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尽劫波兄弟在

2023-03-21 11:24黄乔生
书屋 2023年3期
关键词:知堂周作人鲁迅

黄乔生

1923年,周作人给同院住的鲁迅写了一封信,声称虽然自己能容忍甚至原谅长兄的不是,但从此恩断义绝,不再来往。鲁迅因此搬离了大宅院,另觅住处。从此两兄弟长庚启明,动如参商。

何事脊令偏傲我

鲁迅在南京求学期间,寒假结束回校,曾写给弟弟们几首诗,其中一首是:“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

诗中的“脊令”鸟,头背黑色,额与腹下白色,像戏曲舞台上张飞的脸谱,民间因称之为“张飞鸟”。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小时候跟闰土的父亲学习雪地捕鸟,曾遇到过它:“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诗经·小雅·常棣》这样描写这种鸟的习性:“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它们在遇到危险时发出急促的鸣叫声,被用来比喻友爱兄弟急难时的相互救助。

当兄弟因为求学求职离别时,感到脊令在“傲我”,而当他们因矛盾永远分离时,脊令的叫声听起来就比“傲”更难受了。

鲁迅和周作人失和之前,三弟建人因无固定职业,已只身到上海谋生;鲁迅和周作人失和后,虽然同居北京,但不相来往。几年后,鲁迅辗转厦门、广州,到达上海,与周建人一家会合,兄弟一度比邻而居,互相照顾。

曾经是鲁迅诗友的周作人,与鲁迅分手后,追求散淡和超脱。他采取“闭户读书”主义,耕种“自己的园地”。“五四”时期,他曾追求的“人的文学”的明朗、随感录的犀利,渐渐地都被随笔文的平和冲淡和隐藏旨意的读书笔记所取代,他在苦雨斋里独自读“雨天的书”的孤寂,与鲁迅“彷徨”时期的心境相似。如果说鲁迅是“走来走去”的彷徨,那么周作人则是属于“退隐”和“安居”。他留在八道湾的四合院“静修”或曰“苦住”,喝着苦茶,读着古书或洋书,时而发些牢骚,时而徘徊叹息。

两兄弟虽然不相往来,但在紧要关头仍互相关心,在社会斗争中也能互相声援,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北方军阀当政,查封报馆,逮捕文人,周作人主持的《语丝》也卷入其中,导致周作人和刘半农等离家避难。鲁迅很是挂念,1927年11月7日在给章廷谦的信中说:“北新捕去李(小峰之堂兄)王(不知何人)两公及搜查,闻在十月二十二,《语丝》之禁则二十四。作者皆暂避,周启明盖在日本医院欤。查封北新,则在卅日。今天乔峰得启明信,则似已回家,云《语丝》当再出三期,凑足三年之数,此后便归北新去接办云云。卅日发,大约尚未知查封消息也。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辞,因我觉八道湾之天威莫测,正不下于张作霖,倘一搭嘴,也许罪戾反而极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当能互助耳。”

上海“一·二八”战争期间,鲁迅收到亲朋好友的来信。母亲的关怀更让他感到温暖。两年前,他在柔石遇害后写的“梦里依稀慈母泪”,想到的是柔石的母亲,也想到自己的母亲,北京的母亲和弟弟也问起鲁迅和周建人在上海战火下的状况。周作人写信给周建人试探问询,周建人写长信報告了鲁迅和自己的境况。

当然,矛盾仍在。在京派和海派的论争中,人们似乎更想以两兄弟的对立作为标志。于是说他们两位,一个是京派,一个是海派。其实,鲁迅也有京派的一面,或者说,鲁迅对此有更清醒的认识,是超乎两派之上的。

周作人对鲁迅的不满,有两个缘由:一是对鲁迅在上海又成立家庭不满,这是关系到他的生活状态和切身利益的。在他看来,鲁迅到了外地,虽然每月给母亲安排赡养费,但很多琐碎的事只得由他在京代劳。周作人把自己在京照顾母亲称为“亲侍”,认为是比鲁迅的写信问候和献纳银钱要珍贵得多。这些话当然不无合情在理成分,所以他一再申说,理直气壮。他进而影射攻击鲁迅言行不一,人格破产:“普通男女私情我们可以不管,但如见一个社会栋梁高谈女权或社会改革,却照例纳妾等等,那有如无产首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命令大众冲锋,未免可笑,觉得这动物有点变质了。我想文明社会上道德的管束应该很宽,但应该要求诚实,言行不一致是一种大欺诈,大家应该留心不要上当。”

虽然没有公开点名,但读者心知肚明。

第二个缘由,比家务事引起的恩怨更重要,是周作人对鲁迅倾向左翼的不满。他认为鲁迅加入“左联”,是老年人跟着青年人瞎跑,其根源在于好名,领袖欲强,不想失去文坛权威地位,其结果将是老而出丑。周作人在《〈蛙〉的教训》一文中影射道:“其实叫老年跟了青年跑这是一件很不聪明的事……有些本来能够写写小说戏曲的,当初不要名利所以可以自由说话,后来把握了一种主义,文艺的理论与政策弄得头头是道了,创作便永远再也写不出来,这是常见的事实,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教训。”

他还在《老人的胡闹》一文中写了这样一段话:“往往名位既尊,患得患失,遇有新兴占势力的意见,不问新旧左右,辄靡然从之,此正病在私欲深,世味浓,贪恋前途之故也。虽曰不自爱惜羽毛,也原是个人的自由,但他既然戴了老丑的鬼脸踱出戏台来,则自亦难禁有人看了欲呕耳。这里可注意的是,老人的胡闹并不一定是在守旧,实在却是在维新。盖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不管所拥戴的是新旧左右,若只是因其新兴有势力而拥戴之,则等是投机趋时,一样的可笑。”

鲁迅应该看到了这些文字以及周作人身边文士们的类似议论,所以对周作文为首的所谓“京派”也没有好声气。

鲁迅坚持认为不脱离现实、贴近大众的思想是一种进步的思想,对中国有益。他希望文人学者过的生活,不是隐退、畏缩,而是保持批判精神。因此,他在《小品文的危机》《隐士》等短文中,也总是对准周作人等所谓“京派”的“小”和“隐”发议论。

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把小品文称为“小摆设”:

然而就是在所谓“太平盛世”罢,这“小摆设”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而伟大,不必怎样精;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

美术上的“小摆设”的要求,这幻梦是已经破掉了,那日报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觉的地知道。然而对于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要求者以为可以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

在《隐士》一文中,鲁迅对京派的隐逸之士讽刺得十分尖刻:“赞颂悠闲,鼓吹烟茗,却又是挣扎之一种,不过挣扎得隐藏一些。虽‘隐’,也仍然要啖饭,所以招牌还是要油漆,要保护的。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但苟有议及自己们或他的一伙的,则虽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聪目明,奋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远胜于宇宙之灭亡者,也就为了这缘故。”

魯迅不愿意往消极方面走,而坚持认为成为“匕首”和“投枪”才是小品文的发展方向,抗争才是积极、正确的态度。因此,他在《小品文的危机》中写道:“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这样的“生存的小品文”就是鲁迅晚年诗学的精华部分——他的杂文进入纯熟的境地。

漏船载酒泛中流

鲁迅在上海的生活虽然有小家庭的温暖和安宁,但也有颇多烦恼。

1932年10月,鲁迅刚过五十岁,写了《自嘲》诗,描述他的日常生活状态。其中不但有亲情的展示,更有生存环境的描述和人生态度的表达: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1932年10月5日,郁达夫夫妇在聚丰园招宴,其兄长郁华、柳亚子夫妇、鲁迅夫妇出席。席间,郁达夫对鲁迅开玩笑说:“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鲁迅用上一天想到的“横眉”一联回答他。达夫打趣道:“看来你的‘华盖运’还是没有脱?”鲁迅说:“嗳,给你这样一说,我又得了半联,可以凑成一首小诗了。”这“半联”就是首句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散席时,郁达夫拿出一幅素绢,请各人题词留念。鲁迅根据席间谈话,写下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副联语。一旁的柳亚子看到,在与鲁迅握别时,请求鲁迅赠赐墨宝。次日,鲁迅为柳亚子手书了四尺对开一纸。鲁迅还将此诗写成扇面赠送日本杉本勇乘,将“对”写作“看”;写赠其他友人时,“他”字也写作“它”或“牠”。

运交华盖,是运气不好的意思。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中解释他为什么如此命名文集道:“我平生没有学过算命,不过听老年人说,人是有时要交‘华盖运’的。这‘华盖’在他们口头上大概已经讹作‘镬盖’了,现在加以订正。所以,这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

第三句借用了南社诗人姚鵍雏(锡钧)的诗句“旧帽遮颜过闹市”以及《吴子·治兵》“如坐漏船之中”一句。《晋书·毕卓传》中毕卓说:“得酒满数百斛船……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漏船载酒,路途是危险的,但应该注意的是所载并非粮草或图书,而是酒——在这样的境况中,更不能无酒。如《诗·邶风·柏舟》所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柏舟》诗接下来还有“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兄弟既不能依靠,却还要面对“群小”“千夫”。

鲁迅1931年2月4日给李秉中的信中说:“然而三告投杼,贤母生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当时报刊上关于鲁迅的谣言很多,鲁迅真成了“千夫所指”之人——他从这里找到快感,甘愿做独战的勇士,“虽千万人吾往矣”!

鲁迅写给柳亚子诗轴上的跋语有“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几句。所谓“偷”,就是直接引用,或者可以换成“借”字。这首诗引用或化用的句子颇不少。千夫指,语出《汉书·王嘉传》:“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孺子牛的典故出自《左传》:“鲍子曰,女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而背之也!”晋代杜预注:“孺子,荼也。景公尝衔绳为牛,使荼牵之。荼顿地,故折其齿。”清代洪亮吉《北江诗话》:“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概。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塾。饭后即引与嬉戏,惟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俯首”一句含有高尚的积极的意义,象征着彻底的献身精神。鲁迅曾说:“但自问数十年来,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时时想到中国,想到将来,愿为大家出一点微力,却可以自白的。”他确实也曾以牛自况:“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贴出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后人将“孺子”解释为人民大众,认为鲁迅是在申述为人民服务的决心。

郭沫若在《孺子牛的质变》一文中评论道:“这一典故,一落到鲁迅的手里,却完全变了质。在这里,真正是腐朽出神奇了。”又在《〈鲁迅诗稿〉序》中高度赞扬《自嘲》的“横眉俯首”联:“虽寥寥十四字,对方生与垂死之力量,爱憎分明;将团结与斗争之精神,表现具足。此真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言辞或有夸张成分,但鲁迅将这些诗句集中在一起,的确产生了新奇的效果。鲁迅自谦说这是一首打油诗,诗中也有多句玩笑话,甚至还借用别人的句子,但拼接起来,就表明了一种嬉笑中的怒骂和玩笑中的严肃。

半是儒家半释家

1934年1月,周作人虚岁五十,按照中国传统做寿“做虚不做实”的习俗,他该做“五十大寿”了。这一天,他写了一首打油诗: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周作人为抄稿加的“题识”说:“二十三年一月十三日偶作五十自寿诗,仿牛山志明和尚体。录呈巨渊兄一笑。”所谓“牛山体”是指仿南朝志明和尚的《牛山四十屁》风格。

周作人将这首诗抄录多份赠给友人。其中的“巨渊”即赵巨渊把获赠诗稿寄给上海《现代》杂志。编者施蛰存和杜衡本是周作人的朋友,很快将这首诗影印刊载于2月1日的《现代》杂志第四卷第四期,署名知堂。《现代》为此专门做了“周作人五十诞辰之祝贺”专版,除诗外,还刊登了周作人一家合影,甚至还影印了周家五十寿宴的请帖。

周作人阴历生日这天,设家宴五桌招待亲友,其热闹自不必说。周作人用前日诗原韵再作一首: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诗的大意说自己前世为出家和尚,现世成了人世间的居士,如今已到孔子所说的“知天命”之年,不再有浮躁凌厉之气,不想做冲锋陷阵的战士。闲来无事,在街头听人谈鬼,自得其乐,在窗下画蛇,玩古董,种胡麻。若问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请到寒舍一面品味苦茶,一面听我细说缘由。首联的出典是一个家族传说。据说在周作人出生的那天晚上,一个族叔外出,夜半回来,走近堂内的门时,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那里,而周作人恰在此时降生,所以周作人常说自己是“老人转世”,但不知怎地将“白胡老人”传说成“老和尚”了。

此时,林语堂正在上海筹办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看到周作人的自寿诗,大感兴趣,特邀文坛名家唱和。于是,在《人间世》创刊号上,紧接着《发刊词》之后就是周作人两首诗并影印件,刊发时,周作人为两首诗重拟了题目《偶作打油诗二首》。杂志还刊出周作人的大幅照片并注“京兆布衣知堂(周作人)先生近影”。

此前,刘半农在《论语》半月刊第三十七期上的《(自注自批)桐花芝豆堂诗集(四十二——四十五)》中也披露了周作人之《五十自寿诗》第一首(即赠赵巨渊者),并发表《新年自咏(次知堂老人韵,有序)》四首。

咬清声韵替分家,爆出为“袈”擦出“裟”。

算罢音程昏若豕,画成浪线曲如蛇。

常还不尽文章债,欲避无从事务麻。

最是安闲临睡顷,一支烟卷一杯茶。

吃肉无多亦恋家,至今不想着袈裟。

时嘲老旦四哥马,未饱名肴一套蛇。

猛忆结婚头戴顶,旋遭大故体披麻。

有时回到乡间去,白粥油条胜早茶。

只缘险韵押袈裟,乱说居家与出家。

薄技敢夸字胜狗,深谋难免足加蛇。

儿能口叫八爷令,妻有眉心一点麻。

书匠生涯喝白水,每年招考吃回茶。

落发何须更出家,浴衣也好当袈裟。

才低怕见一筐蟹,手笨难敲七寸蛇。

不敢冒充为普鲁,实缘初未习桑麻。

铁观音好无缘喝,且喝便宜龙井茶。

文坛名家群起而和,蔚然大观:《人间世》创刊号重新发表刘半农的和诗,算是引子,紧跟沈尹默、林语堂的和诗。《人间世》第二期发表蔡元培《和知堂老五十自寿韵》两首、沈兼士《和岂明打油诗写上一首聊塞语堂》,《人间世》第三期发表无能子(钱玄同)的《也是自嘲,也和知堂原韵》《再和知堂》及蔡元培《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寿韵》。没有公开发表而在朋友间传诵和诗的有胡适(《和苦茶先生打油诗》《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俞平伯(《和知堂〈五十自寿诗〉》)及徐耀辰、马幼渔等。

沈尹默诗兴最浓,和了七首,前两首题为《和岂明五十自寿打油诗韵》:

两重袍子当袈裟,五十平头算出家。

懒去降龙和伏虎,闲看绾蚓与纾蛇。

先生随喜栽桃李,博士偏劳拾芝麻。

等是闲言休更说,且来上寿一杯茶。

制礼周公本一家,重袍今合简称裟。

喜谈未必喜扪虱,好饮何曾好画蛇。

老去常常啖甘蔗,长生顿顿饭胡麻。

知堂究是难知者,苦雨无端又苦茶。

第三和第四首题《自咏和裟韵》《再和裟韵》:

论文不过半行家,若做和尚定着裟。

反正无从点林翰,端底何必揣沙麻。

图中老虎全成狗,壁上长弓尽变蛇。

睁眼何妨也瞎说,苦茶以上更无茶。

莫怪人家怪自家,乌纱羡了羡袈裟。

似曾相识拦门犬,无可奈何当地蛇。

鼻好厌闻名士臭,眼明喜见美人麻。

北来一事有胜理,享受知堂泡好茶。

第五至第七首题为《平浦车中无聊,再用裟韵,得三首》:

无从说起国和家,何以了之袈也裟。

三笑良缘溪畔虎,一生妙悟草间蛇。

唐诗端合称黄娟,宋纸无由写白麻。

好事之徒终好事,开门七件尚须茶。

牛有牢兮豕有家,一群和尚有袈裟。

剩居杜老东西屋,莫羡欧公大小蛇。

解道人生等蒲柳,休从世事论芝麻。

回黄转绿原无定,白水前身是酽茶。

学诗早岁诵千家,险韵居然敢押裟。

吟里耸肩嘲病鹤,阵中对手认长蛇。

知堂春意几枝豆(苦茶庵中有红豆数种),

半老风怀一点麻(半农和裟韵诗中有余妻一点麻之句)。

谑及诸公知罪过,甘心罚饮熟汤茶。

林语堂的和诗题为《和京兆布衣八道湾居士岂明老人五秩诗原韵》:

京兆绍兴同是家,布衣袖阔代袈裟。

祗恋什刹海中蟹,胡说八道湾里蛇。

织就语丝文似锦,吟成苦雨意如麻。

别来但喜君无恙,徒恨未能共话茶。

钱玄同的和诗题为《也是自嘲,也和知堂原韵》:

但乐无家不出家,不皈佛教没袈裟。

腐心桐选祛邪鬼,切齿纲伦斩毒蛇。

读史敢言无舜禹,谈音尚欲析遮麻。

寒宵凛冽怀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

又有一首《再和知堂》:

要是咱们都出家,穿袈是你我穿裟。

大嚼白菜盘中肉,饱吃洋葱鼎内蛇。

世说专谈陈酉靺,藤阴爱记烂芝麻。

羊羹蛋饼同消化,不怕失眠尽喝茶。

胡适发表两首和诗,一首是七言诗《和苦茶先生打油诗》:

先生在家〔像〕象出家,虽然弗着〔啥〕倽袈裟。

能从骨董寻人味,不惯拳头打死蛇。

吃肉应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种芝麻。

想来爱惜绍兴酒,邀客高斋吃苦茶。

一首是五言诗,名《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

老夫不出家,也不着袈裟。

人间专打鬼,臂上爱蟠蛇。

不敢充油默,都缘怕肉麻。

能干大碗酒,不品小钟茶。

平时与周作人交往不多,此时在上海的蔡元培得到林语堂的邀约,先后和诗三首。前两首是《和知堂老人五十自寿》:

何分袍子与袈裟,天下原来是一家。

不管乘轩缘好鹤,休因惹草却惊蛇。

扪心得失勤拈豆,入市婆娑懒绩麻(君自言到厂甸数次矣)。

园地仍归君自己,可能亲掇雨前茶(君曾著《自己的园地》)。

厂甸摊头卖饼家(君在厂甸购戴子高《论语注》),肯将儒服换袈裟。

赏音莫泥骊黄马,佐斗宁參内外蛇。

好祝南山寿维石,谁歌北虏乱如麻。

春秋自有太平世,且咬馍馍且品茶。

5月5日,蔡元培作《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寿韵》一首,发表于《人间世》第三期:

新年儿女便当家,不让沙弥袈了裟。

鬼脸遮颜徒吓狗,龙灯画足似添蛇。

六幺轮值思赢豆,数语蝉联号绩麻。

乐事追怀非苦语,容吾一样吃甜茶。

进入老年的蔡元培怀想天真烂漫的儿童时光,吟咏了故乡绍兴的四种习俗。原诗稿首联下注:“吾乡小孩子留发一圈而剃其中边者,谓之沙弥。《癸巳存稿》三‘精其神’一条引‘经了筵’‘阵了亡’等语,谓此自一种文理。”颔联下注:“吾乡小孩子选炒蚕豆六枚,于一面去壳少许,谓之黄,以完好一面谓之黑。二人以上抡掷之,黄多者赢。亦仍以豆为筹码。”颈联下注:“以成语首字与其他末字相同联句,如甲说:‘大学之道’,乙接说:‘道不远人’,丙接说:‘人之初’等,谓之绩麻。”尾联下注:“吾乡有‘吃甜茶讲苦话’语。”诗中记叙新年儿戏情形,写入许多乡俗,还细加注释。周作人后来回忆这次唱和过程,对蔡先生的支持深表感激,称赞前辈童心未泯,“于游戏之中自有谨厚之气”,“不可及也”。

周作人一直珍藏着蔡元培的和诗手稿。

沈兼士在《人间世》第二期上也发表了一首和诗,从专业角度对这次唱和使用的诗韵做了回应和解释:

错被人呼小学家,莫教俗字写袈裟。

有山姓氏讹成魏,无虫人称本是蛇。

端透而今虔知澈,鱼模自古属歌麻。

眼前一例君须记,荼苦由来即苦茶。

海上微闻有笑声

这些和诗发表,固然引发“雅致”“幽默”等赞叹,但也招来不少批评和嘲骂。廖沫沙以“埜容”的笔名在当年4月14日《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人间何世?》,挖苦说:“揭开封面,就是一幅十六寸放大肖像,我还以为是错买了一本摩登讣闻呢?细看下款,才知道这是所谓‘京兆布衣’知堂先生周作人近影,并非名公巨人的遗像。那后幅还有影印的遗墨一般的亲笔题诗……”他虽是左翼人士、新学信徒,但也用周作人原韵写诗一首,极尽嘲讽之能事:

先生何事爱僧家?把笔题诗韵押裟。

不赶热场孤似鹤,自甘凉血懒如蛇。

选将笑话供人笑,怕惹麻烦爱肉麻。

误尽苍生欲谁责?清谈娓娓一杯茶。

廖沫沙认为,《人间世》提倡小品文是在远离文坛斗争,远离现实,写这样的诗简直是“误尽苍生”的“亡国之音”。他引用鲁迅的意见批评道:“个人的玩物丧志,轻描淡写,这就是小品文。西方文学有闲的自由的个人主义,和东方文学筋疲骨软,毫无气力的骚人名士主义,合而为小品文,合而为语堂先生所提倡的小品文,所主编的《人间世》。”

这种严厉的指责引发了林语堂不满。4月16日,林语堂在《自由谈》上发表了《论以白眼看苍蝇之辈》:“盖埜容虽写来却是白话,其深恶小品文之方巾气与前反对白话维持道统之文无别。”“埜容君好谈的是世道,是人心,然世道人心若不从微处入手谈起,亦每每谈得昏头昏脑,不知所云。”

胡风等人也撰写文章声援廖沫沙,批评林语堂。1934年4月16、17日的《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胡风的《“过去的幽灵”》,向周作人发出谴责和质问:当年为诗的解放而斗争过的《小河》的作者,现在竟然在这里“谈狐说鬼”“对于小鬼也一视同仁”了!他断定这是因为周作人“内心的幽灵”复活了。

面对左翼文界的激烈批评,周作人对给予他的诗作和生活状态以同情理解的朋友表示感谢。据林语堂《周作人诗读法》披露,当年4月中下旬,周作人在给《人间世》寄稿时附了一通给林语堂的短简,说:“……得刘大杰先生来信,谓读拙诗不禁凄然泪下,此种看法,吾甚佩服。”林语堂在《周作人诗读法》中指出,周作人的诗“寄沉痛于幽闲,但世间俗人太多,外间颇有訾议。听之可也,惟自怪不应将此诗发表,放在伧夫竖子眼前耳”。

鲁迅在这场争论中没有公开发表文字,只在1934年4月30日给曹聚仁的信中简略谈了自己的看法:“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有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

5月6日在给杨霁云的信里又议论了几句,大意不变:“至于周作人之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过,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觉得讨厌了。”

鲁迅一直在关注这场“和诗”盛况——这确是中国现代文坛一大景观,新旧两派、左右两翼都大写“旧体诗”。鲁迅不能公开发言,一面是他的左翼阵营的同志,一面是他的弟弟。劫波未尽,手足情牵,大体上,鲁迅是理解和同情周作人的。

周作人一直在关注双方的争论,自然不知道鲁迅那些私下的议论。1936年6月,他发表《谈鬼论》(收入《瓜豆集》),透露出对鲁迅的怀疑:

三年前我偶然写了两首打油诗,有一联云:“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有些老实的朋友见之哗然,以为此刻现在不去奉令喝道,却来谈鬼的故事,岂非没落之尤乎?这话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是也不能算对。盖诗原非招供,而敝诗又是打油诗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单纯的头脑去求解释。所谓鬼者焉知不是鬼话,所谓蛇者或者乃是蛇足,都可以讲得过去,若一一如字直说,那么真是一天十二小时站在街头听《聊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坐在南窗下临《十七帖》,这种解释难免为姚首源所评为痴叔矣。

“奉令喝道”者是指左翼文士,当然包括鲁迅。周作人因为两首诗被“一班人从年头骂到年尾”,耿耿于怀。他可能怀疑胡风写那样的文章是受了鲁迅的指使,因为胡风与鲁迅的关系十分亲密。

鲁迅去世后,其私信中两段有关自寿诗的议论发表出来,周作人看了,在《〈桑下谈〉序》(收入《秉烛后谈》)中却并不表感激之意:“三年前戏作打油诗有云:‘且到寒斋吃苦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批评家哄哄地嚷了大半年,大家承认我是饮茶户,而苦茶是闲适的代表饮料。这其实也有我的错误,词意未免晦涩,有人说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亦無可言云云,鄙人不但活该,亦正是受惊若宠也。”也许在他看来,自己和朋友们的唱和是正常的文坛交往,即便不是什么雅事,却也不会俗到“以肉麻当有趣”。左翼批评家的苛刻之论,鲁迅虽然表示了不满,但力度不够,可能让周作人不满。鲁迅连跟许广平的通信《两地书》都出版了,怎么没有人说肉麻呢?周作人内心不平,所以有了对同情理解的话并不领情的态度。

1964年3月6日,周作人写下“八十自寿诗”:

可笑老翁垂八十,行为端的似童痴。

剧怜独脚思山父,幻作青毡羡野狸。

对话有时装鬼脸,谐谈犹喜撒胡荽。

低头只顾贪游戏,忘却斜阳上土堆。

周作人在诗后题识中又一次表达对当年嘲讽、谴责“五十自寿诗”者的不满:“前作所谓自寿诗,甚招来各方抨击,自讨苦吃,今已多吃了一万天的茶饭,经验较多,岂敢再蹈覆辙乎?偶因酒醉,胆大气粗,胡诌一首,但不发表好了,录示二三友人,聊作纪念。末联亦是实话,玩耍过日,不知老之已至,无暇汲汲顾影也。”

周氏兄弟的老友刘半农去世,鲁迅应邀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忆刘半农君》,怀念他们五四前后在《新青年》阵营中的交往和合作,并将刘半农与陈独秀、胡适等进行了对比,很看重他的清澈澄明: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

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鲁迅虽然对刘半农有很多赞词,也对两人以往的友情表达了怀念之情,但同时也明确说出对刘半农最近几年的一些行为的不满: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蜜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

鲁迅的纪念文章最后总结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鲁迅的评价大体上是褒多于贬。但,周作人的想法可能是:这个时候怎么能贬低呢?——死者为大。

鲁迅所说“做打油诗,弄烂古文”,指刘半农发表于《论语》《人间世》的《双凤凰专斋小品文》及《桐花芝豆堂诗集》的“悠闲”和“趣味”文字。周作人后来写《半农纪念》(《苦茶随笔》),借悼念刘半农的机会,对鲁迅的上述看法表达了不满:

还有一首打油诗,是拟近来很时髦的浏阳体的,结果自然是仍旧拟不像,其辞曰:

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闻有笑声。

空向刀山长作揖,阿旁牛首太狰狞。

半农从前写过一篇《作揖主义》,反招了许多人的咒骂。我看他实在并不想侵犯别人。但是人家总喜欢骂他,仿佛在他死后还有人骂。本来骂人没有什么要紧,何况又是死人,无论骂人或颂扬人,里边所表示出来的反正都是自己。我们为了交谊的关系,有时感到不平,实在是一种旧的惯性,倒还是看了自己反省要紧。譬如我现在来写纪念半农的文章,固然并不想骂他,就是空虚他说上好些好话,于半农了无损益,只是自己出乖露丑。所以我今日只能说这些闲话,说的还是自己,至多是与半农的关系罢了,至于目的虽然仍是纪念半农。半农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悼惜他的死。在有些不会赶时髦结识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丧失实在是最可悼惜的事。

所謂“死后还有人骂”,在周作人看来,鲁迅即是骂者之一。周作人晚年写《知堂回想录》时,抄录了《半农纪念》,但删去了上面这段文字,应该是担心读者看出“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闻有笑声”和“赶时髦结识新相好的人”是在影射鲁迅。

直到三十年后,周作人才在《知堂回想录》中对鲁迅的评论说了几句感念的话:“‘五十自寿诗’在《人间世》上发表之后,便招来许多批评攻击。林语堂赶紧写文章辩护,说什么寄沉痛于悠闲,这其实是没有什么可辩护的;本来是打油诗,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挨骂正是当然。批评最为适当的,乃是鲁迅的两封信……”还说:“对于我那不成东西的两首歪诗,他却能公平的予以独自的判断,特别是在我们‘失和’十年之后,批评态度还是一贯,鲁迅平日主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情面,所以他这种态度是十分难得也是很可敬佩的。”可是这时候,鲁迅墓木已拱。

周作人写“八十自寿诗”时仍住在那个三兄弟曾经聚居的四合院里。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院内除了周作人一家外,还有几十户人家杂居。鲁迅所栽的树还在,有的是参天蔽日了。有一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位编辑来访,离开的时候,周作人送到前院,指着一棵树说,这是家兄栽种的——真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周作人晚年生活在某些方面也享受了鲁迅的余荫。

相逢一笑泯恩仇?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在残酷的世界竞争中,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不但被西方列强侵凌,也被东邻日本挤压、逼迫和欺辱。

“九一八”事变后,鲁迅抨击当局的不抵抗政策,写下《“友邦惊诧”论》,对当局不自振作而看列强脸色、寄希望于国联的软骨头行为表现出极大愤慨,其中有一段议论颇为激越:“好个‘友邦人士’!日本帝国主义的兵队强占了辽吉,炮轰机关,他们不惊诧;阻断铁路,追炸客车,捕禁官吏,枪毙人民,他们不惊诧。中国国民党治下的连年内战,空前水灾,卖儿救穷,砍头示众,秘密杀戮,电刑逼供,他们也不惊诧。在学生的请愿中有一点纷扰,他们就惊诧了!”“好个国民党政府的‘友邦人士’!是些什么东西!”

政治形势、国际冲突对鲁迅生活产生了实际影响,上海随时可能发生大战。果然,1932年1月28日,在鲁迅居住日租界附近上演了一场大战,鲁迅的书桌竟被流弹打中,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1933年6月21日,鲁迅为日本人西村真琴在这场战争中的一段经历写下一首诗《题三义塔》,并简述了写作背景:

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一日鲁迅并记。

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之。

霆,熛。鸠即鸽子,日语称为堂鸠。大心,佛家语“大悲心”的略称,《大乘起信论》以“欲拔一切众生苦”之心为大悲心。瀛洲是传说中的东海神山,这里指日本。《史记·秦始皇本纪》:“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精禽即精卫,《山海经·北山经》:“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反,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劫波,梵文Kalpa的音译,略称为劫。古印度传说,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重新开始,称为一“劫”,后人借以指天灾人祸。

1932年,日本大阪每日新闻社医疗服务团团长、医学博士西村真琴来到上海,在上海的三义里拾到一只受伤的鸽子,并为之取名“三义鸽”,带回日本,同日本鸽子养在一起,希望孵出后代后作为中日友好的象征。

西村在三义里发现鸽子后,想通过内山完造将三义里鸽子的事告诉鲁迅,但因为战乱未成。此后,西村带着这只鸽子辗转于中国青岛、大连,朝鲜,最后回到大阪每日新闻社。在新闻社的信鸽群中,有一只鸽子和三义鸽特别亲密。西村把它们一起带回家抚养。遗憾的是,三义鸽在西村的家里被黄鼠狼咬死了。

三义鸽死后一年多,西村写信给鲁迅报告说,三义鸽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日本民众为这只鸽子埋骨建塔,祈愿日中两国和平相处,相互尊重,共同构筑美好未来。随信还附了一幅他自己画的鸽子和塔图,图的旁边配有小诗:“东西两国异,小鸽们亲亲密密,同在一窝里。”

1933年4月29日鲁迅的日记中记有“得西村真琴信并自绘鸠图一枚”。西村真琴来信中说明了给这只鸽子取名“三义”,意思是“义心、义民和义政”,并希望鲁迅有所题咏。

鲁迅写了这首七律。西村收到鲁迅的诗,于1933年7月16日写了一篇三千余字的文章《一笑泯恩仇——我和鲁迅》,和鲁迅的诗一并珍藏在一个桐木盒里。当年12月5日,西村真琴在日本中央公论社出版的《科学随想》一书收录了这篇文章。西村真琴的好友岛崎藤村在《日出》月刊上发表了《三义鸽记》,补叙相关史实。岛崎藤村的《三义鸽记》曾被选入日本中学国语教材。

鲁迅写下诗句“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时,一定也会想起自己的手足兄弟。他的心中当然有三弟,因为他们一起在上海经历战乱,但他心中可能更会想到二弟周作人。他们失去和睦整整十年了。直到鲁迅去世,兄弟两个都没有相逢与和解。劫波不尽,恩仇未泯。

周作人的自寿诗引发文坛名宿纷纷唱和,盛况空前,既显示其在文坛上的地位,也显示了旧体诗的生命力。抛开兄弟之间、文坛左右翼之间的恩怨,就诗与人生体验的契合而言,写了“自嘲诗”的鲁迅对二弟“自寿诗”的同情共鸣,自在情理之中。鲁迅的自嘲中有自解、有愁闷、有怨愤,而尾联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更有自傲。

猜你喜欢
知堂周作人鲁迅
乾荣子对周作人创作之影响考察
鲁迅,好可爱一爹
周作人之死
鲁迅《自嘲》句
中华老字号四知堂商标之争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周作人住在后面
周作人、鲁迅与李慈铭
品读四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