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写鲁迅”到“弑父”
——对美国华人学者鲁迅批评的历史考察与反思

2023-03-30 17:40李石
文艺理论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夏志清国民性鲁迅

李石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在重新反思革命、历史、政治的思潮中,“重估鲁迅”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学研究趋势。在海外学者推动下,作为革命神圣性符号的鲁迅形象不断遭到解构。人们试图回到历史现场,重新发现一个世俗的、人性的甚至具有黑暗面的鲁迅。早在60年代,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就通过“贬鲁抬张”最早作出“重估鲁迅”的尝试,对鲁迅表达了尖锐的批评态度,这次重估及其引发的争议也成为海外学者“重写文学史”的重要实践。

事实上,“重写文学史”离不开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而这又涉及“欧洲理论在美国”的传播和接受语境。60 年代以来,列维纳斯、德里达、福柯、巴特、利奥塔等法国后结构主义者的理论学说通过跨国交流和英译转化渗入美国高校,以解构主义浪潮对新批评的地位产生了巨大冲击。而以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周蕾、刘禾等为代表的美国华人学者,恰是这一理论转型的重要参与者,他们通过鉴取西方理论将鲁迅研究置入跨文化阐释学视域。从国内学界看,对美国华人学者鲁迅研究的梳理尽管不乏学术成果,①但目前既缺乏将其放在美国文学研究的发展脉络中审视的学术成果,也没有将他们放在一个相互影响、相互扬弃的批评史线索中作更细致的辨析。本文将重点考察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以及“国族主义”象征符号的“鲁迅”,如何通过被批判性反思的方式进入世界文学视野,乃至进入后现代主义批评的跨国知识流通过程,进而反思其批评伦理问题和认识论根源。

一、重估鲁迅与审美批评的开启

在海外,最早从专业性批评角度“重估”鲁迅的学者,应属夏志清。在此之前,将鲁迅作品译介和传播到英文世界最得力的应是王季真。王季真早在1939年写出了英语世界第一本《鲁迅年谱》,1941 年编译出版了英语世界最早的鲁迅小说集《阿Q 及其他:鲁迅小说集》(顾钧25)。但王季真的工作主要是译介,而不是专业的文学批评。1961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耶鲁大学出版社)以新批评的审美标准重估中国现代文学,开启了对左翼文学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重估。但从专业性角度看,《中国现代小说史》对作品的批评又是相当个人化和感性化的,这不仅表现为其常出现大段的情节复述以及感悟式的价值判断,还体现在引用外国文学作品与中国文学作品进行对比时的随意。当捷克汉学家普实克指责《中国现代小说史》“极为主观”“不是出自系统”“随意而混乱”时,夏志清试图以这本书是“写给非专家的一般读者”来开脱(普实克259)。当然,并不能因此否定夏志清的专业性,实际上,其文学批评存在着隐秘的知识体系:他从“世界文学”视野出发,将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狄更斯等经典作家作品放在文学的第一等级。第二等级是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等被新文学的主流传统所忽略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更注重文学的技巧、语言、反讽、隐喻等形式要素而具有较高的文学性。第三等级是新文学传统,夏志清将之总结为“感时忧国”,偏重以现实主义立场揭示社会问题并谋求改良乃至革命的途径,但改革中国的迫切愿望导致其过分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从而损害了文学的审美价值。鲁迅正是这一传统的重要代表。第四等级则是那些正统的革命文学和乐观的共产主义文学,夏志清将之贬斥为歌功颂德的文学,而给予“粗浅的”“庸俗的”“功利的”“千篇一律的”“单调乏味的”等负面评价。

1963年,夏志清与普实克在由法国与荷兰合办的汉学杂志《通报》的笔战,成为“重写文学史”在海外的一个重要学术事件,也使夏志清受到西方汉学界的普遍关注。必须指出,两位学者的争论究竟孰是孰非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重点在于这是两种不同批评话语之间的交锋。其核心问题之一,就是围绕如何评价鲁迅来展开的。一方面,普实克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立场肯定左翼作家尤其是鲁迅写作的社会变革意义,并指责夏志清不能理解这一历史意义因而“没有能力公正地评价文学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功能和使命”(196)。夏志清则以新批评为支撑,尤其引用了维姆萨特的“意图谬误”说,试图将文学的社会意图和艺术效果进行严格区分,强调作者意图不能成为判断文学作品杰出还是拙劣的标准(普实克237—238)。另一方面,普实克认为,鲁迅是在“疗救中国”的意图乃至信念下成为彻底的反传统革命战士的,《孔乙己》《狂人日记》通过塑造典型人物形象,揭示了中国社会的普遍问题,而正是“典型性”体现了鲁迅杰出的艺术创作手法和技巧。鲁迅表达出“疗救中国”的信念越坚定,其作品就越有艺术价值。作者意图与文学形式之间是相互结合、不能分离的。但夏志清认为,鲁迅思想立场越坚定——尤其是对共产主义理想的依附,反而越导致其情感的贫乏和创作力的枯竭。恰是鲁迅“对故乡传统生活又恨又眷恋的复杂感情”及其思想上的游移不定,才是“他创作那些最优美的作品的动力”(普实克243)。矛盾的是,夏志清强调一种不被政治意识形态影响的“文学性”标准,但他对鲁迅的重估却又带着极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偏向。

二、鲁迅阐释的复杂化与作为过渡的传记批评

20世纪70—80 年代,李欧梵、林毓生的鲁迅研究呈现出传记批评的特征。李欧梵亲历过夏志清与普实克之争,在他看来,前者更倾向于文学判断,后者更注重历史意识。而夏济安却综合了两者的优点,“融合了传记、历史和批评”,成为一种文化批评。李欧梵坦承其更受夏济安影响,甚至一度处在“影响的焦虑”的阴影中(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11)。夏济安的《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华盛顿大学出版社,1968 年)有两章专论鲁迅,分别为“鲁迅与左联的解散”和“鲁迅作品的黑暗面”。在对鲁迅的态度上,夏氏兄弟有不少相似之处,但夏济安并没有夏志清那样的尖刻讽刺,更多是以同情之理解深入鲁迅的世界,揭示了鲁迅人格的偏执悲观及其作品充斥的“死亡”黑影,“葬礼、墓地、行刑、砍头,和生病”(135),挖掘了一个更复杂,形象也更丰满的“鲁迅”。

受此影响,李欧梵试图将鲁迅的“复杂性”作为一种“非革命化”的批评策略来挑战国内鲁迅研究的“革命框架”。在他看来,鲁迅的追随者往往过于强调鲁迅作品的“阶级性”,比如“把鲁迅的人物看作是社会类型的体现,把这些人物的行动看做是所属整个一群人的典型行为[……]鲁迅的小说也被说成是穷苦者被封建阶级压迫和剥削的一幅总的社会图画”(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67)。这种政治色彩浓厚的阶级分析模式歪曲了鲁迅的创作。

不难看出,在夏志清与普实克之争中,李欧梵更认同前者,但李欧梵的独特性是揭示了鲁迅与现代主义的关系。如果说,夏志清认定鲁迅与西方现代主义之间几乎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还列举鲁迅对现代派作家施蛰存的“攻击”作为依据(43—47),那么,李欧梵则从“公”和“私”两个层面区分了鲁迅对西方文学观念的暧昧立场,即鲁迅在“公”的层面始终坚持写实主义的创作理念以及社会变革的道德立场,但在“私”的层面又保留着对现代派文学艺术、颓废唯美艺术的喜好。李欧梵不仅以鲁迅购买世界裸体美术画册的记录为依据,还以散文诗集《野草》阐明鲁迅与西方现代主义的接近,更强调《故事新编》中的《补天》描写一个小卫道士站在女娲两腿之间向上看——这个细节所流露的“色情”意味说明鲁迅是“用一种裸体而带有肉欲的形象来故意挑拨打击道貌岸然之士”以达到反传统目的(《铁屋中的呐喊》244)。当然,这种心理学分析也不乏对鲁迅意图的主观化揣测。

同样为美国历史学博士,林毓生没有像李欧梵那样完全转到文学领域,而始终立足于思想史和政治哲学来研究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中国意识的危机》(威斯康星大学出版社,1979 年)中,林毓生虽然强调并不是要撰写一部知识分子的综合传记,但其研究体现出传记批评的特征:一方面,著作框架以人物为核心线索,分别论述陈独秀、胡适、鲁迅三位五四知识分子;另一方面,著作详细分析了三位知识分子的人生际遇、人格特质、思想立场变化等,揭示他们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因而,这是基于预设视角的传记式研究。

从批评史脉络看,第一,林毓生立足思想史,将鲁迅等五四知识分子视为坚定的反传统主义者。如果说,夏志清认为鲁迅的创造力根源在于思想和情感上的摇摆不定,李欧梵则将鲁迅视为旧传统和新革命之间的“中介物”,这都是将鲁迅放在一个游移不定的位置进行评判,那么,林毓生拒绝这种不确定性,认为鲁迅等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追求是以全面的“反传统主义”立场为前提的,但鲁迅试图通过思想文化来解决社会病症又体现了一种“一元论和唯智论的思想模式”,呈现出中国儒家传统的“整体性思考模式”(holistic mode of thinking)的影响痕迹(225)。这样一来,林毓生又如何得出鲁迅是彻底的反传统主义者的结论呢?这一逻辑矛盾也成为林毓生鲁迅研究的根本问题。

第二,林毓生试图借用心理学分析来消解“全盘性反传统主义”的矛盾。他将鲁迅的思想意识分为“显式的”和“隐式的”两个层面。在“显式层面”,即理性层面,鲁迅坚持全盘性反传统的思想立场,致力于推动中国之新生;在“隐式层面”,即私人的、情感的层面,鲁迅又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在知识和道德上的价值。在林毓生看来,尽管鲁迅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有意义的成分,但这并没有推动其积极“寻求创造性地转化中国传统的可能性”,反而因为“显在”的“全盘性反传统思想”而产生一种苦恼,甚至“一种内疚的罪恶感”(179)。这种阐释模式既是对列文森观点的转化——揭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面对西方文化冲击时理智与情感的冲突,②同时与李欧梵一样进入了现代阐释的范畴领域。

第三,在批评方法层面,林毓生明确表明了对新批评的反对立场。在他看来,新批评过于注重文学的形式因素,而忽略了思想,变成一种“玩物丧志”的批评游戏。一方面,林毓生更偏向普实克对鲁迅作者意图的维护。在他看来,“意图谬误”针对的是那种粗浅机械地还原作者意图的文学研究方式,但若因此以形式分析完全取代对作者意图的深入理解,就会有矫枉过正之嫌,从而犯“形式主义谬误”。另一方面,与夏志清注重文学形式技巧相反,林毓生将准确理解作者意图和作品思想意义视为文学批评的最高目的,而形式分析不过是了解作品思想意义的手段(395—398)。林毓生对新批评的反思有合理之处,他还揭示了文学批评过于注重逻辑和方法论给思想提升带来的妨碍,这个问题后来在鲁迅的解构批评中显得尤为严重。可实际上,林毓生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同样也是方法论的产物。

三、“弑父”倾向与解构批评

20世纪90年代以来,受后现代/后殖民理论思潮的影响,美国华人学者的鲁迅批评逐渐形成了更理论化的解构批评模式,呈现出具有颠覆色彩的“弑父”倾向。不管是王德威试图砍断鲁迅的“五四文学第一巨头”地位,还是刘禾强调“国民性”概念的西方来源,抑或是周蕾要祛除“弃医从文”故事的文学意义,实质都是在挑战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以及写实主义典范的合法地位。

(一) 王德威:解构“本源”,从“头”谈起

王德威的鲁迅批评的重要指向,是对国族主义尤其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的鲁迅的批判性反思。他不仅以“鲁迅之后”为题,将茅盾、老舍和沈从文等作家放在鲁迅及其奠定的写实主义脉络中来审视,考察其创作理念与实践如何超越了鲁迅写实主义的“叙事典范”;还征用德里达、拉康、福柯等学者的后结构主义理论资源,以解构鲁迅作品的意识形态和叙事动机,而这尤其鲜明地体现在《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一文中。③他从儒/道、启蒙/抒情、象征/寓言等多个坐标体系比较了鲁迅与沈从文的差异,一方面将鲁迅及其意图视为后现代主义需要持续批判的“总体性”对象(包括儒家传统和写实主义传统),另一方面将沈从文视为可与主流传统相抗衡的颠覆性力量。在王德威看来,“断头”意象作为身体肢解的直观经验,恰说明鲁迅对中国文化传统“象征锁链”断裂的本能恐惧。相比之下,沈从文对砍头的描写就没有鲁迅那种急切指向启蒙神话的意图,但其看似平静从容、波澜不惊的诗化抒情方式,却彰显了一种非道德化的、激进化的美学策略。如《我的教育》写官兵以砍杀人头取乐;《黔小景》写一小孩用稻草装着父兄血淋淋的头颅走在官路上的景象;《新与旧》写一个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老刽子手沉湎于当年行刑的“光荣幻想”等。这种多元化的视角彰显了沈从文“不像鲁迅对砍头所赋予的唯一象征内涵[……]不汲汲预设一道统知识的始原中心[……]认为语言文学只能作为达‘义’救‘心’的工具”,而是“在文学叙述的起承转合形式中[……]见证意义涣散、重组、衍生的无尽过程”(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142—144)。

王德威指责鲁迅对意图与形式之象征指涉关系的预设,但他却预设了沈从文的“断裂性”“非理性”位置,使之在后现代主义批评模式中占据伦理制高点,在取代鲁迅“源头”地位的同时确立了沈从文抒情美学的另一源头地位——“他(沈从文)最吊诡的贡献,是把五四文学第一‘巨头’——鲁迅的言谈叙事法则,一股脑儿地砍将下来。”(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146)王德威不满于鲁迅以国民性批判浇其“感时忧国”之块垒,以写实主义典范造成对更多元化的叙述方式的压制;但是当他重溯沈从文之源头并对鲁迅执行“砍头”,其批评措辞之暴力,未免同样也是在浇其“去政治化的文学”之块垒,而陷入其一直致力于批判的“一元论”思维模式。

(二) 刘禾:民族国家文学与被译介的“国民性”

在《一个现代性神话的由来——国民性话语质疑》中,刘禾以知识考古学和后殖民理论视角,试图对“国民性”概念与民族国家文学生产的“合谋”关系进行批判性反思。而鲁迅及其疗救国民性的道德意图,成为刘禾的反思重点。在文章开头,刘禾就引用了鲁迅《呐喊·自序》那段以文艺改变国民精神的文字,并强调一个世纪以来“国民性”已成为某种“本质”的客观存在(刘禾,《一个现代性神话的由来》138)。这显然别有用心。因为强调“国民性”是一种本质和神话,自然就将其放在了需要被反本质主义审视的位置。刘禾还强调对五四“思想史”写作模式尤其是林毓生的“整体主义思维模式”的反思。因为林毓生套用传统/现代的理论模式来批评鲁迅以及五四知识分子,将矛头指向儒家传统,却忽略了鲁迅那一代知识分子面临的困境并非儒家传统,而是西方帝国主义所施加的历史和文化暴力。也正是对西方现代性的忽视,使“国民性”问题成为林毓生的重要盲点(《一个现代性神话的由来》139—140)。但是,这一批评存在片面性。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林毓生完全相信鲁迅疗救国民性的道德意图,而没有进一步讨论“国民性”的知识源头。也就是说,林毓生的盲点并不是刘禾所说的“国民性”问题,而是重新介入这个问题的后现代/后殖民批评的知识语境。刘禾的问题意识在于,鲁迅借用西方人的“国民性”概念来描绘中国人“愚昧、软弱、虚伪、自欺”等劣根性,却忽视了此概念隐含的知识和权力关系——西方人对中国人性格缺陷的揭示,本身就带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东方主义”心态和居高临下的种族偏见。但后来者不仅不加反思地运用这些概念来批判自己的国民,还不断神化这些概念。

刘禾对鲁迅国民性的反思在国内学界引起了诸多争议。对刘禾提出最尖锐也最具学理性批评的是陶东风,他不仅指出刘禾在追溯“国民性”概念来源时有意悬置了“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到底存不存在”这一关键问题,而且刘禾得出“鲁迅既接受同时又改写并超越了国民性话语”的结论完全是自相矛盾的(43)。事实上,刘禾的自相矛盾根源于其别扭的解构策略。她若要质疑“国民性”概念,就需要强调“国民性”是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参与合谋建构的现代性神话,就需要以否定鲁迅的“国民性”话语实践为前提,并论证鲁迅对阿Q 的塑造完全是他不加反思地接受国民性话语的产物。但她却认为,鲁迅超越了国民性话语,因为他“创造了一个有能力分析批评和否定阿Q的中国叙事人”(刘禾,《跨语际实践》86—88)。这种对鲁迅似乎先否定后肯定的方式,的确展现了一种复杂的话语操作方式,但也容易产生严重的割裂感。这也颇类似于林毓生的反传统主义,他一方面认为鲁迅是彻底的反传统主义者,另一方面又认为鲁迅身上保留着传统的知识和道德。有趣的是,刘禾对鲁迅国民性问题的探讨,又是以批评林毓生的思想史模式为起点的,其区别在于,后者将鲁迅拉到儒家传统的文化脉络来审视,而前者将鲁迅置入西方现代性的话语谱系,但他们在特定知识模式下对鲁迅的批评又都呈现出相似的矛盾。

(三) 周蕾:文字帝国主义与被压抑的视觉性

在1995年出版的《原初的激情》中,周蕾试图以“被压抑的视觉性”重新解读鲁迅的“弃医从文”故事。在她看来,鲁迅自述其在日本课堂的幻灯片放映中看到了被砍头的中国人以及麻木的围观者从而决定“弃医从文”,这其实是以文字讲述(以文字为中心的书写传统)掩盖了幻灯片作为一种现代视觉暴力的巨大冲击。

周蕾解构鲁迅的批评史意义,在于全方位反思了文学及其权力结构:一方面,是对批评家们不加审视地接受鲁迅“弃医从文”故事的反思。周蕾明确表达了对于将“弃医从文”故事“读成是自传性的详述”的不满,指出李欧梵等批评家把重点放在文学上而忽略了视觉性的影响(其实李欧梵是较早质疑鲁迅自述真实性的批评家),而林毓生将鲁迅视为彻底反传统主义者的目的是将鲁迅寻求社会文化变革的激进意义“不朽化”,从而强化了书写文字的特权(周蕾,《原初的激情》25—30)。周蕾认为,鲁迅的反传统举动是由他维护传统秩序的无意识所推动的,而批评家对鲁迅意识中传统与视觉性之间的激烈冲突的忽视,根源于他们与鲁迅一样受到了以文字为中心的批评视野的限制。另一方面,将审美批评转化为理论化阐释。周蕾认为,鲁迅对视觉媒介的抵制并没有导致视觉性影响的消失,他终其一生“成了一个主要以简短的文学形式如短篇小说和杂文创作的作家”,说明“被压制的视觉性将重新浮现并从内部改变关于写作和阅读的观念”(周蕾,《原初的激情》34)。这种理论化阐释悬置了夏志清对鲁迅作品篇幅短小、创作力不足的审美评价,而重新建立了一种新的解释方式:鲁迅写作的片段性和零碎化特征,不过是“被压抑的视觉性”的表征。

周蕾的这种理论阐释并非独创,而受到许多美国汉学家的影响。首先就是王德威,正如周蕾在表达对“自传性”解读的不满时,特别加了引注说明王德威是例外,他对鲁迅“砍头”的解读解构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颇有启发性”(周蕾,《原初的激情》81)。此外,周蕾的博士生导师威廉·莱尔也揭示了鲁迅小说对场面调度、道具使用、声音对比等视觉性因素的运用(267)。韩南也指出,鲁迅的“砍头”叙述“像一个照相机逐渐移动,摄取一个个细节和动作,反映出事物的表面”,这种纯然客观的暴力展示体现了一种反讽效果(326)。安敏成进一步揭示了“砍头”和“示众”作为一种仪式化的视觉暴力给青年鲁迅带来的精神痛苦,而短篇小说成为其宣泄积郁多年精神苦痛的重要途径。更重要的是,作为知识阶层的负罪感导致鲁迅始终对其写作动机存在深刻的怀疑,这在《祝福》《在酒楼上》《故乡》等作品中呈现为叙述者“我”在邂逅下层阶级时产生的道德怯懦和焦虑(93)。

在视觉性的张力中,周蕾将鲁迅视为一个彻底的传统主义者,与林毓生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形成了鲜明对立。尤其在解读《祝福》时,她强调视觉性的“看”不仅对应了儒家传统在西方现代性冲击下的崩落,也象征着祥林嫂作为备受压迫的底层“他者”进入鲁迅知识阶层的视野。因而,叙述者“我”对祥林嫂所表达的感伤,其实是对传统衰落的感伤。当“我”与四叔在改革问题上发生冲突时,不是寻求反传统的、社会变革的愿望和图景,而是产生逃离的冲动,从而“退回到他的书房里去,退回到传统文人的沉思之中”(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166—167)。

四、对美国华人学者鲁迅批评“理论化”的反思

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华人学者鲁迅批评的理论化尽管推动了鲁迅批评的多元化,但也导致批评权力的扩张和独断,从而产生过度阐释、理论同质化、悬置文学事实等诸多问题。对此,我们不能仅仅对其观点、立场的错谬之处进行揭示和批判就了事,而要从全球跨国知识生产机制及其背后的认识论根源中寻找深层原因,才能为跨文化批评的伦理问题提供有效的批判性反思。

(一) 理论的全球化扩张及其后果

80年代以来,受西方文学理论方法影响,国内鲁迅研究大致呈现出三种倾向:一是在“回到鲁迅”的口号下,对长期被过度神圣化的鲁迅形象进行祛魅,挖掘“人间鲁迅”的世俗面向;二是随之而来的对这种“祛魅”的反弹,因维护鲁迅而再次将其神化;三是各种西方理论话语的进入导致对鲁迅的过度阐释。④即便是21 世纪以来,国内鲁迅研究存在的重复阐释和原创性不足等问题始终未得到有效解决(张福贵161)。事实上,这些问题本身是西方理论全球化扩张在中国的迟滞性后果的一部分,但人们在反思这些问题时却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即美国华人学者才是鲁迅批评话语泛化以及众多问题的重要肇始者,理应承担必要的伦理责任。⑤

如果说,美国华人学者是西方批评理论扩张的重要参与者,那么鲁迅研究恰是其重要的话语试验场,鲁迅及其作品成为佐证各种西方理论的文本注解。60 年代,尽管夏志清以“审美”重估鲁迅具有独特意义,但其引起反响主要源于新批评与马克思主义批评在中西学界的复杂纠葛,并不全然出自其对文学作品的真知灼见。70—80年代,以李欧梵、林毓生为代表的传记批评尽管主观上试图回到“真实”的鲁迅,但客观上受到西方现代化理论的支配。如出自鲁迅之笔的“黑暗的闸门”“铁屋子”等被拎出来作为封闭落后的传统中国的象征性比喻,既迎合了80年代中国急切摆脱贫穷落后现状并接轨世界的现代化诉求,也呼应了西方现代化理论中传统/现代的话语模式——这种模式往往追求某种抽象的普世价值和进步准则,使之成为一切处于传统的、落后的、边缘的地区文化的效仿对象(德里克11)。而闸门、铁屋等文学隐喻至今仍在加固着西方人对中国文化传统封建专制停滞固化的刻板印象。90年代以来,以王德威、刘禾、周蕾为代表的解构批评,以反本质主义策略不断消解鲁迅及其作品的文本中心地位,使其更加沦为理论预设的注脚。

新批评、现代化理论、精神分析、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批评、后现代/后殖民主义等理论话语的轮番上阵,尽管推动了鲁迅研究的“繁荣”,但是在如何看待鲁迅这一核心问题上却导致前所未有的混乱。在新批评视角下,鲁迅是一个排斥现代主义的现实主义者。在西方现代化理论下,鲁迅则成为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历史中介物,或者是彻底的反传统主义者,又或者既是公共层面的现实主义者又是私下层面的现代主义者。而在后学理论话语下,鲁迅又成了一个彻底的传统主义者、写实主义的权威象征以及国民性神话的缔造者等。西方理论话语的狂欢导致鲁迅的面貌始终模糊不清。

(二) 理论话语的多元化与同质性

尽管美国华人学者的鲁迅研究存在多种批评模式,但只要批评成为“模式”,就必然追求普遍有效性和可操作性,也就无法避免理论话语的同质性和重复性。像李欧梵、林毓生的鲁迅研究尽管理论立场和结论各异,但在处理鲁迅思想创作的复杂性时都采用了精神分析方法(公/私,显性的/隐性的)。再来对比90 年代鲁迅批评的解构模式,会发现不同学者存在相当明显的雷同性。如前所述,周蕾表面看对鲁迅有新的理论发现,但诸多核心观点却是对王德威、威廉·莱尔、韩南、安敏成等的借鉴或改写。其中,安敏成对解构批评的影响最大,比如他认为现实主义作品的文本往往会逃逸作者意图的掌控,暴露出自身的含混、矛盾和局限(2—7),而王德威在解构鲁迅时表达了相当一致的逻辑,试图揭示“文本”对鲁迅意图的否定(《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10—11)。

我们还可以重点对比安敏成和刘禾阐述《阿Q正传》的不同片段。安敏成认为,鲁迅笔下的知识阶层通过文字“书写”的暴力来维护自身统治,⑥尽管他们没有作恶的主观意图,客观上却成为社会秩序的合谋者。底层人物则“在中国文化书写形式的威慑下屈身就范(submission)”,“而阿Q 最大的尴尬,是不能在面前的供状上签名”(89—90)。因此,叙述者的重要意义就在于摆脱知识阶层对书写暴力的屈从,而烛照出阿Q 的底层视角,赋予其主体性地位。那么,刘禾是怎么化用这一观点的呢?她指出,《阿Q正传》的叙述者是掌握着知识和书写权力的文学精英,而阿Q 不过是底层的无知者和失败者,“不仅无法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名,而且当被要求画一个圆圈而不是签名时,也无法完成这项任务”,“只能在‘书写’这一中国文化的巨大权威象征面前颤抖(tremble)”(Liu 75)。可以看出,刘禾几乎完全借用了安敏成的逻辑和表达,尽管最终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如果说安敏成认为鲁迅及其笔下的叙述者对阿Q是一种共情关系,那么刘禾却认为鲁迅是以全知全能的、居高临下的叙述者视角俯视阿Q,由此获得批判和启蒙底层民众的文化权力身份,成为书写中国历史的主体和代理人。⑦如此一来,鲁迅不仅成了稳坐统治地位的官老爷,还被描述成一个争权夺利的知识精英。因而,刘禾对鲁迅就并非先否定后肯定,而几乎始终是颠覆性的,即便这种立场表现得相当隐晦。但是,我们难以相信也无法承认,让阿Q被书写权力所压制是鲁迅的本意,这实际上消解了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启蒙意义。与其说这是刘禾在借鉴安敏成基础上的改写,毋宁说她不过是另外挪用了后殖民理论来完成其“创新”,而得出完全不尊重甚至扭曲鲁迅作者意图的结论。

(三) 忽视文学事实与“作者之死”

美国华人学者的鲁迅批评史是鲁迅作者意图不断遭到悬置、解构和颠覆的历史。如果说,夏志清以“意图谬误说”将鲁迅意图排除在批评视野之外,那么,李欧梵、林毓生尽管秉持同情之理解将鲁迅意图视为批评的重要依据,但其精神分析却为后来的过度阐释倾向打开了巨大豁口。而王德威、刘禾、周蕾重新把鲁迅疗救国民性的道德意图置入批评中心,但同时又将之推向一个游移不定的暧昧空间,力图证明其包含着各种反讽疏离和自我矛盾,从而导致福柯或巴特意义上的作者之死,并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众多事实性问题。⑧

比如,对鲁迅作者意图的颠覆,表面看导向了更多元的替代性方案(张爱玲、沈从文、大众文化),但跨文本的理论游戏姿态也说明他们在不断逃离现代民族国家叙事的道德承担,因而无法从历史和事实层面体认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价值意义。像刘禾在质疑“国民性”概念时只追问其西方来源,却拒绝从事实层面讨论“国民性”问题就是这样。这也导致他们忽视最根本的文本事实问题。如郜元宝曾指出王德威文学批评存在着“丰富驳杂的理论信息与单薄的论述对象之间严重的不相称”问题(7)。王彬彬也认为,王德威以“砍头”来评判鲁迅与沈从文的创作高下实属“胡搅蛮缠的比较”。尽管用词颇为激烈,但他强调王德威“将从未正面写到过‘砍头’的鲁迅与屡屡正面细写‘砍头’的沈从文,在‘砍头’的意义上进行比较,已属拟于不伦”(39),是有道理的。在文本事实依据不足的情况下,以预设的理论框架来阐释文本,这是批评伦理失度的重要表现。

周蕾的最大问题也是文本依据严重不足。她强调,对视觉文化的复杂情绪(既震惊又蔑视)使鲁迅形成了“语言和文学的一种神经性观点”,“由后殖民下贫穷堕落的受压迫状态所产生的道义责任,迫使文学必须以写实主义的笔触包含并传达浓厚而沉重的历史主题”(《原初的激情》27—36)。但是,第一,周蕾认为鲁迅排斥西方视觉文化,却完全没有提供任何事实依据。事实上,鲁迅并不排斥电影视觉技术,他甚至以观看电影作为重要的生活娱乐方式。据统计,鲁迅在日记中记录了1927—1936年在上海观看电影150 多场次,而剧情片和冒险片分别以19%和14%占据了前两名(李浩 丁佳园320—321)。更重要的是,在公共层面而不是私人层面,鲁迅还是作为视觉艺术的中国现代先锋木刻运动的重要推动者(唐小兵,《现代木刻运动》125)。第二,周蕾将鲁迅终生以短篇为主以及后期转向杂文写作完全归因于视觉文化的影响,而没有从社会和个体经验上探讨其他因素,比如社会形势的复杂变化、身体的糟糕状况、左联内部的尖锐斗争等。周蕾当然不会重视这些文学常识,她真正要论证的其实是20世纪90 年代以来视觉文化具有的参与全球化民主对话的潜力和多元文化政治想象,而鲁迅不过是反面的、可被征用来批判的国族主义符号而已。

美国华人学者的“弑父”冲动,除了学院批评的话语惯性外,其深层动机是什么呢?如唐小兵所说,80 年代以来海内外学界盛行的各种文学或非文学的运动思潮,包括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等,实质都是在“现代主义”名义下运行的“理论装置”。这些理论思潮从全球到本土不断扩张和渗透,试图在认识论上突破当代中国的意识形态,在文学理论上挑战马克思主义对鲁迅的“教条式”挪用,以“现代主义”重写被“制度化”“阉割化”的现实主义。⑨不可否认,美国华人学者通过鲁迅批评的途径拓展了长期以来被庸俗化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模式所严重固化的文论空间,成为革新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话语的重要海外力量。受此影响,鲁迅以及现实主义传统曾经遭到质疑、颠覆和冷落,但最终又再次返归,其典范地位并未被撼动。事实上,认为鲁迅不过是由政治意识形态所建构的“神话”,或者故意采取后学理论的“总体性”批判策略,通过颠覆鲁迅来寻找文学的替代性方案,最终只会导致文学批评与“鲁迅”本身“渐行渐远”。⑪0吊诡的是,美国华人学者试图颠覆一切总体化、体制化的批评话语权力,但他们同时又是跨国资本主义知识生产的体制化权力的一部分。他们追求批评的多元性和开放性,但又极大地依赖于以理论预设为前提的话语演绎策略,可一旦触及文学事实问题,其在西方话语支撑下所建构的精致理论阐释框架就面临坍塌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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