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所从来

2023-04-03 22:10半夏
书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居士乐天黄州

半夏

王朝云谓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被苏轼引为知己。而惯常的情况是,不合时宜的文人才子往往不为普罗大众所记忆,因而声名不显乃至寂灭,而苏轼则几乎可以说是本土上自斑白,下至垂髫,老少咸宜,妇孺通吃,是知名度最高的大文豪,声名可直追赴水殉国、号称“衣被词人非一代也”的屈原大夫。就作品的亲民度而言,后者与他,则有天壤之别:譬如“明月几时有”,几乎人人都可以从中觅得自己的赋值从而代入;而“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则是不看笺注根本读不懂的天书。

干支为己未的元丰二年(1079),羊年不利的苏轼,“徙知湖州,上表以谢”,掺杂若干富有文艺修辞的牢骚: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不料这些原本无害化的文字,被几位御史捉住把柄,又搜集苏某以往诗作中可资媒糵的片段若干,弹劾他讪谤朝政,所谓“指斥乘舆”“包藏祸心”云云。

作为监察机构的公职人员,劾按公卿章奏,自是御史本职。实在话,那些被挑剔的诗句,原本大约也是以诗托讽的,譬如“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譬如“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种种。正所谓“东坡文章妙绝古今,而其病在于好讥刺”(《鹤林玉露》)。不過,将“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的文艺片段,深文周纳,罗织成罪,并且锻炼不休,欲置之死,其中动力,当然来自党同伐异的派系之争。

随即罢官的苏轼被投入御史台狱。好逞口舌之快,终致贾祸。诚然,若是苏轼有所韬藏,或可免祸,只是如此一来,正如《宋史》所云,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讪谤朝政的结局相当莫测,所以入京路上,苏轼曾动念投水自绝以避蒙羞。一时舆情汹汹之下,好在皇上惜才,罢相的王安石和重病在身的太后都为之说情,所谓“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而宋太祖也早有誓约,除叛逆谋反之罪,一概不杀文臣。这是有宋一朝对士大夫的体恤,因而这桩文字狱的结局,迥然不同于“清风不识字”的时代。年末,诏苏轼以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这便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乌台即御史台。汉代御史台种植柏树,常有数千乌鸦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鸟。于是御史台别称乌台或乌府。

“系狱一百余日险遭杀身”的乌台诗案,不能不成为苏轼人生的重大节点。“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政治失意自不免参禅,儒兼佛老,心灰从而不系,“将仕将隐,不求不藏”(《秦少游真赞》),“不必仕不必不仕”(《灵璧张氏园亭记》),于是乎,进退得自适,宠辱不能惊,成就他为后世景仰的人生姿态,也不免是那后人难以企及的文艺造诣之根源。

当斯时也,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的苏轼,不但写就如《寒食帖》这般,即便本主自己复为之亦未必及此的书法上品,更写下了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及“大江东去”的《念奴娇》、“莫听穿林打叶声”的《定风波》等四百多首诗词。都说穷苦之词易好,遭际贬谪对佳作的刺激,果然代不乏人。

在有宋一代,“检校”“安置”都不免是谪宦的标签,安置多贬授散官,“散官则安置”也是祖制(《宋史》)。散官十等,最多授予的是节度副使、节度行军司马、团练副使、州别驾。这四样苏轼在贬谪黄州、惠州、儋州时都曾有履历,果然不愧平生功业。团练副使字面上看起来属于军事副职,实在不过是文不对题的从八品散官,贬官的扎实代言。

安置貌似拥有相对宽大的人身自由,有司当然要常切检察,无令出城及致走失,每季也要具姓名申尚书省认证,但的确无须呈身画卯,日子闲散。不过,权责从来是对等的,投闲的散官固然不大受拘束,但也几无收入,还是无房户。

“初到黄州,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答秦太虚书》)虽然不似后来蛮荒之地儋州的“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与程天侔三首》),却也相当拮据。生计所迫,友人替他请得州城旧营地东边一处荒地,他才得以躬耕其中,筑室雪堂,温饱终于得以聊补,这片地便得名东坡,他也由此自号东坡居士。

赵宋文人颇不乏居士,且多关联仕宦莫测,尤其是贬谪。与苏轼并称“苏辛”的辛弃疾,便自号“稼轩居士”。当然,南宋官员的谪居相较北宋凶险,韩世忠被秦桧夺去兵权后,便“绝口不言兵,自号清凉居士,时乘小骡放浪西湖泉石间”(《齐东野语》)。想来自命为居士,也是他们寻求所谓精神自救的逋逃薮。

相较姓名和官衔,文人习用的号原本更小众。然而苏轼的称谓中,“东坡”的知名度,似乎更拥有披靡的覆盖力,后世提到“东坡”,大率都直指苏轼,俨然便是他区别于其他人而富有相当辨识性的硬核符号。

然而,在现代著作权的立场看来,这个称谓实在并不属于苏轼独享,貌似信手而来的东坡,原本其来有自,冠名苏姓的东坡实为后起。

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白居易,官拜左拾遗后,一心报效知遇圣恩,屡屡献疏言事,又写了不少意在补察时政的讽喻诗,当朝面论,也不免直切,乃至引发皇上不快: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旧唐书》)

积重难返,适逢盗杀宰相武元衡,身为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大人,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则以为他是宫官而非谏职,不当先于谏官言事。而一些素来对其不满的人,也趁机指摘他浮华无行。上书言事本就招执政者厌弃,于是奏贬其为江表刺史,又有人上疏说他所犯状迹不宜治郡,复追贬为江州司马。

江州之于白居易,一如黄州之于苏轼,青衫濡湿的白乐天,由立志兼济而渐趋独善,至恬然自处的状态,也和二百余年后的黄州苏轼,颇相仿佛。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当然,白居易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生存指数远在苏轼之上。

三年后,白氏量移忠州刺史。公务之余,他于州城东的山坡上植树种花,并名此地为东坡。斯时诗作中也频频提及于此:“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但购有花者,不限桃杏梅。百果参杂种,千枝次第开。”“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漠漠花落尽,翳翳叶生初。”(《东坡种花》)“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生树。”(《步东坡》)“三年留滞在江城,草树禽鱼尽有情。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花林好住莫憔悴,春至但知依旧春。楼上明年新太守,不妨还是爱花人。”(《别种东坡花树两绝》)

而千古文人追慕的苏轼,当然也有他期许歆羡之人,正是这位白乐天。宋人周必大在《二老堂诗话》中明白指认:“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着,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

虽然有“元轻白俗”的点评,但这并不影响苏轼自比于这位乐天:“乐天自江州司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诰,遂拜中书舍人。轼虽不敢自比,然谪居黄州,起知文登,召为仪曹,遂忝侍从,出处老少大略相似,庶几复享此翁晚节闲适之乐焉。”(《轼以去岁春夏侍立迩英而秋冬之交子由相继入侍次韵绝句四首各述所怀》)

在另一首作于再度为官杭州离任时的诗题中,他也有类似表达: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本诗中更有显豁的句子呈现:“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三月六日来别南北山诸道人而下天竺惠净师以丑石赠行作三绝句》)

这样的自比果然屡形诗篇,颇不惮其烦:“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轼以去岁春夏侍立迩英而秋冬之交子由相继入侍次韵绝句四首各述所怀》)“五十之年初过二,衰颜记我今如此。他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赠李道士》)“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赠善相程杰》)“我甚似樂天,但无素与蛮。”(《次京师韵送表弟程懿叔赴夔州运判》)

所谓“但无素与蛮”,说的自是樊素、小蛮,虽然王朝云足令后世文人以及非文人艳羡,但也不能剥夺当事人对其期许独敬爱之人的心仪,尽管已是“出处依稀似乐天”,依然不妨“敢将衰朽较前贤”。

周氏所云“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着”的“大略相似”,当为一说,苏轼自己所言,则着重于仕途出身履历的仿佛,以及安分寡求的庶几,晚节闲适的复享。既然期许自比,二人自有颇多契合处。前述所及之外,在朝不适的外放之类人生遭际也宛若合符,更有细微处的鳞爪映照。譬如,他们都曾主政杭州,疏浚六井治湖筑堤种种,是心有戚戚近乎翻拓的自选动作,而且“凌晨亲政事,向晚恣游遨”(白居易《初领郡政衙退登东楼作》),在为杭州百姓缔造福祉的同时,也都没亏待自己,湖光山色,友朋雅集,活得相当惬意。

宋人龚养正《芥隐笔记》注意到,本朝文士所取名号,“醉翁、迂叟、东坡之名,皆出于白乐天诗云”。看来政见或有异同,却丝毫不影响欧阳文忠和司马文正也同苏文忠一样,葆有对谥号为文的白香山之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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