证宣传方式的生动性、灵活性和多样性。莫言在1980 年代末凭借电影《红高粱》走向世界,就为我们确立了一个良好的先例。事实上,在出版翻译图书之外,文学作品还可以通过影视剧改编、舞台剧演出甚至音频广播等多种形式走近读者,扩大其影响力。

四、结 语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发展,文学与文化间的跨域交流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以此为背景,文学经典的建构方式也悄然发生了变化。美国比较文学学者大卫·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就在《什么是世界文学》②参见[美]大卫·丹穆若什:《什么是世界文学》,查明建、宋明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一书中,重新定义了“世界文学”,将文学作品的跨文化“流通”与“折射”作为世界文学的重要特征,揭示了全球化语境下世界文学的动态生成模式。这一学说,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也将翻译文学提高到了举足轻重的位置。换言之,从理论层面看,在汉语尚未成为世界通用语言的情况下,翻译就成为了中国文学进入世界文学场域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途径,中国文学的对外翻译势在必行。事实上,文化的海外传播在我国已经被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随着中外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和逐步深入,中国文学海外译介的标准和质量势必也要随之提高。

21 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空间的活跃程度逐渐增强,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到了一个蓬勃发展的新时期。但进入域外空间的中国文学却仍旧处于世界文学体系的边缘位置,始终面临着“异质性问题”③刘洪涛:《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回顾与前瞻》,《南方文坛》2021年第2期。的根本挑战,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中国文学与文化想要“走出去”“走进去”,仍有漫长的路要走。在应对这一全新的挑战时,世界翻译史上各国文学间的相互影响与借鉴,特别是中国翻译史上“放开眼光,自己来拿”的汉译文学或可为我们提供一种历史的经验。总之,在外译过程中,中国文学既要积极推动中国文学审美的译出,又要适当顾及译入语文化中预期读者的语言能力和审美趣味,既要保证外译文学的“中国姿态”,又要致力于将中国文学从异质性力量转变为协同性力量乃至引导性力量,在“异质性”和“中国性”之间寻求平衡,从而实现真正的跨文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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