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芳侵古道

2023-03-26 03:15杨机臣
美文 2023年5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妹妹是山大(威海)教古代汉语的退休教师。她看了我最新创作的小中篇《远方侵古道》后,深夜里发来一则微信,晨起打开手机,赫然入目。

“读了两遍《远芳侵古道》,心动于如此这般地把历史与现实无缝对接。体味一番,就想起了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一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考察‘戍边’的古老话题,始于商周朝,《诗经·采薇》等作品的同类题材常见,但罕见从母亲的角度写出彩的。此文选题新颖深刻,戍边母亲们维护国家民族安危的举措与精神,境界同‘野火烧不尽’一样,是世代传承的。白居易该成名作的寓意,当时便受到名诗人顾况赏识赞可举荐。所以,我觉得可借用一下,加深作品的主题。粗浅想法,仅供参考。”

妹妹的一则微信,打破了我过去的认知。传统的戍边文化源远流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延续至今,靠的就是一种不屈的精神。

于是,我接受妹妹的建议,以此深化主题,并把她的微信前置于开篇,是为前言。

夜航探母

一年前的初夏,6月一个金色的黄昏。青岛流亭机场,一架银机呼啸跃起,冲向天空,迎着金色阳光的余晖,瞄准大西北方向飞驰……开启了一次我考问人生、跨越时空的虔诚之旅。

飞机爬上了高空,嗡嗡前飞。头顶的凉气微微吹拂,身边的同事,肩披薄毯微闭眼晴,是为应对夜航远飞的惯性动作。由于爱好摄影,对光线很敏感,我静靠于临窗的座位上,透过窗外的机翼,看着遥远的天边。被金色余晖染成金色的紫色的淡红色的云彩,造型各异,变化无常……

陶醉和灵感容易催化心底深处的东西。

突然,透过彩云的缝隙,我惊奇地看到,从黄海之滨到三湘大地,从鲁西平原到江南水乡,乡间土路、山区原野、水岸码头、铁道线上,一队队胸佩红花高举红旗的女战士,搭渔船、坐马车、乘汽车、挤火车、沿着我乘坐飞机的方向,万众一心,兵锋西指,朝着大西北的进军目标,走去……走去……

面对眼下模糊的画面,我急忙掏出临行前公司为我配置的最新“武器”——红外线相机,打开镜头在视野之内扫视不停。当镜头转到胶东半岛东部昆嵛县山马区的中床村时,一个动人的场景让我情不自禁地固定了画面:百户人家的中床村,后倚二龙山,前临北床河。这天,村里煞是热闹,村里的老少爷们敲锣打鼓,欢送16岁的刘友兰(岚)参军赴疆戍边。只见母亲在佩戴红花的闺女身后追赶,边追边喊她的乳名:“幂呀!我的闺女,你还是个孩子,远行天边,娘我实在不放心啊!”

飞机嗡嗡飞,冷气微微吹。我一个冷战惊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想起方才的画面,本能地拿起随身的背包,掏出装着的此行日程和拜访的三个威海戍边母亲之一的刘友岚文字简介。日程显示:6月1日(星期二),新疆時间00:10,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接机入住徕远宾馆;6月2日(星期三)上午,乘车前往石河子市(路程约1小时40分钟),参观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军垦博物馆、周恩来纪念馆后,拜访两户乳山籍戍边母亲唐克勤和勇淑范;6月3日(星期四)上午,乘车前往五家渠市,参观103团知青馆后拜访文登籍戍边母亲刘友岚。

资料显示:刘友岚,女,汉族,1936年出生,现年85岁,山东威海文登人,1952年当兵进疆后在农四师医院工作,1986年入党,1987年退休,因与六师离休老干部李忠扬(已去世)再婚来到兵团干休所。自己未曾生育,丈夫有4个子女,均不在五家渠市居住,逢年过节来看望老人。她自己雇了保姆照顾起居,现住在滨河大院安度晚年。

经过5小时的高空飞行,于当地午夜航班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走出机场,与机场名称相称的、令人感受强烈的浓重的屯垦文化扑面袭来。据考,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政府安置移民在此屯田,屯田者因陋就简搭盖地窝子居住,部分居民为行旅客商设立吃喝店。从此,人们就把这里叫地窝堡,以至作为一种屯垦文化现象,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几十万屯垦大军集结新疆,大量地窝堡应运而生,成为新中国屯垦史上的重要文化现象。地窝堡机场,位于乌鲁木齐市西北郊,距离市区16.8公里,与昆明长水国际机场并列为中国两大国家门户枢纽机场。

从迪化到乌市,古今屯垦名城战略地位之显赫,可见一斑。

拜访按日程进行。在完成了前面两户戍边母亲的拜访后,6月3日近午时,我们走进了刘友岚老人的家门。一进门,宽敞明亮的会客厅摆满了时令水果,可以想象,在新疆自己的家里,接待数千里之外的家乡人,心情该是如何激动。此时此刻,她那布满沧桑的脸,很难压抑那份思念故乡和亲人的情感,那种亢奋和喜悦无以言表。我能觉出来,面前的老人与前面两户比较,似乎有种不可名状的情绪难以掩饰。像今天的场面,前两户人家有老伴或孩子在现场陪伴,发自心底的那种喜悦恰到好处。后来每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这种情绪难以言表。

那天,拜访结束时,最后握手言别的领导及陪同的工作人员离开后,我站在那里观察老人的表情。她拄着拐杖,站在沙发和茶几中间一动不动,脸上略带微笑,静静地目送客人离开,却对一旁站立的我视而不见。于是,我仿佛看见她那敏锐的目光掠向了东南方向,扫视着一个古老的村庄,那就是老人心中永远牵挂的故土——文登县北郊的中床村……最终我按下了快门。本来,这张照片收进了我编辑的《威海戍边母亲》的图片报告里,但最终还是不忍心地把它撤了下来……

冒险远征

1952年6月,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教室里,正读4年级的刘友兰,听同学说了一句话:“文登县城设了一个新兵站,正招收去新疆的女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又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新兵站刚开门,就走进来一个小女孩。“小同学你找谁?”“我来报名!”“啊!你还是个孩子呀!”

“我不是孩子,都18岁啦!”你来我往,双方拉起锯来。人家说她长得太小了,她回应说,俺妈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房没地,吃不饱穿不暖,所以身子骨长得小,到部队吃得好,很快就长高了。我家里两个叔叔当兵时都很矮,在部队都长成大个了!一番话,把招兵站的人都说乐了!经她一番软缠硬磨,人家只好给她报上了名。第二天村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在村口向一个小男孩打听刘友兰的家在哪里。这个孩子叫新华,是刘友兰小时上山下泊放牛的小伙伴,他当场把陌生人领到了幂姐的家。新华压根猜不到,这次房后树荫下的谈话,成为他与幂姐离别的动因,十几天后幂姐乘坐大马车,村里敲锣打鼓把她送走了……

70年后6月的一天,当我走进中床村采访时,房前房后为邻的新华老人,虽已年近80岁,但,他对幂姐的情况记忆犹新,提供了大量一手材料,并心甘情愿为我深入采访提线索、做向导。

还是16岁孩子的刘友兰,冲破重重阻力,包括母亲的反对,远赴新疆,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由其背后深厚的社会背景所致。1936年,刘友兰生在文登县一个叫黄庄的偏僻小山村,取乳名叫刘幂。父亲刘孝成,母亲陈宗佩,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靠长年外出扛活养家糊口。穷人的孩子早成熟。刘友兰自幼聪颖、勤快,跟随父母上山下泊,磨砺出一副好身板和顽强性格。在她4岁那年,为了孩子的前程,一家人搬出小山村,来到县城北郊中床村一带扛活,过着房无间地无垅的漂泊生活。共产党是劳苦大众的救星。1947年开展的“耕者有其田”土地改革,使她一家人重获新生。不仅分了田分了房,刘友兰也上了学。从地狱到天堂的新生活,在刘友兰幼小的心灵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也使她萌发出立志报国的根芽。一旦有机会,参军赴疆保家卫国的强烈欲望,是任何力量也抵挡不住的。于是,把青春献给部队,献给边疆,献给屯垦固边的壮丽事业,是刘友兰的人生追求和选择!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当一群热血青年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道路后,无尽的艰难和凶险在等待着他们,有人妥协了,有人退缩了,而刘友兰自打到县城报名后,就从来没有动摇过!这就是她的可贵之处。

1952年6月20日,刘友兰诀别亲人,告别故土,踏上西进征程。这一别,山水遥指,青丝白发;这一别,亲人分离,阴阳两隔。这一天,自古一家人的昆嵛县、文登县集结了300多名女战士,部队建制为三中队,任命25岁的范振荣为队长带队出發。一早乘马车到石岛港集结,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甚为壮观。踏上西征路的胶东革命老区的姑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路歌声嘹亮、欢声笑语。傍晚时分抵达石岛港,接着,登船连夜启程,航船劈波斩浪,驶向青岛。接下来,乘火车几昼夜,轰鸣不停,向西向西,经济南直抵西安。

古都西安,是联结西北和内地的纽带。经此入疆分为南路和北路。南路途经路线地形复杂,道路崎曲,不少地区匪患猖獗,是这次入疆到达伊犁的必经路线。面对艰险,这支英雄的胶东女战士队没有退缩,稍作休整,即转乘军用敞篷车,武装保卫前进。车队严格遵守纪律,按命令路线前进:途经张掖—酒泉—嘉峪关—迪华(乌鲁木齐)—昌吉—塔城—克拉玛依—博尔塔拉,最终抵达伊犁边境驻地。为了安全,车上配有战士,架起机关枪,随时准备投入战斗。途中虽无战事,却偶有险情。当车队行过兰州之后,进入戈壁无人区,夜里一片寂静与黑暗。每车30多人,很挤,大家只能蜷腿坐在备用的物资上面,时间久了,腿又胀又麻,有人就把双腿搭拉在车帮上,以缓解身体的疲惫。突然,路边的草丛中窜出两个黑影来拖女战士的腿,危急时刻,大家奋力保护,残匪流寇被架机枪的战士当场击毙。不少女战士吓得痛哭流涕,甚至有人后悔了。这时,刘友兰站出来说话,做大家的工作,使大家紧张的情绪得以缓解和平静。从此,车队昼歇夜行,车距保持3米,车灯打开,以防范和应对突发事件。

跋山涉水,一个多月。从黄海前哨,到大西北国防边境,在“八一”建军节前夕,这支英雄的胶东女兵队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伊犁中苏边界防区。

国家战略

赴疆第二天的下午,在威海市女兵屯垦戍边座谈会上,围绕威海戍边母亲这个话题,各代表发言之后,建设兵团搞史志研究的一位叫李梓的学者开始发言。他的发言直奔主题,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些一般场合不易获取的,且对屯垦文化和历史具有学术性研究价值的内容。

他的语气平和,语不惊人,像是拉家常那样。开始并没引起我的注意,只是听听而已,下意识地收起了笔,合上了记录本。但,突然发觉不妙,平和语气说出的内容满是干货,我赶紧一面侧耳恭听,一面打开笔记本记个不停。归纳起来,有如下几方面的意思:一是山东女兵开始没有军籍,只有军服;二是起初女兵思想不稳,包括转业女兵思想也有波动;三是山东女兵与湖南女兵相比,湖南女兵的文化程度高一些,大部分人找了干部结婚,山东女兵择偶没有文化限制,到后来结过婚的、带孩子的也行;四是再后来没有扩招女兵,男的回自己老家娶亲,回来给配偶安排工作;五是20世纪60到70年代,一个连队一年有新生儿100至200名;六是最终山东女兵和湖南女兵把20万屯垦大军稳定下来了。最后的结论是,这场军屯民屯的婚姻,本质上是一场稳疆固边的壮举,远超一般婚姻的意义。

继而,他把话题引入历史。谈到古时“昭君出塞”,宫女为了皇家利益远嫁匈奴,是典型的政治联姻;清末的国家执掌者腐败无能,左宗棠挥师收复了新疆,不留战俘,降了也杀,结果军屯安抚等国家战略不配套,导致清末疆域混乱,最终害苦了老百姓。

点到为止,没有展开,讲完会也完了,我却深陷于他讲的内容不能自拔。

安家立业,亘古不变。70年前,王震雄师横扫残敌,兵锋西指,新疆国民党军政举义,全境解放。茫茫戈壁,20万铁血壮士,唯缺女眷,欲图基业长青,先从平衡男女人口开始。一经国家发话,山东、湖南、江苏等地纷纷行动,发动女青年应征入伍,赴疆戍边。1952年~1954年,仅威海区划内的文登、荣成、乳山就有2000多名女青年赴疆屯垦戍边。当年,扼腕远嫁的亲人,其境界远超古人,国家战略令古人不可比拟。

回来后第一件事,趁激情未减时,用心把手中珍贵的图片和资料编辑成册,作为历史档案备存下来,并赠送课题组成员人手一册,目的在于昭告后人:新疆这扇国家安全大门绝不能出问题!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千万别忘了当年远嫁的亲人,今天的远方母亲!

新疆古称“西域”,屯垦文化历史悠久。汉代防匈奴,唐代抵突厥,清代除寇患,新中国稳边疆。源远流长的西域屯垦史由民族之争到外患之战,事关国家安全、民族安危,绝非危言耸听。当年,左宗棠率8万湘军大破阿古柏外寇,留下了千里“左公柳”至今荫及子孙;近代,王震统兵10万解放新疆、扎根新疆、建设新疆,创造千古戍边佳话。为大中华留下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生产的粮食、棉花和哈密瓜、葡萄干、牛羊肉……子孙后代和全国人民享用不尽,并出口到国外。为证视听,披露新疆军垦博物馆展板和有关资料显示的两组数据。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现有14个师,11个兵团管理的自治区直辖县级市,56个建制镇,179个团场,分布在新疆14个地(州、市)境内,辖区面积约7万平方千米。

“截至目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下辖14个师100多个团2200多个连300多万人。”

即使青史有名的左宗棠,当年屯垦总人力不过区区10余万之众。

丰功伟业,震憾人心;戍边母亲,功莫大焉。赴疆一周年之际,我急忙翻出去年赴疆3天现场摄影、展板拍照和家庭相册翻拍的上百幅照片,以国家战略做主线编辑并配文,发了5期“图片记忆:‘威海戍边母亲’”的朋友圈,引起国内和香港友人的关注,特别是云南丽江泸沽湖畔摩梭族人阿夏丽女士的关注,出乎我的预料。

继而,在编辑图片档案和创作朋友圈的启迪下,又萌生出采写刘友岚等老人的中篇纪实的想法,并将去年拜访的两位乳山母亲朋友圈配图文字披露如下,以示敬意。

唐克勤(1934 —),中共党员,乳山南唐家村,1954年3月响应党的号召,赴疆加入建设兵团军垦大军。初期,在兵团七师二十一团六连生产第一线。1976年入党,先后荣获过团级三等功,师级“三八”红旗手、优秀共产党员和先进生产者荣誉称号。长期坚持“安下心、扎下根、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做到“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1986年10月退休后,随子女定居素有“军垦第一犁”之称的石河子市安享晚年。

勇淑范(1945.9 —),山东威海乳山人,中共党员,主治医师,退休后随子女定居石河子市。援疆虽比前两位妈妈晚了些,条件好一些,但作为专业医务工作者,她把青春热血无私奉献给戍守边疆的壮丽事业,不愧为走出黄海之滨、齐鲁大地的英雄母亲。千百年來,为了疆域安全,不乏女英雄前赴后继、代代传承。其中,勇妈妈以其优异业绩,在中华屯垦史上打下了一枚当代巾帼白衣天使的厚重印记!

黄岚与友岚

胶东自古八百里,属典型沿海气候,丘陵地貌,具有鲜明特色的生态文明和地理文化。

山岚多生长一种叫柞木墩子的灌木,俗称“桲罗墩子”。远看,层层叠叠蜿蜒起伏,被当地人称为“柞木岚子”。深秋来临,视野之内,阳光照耀下,广袤的柞岚一片金黄,于是就有了黄岚说法,以至成为地名标志。到了明代,国家在此设卫屯兵有了威海卫,随民屯移民的增加,先后有了东黄岚、中黄岚、西黄岚和黄岚南庄等一批带岚字的村庄。新中国成立之初,这里曾设立过区或乡的行政区划,1958年正式命名为黄岚人民公社。此时,当年一身稚气的刘友兰,已成长为一名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白衣战士,她在与亲人通信时,得知家乡命名黄岚公社的消息,随即把名字改为刘友岚,意在怀念故土,留住乡愁。

遥遥黄海之滨,茫茫戈壁长滩,黄岚在这头,友岚在那头。

当我决定重点采访写作刘友岚老人时,手里唯一的资料,是我编辑的《威海戍边母亲》这份图片报告,里面有关于老人200字左右的简介。顺着这条线索,我终于找到了她的故乡——黄岚街道中床村,并继续追踪跟进,找到老人的出生地,即黄岚街道辖区的黄庄村。

即将跨进6月门槛的那一天,我临时动议,找朋友联系,急三火四地赶到了黄岚街道中床村。一位叫新华的老人,虽年近80,当说起他的幂姐时就来了精神头儿!述说条理清楚,头头是道,很快揭开了我心中的雾团:一个时代和一个人物的轮廓清晰展现,走进幂姐那个时代的曙光就在眼前……为此,我找到了采访的突破口,这是我原来没想到的。

1936年。

国破家碎在即,一片阴云笼罩。古称“泷河”的高格河流域西侧,偏僻的山岚之阳,静卧着的小山村叫黄庄。突然,一声女婴长啼,划破小村寂静,家徒四壁的刘孝成家有喜了。虽然当爹了,他却连自己的“窝”也没有,与父母和下边几个兄弟挤着三间草屋度日,靠打工扛货帮老人养家糊口。家贫如洗的他,不知何故,却给女儿取了个在今天也很雅的名字“幂”。后来,在日本铁蹄践踏下,家里日子实在难以支撑,合伙的日子不得不分开。分家时,刘幂爹妈每人分得了一双筷子一个碗,开始过流浪打工的生活。

4岁那年,刘幂一家沿河床溯流而上,来到了“泷”北三床,即临河北床而居的西床、中床、东床三村。这儿地势平坦,莽莽黄色山岚缠绕,前临泷河,后倚二龙山,村里人说此处是风水宝地。为了孩子前程,刘幂爹妈当场拍板不走了,在西床富人家打工栖身。或许是“龙”带来的好运,1945年日军投降,威海解放了,刘幂一家时来运转。赶上“土改”,在中床村分地分房供孩子上学。

快乐时光,瞬间飞逝。正是在这段日子里,幂姐与房前屋后的小兄弟新华结下了孩童友谊。姐姐读书聪明,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上山下泊干活,河里抓鱼摸虾,河床放牛割草,走哪儿都领着她的新华弟,新华弟成为姐姐标配的“跟屁虫”。这种姐弟之谊,两人至今珍惜难忘。听说幂姐要走了,6岁的新华特别懂事。文登兵站工作人员来姐姐家做最终甄别时,在房后的树荫下谈了好长时间。幂姐母亲舍不得女儿走这么远,躲在后窗竖耳听了半天,新华弟陪老人又听又观察,真心实意为老人助阵当参谋。姐姐走的那天,姐姐母亲含泪送多远,新华跟在后面就等多久。老人抹泪,他也抹泪。后来,新华上学识字了,姐姐每次来信他就自告奋勇读信,尽管读得半截子苟离①。但当我采访时,他的介绍却令我刮目相看,能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情况符合逻辑,语言富有张力。

由此,我更加坚定了克服困难采写下去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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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苟离:方言,指说话不成句。这里指读不成句,别人难理解。

黄庄寻根

6月1日,去年这天是夜航飞疆的日子。

今年的这天,我专程来到中床村,接上新华大哥做陪同,一个时辰,来到了翠岚掩映静卧坡阳的黄庄村。远望,村前村后的坡上,水果飘香,园子里有成片的果树,上面彩色的包装袋挂满枝头,一串串,一枝枝,一片丰收景象。一条主街,由进村的土路贯通南北,一眼能望到头。街的两旁,排列着不同年代风格的红瓦房,多数是由原来草房换了顶的。没有整齐划一强调一律的痕迹,各自保留各家的风格。不少院落自己捡石头,只把两面垛一垛,遮挡遮挡,前面临街这一面挡也不挡,全敞着。村中有条半截街,生长着一棵百年老银杏,深受村人的敬畏。路边房头的荫凉底下,三五乘凉的中老年女人,露出稀奇的目光,审视着走过来的外人。

穿过三五条街,来到最前排临街的房子。一道散石院墙,连着前后两排红顶瓦房,原本为一家人住的二进院,院里的老柿树遮了半个院落。刘友岚老人三叔曾经住过的屋子,象征着老家的祖居,请来几家的亲人,通过现场采访,传递远方亲人的思乡之愁。

乡愁是一座老屋、老山头,乡愁是家乡亲人和老邻居。眼前的老院、墙老山头,让我心底油然而生一缕乡愁。以此为背景,我分别为老人的亲属和邻居合影,留下一份穿越时空的期待。

接下来,我当场拨通了老人的电话,并按下免提和录音键。这时,现场气氛马上变了,一场电话会议或说是现场直播即将开始。拨电话的铃声刚响,对方就接通了。因一天前,我在家里和老人通过电话,说了一个小时,所以,这次说了几句,老人就好意提醒我这是长途电话。当她听说我在她的出生地,黄庄的老祖居,和她的亲人、老邻居在一起,并且用免提直播来共享乡音乡情时,老人的反应异常兴奋。她拔高声调喊道:“大家都好吗!”“都好啊,幂姐!”接着,她熟悉的亲人、新华老弟、老邻居、老党员,纷纷与她隔空喊话。这些人,有不少每次回来时都见过面,突然又听到了久违的声音,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可想而知。乡音袅袅,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我在一旁感受着这一切,眼圈开始泛红。

隔空通话只是前奏。我重点想搞清楚,70多年里,老人到底回来过几次,每次由谁陪着。当我提起这个话题时,她略微迟顿,接着,详细地回答我。我问她说,事先并没有准备,老人即席回答,偶尔稍有停顿。所有在场的人都对老人的惊人记忆力赞叹不已。

1961年,她自己第一次回家。三年困难时期时,日子极度艰难,吃不饱饭,两个弟弟瘦得眼圈发黑。为缓解父母压力,她卖了自己的小罗马手表,领走两个弟弟。1973年领着下乡的小儿子李健回来的,现在儿子在伊宁市工作。1979年第三次;1984年和老伴一起回来。我急忙问清了她老伴的情况:李忠扬,战斗英雄,河北衡水饶阳县人,1939年参军入党,作战勇敢,屡立战功,跟随王震在三五九旅,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入疆后任兵团农四师团长。退休后,经批准按师级待遇,夫妇进了兵团干休所。1997年第五次回家。

每次回乡,都回黄庄村,回中床村,看望亲人和乡亲。

采访进入尾声,老人再次亢奋。话筒里,传来类似一场成功大会的结束语:“代问亲人和乡亲们好!”“幂姐好!”回答异口同声!此时,我就像一个现场主持人,时间一到,戛然而止,即刻结束一场意犹未尽的电视节目。

鸿雁传书

经过发酵,黄庄隔空喊话的消息不胫而走。一瞬间,从边疆的五家渠市、伊宁市,到黄海之滨的黄岚中床村和黄庄村,戍边母亲故土之恋的故事被传为佳话。突然,这天我接到一个来自伊犁的电话,说是刘友岚老人的大弟刘军云云。一番通话之后,他通过刚刚建立的微信,发来一篇他受当地媒体之约,写他大姐的一篇回忆文章。读后,深深折服。本来要收官的写作,又加了一节。将其文字压缩后引用如下,以飨读者,是为敬意。

“1949年11月,我出生在山东昆嵛县郊北的中床村。1961年春天,12岁的我和6岁的弟弟友明,在大姐的照顾下,几经辗转来到了新疆伊犁,开始了我第二故乡的生活。后来才知道,姐姐回家前,因重病切除了一个肾,农四师医院的院长说她活不过3年,所以她第一次回老家,是准备告别亲人和故乡的。从此,我立志长大后好好照顾姐姐。初来时,我俩在四师子女学校小学住校,我读书弟弟上保育班,星期天回姐姐家,她像母亲一样给我俩洗澡,买学习用具。

“1964年,农四师医院大批医护人员分到各团场,我姐被分到一个叫高尔基农场的团场,即现在的四师七十三团。姐姐在卫生队当医生,我和弟弟在团子女学校上学。这里风沙大,环境恶劣。听老军垦说,这里是四师最穷的地方,兔子不拉屎。走过半个多世纪,现在已变成伊犁农四师的第一名。2019年7月,七十三团搞上山下乡50周年大庆。主持人走下台,把话筒递给我。我说,当年从老军垦人手里,我们接过两样宝贝——钢枪和锄头,在一代又一代军垦人的努力下,边疆安稳,人们生活蒸蒸日上,团场旧貌变新颜。就是这简单几句话,全场掌声不断。我到五家渠告诉姐姐,她高兴了半天,说我已不是当年的刘军了!

“后来,没到中学毕业,‘文化大革命’来了。学校不上课,我们戴上紅卫兵袖章,整天到各单位去搞串联,写大字报,批判走资派。姐姐的卫生队,也分好几派,有些医护人员去搞‘斗批改’,不好好上班,但姐姐从不参加那些活动,手里有忙不完的活。给群众看病,洗注射器、洗针头,有时间我也帮着洗。满满一高压锅,搬火炉上蒸煮消毒。我对姐姐说,人家都说,你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姐姐说,都不好好上班,谁给百姓看病,毛主席说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不成了空话。随他们说啥,我就是要坚守岗位,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责任。姐姐白天忙,晚上总是叫上我给她作伴,去别人家看病。晚上,有人偷偷找我姐去家给看病,大人看了,小孩有病也给看。我说这些人都是走资派,我姐悄悄对我说,你不懂,这些人我都知道,他们都是跟着王震将军,打了半辈子仗,一路走到新疆,又拿枪、又拿镐,开荒种地保边疆,他们都是好人呀。就是这样,一大批干部,都得到我大姐的医治保护。我们团子女学校的金俊明指导员,因受批判被关起来,他的儿子金星得了重病,我姐知道后,晚上偷偷去给金星看病,使其由危转安。后来,这孩子考上大学,留北京工作,他给我姐打电话,说刘阿姨你是个好人,我的命是你救下来的。有一次晚上我姐去‘当权派’家看病,被一个造反兵团司令看到了,说这是反革命家你来干啥!我姐说他家小孩病了,这个司令说,你老实在家待着,但我姐总是想法去治病救人。后来,作为被管制分子,姐姐被发配到最边远的五连接受改造。几十里路外,全是以班排分散的牧民,姐姐为了更好地给牧民看病,她怕我一个人留下学坏,把我也带去五连,要我替她给病人家送药,我也学着给病人打屁股针。由于她热心为农牧民服务,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和治病的民族语言,所以只要大姐去牧区巡查,牧民就拿最好的酥油茶和馕饼招待她,说她是亚克西(好)的医生。有次晚上,一个牧民骑马从很远的牧点赶来,外面电闪雷鸣,姐姐跟随那个牧民,和另一位医生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第二天下午很晚才回来。后来才知道,牧民的老婆生小孩而且还是难产,但在我姐和同事的协助下,产妇和小孩都保住了,牧民都竖大拇指称赞她。1970年初,大姐被平反了,又调回团医院。五连的牧民得知后,组织了一个马队,直奔团部,找戴领章帽徽的团首长,问为什么这么好的医生你们要将她调走,要首长一定给个说法。首长说,这个刘医生,浑身到处都是病,你们知道吗?然后一一列举出一大堆病、牧民听后,只好对姐姐说再见了。但在姐姐的一再请求下,最终将她调到离团部近的修造连当一名普通的卫生员,并且为照顾她的身体,派一名实习卫生员当她的助手。

“总之,几十年来,我大姐为新中国屯垦大业,贡献了她全部的青春和力量。为此,她曾获得过伊犁州、新疆自治区人民政府及劳动部发的奖励证书。我为我的家族里有这样一位血管里流淌着胶东人民的热血、吃着胶东大地乳汁成长起来的英雄姐姐而自豪!我为英雄的胶东儿女而骄傲!”

补充完这一节,我心中一片释然。我终于明了去年到她家探访时,在兵团准备的一张刘友岚文字简介的最后提到,老人已通过法律文书形式,把个人的遗体、眼角膜等,捐给有关机构和个人。

为此,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为什么总是五六月

在写作和查资料时,我发现一个现象:自清末左宗棠到胶东女兵,进疆时间都是在夏初的五六月份。包括我们,去年正好是“六一”这一天入疆,于是,我的采访写作也选择了这个日子。而唯独一次,是开国大典刚结束,即1949年10月12日,王震点兵挂帅入疆。据此,可否说明,此为正常与非正常之别。初夏时入疆,无论历史和当下,选择进疆最佳季节,达到最佳战略目标,才是最终目的。而王震率10万大军西征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时间选择的条件。对胜利而言,条件从来是创造胜利,而不能决定胜利!于是,为了胜利,当时的决策者和大军,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资料显示:虽然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了,但是结合当时新疆的情况和国际形势分析,有迹象表明,新疆随时有被分裂的可能性。假如新疆出事,就会威胁到蒙古,威胁到北京。所以,毛主席亲自点将王震,并对他说:“王震同志,我希望你到新疆后,能够超过左文襄公,把新疆建设成为美丽富饶的乐园。”

壮哉!美哉!当年,一代伟人为新疆绘就的蓝图终于实现了!

2022年11月 威海

(责任编辑:孙婷)

杨机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首批特聘专家、威海市民族复兴研究会秘书长。2015年被授予“威海市文化名家”荣誉称号。出版20余部著作,主编作品12部(册),策划发表专刊三辑。发表散文、中长篇纪实和摄影作品100余篇。散文集《海隅印记》获首届“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