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绝于苦难现实的障壁式心灵

2023-03-13 13:22房晓轩
百花 2023年12期

房晓轩

摘 要:莫言创作于1985年的《透明的红萝卜》自发表之日起,便是学术界经久不衰的研究话题,时至今日学术界对其的研究依旧火热。本文主要探析作者创造黑孩这一形象身上所特有的障壁式心灵,从而探索潜藏在作品中的悲凉情思与有关人性的思考。

关键词:《透明的红萝卜》;黑孩;苦难现实;障壁式心灵

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中以弗洛伊德学派的精神刻画手法对主人公黑孩进行了潜意识创作。无论是黑孩在整篇小说中从未说过一句话,还是小说中多次提及的感知描写,都是作者以其为引,塑造障壁式心灵的有效手段。障壁式的心灵在苦难现实中日益厚重,甚至无法触碰,而当黑孩再也无法寻找到那个金色萝卜的时候,其障壁式心灵也最终形成,并将黑孩与世间所存在的一切隔绝开来。

一、黑孩障壁式心灵的由来

鲁迅曾在《故乡》这一小说中描述“我”与闰土的关系时这样表述:“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文中所谓的厚障壁并非现实意义上的厚障壁,而是一种与人从精神上相隔绝的表述。无独有偶,莫言在其创作的《透明的红萝卜》中也塑造了一个与这种表述近似的人物——黑孩。黑孩在莫言创作的小说情节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甚至有一种与一切脱节的感觉。如果说鲁迅笔下的“障壁”仅是文中“我”与“闰土”之间的隔阂,那黑孩的障壁式心灵则扩大到了他的整个世界。

(一)悲惨生活经历中的无言者

在小说中,黑孩始终作为一个特殊的形象而存在。在小说开篇,作者以极其强横的笔法描写了粗糙、强壮、生命力强得如同田鼠一般的队长,以及眉清目秀、满面英气、充满活力的小石匠,画风一转便引出黑孩登场。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在这种环境之下,一个矮小无力、衣服仅能蔽体的小孩子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作者以这种对比的方式开门见山地塑造了一个特殊的人,又让黑孩在整篇小说中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语来呈现这一特点,将黑孩与众人区分开来。于是在小说的开篇章节,一个不善言辞且极其弱势的小孩子形象便出现在大众眼前。通篇望去,黑孩与众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精神性的障壁。通过小石匠的叙述读者可以知道,黑孩小时候是可以如倒豆子一般说话的,而随着时间推移,活泼的孩童终是变得一言不发,从语言上与这个世界隔绝。黑孩发生巨大转变的原因是其从小缺乏父亲的教导与母亲的关爱,家庭贫苦且后妈对其只有打骂的悲惨经历让黑孩在成长的过程中遭受了巨大的影响,导致黑孩在童年时期便已经尝尽苦难。“黑孩的命运是悲苦的:他在家庭生活中,是完全缺少爱和关怀的。他所拥有的只有怨恨和虐待。”[1]

(二)精神折磨中的抗拒失语人格

衣不遮体的身体感知与长年挨饿的生理摧残让这个幼小的生命自出场以来便无比艰难。如果说饥饿与受冻贯穿了黑孩的肉体,那么后妈和包括队长在内的周围人物便是通过言语辱骂给了黑孩更为苦痛的精神折磨。失去父母的保护,一个瘦小弱势的孩童在其他人面前只会成为大众欺凌的最佳选择。当周围人以一种嘲笑般的口吻喊叫黑孩的名字时,黑孩在交流最开始的阶段便已经受到了极其不公平的待遇。“小瘦猴”“小畜生”等充满欺凌的称呼无处不在,黑孩就是在这种长年累月的摧残之下,从本能上开始隔绝与众人的交流,并最终演变成了不再开口说话的障壁状态。就小说所描绘的社会大环境来分析,黑孩不再开口的障壁状态还具有一层更为深刻的含义——与小说所描绘的大环境的隔离。在小说所描绘的社会环境之下,饥饿问题十分严重,而在这种基本生理需求难以保障的大背景下,大众的价值观念也存在一些问题。从队长骂骂咧咧出场到抱怨公社成员被调走开始,整篇小说便以一种极具乡村粗野性情的语言叙述模式缓缓展开。挖苦、辱骂、揭短、斗殴、以强压弱、粗俗等一系列价值观严重扭曲的行为在文中极其鲜明地表现出来。作为社会中最为弱势的黑孩,在如此扭曲的社会环境下必然会成为大众欺压的不二人選。这必然导致黑孩的障壁式心灵,这由其语言封闭开始,并进一步蔓延开来。

二、黑孩障壁式心灵的表现及潜在转变

(一)阴暗障壁下的抗拒心理

黑孩的经历愈发苦痛,其内心的障壁感也愈发厚重。这种障壁由黑孩将自己封锁在一个不同别人说话交流的隔绝式环境开始,在其成长过程中障壁感愈发深厚。黑孩童年时期任人欺凌的经历使其产生了不信任周围一切、与大众时刻保持距离的孤寂感。当菊子姑娘出现在他的世界给予他温暖时,虽然这种久违的温暖足够打动黑孩,可是其内心深处的障壁式心灵却在主观上不断给予黑孩避开一切的推动力。当菊子姑娘用手绢包裹黑孩受伤的手指时,黑孩在下一个瞬间便将其扯下重新撒上泥土。对黑孩而言,他内心与他人的隔阂感让其在与关爱他的菊子姑娘相处时无所适从。在障壁式心灵与突如其来的关爱之间,黑孩本能地选择前者,却又将后者记在心里,在无所适从之中潜藏了一丝光明的希望与理想。这种障壁式心灵还出现在老铁匠与黑孩的相处之中。老铁匠送来了衣服,这种久违的温暖也在短时间内打动过黑孩的内心,可无奈他内心的障壁过于厚重,让他在接受老铁匠送来的衣服的下一个瞬间便本能地将其脱下。在黑孩成长的过程中,他必然经历了数不胜数的欺凌、辱骂与羞辱。这让他内心深处的障壁感愈发深沉厚重,导致他在面对别人时率先选择了逃避,然而这种逃避并不坚决,黑孩愈发孤独的内心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关爱下依旧会发生变化,当黑孩将手绢又扎回原处之时,其障壁式心灵也逐渐产生了一丝裂缝。

(二)尊严的重塑与逐渐瓦解的障壁

黑孩的转变从其进入滞洪闸工作开始,相比于游荡在村子里被欺凌的日子,在这里工作可以获得最起码的尊重。黑孩在这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尽管依旧处于被辱骂打压的最底层,但是黑孩在这里获得了最基本的人的尊严。莫言企图在这段工作中赋予黑孩转变为真正的人的机会,无论是被菊子姑娘照顾,又或是石匠对他为数不多但无比珍贵的关心,都让黑孩获得了一丝温暖,也找回了童年所欠缺的爱。对黑孩而言,自己有一个工作,且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所做的工作是最难能可贵的。尽管小铁匠对其有所辱骂,但这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是一份同小铁匠、小石匠相同的工作。黑孩自从获得了这个可以突破自己底层身份的机会后,当菊子想要带他回去时,黑孩剧烈反抗,不想回到之前可有可无的生活。小铁匠虽然对其责骂,但是却收其为徒弟,小铁匠对黑孩来说弥补了父亲在其生活中教导传授生活技能的位置;菊子姑娘对黑孩无比照顾,给黑孩吃的、帮黑孩包扎伤口等举动唤起了黑孩心中一直所向往的母性光辉。当黑孩人生经历中所欠缺的父母角色在这次工作中被逐渐弥补,其内心深处的障壁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在小说中曾经出现过一次黑孩较为满足的时刻,当大家一起吃完偷来的萝卜的时候,作者曾有这样的叙述:“黑孩伸出舌头,舔掉唇上残留的地瓜渣儿,他的小肚子鼓鼓的。”就此刻而言,黑孩内心的满足感达到了极点,代表母亲的菊子在眼前,代表父亲的小铁匠也公开表示要收黑孩为徒,一幅温馨的画面逐渐展开。此刻的黑孩内心的障壁已经开始逐渐化解,如果一切顺利发展,或许他内心的障壁会逐渐在不自觉间瓦解,黑孩也会在不久之后开口说话,接受这一份温暖。

黑孩童年所欠缺的一切在滞洪闸的工作中得到了弥补,最基本的尊严、正经的工作、赖以谋生的技能甚至连以往欠缺的父亲与母亲的角色也在此次工作中获得了一定的弥补。黑孩从一个生死都不会被人关注的社会边缘角色,转变为一个受伤有人关心、每日被叫醒去干活的人的形象,其内心的障壁也在这种多次的人际交流中逐渐发生改变。

三、金色萝卜的隐喻与障壁的最终形成

(一)对比中的落差心理与虚幻欲望的索取

黑孩在看见金色萝卜之前,作者从多个方面给予了暗示。而对内心障壁式心灵正在发生转变的黑孩而言,其所遭遇的一切,也将其生命中刚刚燃起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在黑孩看见金色萝卜之前,作者用极其夸张的篇幅讲述老铁匠的歌声,这种与当时温馨环境不太相符的歌声,催动着菊子姑娘与小石匠感情迅速升温。当小石匠的手放到菊子姑娘的胸脯之上,他们二人的情人关系也终在一种极其隐喻的氛围之下得以确认。长久以来,黑孩一直在浅层次中寻求自尊,在这一过程中便难免会将自身与小石匠小铁匠对比,而在此种情况之下,小石匠获得情人、小铁匠拥有事业,黑孩在这种对比之下则显得一事无成。金色萝卜的出现,是黑孩内心欲望与理想的展现。萝卜在饥饿年代是最为常见的饱腹食物,它象征着生存,而作者赋予其金色则意味着一种更高层次的追求。黑孩渴望被关爱,也想像小石匠一样拥有一个长久爱护自己陪伴自己的人;黑孩又渴望能够获得一份更高层次的工作,可以让大家使用他所打出的铁钻,成为和大家同一地位的人。黑孩正是在这样一种极其挣扎的处境之下,看到了虚幻的金萝卜。“他双膝跪地,拔出了一个萝卜,萝卜的细根与土壤分别时发出水泡破裂一样的声响。黑孩认真地听着这声响,一直追着它飞到天上去。天上纤云也无,明媚秀丽的秋阳一无遮拦地把光线投下来。黑孩把手中那个萝卜举起来,对着阳光查看。”[2]金萝卜的出现,预示着黑孩想要走向更高的人生阶段,而当现实不能满足他时,可怜的黑孩只能以一种寄托式的金色萝卜形象卑微地满足自己的欲望。然而,黑孩心中的金萝卜只能是虚幻的,其本身是一颗最为普通的萝卜,而这正是在黑孩欲求不满的时刻所出现的无法再现的美好幻想。“他试图用一只眼睛盯住一个火苗,让一只眼黄一只眼蓝,可总也办不到,他没法把双眼视线分开。”[3]这是黑孩在遇见金色萝卜之前的动作,黑孩想要有所进展,力图在工作中也能取得一点进步,以至于不让自己看起来同小石匠和小铁匠差距太大。对黑孩而言,只要能取得一点点进步,就是对其不错的抚慰,可是这种事情始终做不到,仅是几天的工作经历根本无法让黑孩获取自身想要的自尊,于是在这样一种强烈对比下,黑孩终是看到了金色的萝卜。在黑孩自小所形成的障壁式心灵中,金色萝卜便是其在内心深处所构建的仅自己可见的梦幻理想,也是黑孩在对比中产生极端落差并转而开始寻求虚幻欲望的满足。

(二)回归孤苦与障壁的彻底封锁

金色的萝卜砸在水面之上,暗示着黑孩所盼望的一切终会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当小石匠与小铁匠发生斗争而自己本能地选择去帮助小铁匠时,黑孩便已经与菊子姑娘产生了隔阂。小石匠获得了菊子的爱,这本能地引起了黑孩的嫉妒,于是在小铁匠和小石匠打在一起时,黑孩选择去帮助小铁匠,他想以此夺回菊子姑娘对自己的关爱,然而当菊子姑娘被小铁匠误伤导致眼睛变瞎以后,黑孩一切有可能消解障壁的因素已经不复存在。随着菊子姑娘的消失与小铁匠发疯似的怒吼,黑孩终是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菊子姑娘的离去,代表母系身份在黑孩心中彻底消失,黑孩无法接受这一切的改变,更无法接受自己再也无法触碰到那个金色萝卜的事实。如果黑孩从未感受过光明与温暖,或许他可以习惯最初的黑暗。可当这份温暖实实在在出现在黑孩身边给予他希望而又彻底地离他而去时,黑孩终是在这样一种绝望的氛围之下完成了障壁式心灵的彻底封锁。黑孩出场时,他身上便没有几件衣服,在寒冷的季节无依无靠,然而在最后章节,纵使黑孩已经换上了较为得体的衣服,他内心深处的障壁也已经形成。相比于肉体的寒冷,身边人的离去让黑孩在精神上更为难过。黑孩赤裸着身躯走进黄麻地,与出场时的形象相比更为一丝不挂,这也预示着黑娃内心最后一丝光亮被彻底封死,其障壁式心灵也在这一瞬间最终形成。

四、结 语

黑孩自出生便处于任人欺凌与悲惨弱势的环境之中,这促使其形成了与他人有严重隔阂的障壁式心灵。从黑孩进入滞洪闸工作开始,他所经历的一切逐渐使他内心的障壁式心灵发生转变,黑孩虽依旧保持着与他人的隔阂感,却也逐渐获得了被称为“人”的资格。然而随着菊子姑娘的离去与小铁匠的颓靡,在一切可能使其心灵发生转变的因素烟消云散之时,黑孩再也找不到那颗寄托着自身理想与光明的金色萝卜,黑孩内心的障壁式心靈最终形成,同世人隔绝开来。

(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参考文献

[1] 唐艺多.浅析《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的形象[J].牡丹江大学学报,2009,18(9):10-12.

[2]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

[3] 同[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