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街墓地M2 出土“覆面”器及相关问题

2023-03-21 00:51黄富成
大众考古 2023年11期
关键词:绿松石礼器扇贝

文 图/黄富成

书院街墓地M2 出土“黄金覆面”“青铜覆面”是商人贵族丧葬文化中的一种“覆面”礼器组合。在先商、早商墓葬中即出现“扇贝壳覆面”的现象,中商阶段出现青铜及黄金材质的“扇贝形覆面”,这种“扇贝覆面”一直延续到晚商墓葬中。“扇贝覆面”不仅是一种传承有序的丧葬文化,还是商人特有的族属文化符号。同时,金、铜“覆面”器开创了中国古代丧葬中“覆面”礼制的先声。

书院街墓地M2 出土金覆面

2 021 年6 月至2023 年2 月,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郑州东大街南、紫荆山路东、书院街北,郑州商都遗址内城东南配合基建考古中发现书院街商代贵族墓地,主墓M2是一座商代白家庄期高等级贵族墓。墓葬出土各类青铜器、玉器、金器、绿松石器及箭镞、贝币(饰)等随葬品总数达216 件,是郑州商都遗址目前发现陪葬品数量最多、种类最丰富、组合最完整、级别最高的贵族墓葬。其中出土的“金覆面”(编号M2:14)外形呈椭圆凸面状,一端轮廓近横长方形,长18.3 厘米,宽14.5 厘米,重43.52 克,含金量为84.36%,其形状类似扇贝壳。

2022 年9 月16 日,国家文物局“考古中国”新闻发布会正式公布了金覆面这一罕见的考古发现,即刻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热议,尤其对金覆面的名物、造型、性质、功用、来源乃至郑州商代王都兴衰演变等问题,众论纷纷,莫衷一是。有学者认为其可能是“头盔”“面具”“面罩”,也有观点认为其可能是掌握权力的巫师所用特殊“法器”,等等。内蒙古伊金霍洛旗朱开沟遗址二里岗上层文化墓葬M1083 出土的同类型铜器称为“铜鍪”,西安老牛坡Ⅲ区墓葬M41 出土的这种青铜器则称为“带柄圆泡”。可见,对于商墓中时有发现的这种器物,大家的认识并不一致。

金覆面的名物问题

覆面和面具都是覆盖在脸上的遮掩物,但二者不仅在五官结构与刻画形象上有差异,且在不同的考古环境中还有各自的语境和文化内涵,因而对其定名的不同也反映了它们在实际用途和精神价值观念方面的迥异。对于覆面和面具的名物、功能、性质与差异等,已有诸多学者进行过广泛论述,在此不再赘述。

从考古发现来看,覆面是中国自新石器时代流传下来的一种古老丧葬习俗,属于丧葬器的一种,是指人去世后覆盖于脸部的遮掩物。周人对丧葬覆面形式有明确规制,如《仪礼·士丧礼》云:“布巾,环幅,不凿。掩,练帛广终幅,长五尺,析其末。幎目,用缁,方尺二寸,赪里。着,组系。”郑玄注曰:“幎目,覆面者也。”幎目是覆面的一种形式,就是用一定规格的巾帛覆面并系结固定。周循殷制,殷商时期的覆面礼已是典章有规。面具则广泛见于墓葬、房址、祭祀坑、灰坑、灰沟等各类考古遗迹中,与原始宗教、占卜、图腾、战争、狩猎、巫术、生死、丧葬、婚嫁等活动相关,表达了人们内心深处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河北易县北福地遗址发现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单面陶刻人面具,长20.2 厘米,宽6.6—13.1 厘米,眼、眉、鼻、嘴比例恰当,形象生动,是目前国内有明确考古地层关系的最早陶面具。

书院街墓地M2 是城市拆迁废墟下的一座残墓,墓葬呈南北向,残存底部,北部残存朽化的胫骨多段,经鉴定葬有3 人,头部南向。金覆面位于墓室西侧,呈竖立状连同挤压的泥土紧贴着墓圹西壁,有施工破坏的豁口。由此可见其位置已经发生位移,出土时正位于墓主头部西侧。因其长、宽尺寸大小刚好能够覆盖一张成人的面部,故发掘时我们定名为“金覆面”。显微镜下观察金覆面为锤揲工艺形成,周缘向内曲勾用以勾扯物品固定。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金正耀教授团队在对M2 出土器物保护修复过程中,又复原一件铜覆面(编号M2:31)。这件铜覆面结构与金覆面类似,类扇贝壳状,中间鼓凸,长19.3 厘米,宽20.2 厘米,面积略大于金覆面,其圆端轮廓侧有两个铸造小圆孔,长方形轮廓内侧有一圆形铸造孔。这件铜覆面发掘时其位于墓葬西北角,墓室左侧葬人的脚部位置,凹面向上,内置一件铜斨。因其出土时残碎严重,无法辨认完整形状,因近圆形轮廓以“铜盘”名之。后来经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实验室检测分析,发现铜覆面为铜锡合金。

北福地遗址出土陶刻人面具

书院街墓地M2 出土铜覆面

铜覆面复原成功,补充印证了我们对金覆面名物、性质、功用等方面的认知。首先,金覆面有一定的厚度,轮廓坚挺,其圆端轮廓、长方形轮廓两侧没有发现孔洞,面积小于铜覆面,且与铜覆面分布在不同位置。可以确认金覆面不是覆盖在铜覆面之上,不是所谓金包铜的结构,这是两件各自独立的覆面器。第二,两件器物在形状、结构上高度类似,其性能属于丧葬覆面器。最后,金覆面、铜覆面同出一座墓中,形成特殊的高规格金、铜组对“覆面礼器”,覆面作为礼器出现显然是一种新的丧葬礼制文化。

商人“扇贝覆面”的文化现象

书院街墓地M2 出土金覆面铜覆面的形状、结构类似于扇贝壳,这种独特的“扇贝覆面”并非偶然出现,在先商、早商、中商乃至晚商的墓葬中均有发现。

河南登封南洼遗址二里头文化晚期墓葬2004M1 出土扇贝壳覆面直接覆盖在墓主面部,有放射肋23 条,长15.94 厘米,宽14.53 厘米。壳体上有5 个钻孔,上方3 个,下方2 个,钻孔可能分别位于墓主的眼部和嘴部。经鉴定,该扇贝为双壳纲牡蛎目扇贝科扇贝属。河北磁县南城遗址Ⅱ区先商墓葬M3 中亦发现了扇贝壳覆面,亦是直接覆盖在墓主面部之上,颈下贝饰散落。朱开沟遗址二里岗上层文化墓葬M1083 中出土的一件铜覆面(原报告称为“铜鍪”)放置在墓主头部左上方,两侧轮廓各有2 个圆形小孔,长18.2 厘米,宽18.2 厘米,其结构形制与书院街墓地M2 铜覆面完全一致,只是尺寸略小一点,亦能完全覆盖一个成人的面部。这种铜质扇贝覆面一直延续到晚商墓葬中,老牛坡第Ⅲ区墓葬M41(殷墟四期)长5.1 米,宽3.48 米,随葬品丰富,是当时发掘批次墓葬中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一座。除了随葬有青铜面具外,还随葬有一对铜覆面(原报告称为“带柄圆泡”),一整一残,形制、大小完全相同,圆端轮廓及长方形轮廓一侧有圆形小孔,以便穿系固定。素面,直径13.4 厘米。

由此可见,商系墓葬中“扇贝覆面”绝非个例,亦非局限于某时某地,而是商人活动区域内常见的一种丧葬文化。商人尚贝的传统由来已久,先秦文献《尚书·盘庚》载有“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说的是盘庚谴责作乱者以贝玉财富收买人心。甲骨文、金文中记商王“易(赐)贝”“赏贝”“取贝”之事者甚多,充分说明“贝”在商王朝具有特殊的价值和用途。国家博物馆藏作册般甗铭文有“王宜人方……王赏作册般贝,用作父己尊”,记载商王征伐人方,作册般因功绩得商王赏贝,为祭祀父己而作器。甲骨文及金文记载商代大贵族“赏贝”的现象不仅是一种风物习俗,更是一种特有的族属文化符号。考古发现证明,“贝”作为一种财富或礼器在墓葬或祭祀等遗存中多表现为贝币、镶嵌贝、贝串饰、含贝、贝覆面等。商人的“尚贝”习俗逐渐形成一种族属文化乃至演变为礼制规范在考古发现中有迹可循。特别是口含贝的习俗首先流行于商地,殷周以降更是广为承袭流延。

“作册般甗”铭文拓片

图① 南洼遗址2004M1 出土“扇贝覆面”

图② 南洼遗址2004M1 出土“扇贝覆面”

图③ 南城遗址先商墓葬M3 出土“扇贝覆面”(石一磊 供图)

图⑤ 老牛坡遗址M41:48 铜覆面

书院街M2 出土金覆面、铜覆面为什么要做成扇贝壳状,这或许涉及一个族属深入骨髓的文化基因符号问题。无论是南洼遗址、南城遗址出土的扇贝覆面,还是朱开沟、老牛坡等遗址出土的铜覆面及书院街墓地出土的金覆面、铜覆面,它们虽然材质不同,但均以扇贝壳为形,大小尺寸接近,都能够覆盖一个成人的面部,在丧葬文化中它们的性质、功能与作用是一致的。南洼遗址的扇贝壳虽未鉴定扇贝种属,但根据南洼遗址、南城遗址扇贝覆面大小、形状结构来看,其应当属于海水扇贝。目前世界各地出产的各类扇贝有400 余种,其中海湾扇贝、虾夷扇贝及栉孔扇贝这三大品种主要分布于美国大西洋沿岸、西太平洋日本海沿岸及我国渤海、黄海北部沿海等地。以此推测,南洼遗址、南城遗址出土扇贝覆面可能来自黄海或渤海。这就与商人的迁徙流动、交通交易等活动密切相关。南城遗址下七垣文化M3 出土海贝与山东长清仙人台岳石文化7 号墓出土海贝,显示出它们环渤海区域文化方面的共同特点。由此可见,书院街墓地出土扇贝造型的金覆面、铜覆面与海贝、海产品、沿海区域文化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线索,或许为商族起源与迁徙的诸多问题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朱彦民先生在《商族的起源、迁徙与发展》一书中回顾了商族起源的西方说、东方说、北方说、晋南说、中原说、夏商周三族同源说、江浙说等论点,经过辨析,作者“推测商族当起源于河北东北部的京津地区、燕山以南的渤海湾一带”。商墓扇贝覆面及书院街墓地金覆面、铜覆面等文化现象或可为商族起源的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文化与实物线索。

金覆面、铜覆面的礼器功用

书院街墓地M2 没有出土陶器,其随葬品青铜器、玉器、金器均是以分类成组礼器出现,有青铜酒礼器、青铜兵礼器、玉礼器、金礼器等,是高等级贵族等级秩序下的文化伦理表达。金覆面、铜覆面作为组对丧葬礼器在考古中是第一次发现,这是一种新的礼制文化现象,可以说覆面礼器的出现开创了中国古代丧葬文化的新气象。在与商代白家庄期大致同时代的湖北盘龙城七期杨家湾M13 范围内,早期采集到一件青铜面具,修复后宽19.2 厘米,高14 厘米,其“臣”字目、饕餮纹等纹饰结构特征具有典型的二里岗文化风格。这是发现商代青铜面具较早的一例,这件青铜面具在丧葬文化的功用上应该不是一件覆面器。近期,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李存信研究员团队对书院街M2 出土黄金绿松石器饰土样残块进行了细致的清理与检测,结果表明,这件器饰残片以黄金片条勾勒兽角、“臣”字目、鼻、嘴等轮廓,间以规律排列的绿松石小碎片填之,我们认为其造型结构虽然与盘龙城M13出土青铜面具具有一定近似性,但总体而言,这件黄金绿松石器饰无论在器形还是在金属、绿松石的镶嵌工艺上,都更接近于二里头出土的众多青铜绿松石牌饰,故谓之“黄金绿松石牌形饰”。由此,M2 出土的金覆面与黄金绿松石牌形饰,二者虽然在贵族阶层丧葬文化的性质与功能上可能各有不同,但毫无疑问,它们都是规格极高的黄金礼器。金、铜“覆面器”及黄金绿松石“牌形饰”在同一座墓葬中出土,丰富了我们对商代黄金礼器及礼器组合的认知。

夏商时期,中原地区丧葬用黄金并不常见,多用青铜器、玉器,金饰作为奢侈的点缀品,没有形成归类成组的礼器组合。书院街墓地M2 出土金覆面、金泡、金箔、黄金绿松石牌形饰等各类金器,器形丰富多样,集中出现在一座墓葬中,特别是“金覆面”与“黄金绿松石牌形饰”这些礼器的本土化造型,凸显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文化传承、交流与融合。书院街M2 的考古发现大大改变了夏商及其之前中国境内黄金量少且多以简单小型饰品存在的印象,其中涉及黄金文化在中国境内的传播、传承、交流互鉴,以及金玉文化的形成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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