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升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视域下中国经典故事的世界性书写策略
——以《苏武牧羊》为例

2023-03-13 08:20吴应辉
关键词:牧羊苏武曹文轩

尹 博,吴应辉

(1.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1;2. 北京语言大学 国际中文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3)

引 言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对“增强中华文化传播力影响力”作出重要部署,并在报告中强调,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提炼展示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①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22年10月16日第1版。。广大文艺工作者、各界人文学者都应全面参与加强中华文化国际传播能力的建设,充分运用各方面资源和力量,为全面提升国际传播效能,更加积极主动地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探寻有效路径。作家曹文轩是“中国儿童文学走出去”的杰出代表,其2016 年获得国际安徒生儿童文学奖之后出版的文学作品“将世界文学眼光贯穿于‘中国故事’的书写……进一步加深了对写作的民族性和世界性双重属性的认识”②周小娟:《“中国故事”与世界文学眼光——论曹文轩近年的长篇小说创作》,《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明显体现出曹文轩在文学创作中愈发由“自在”转向“自为”的世界性面向。这也正呼应了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之后,中国长篇小说创作中出现的“作家们越来越重视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并且努力讲出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①贺绍俊:《长篇小说:讲出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文艺报》2016年9月14日第3版。的文学现象。而此种现象在曹文轩于2022 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苏武牧羊》②曹文轩:《苏武牧羊》,北京:天天出版社,2022年。后文提到的本书皆为此版本,不再另行作注。中表征尤为明显。因此,以长篇小说《苏武牧羊》为例,在提升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的视域下重点探讨有关中国经典故事的世界性书写策略问题,可在文学创作的路径上为中国广大文艺工作者如何穿透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壁垒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如何使中国历史、文学、文化宝藏及其中蕴含的中国智慧有效转化为人类共同的文化资源和智慧宝库,从而提升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提供一套可行性方案。

一、以中国经典故事打造中国文学的“伟大航船”

“文学出海”是加强建设中华文化国际传播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文学何以走出去的议题上,膺获国际安徒生儿童文学奖的学者型作家曹文轩一直都有自己独到、深刻的思考。在他看来,“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中国作家必须坚定地立足于自己的这块土地。你应该知道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向你提供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丰富的写作资源,这个资源大概是任何国家和任何民族不具备的”,“当然,一个作家站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同时他的目光应该穿越这个国家的界碑,去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然后思考整个人类应当思考的那些问题。一个中国故事,一个全人类的主题,这两者就注定了我们的文学作品一定会走向世界”。③曹文轩、刘阳:《中国文学风景这边独好》,《人民日报》2016年12月1日第17版。有志写出走向世界的文学作品的作家,其在对写作资源的选择上应注重故事的民族性,而在素材处理、故事书写的方式上应强调其世界性。对中国作家而言,则可凝练为两个要点:中国故事,世界书写。

苏武牧羊的故事发生于公元前100 年,最早记载于史学家班固的《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④[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439-2470页。,是一则流传千年的中国经典历史故事。曹文轩的长篇小说《苏武牧羊》正是立足于这一经典文化资源基础上的再创造。在我们讨论小说《苏武牧羊》如何对中国经典故事进行世界性书写这一问题之前,更值得我们追问的是,曹文轩为什么要对苏武牧羊这一中国经典历史故事进行世界性书写?

首先,中国作家对中国经典故事进行世界性书写隐含着一个基本前提,即作家已将预设读者的范围由中国扩展至世界。这暗含着作家对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影响世界的期待。更进一步说,对中国经典故事进行世界性书写是中国作家立足于中国大地,以文学的方式讲述中国,向世界展现中国形象,传播中国文化而选择的一种叙事理念。其次,纵使中国故事浩如烟海,中国作家仍旧应该重视对经典故事资源,特别是中国经典历史故事宝藏的现代性发掘和把握。一方面,在讲好中国故事之前,我们理应先确认我们是在讲述一个好的中国故事。这是中国文学作品能够穿越疆界、航行世界的重要前提。何为一个好的中国故事?首先从文学的核心要素上判断,它应该是优质的。而一个故事若能成为经典,其内质必然是经历过漫长的时间和众多读者的共同检验的。苏武牧羊作为中国历史故事中的经典,其自身是一个结实又饱满的故事。它不仅有苏武这样一个极具可塑性的历史人物原型,而且故事内核具有深厚的精神内涵和丰富的阐释纬度,富蕴美感,具备感化和净化人类性灵的质素。由此可见,作为文学创作的写作素材,经典故事通常在文学的核心要素方面为文学作品的质地提供了保障。另一方面,面向世界讲述怎样的中国故事是关系到哪些民族性文化资源更适宜进行世界性传播的问题。更深层次上,这是涉及我们要向世界展现怎样的中国形象,传播怎样的中国文化的问题。习近平总书记曾强调,“要立足中国大地,讲好中华文明故事,向世界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要讲清楚中国是什么样的文明和什么样的国家,讲清楚中国人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展现中华文明的悠久历史和人文底蕴”⑤新华网:《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把中国文明历史研究引向深入 推动增强历史自觉坚定文化自信》(2022年5月28日),http://www.news.cn/politics/2022-05/28/c_1128692207.htm。。经典历史故事中的苏武是对爱国、忠贞、不畏强权、信仰坚定、守正气节的民族精神的具象化表达。在小说《苏武牧羊》的人物塑造中,曹文轩不仅保留了历史人物苏武的上述品格,还将主人公放置于北海这片荒野,着重讲述苏武在与羊群、自然相伴而生的过程中展现出的同情弱者、乐善好施、利他为先、尊重天道、天人合和等道义理念。长篇小说《苏武牧羊》并非对中国经典历史故事的简单复述和扩写,而是要以文学的方式为在道义的维度处理宇宙万物之间如何实现和美、有序、公平、合理共生的世界性议题等提供一种凝结着中国哲学智慧的方案。从经典历史故事“苏武牧羊”,到长篇小说《苏武牧羊》,曹文轩的文学创作足以向我们说明:中国作家不仅要书写文学质地上乘的中国经典故事,更要讲述具有世界意义的中国经典故事。

令人欣喜的是,作为一个延续了五千余年文明的国家,中国拥有丰沛、富足的历史文化资源。在浩如烟海的中国经典历史故事中,能为文学创作提供具有世界意义可塑性的故事蔚为大观。可以说,中国经典历史故事资源为书写具有世界面向和世界意义的中国文学作品提供了宝贵且丰富的素材库,如花木兰替父从军,郑和下西洋,孙武、孙膑和孙子的兵法故事以及《三国志》中记载的三国故事等。但从具备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故事之质素的原初经典历史故事,到真正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中国经典故事,并不是通过对原初经典历史故事的简单复述即可实现的。在此过程中,正如小说《苏武牧羊》对原初历史故事的改写和重塑一样,需要作家以世界性眼光对原初历史故事资源进行深度开采和重塑。以郑和下西洋的故事为例,与更多从爱国主义角度去讲述的原初中国经典历史故事有所不同,在国际性视野中,该故事更被人们关注的是历史人物郑和的航海家身份,以及他七下西洋的伟大壮举。在人类航海史上,郑和自我挑战、自我超越的勇敢和探索精神,烛照并感动着世人。他不仅是中国的郑和,而且是属于全世界和全人类的郑和。郑和七下西洋的故事不仅是被中国文艺工作者视如珍宝的艺术创作素材,也同样获得了海外创作者的青睐。如日本纪录片《伟大的旅人郑和》(偉大なる旅人鄭和です,2005)和美国纪录片《海神》(Emperor of the Seas, 2008),都是将郑和七下西洋的故事置于世界历史的框架中进行的当代性重述和改写。不过,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创作者和接受者(读者或观众)对于同一故事的价值发现之视角存在差异性。这也提醒我们,若要创作出能够穿透语言和民族壁垒、“迎风远航”的中国文学作品,中国作家在创作中也要重视对文学接受之维的考量,应站在全人类的高度书写中国经典故事的当代价值和世界性蕴涵。这也正是作家曹文轩经由小说《苏武牧羊》所展示出的对中国经典故事书写的接受端导向模式。

概而论之,中国经典故事为中国作家创作出有益于世界的文学作品提供了珍贵的素材。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中国经典故事的重新书写可以打造中国文学的“伟大航船”。“法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在北大博雅人文论坛演讲时说道:‘中国文学自发端以来,直至今日,已经竖起了一座宏伟壮丽的丰碑,成为人类文明的瑰宝之一。’他指出:‘中国文学的影响已经遍及全人类文明,成就是如此显著可见。’他谈到从《论语》《孙子兵法》到唐诗宋词,再到《红楼梦》和《西游记》,这些作品让世界逐渐认识了中国的文化,也启发了许多西方的文人。”①刘大先:《中国文学影响遍及世界》,《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年12月1日第7版。莫言于2012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曹文轩于2016 年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事实共同“向人们传递出这样的信息:世界其他国家的读者也愿意听到中国故事。这也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中国故事包含了世界意义”②贺绍俊:《长篇小说:讲出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文艺报》2016年9月14日第3版。。因此,中国作家有自信、有必要、更有责任面向世界讲述具有世界意义的中国经典故事,并以之打造中国文学的“伟大航船”。

二、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书写人类共通性主题

如何将中国经典故事素材转化成真正具有世界意义的中国文学作品,是作家要解决的关键问题。对此,曹文轩以长篇小说《苏武牧羊》为当代作家提供了解决方案,即作家在改写和重塑中国经典故事的过程中,应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阔理念为导向,自觉从中国经典故事素材中发掘并书写人类共通性主题。

小说《苏武牧羊》放弃了传统英雄人物的叙事模式,更放弃了经典历史题材的宏大叙事,将对苏武的人物塑造放置于漫长的时间跨度和日常叙事之中,在人之为人的层面上进行结构、书写。《苏武牧羊》将叙事的重点放置于苏武如何带领101 只公羊一路走到北海,之后又怎样一同在北海度过了充满探险、挑战、磨难和感动的19 年时光。小说将对英雄人物苏武的书写构建于天气恶劣、人迹罕至且一无所有的境遇之下,结构于在北海如何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如何保障羊群的生存和生命安全问题,如何面对孤独,如何解决遇到的来自自然、动物、人类的挑战和侵犯,如何组织作为一个“人”的生命时光之中。这些全新的叙事内容具有鲜明的现代性。可以说,《苏武牧羊》将叙事的重心由对苏武为何牧羊的讲述转至对苏武如何荒野生存的述说,即是一种对历史故事的现代性书写。这一叙事重心的转变凸显了作家对人类生存主题的强调,强化了其对个体生命本质和意义的关注。作家通过对生存主题与爱国主题的复调式书写,使传唱千年的苏武牧羊故事由忠心、爱国的单向度主题焕发出更为丰富多元、现代性的人类共通性价值内涵。

在人类生存主题的书写中,小说依照马斯洛的人类五大层次需求理论①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是由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于1943年在论文《人类动机理论》中提出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类行为和心理活动的共同规律。该理论将人类的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分为五个层次,分别是:(1)生理需求:维持自身生存的最基本要求,包括衣、食、住、行等方面;(2)安全需求:保障自身安全、摆脱事业和丧失财产威胁等方面的需要;(3)社交需求:包括感情的需要和归属群体的需要;(4)尊重需求:包括自我尊重和受到他人的尊重;(5)自我实现:实现个人理想、抱负,发挥个人的能力。详细论述参见[美]A.H. 马斯洛:《动机与人格》,许金声、程朝翔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第40-69页。展开叙事情节设置。首先围绕人类生存最基本的需求——衣、食、住、用、行的问题展开矛盾设置和情节发展,将历史英雄人物由家国使命的激昂高空拉回至作为生命存在如何首先解决基本生存问题的大地之上。小说设置了三条叙事线索,其中,叙事的主线围绕苏武与小羊及羊群相依相伴的北海生存叙事线索展开,其间穿插了苏武与匈奴单于的弟弟及归降的汉朝旧友之间的社会人际交往叙事线索,以及苏武与阿云姑娘及他们的儿子之间的家庭情感线索。这三条叙事线索充分涵盖了作为人类个体在生命发展过程中从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发展至对社交、情感、尊重的需求,最终升华至对自我实现的追求等主题。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是与全世界每一个生命个体息息相关的重要主题,也是人类需要共同面对和思考的首要课题,具有高度的人类共通性价值。

此外,《苏武牧羊》在对生存主题的书写中还嵌入了对道义主题的书写,并以此回应了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以文载道、以文传声、以文化人,向世界阐释推介更多具有中国特色、体现中国精神、蕴藏中国智慧的优秀文化”②《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加强和改进国际传播工作 展示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2021年6月1日),https://news.cctv.com/2021/06/01/ARTIgVHXeyuBJzC7m7GjqLtl210601.shtml。,“努力塑造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③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22年10月16日第1版。,“讲清楚中国是什么样的文明和什么样的国家,讲清楚中国人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④新华网:《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把中国文明历史研究引向深入 推动增强历史自觉坚定文化自信》(2022年5月28日),http://www.news.cn/politics/2022-05/28/c_1128692207.htm。等重要内容。如《汉书》中曾记载“武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⑤[汉]班固:《汉书》,第2463页。,依据这两句记载,小说《苏武牧羊》展开了对苏武如何在天寒地冻又没有食粮的情况下迫不得已挖掘鼠洞,向鼠类“借食”的书写。小说不仅着重刻画了苏武坚持不将鼠洞里面的存粮全部挖光,而是留给每个鼠洞以相对能够支撑过冬的余粮的情节,还细致描摹了苏武向鼠类表示感谢和歉意的内心活动,以及日后当苏武收成燕麦时如何在鼠洞前加倍归还粮食的情节,以此书写主人公苏武不以强凌弱,仁爱非攻,对众生万物满怀尊重、悲悯和道义之心的美好人格。此外,小说中对道义主题的书写,不仅内融于苏武对小羊及羊群们的百般呵护和对处于险境中的小棕狼的救助情节设置之中,还特别书写了苏武在牧羊时注重对草场的保护,宁可自己带着羊群多走些远路也不让羊群将同一片草原全部吃光的生态道义理念。不仅如此,在对解决住所问题的叙述中,小说着重铺陈苏武不辞劳苦、竭尽全力优先为羊群修建住所,而自己的住所却在其后慢慢搭建和修缮的感人细节。可以说,小说中对于道义主题的书写并非仅留滞于对同情弱者、乐善好施、利他为先、乐于奉献、尊重天道等人类美好道德义理的弘扬层面,而是更深层地,在道义的维度处理宇宙万物之间如何实现和美、有序、公平、合理共生的世界性议题,并尝试对人类在此议题中应作何应对、担负怎样的角色、承担怎样的责任和秉承怎样的理念等提供一种凝结着中国哲学智慧的方案。作家此番对道义主题的书写实现了对中国经典故事原初强调的爱国英雄主义的超越,“为义让利”是它们共同的精神内核。然而,经由对不同主题的选择与侧重,作家使苏武牧羊的故事从对民族国家之爱的维度扩展至对宇宙万物的爱与守护。《苏武牧羊》对中国经典故事主题的拓展,使中国经典故事突破了民族主义之维度,具备了面向世界和全人类的高度。

由于苏武牧羊的故事发生于远离人群的荒野空间——北海,在阿云姑娘来到北海与苏武相伴之前,苏武几乎就是北海这片广袤空旷的叙事空间中唯一的人类。在离群索居的叙事背景下,小说需要处理的便只剩下作为人类的苏武同其所面对的大自然、植物、羊群、野猪、狼群等自然生态中的其他生命物种之间的关系。这便突破了曹文轩过往小说中惯常以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关系为叙事重心的伦理书写。作家以人类学的视角耐心地叙述了苏武的生存智慧,其中包括苏武对工具的重视与运用,对气候、雨水、土壤、时节等天时、地理规律的认知和尊重。作家将文本的书写视点回溯至人类生存发展的少年时期,描摹那一时期人类与土地、自然间亲密相生、紧密相连的天人合和的生存图景。在小说中,苏武虽然会利用人类智慧出手保卫自身和羊群的生存安全,也会出于悲悯和道义在动物争斗中对小棕狼施以援手,但苏武并不会利用人类的技能和工具优势主动破坏自然界的生物链条和其自在的生存法则。并且,小说在情节设置中也特别注意避免人类单方面作为“拯救者”而存在。小说在苏武(人类)保护羊群、救助小棕狼之外,同样安排了羊群对苏武的维护和守卫,以及小棕狼的反向保护和回馈等情节。可见,作者在作品中自觉地警惕着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表达。《苏武牧羊》巧妙地将自然伦理意识纳于苏武与周遭万物的交往叙事之中,传达了天人合和的中国传统生态理念和宇宙整体观念,令中国经典历史故事融入了当代性思考,复调式呈现了世界性议题。作者在对苏武牧羊这一经典故事的重写中自觉践行着与世界对话的童年精神生态诗学的建构。

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阔理念,从中国经典故事素材中发掘人类共通性主题,书写人类共通的情感,参与世界性议题的讨论,是对中国经典故事进行世界性书写的重要方式。这也是中国作家立足于中华五千余年的文明,通过文学的方式“让世界了解中国的历史、了解中华民族的精神,从而不断加深对当今中国的认知和理解”①习近平:《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更好认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求是》2020年第23期。,为实现古为今用,以当代视角在中国文化宝藏中发掘其中蕴含的中国智慧,并将其有效转化为人类共同的文化资源和智慧宝库所探寻的有效路径。这对增进世界各国之间的相互了解,促进人类文明的共同发展,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和提升中华文化的影响力均具有重要价值。

三、择取容易联通世界读者的叙事策略

E.M.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曾表达过对以动物作为叙述者,或以动物的限知视角进行叙事这两类叙事策略的担忧。他认为由于跨物种的隔阂和界限的存在,采取以动物为叙述人的叙事策略是存在很大困难和阻碍的,然而比这更难的是以动物的视角来进行动物限知视角的小说叙事,尤其指出小说中对动物限知视角的叙事策略的使用可能算是“动物叙述”小说中难度系数最大的一种。曹文轩在《苏武牧羊》这部长篇小说中恰好选择了这种具有一定书写难度的叙事策略,不仅以“苏武牧羊”中的羊(动物)的视角进行限知视角叙事,而且羊(动物)还是全篇唯一的叙述者。小羊星星作为小说前半部分的叙述者,在叙事的开篇便以主体性角色出现。在苏武濒死之际,一只与母亲走散的小羊——星星闯入了苏武的地窖,而且在本可以获救离开地窖的情境下,主动选择留在地窖、陪在苏武身边。小羊星星及羊群不仅给予苏武生机与温暖,还在日后成为支撑苏武在面对艰难境遇时也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和信念之一,成为苏武在北海荒野生存19 年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小说开篇的这一设置巧妙地确立了小羊(动物)作为叙述者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可是,即便如此,采用动物叙事的方式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困难。正如迟子建在其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的后记《一条狗的涅槃》中提到的那般,“用一条狗的视角写世态人生,难度会很大”①迟子建:《越过云层的晴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83页。。的确,这种叙事选择虽然使小说在叙述手法层面灵动而鲜活,但是作家也不得不面对因为采用动物视角进行第一人称叙述而带来的常见困境——以目前科学、生物学或心理学的发展状况还无法真正满足人类了解动物的心理活动和所思所想的需求——这也是福斯特当时所指认的那个动物充当小说角色的难题。作为学者型作家的曹文轩自是深谙此道,可他为何在小说的叙事路径上仍旧选择了此种方式呢?

由于选取动物作为叙事人,并以动物的视角进行叙事,小说巧妙地实现了因动物和人之间存在的物种差异性和区隔性限制所带来的一定程度上的限知性叙事效果。在小说的第一章,作者就已经借主人公苏武之口将羊作为动物叙事的限知性做出明确限定与提示:“那卫律,那大王不给我吃的,任何人送来的食物,我都不会吃的。吃吧吃吧。你毕竟是一只羊,有些道理,你不一定懂得。”小说通过对动物叙事限知性的设定,将采用动物视角进行第一人称叙述可能会面临的因物种间的区隔性所带来的动物叙事的跳脱感进行了有效地规避。更为重要的是,限知性叙事不仅增强了虚构艺术的真实性,而且更有效地弱化了故事的说教性倾向,从而强化了读者在阅读中的情动与情感生成,令中国经典故事原本的教化主旨实现感化转向,使千百年来一贯被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经典进行讲述的故事呈现出更为突出的古典主义美学导向。这种叙事处理也正符合曹文轩在其文学理念中所一贯秉持的对于“感动”的强调和对文学本质论的坚守。文可以载道,文可以传声,文可以化人。能够乘风远航的文学作品一定是能够感动世界读者、使世界读者与之产生共情的。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需要各国读者、评论家等形成对作品的认可与接受。在此过程中,需要包含评论家在内的世界读者通过领会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主题内涵、叙事手法、艺术风格等因素,由情感上的相通性以达至思想上的共鸣。由是,在叙事策略的选择上,我们既要从文学艺术规律出发,选择与叙事内容相适配的叙事方式,选择对文学艺术方式有独特创建的叙事方式,同时,更应该从文学接受学视域出发,以容易联通世界读者为原则。中国文学作品只有守住文学本质的“边”,联动世界读者的“情”,才能突破不同语言、不同国家的“界”。

《苏武牧羊》中的动物限知叙事涉及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是作为叙述者的小羊,作为动物如何对人——主人公苏武的心理活动和所思所想进行叙事层面的处理;二是以小羊的动物视角进行叙事时,如何对小羊自身的所思所想进行艺术层面的处理。首先,小羊作为一种动物,对人的心理和思想的观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和区隔性。因此,小说在以小羊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进行对主人公苏武的叙事处理时,更多是采用对苏武的行动及语言予以直接记叙的手法,记叙小羊与苏武在一起时的所见所闻,而非以小羊的视角或口吻对苏武的心理或思想进行揣度或阐释。作者有意在叙述者声音的处理中突显动物的视点,全程将叙事视角固定在动物限知视角叙事中,尽最大限度地克制小说隐含作者或者真实作者的视点介入。其次,在动物视角的叙事层面,小说运用的这种限知性叙事策略在某种程度上与尚未社会化的孩童形成了一种认知视角的同构关系。比如在小羊星星的叙述中,“我一边吃着他手里的大豆,一边在心里想着他说的话。他们人类,有着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道理,加上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更是难以懂得。但正如苏武所说,我在‘以后’的漫长相随中,真的慢慢懂得了许多他们人类的道理”。小羊同孩童一样对于成人世界中的很多“道理”“道义”及其他一些具有意识形态属性的精神、文化内涵都处于一种有待习得和体认的状态。这一叙事策略的选择有助于读者以儿童的认知视角进入叙事空间,随同小羊星星的视角和讲述一道进行思索与感悟。

值得提出的是,孩童的视角恰恰是一种尚未被成人社会规则及意识形态规训的视角,是一种先验性文化观念较少的视角,是一种更为开放且充满更多可能性的视角,也恰恰是最有望穿透不同社会、不同文化间的藩篱,实现跨文化沟通和联结的视角。小说对这一视角的选择和运用本身就具有隐在的世界性视野和联通世界读者之效。因此,小说《苏武牧羊》选择以动物(羊)这一全新视角来理解和凝视主人公苏武及其生命活动,不仅是小说在叙事新颖性和实验性维度上的努力与尝试,也是作家在基于对儿童读者的理解能力、心理发展阶段、认知水平及特点的充分考量后,对儿童读者的潜在视角的有意含纳,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叙事方式的选择为作家以世界性的视野重述中国经典故事、提升世界读者对中国经典故事的理解力和共情力提供了更大的可能。

结 语

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下,立志用自己的文字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的作家,其目标读者不会局限于本民族或本语种,而是面向全世界。为此,作家必须拥有世界性的格局和眼光——应自觉探索并充分发掘本土性优质写作资源;在主题选择上,应注重对人类共同关心的人类共通性主题、重要的世界性议题的探索和发现,而非限于对一时一地之事的讲述;在情感的传达上,应关注人类共通的情感内涵和生命价值传递,力求作品能够被不同种族、语言、文化背景的读者接受;在艺术方式上,应毋庸置疑地坚持自身独特的美学风格和审美追求。更重要的是,应在文学创作中坚持自身主体性,立足于故事的本土性,通过彰显民族、文化与情感特色的方式向世界舞台发声,并在此过程中摆脱文化差异的束缚,以世界性的眼光和语言书写那些具有世界意义的中国故事。这才是助力作家的文学创造跻身世界文学之列的根本所在,是提升中华文化中文学经典国际影响力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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