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中的“艳遇”

2023-04-05 02:27王川
雨花 2023年2期
关键词:艳遇

王川

无数奔涌的峰峦和谷地,随着目光的漂移不断繁衍,如大地上的波涛跌宕起伏,展示着比海洋更蓬勃、野蛮的力。它们以凝固的方式泛滥、扩散,以饱满的隆起、纵深的褶皱、稠密的植被承载时空的运转。但时间却难以将不同的季节准确地安置其中,比如在夏天,于不同的高度,她同时绘制四季的画卷,随后依次递减或递增线条和釉彩的疏密与浓淡,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她并不完全服从上天颁布的季节律令,更不以其壮美与辽阔吸引人的目光和脚步,容纳尘世的烟火和命运。作为自然保护区,这里只存在比人类更为古老的部族:动物和植物。它们按照自然的生存法则延续着不曾间断的繁育和共生,夏尔希里也因此保持了原初的单纯明净与勃勃生机,像绽放的空中花园,在新疆大地的深处散发着神秘的隔世灵光。

巨大的峡谷之间隐藏着一条纤细而蜿蜒的“天路”。那是我们的来路。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看到它夹在大山褶皱之间的那条浅黄色“折痕”。一边是高耸的铺满浓绿色的山坡,一边则是浅绿色的,眼前的层层山峦由淡绿渐变为深蓝和浅灰,极远处则只剩下一块块洇开的清水般的印渍,融入天空的背景。阳光在巨大的空间里任意涂抹天堂的颜料,笔势由近而远,慢慢松弛、沉寂。我的一位摄影家朋友拍下了这幅纯美的画面,他把眼前正在盛开的火红色花束一同收入取景框,让夏尔希里的景深具备了更为惊心动魄的美。

其实,夏尔希里的美是全景式的,均以你的视线为中轴,左右上下打开,豁然洞彻。在她面前,人更容易发觉视域的局限性,需要不停地转换角度,才能将大幅画卷映入脑海,可每转换一次,之前的景象随即消隐不见。

更为奇异的是,进入夏尔希里,你会觉得空间正打开一条隐秘通道,将你一步步带离凡尘。净土以其沉默而安详的姿容呈现出它的形而上含义。夏尔希里是神的喻示。神将耸峙于人世之外的另一极安放在这里,进入她,完全称得上一次被洗涤了身心的“艳遇”,“形而上”的艳遇。最高处的峰峦被积雪覆盖,白皑皑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那是神的领地,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我们的目光能够抵达的极限。我怀疑它们变换的光色能制造出无数幻觉,投放并弥散在草甸、花海、丛林中,让身体慢慢产生清虚的漂浮、上升之感,试图将我这个“入侵者”引渡到那片无尘之境。然而,她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花都是具体而真实的,它们时时把我吞没,并被一块更为巨大的色彩斑斓的锦缎吞没。云影在上面滑动,制造着明暗闪烁的华丽特效。我站在夏尔希里的一片山坡上,目光追随着它们,像追随着神灵的背影。辽阔的空间变得柔软,时间也变得悠长且缓慢,像听不见却看得见的光,漫过无边的花树和峰谷,栖止在旷远与岑寂中。夏尔希里不断扩大着疆域,感觉越走越遥远,与神的花园一样,只要进入其中,就会迷失在里面,你被一道无形的追光笼罩,再无法抵达她的尽头。最重要的是,她会让你忘却所有世俗的经验,无论是爱还是痛,都会变为最珍贵的“化石”,安放远处,不被打扰,也不被惦记。经验在这里找不到存放之处,任何地方都是第一次遇见。

尽管大自然赐予了这里更多的恩惠,你却只可享受她的部分恩典,比如,找一块草毯或岩石躺下小睡,在明媚的阳光下或清凉的阴影里,将一个个闪回于脑海的局部连缀在一起,变作你“真实”的冥想背景,或把刚刚闭合的绚烂放入梦中。然而,只要离开她的怀抱,这类冥想和梦境就几乎难以再现。夏尔希里的美艳仅存于“当下”,且需要不断远足跋涉,才能续取,才能进一步扩充你有限的想象,印证你与她之间并无黑暗的隔世之距—或许,你本来就是她的居民,无论被放逐多久,残存的记忆仍能够被唤醒。你遇到了她的当下,就恍然忆起了自己的前生。

“夏尔希里”作为一个名称、抽象的符号,或许只在地图上出现过,她从未被历代文人的情感染指,与诗词歌赋的赞美无缘。她没有朝代、纪年、历史的规则,“因为天堂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耿占春);更没有人为描摹的痕迹,没有自然之外的杂染、噪音。进入她是简单、直接、坦然的,不会产生任何紧张和压迫感,相反,她让你的尊严如神赐的礼物一般美观、完整—这尤其有别于你在人间的感受。你尽可舒畅呼吸、放松身心,与她平起平坐。神的慈祥和宽宥无所不在。但她并非一位拯救者,了解你的痛苦和希望,她只能让你暂忘一切,以她圣洁而永恒的光,照彻你内部的幽暗与寂灭。无论多少年过去,她都会接纳每一个到来的人,后来者并不会知道你也曾经来过。夏尔希里将以不断的复现进入幸运者的记忆深处,也许还会修正他们在人间的路途。

夏尔希里同样是一首宏阔、苍郁的长歌,没有尾声,就像她热烈又冷峻的丛林,不会出现最终的余烬。往往是,在一个巅峰的休止处,群山浩瀚的旋律再度扬起,林莽幽暗的深度被重新照亮。停顿、回眸、远眺,你发现,只有伫立的姿态是最好的,好似庄重的凝望可换得生命的重构,不必反观、追悔,平庸的岁月就被分解过滤,飘散在清净的空气里。你试图以卑微、渺小的身份进入那首长歌,成为一个词语或音节,在她吟诵的转折或停顿处闪现,汇入她的永世之光或幽暗之谷。然而,她无边的静默似乎在暗示,她并无那样的权力,就像我们无权搬动她的一块石头、砍伐她的一棵树一样。同样,即使站在最高的山峰上,我们也采不走神的一片云彩。夏尔希里虽然是慷慨的,却无法满足我们的所有需求,我们可以不断地深入去一点点抵消她的“吝啬”,但那也是不可能的。她不是故地,能允忍我们任意往返、重温,她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毫无疑问,只有一次。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夜晚,夏尔希里的月亮同样是人间的月亮,而人间的月亮却绝不是夏尔希里的月亮。

所以,在夏尔希里度过的每一刻都是珍贵的。只有守望着的“夏尔希里”才能让夏尔希里存在,一旦离去,她就会消失无影,恍如一个梦境,除非你让时间静止或飘散,就像面对爱情时的祈祷一样。然而祈祷也未必留得住爱情,那是世间的情感法则。夏尔希里绝不为祈祷所动,她只展现自然的本真,没有任何功利。

浩如烟海的植被。磅礴绵延的波峰。她耸立在天上,耸立在人的视野之外,却始终捍卫着四季轮回和风霜雪雨的生命系统,确立着万物彼此依存的最纯粹的关系。她的白天与黑夜不止有横向的交叠,也有纵向的延伸,既可触摸到最高处的明亮,更能掩藏起最深处的幽暗。但她没有对话者,更不是“隔世之美”,所有写给她的诗歌都是无效的,她本身就是对大自然顶级的礼赞。她只聆听自己亿万年的孤绝回响,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遗世独立,容纳生死。

然而,离开夏尔希里,我却写过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越是危机四伏,越是美得想哭。”真是词不达意,尽管我数次在美和危险之间的神秘关系中遭遇过折磨和痛楚,我也深知,夜晚,美的“黑洞”更为险峻,但仍不能将“美”和“危机”视作事物的一体两面。一位诗人对我提出异议:“川哥,哪有什么‘危机四伏’?”我勉强说了番理由:“刚才在盘山公路上,你没觉得危机四伏、提心吊胆,甚至毛骨悚然吗?车子不小心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幸亏都是老司机。还有,夜里你留下来试试,碰上狼、棕熊、雪豹、野猪,你就趴在草窝儿里好好体验‘危机四伏’吧,我敢说,白天你看到的所有这些美早就吓得踪影皆无了。亲爱的诗人,在夏尔希里的夜里,你很可能只是猎物。”他不吱声了。

不过,他说得对,我们没有必要成为昼伏夜出,能在她黑暗的群山、腹地内部穿行自如的动物。夏尔希里璀璨夺目的白昼就是我们此刻全部的财富,我们应该深感满足。她并不以我们的喜好而存在,无论是爱还是恐惧。也许,只有艰难而浪漫的探险才配得上她,但利益驱动的“热情”应该始终被禁止。如今,人的“远足”能力已使得“净土”这个词变得十分可疑,夏尔希里当然也不再是“地理学者的愿景与实践之间的空白地带”(段义孚《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就像纯洁、美好的事物常常遭遇的命运一样,“禁区”越是夺人心魄,越会勾起占有的欲望,而人的“强悍”、霸凌与“胜利”导致的邪恶反过来又会铺成一条自毁之路。

我知道,这块被称为“中国最后一块净土”的秘境,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少数人进入过。他们(包括我们)真是幸运。曾有一部系列专题片《夏尔希里,最后的净土》,似乎让她名扬天下,其实她依然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新疆的一位朋友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得:“打个比方,如果全国有一万人进入过夏尔希里,其中博乐市进去过的不会超过五百人。”当地人都难见其真容,更何谈其他。另一位朋友说,他组织过八次全国笔会,唯有这一次,作家们顺利进入了夏尔希里自然保护区,这需要相关部门签批边境通行证。除了边防战士和护林人员,近三百年来已无人畜进入其中游牧,这里成了许多珍稀动植物的乐园和天堂。虽然我们没有征服的野心,听了这话,心里还是怀了一丝忐忑,但很快被兴奋替代,我们在发现的“新大陆”里忘情地消耗了一天并不充沛的精力和体力。我们深知无法带走这个奇绝、壮美、生态多样的现世样本,却没有忘记带走自己可能留下的所有痕迹,除了脚印。夏尔希里没有因为我们而损失她的完整。

进入夏尔希里,在一个山谷转弯处,立着一座由两块石头组成的石碑,上面三角形的碑帽上刻有“夏尔希里”四个阳文隶书,顶端印着一枚花、草、云、鹿图案组合的椭圆形徽章,下面横着的长方形石头上刻着蓝色楷体碑文,其中介绍道:

新疆夏尔希里自然保护区……受复杂地形和多样化气候影响,造成了生物种群种类多样。各种野生植物81科513属1676种,其中蒙古黄芪、雪莲、红门兰等国家重点保护植物60余种;陆栖动物64科221种,其中雪豹、北山羊、棕熊、马鹿、草原雕、雪鸡等国家重点保护动物35种。同时,夏尔希里是新疆西北部重要的鸟类迁徙地、繁殖地、越冬地,也是我国一座独特的生物基因宝库。

由此而知,夏尔希里生长着一个庞大而自由的“神圣家族”,包括那些被丛林掩藏着的、昼伏夜出(在我们看来似乎如此)的凶悍动物—尽管我们不曾遭遇过一头,我们也清楚,它们并非藏匿,而是在家园里坦然享受着自己的习性,接受彼此的饲育。

一个干净到连传说都没有的地方,但如果你深入了解了夏尔希里,并能讲述她,那么,你就会成为一个传奇。尽管我力不能逮,但我看到,在保护区内遇到的寥寥几个护林员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光彩,眼神澄澈而明亮,言语简洁而热切,浑身洋溢着夏尔希里的质感。那是夏尔希里对一个稀少部落的独特成就,她的传奇通过他们才可以转述。当然,这里的每一株植物、花草也可以做到,它们是这部浩瀚大书的生动语词。

四辆越野车连续经过了四道关卡,每一道关卡都要仔细检查,出示通行证和身份证。一位姓“党”的蒙古族大哥既当接洽人又当驾驶员,忙前忙后,热情如火,古铜色的脸庞油亮、饱满,笑容始终在他脸上绽放,作为这里的“主人”,他已经很久没迎接过远道而来的客人了。当地的朋友叫他“党书记”,应该是某个乡镇或部门的领导。我很奇怪蒙古族有这个姓,朋友告诉我,历史上解放军曾收留了大批孤儿,孩子们没奶吃,就被送到了蒙古族的牧民家,于是,都姓了“党”。那么,党书记应该是第二代了。不过,看长相,他就是蒙古族人。

党书记开着第一辆越野车在前边带路。其实,路只有一条,是当年修的战备公路,没有硬化,但很平坦。盘山而行,忽升忽降,左转右拐间,我们不停地左顾右盼,怕错过每一处深藏的秀色。夏尔希里这部辉煌交响乐,前奏并无多少出人意料之处:牧草稀疏的山坡,如生了癞的皮肤;一小片身材高挑的云杉,像亭亭玉立的少女;草树之间,很多滑坡砾石铺成的一个个黑褐色断面,仿佛巨人为疾速腾空而蹬踏过的捷径,而且“脚力”过猛。顺着山坡往上看,每座山顶上的天色都好得出奇,白云慵懒地漂浮着,在蓝天里“度假”,超然其上,又径直横跨到哈萨克斯坦那边去了。汽车的轰鸣被周边庞大的幽静吞噬,杳杳冥冥,如宇宙的座钟刚刚响过的午后。

逐渐地,云杉和碧草将裸露的岩土更多地覆盖起来,像匆忙间披上了一袭绿色的裙装,尚未打理的凌乱褶皱,凸凹着山体的肉身,明媚,窅然。裸岩、草甸与丛林交替出现,一丛丛金黄色的野花顺着山坡流淌下来。一片片浓密的雪岭云杉或西伯利亚刺柏林闪过之后,再次出现了嶙峋的山峰与草甸,山坡的怪石间跳动着一群洁白如雪的山羊,下边的花草丛里,游弋着一群土棕色的绵羊。两群来自不同“氏族部落”的羊互不干扰,和平共处,界限分明,在各自的领地享受馈赠和自由。奇怪的是,没有放牧者。此处已是“秘境”的边缘,羊群无法突破上面的禁区。

在夏尔希里,遇到任何动物都不稀奇,遇到人才是稀奇的。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那类自我放逐的佳选之地,更不可能是“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的颐养之所。这里是罕见的物种繁盛的无人区,与我们曾穿越过的戈壁荒漠形成截然对立的生态两极,它们竟然都存在于新疆的大地上,彼此孤立,也遥遥呼应,前提是,中间暌隔着遥远的距离。是的,在新疆,你无法责怪两地之间的路途漫长。

我很怀疑羊群的行走能力。在它们下方,是回环往复的进山之路,深陷底坳,折曲如蛇绕。我们离大地渐远,博乐市已经不知所踪。车子若摇晃的风筝徐徐上升,再往上,已是攒峦夹翠,山体忽而在左,忽而现右,浓密的植被仿佛伸手可抚。不停地急转弯、攀爬,身子随之摇晃、跌宕,颇动神魄。回望窄窄的山谷,灰蒙蒙的戈壁荒滩已经沉降到远处,如一块被大山压住的巨大地毯。而山谷中的路,那来回画出的无数个“之”字,因天光更亮之故,这会儿更像被一只手急速挥动的长练凝固在半空,像一条不断摆动着身躯的河流曲折蜿蜒,甚至还像绿茸茸的山坡上一道不规则的抽象文身。这条细窄的盘山路,多处路段只容一辆车通过,且没有护路基石,上面危岩陡峭险峻,下面悬崖万丈幽深,急速转弯的一刻,每往窗外一看,便禁不住一声惊呼。直到抵达最高处两峰之间的那个垭口,惊险才被彻底甩到身后。从车子里下来喘口气,往南看去,数道山峦交错间,极远处的大地已被一层薄云覆盖成苍茫一片,如宇宙的混沌之初。近处,丛林皆墨染,草甸尽嫩绿,小片的新疆方枝柏,是草甸上最亮眼的迷彩。

从山下的准平原,到海拔三千多米高处,我们经历了多种地形,地理学将它们命名为:山前倾斜平原带、低山带、中山带、山间盆地、阶地、洪积扇……这是拜谒神灵要越过的层级吗?也许古代人是这么看的。我虽然不晓得科学的术语,但地势的样态与植物的变化还是非常清晰的。如果没有公路,必然是难以穿越的险途。

在高山中一片开阔的谷地歇息。爬上一座小山就可以俯视下面,同时被更高的山俯视。

路边长着一种植物,贴地一团肥硕的叶子,中间一杆杆长茎高挑着一穗穗红褐色的花,远看若矮桩的红高粱。大概是俗称“山羊蹄”或“山菠菜”“酸溜溜”的酸模。有人听说可以生吃,立马折断一棵塞进嘴里,并递给我品尝。其茎中空,口感脆,的确略酸,回味有淡淡奶酪香。是因为这几天奶茶、酸奶、奶疙瘩吃多了,还是新疆的羊都是吃这种味道的草长大的?我记得清炖的手抓羊肉回味起来便隐隐有这种香味。酸模将奇特的气息注入羊的一生。这奇异的草遍布夏尔希里,仅通过一杆中空之茎,便又将它同样奇特的气息瞬间注入我们体内。在夏尔希里,做一只羊是幸福的,但它们始终没有机会进入这片“福地”。应该说,在这“福地”里,任什么都是幸福的,它们茂盛、自由、无拘无束、野蛮生长、没有功利、没有目的,坐享山高谷阔,任由星转云飞,像根本就没有人类世界这回事儿。夏尔希里无为而治,无为无不为。

我们漂浮进一片背阴山坡,被各种野花淹没:金莲花黄绸子般,一茎一盏地擎着,高挑、灿然、纯洁、孤傲,如刚刚长成的少女,美得令人心颤;宽叶红门兰的穗子是紫色的,羊胡子草吐出了白棉花一样的丝绒,软紫草张着毛茸茸的叶片,耧斗菜打着紫色的灯笼,漏芦举着淡紫色的团球;柳兰顶生的总状花序探出众多穗状花蕾,紫红鲜艳;洁白的卷耳花开五瓣,每瓣都有一个小小的豁口;淡紫的老鹳草花,每瓣却都画着四条深紫的纹线;金黄侧金盏一丛丛地盛开,花瓣分开,不像黄金菊那样整齐地拥抱着花蕊;白色的蛇床花有无数细碎的组合,像攥成一把的韭菜花;还有一蓬蓬的针叶石竹、驼舌草……高的、矮的、单生的、丛生的,好似得了统一的指令,在同一个时空里争妍斗奇,各色的花与穗铺作一片五颜六色的毛毯,在山坡上起伏、荡漾。我很想识遍夏尔希里的花草,我更愿意做一个植物学家。法国人卢梭写过一本《植物学通信》,如果他能看到这些野花,一定会欣喜若狂。作为一名孤独的漫步者,夏尔希里不但能丰富他的文字,更能疗愈他的忧伤,他会告诉我们更多植物的消息,让我们在文字中落实此后对夏尔希里漫长的想念。

我们陷落在夏尔希里的锦绣时光里,像一群羊,散布在山坡的各个角落。女人们提早换好了美丽的衣裳,互相招呼着,急切地拍照,猛然一声惊呼,若发现了新大陆……渐渐地,蹲下,贴近,仔细查看每一朵花,又坐下来,摆出各种姿势,微笑、沉思、左顾、右盼、举目、颔首,在让花儿做背景时同时成为花儿的背景,镜头后的人耐心地捕捉最美的风姿,她们绰约、旖旎,像在为夏尔希里精彩演出的档期做着充分准备。在这过程中,一片白云用了一个时辰,从头顶飘到了遥远的山顶。她们则谦逊地说:“夏尔希里让我更美,或者,我让夏尔希里更美。”但夏尔希里同样也是巨大的消音器,几步开外,她们的声音就变得纤细而杳渺,这无疑又提升了她们的魅力指数。只是在这广袤的舞台上,一百个女人怕也成不了一台戏。不久,我们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只貌似大黄蜂的家伙让夏尔希里发出“嗡嗡”巨响,它像超音速战机一样掠过无数带翅膀的亲戚,一圈圈宣示自己的领地,然后像一颗哑弹一样猛地载进花丛里。也许,它真正好奇或愤怒的是我们。作为自封的“管家”之一,它知道夏尔希里是“黄色山坡”的意思,于是鼓胀着黄黑色相间的头腹,携带一枚利器,在阳光与阴影里到处巡视。

山坡又被一片云影遮住,光线变得柔和,花儿呈现出寂静之色。不远处,弯曲的山梁上,刺柏荫翳着。后面有三层山峦,接近正午的阳光把最前面的山坡照亮,从山梁倾泻到山谷的草甸若浅绿的翡翠,褶皱间的层层凸起闪射着银白的毫光。后面的一座山仅露出半条天蓝色山脊。再后面,最远的一脉山峰稍稍高起,唯余一抹均匀的淡绿。我无法根据颜色判断山与山之间的真实距离,它们貌似紧紧地贴靠在一起。不知道再往后,那弥漫着阳光颗粒的白色天幕下,是不是还有一座座大山横亘着。如果天空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或许能让我们望到哈萨克斯坦那边的奇特倒影。1998年,314平方公里的夏尔希里重回祖国,那无数的大山成为高耸的天然屏障。不过,在无疆的天空盘旋飞翔的苍鹰、雕鸮们仍可将盘羊、雪鸡、梭梭、雪莲们的气息播散到夏尔希里的光可以照亮的所有地方。

车子拐而向北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路东侧的一道铁丝网。跨过路边花丛遮掩的一条浅沟,每个人都扒着铁丝网往那边观瞧。柳兰开成红红的一片,从我们身边越过铁丝网,蔓延进辽阔的禁区。那里被周围的大山围拢、环抱,一层层、一叠叠的山,细数不尽。浅绿、浓绿、墨绿、淡蓝、灰白交织,除了襟前满满一层草色,已分辨不出远方是丛林还是云影,它们都是天光的一部分。此刻,再美的语词也无法描绘,诗人们哑然失语,仿佛面对着无解的谜题:一片无与伦比的美色,如何从眼睛进入身体,替代了所有的梦、经历和记忆。我双手握着铁丝网,忽然想起了米兰·昆德拉一部小说中描绘的动人细节:一对热恋的男女隔着铁丝网持久地接吻。那边会不会走来一个人,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那个“人”,既是夏尔希里,却又不是。

其实,铁丝网是提示我们,夏尔希里只有一小部分允许我们涉足。是我想多了。

在停驻赏景的路边,花丛之上的山坡石缝里,铃铛刺已经结了红褐色的荚果;苦马豆的荚果椭圆,透明而膨胀;忍冬的浆果,鲜红欲滴,仿佛结着一颗颗浓郁而柔软的相思之心。高处的“深秋”,低处的盛夏,高度让我们在一天之内经历了两个季节,真是奇妙。我心绪散淡,倾听空气里传递的静谧之音。朋友与我一样,似乎刚从梦境里醒来,在大地上惺忪地散步,在意识的边缘行走,悄无声息,默然不语。

遇到一位放马的护林员,一身迷彩服,戴着帽子,胖胖的,脸膛黑红。身边有两匹枣红色骏马陪伴,身后的山坡上还有几匹正在啃草。党书记与他打过招呼,转身回到车里。不一会儿,就换上了一袭天蓝色蒙古袍,腰间系着一根金黄丝带,头顶翘檐儿的礼帽。他伸手从护林的汉子手中接过缰绳,脚踩马镫,骗腿翻身上马,缰绳一抖,胯下那匹枣红马强健、轻盈,四蹄腾踏,发出一片脆响,忽的一下就跨过条沟,跃上了山坡,朝高处的山梁奔驰而去。一边站着的我,能清晰感到它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绷的力道,那力道又完全掌控在党书记的双臂与双腿之中。马儿遇到了解它的骑手,一个真正的骑手,它显然是激动了,几步就窜到了半山腰。党书记缰绳一拢,双腿一夹,又掉转马头,“哗哗”地俯冲下来。我们的反应完全没有跟上奔马的速度。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真是漂亮。

党书记身手如此矫健,与他驾车的风格如出一辙。真正的蒙古汉子,会时刻想念着骏马,难怪他把民族服装随时备在车上,不离左右。如果开车和骑马二选一的话,他一定会选择骑马驰骋,像风一样在大地上掠过。我想,他是要在我们面前显示一下蒙古骑手的高超技术,重要的是,他没有丢弃传统和血性,对得起那身一尘不染的蒙古袍子,而绝不是为了表演。

我们和护林员聊了一会儿。他们分散在每个区域,每天都要带着干粮、水,骑马在山路上巡行,检查山林的安全,主要是防火。山路崎岖、漫长,骑马是最经济、最环保的方式。他告诉我们,他的小儿子放假了,也跟着他来到了保护区。他要继续前行,希望我们把他的那个八九岁的儿子送到边检站,再让人带他下山回家。男孩上了党书记的车,一个漂亮而安稳的孩子。

下起了小雨。刚才还是白云朵朵,碧空万里,忽然间就雨云遍布。夏尔希里的天气高深莫测,她的表情常换常新,显然,她有自己的气候,我发现,哪怕只有一片云彩,也许就会落下一阵疾雨。

党书记驾驶的头车又停下了,男孩儿开门下车,爬上了路右边两人多高的陡坡,他发现了杂草棵子里的野草莓。党书记一定答应了他的某个请求。后面的车都停下了,大家纷纷下车,学着男孩儿的样子,踮起脚跟,伸手去够那一颗颗红彤彤的浆果。男孩儿把摘下的野草莓捧在手里,分给同车的阿姨们。回返的路上,他下了三次车,不顾雨下得越来越急,重复着同一个过程。我有机会仔细地观察他,一个可爱的、只会笑的、脸色黑黑的、熟悉大自然的男孩儿。那位曾反驳我的诗人每次都跟着他下车,把摘回来的野草莓递到我手里。这野果口感甜甜的,有细小的籽儿,细籽儿被咬碎的感觉就像品咂诗行里准确、跳跃的词汇。诗人对男孩儿赞不绝口,说他是“大自然之子”,我深表赞同。

雨更大了,夹杂着蚕豆般大小的冰雹,前挡风玻璃“噼里啪啦”乱响,如带着韵脚的美妙的催促。我们应该离开了。新疆的朋友说,如果雨继续大起来,山间的道路就会遍布泥泞,难以前行,还怕有意外的情况发生。

在强劲的轰响中,车子很快爬到了山顶,转而迤逦下行。

辽阔、浩瀚的大地再次展现在我们面前。山峦起伏、奔腾,像交响乐恢宏的高潮,描绘着深沉而壮丽的尾声。我看到,在左侧的山包上,一位身着黑衣的瘦瘦男子骑在马背上,腰杆笔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他面前,是云开雾散之后夕阳降落的地方。男人座下的那匹枣红马也与他一样遥视前方,脖颈上的长鬃静静垂落,似乎在等待主人稍夹双腿,就会腾空而起,飞奔而去。一件完美的雕塑,一位骑手诗人。

雨停了。远处,从阴云里垂降下的雨幕横扫过层峦,渐渐向身后退去。阳光泼洒在雨水刚刚浸润过的山坡草甸上,大片的新绿更加明媚、耀眼。一道彩虹横跨东边的山谷,像夏尔希里头顶美丽的光环。南天,洁白的云分开湛蓝的天空,它的下边,便是隐藏在无边苍茫里的人间大地……

我写了一首诗,献给夏尔希里:

云与山终于成为自己

谦卑地栖落在最低处

天光垂降绿色的潮汐

以同样的修辞

覆盖我,出现,消失。

雨水突降 栖止在眼睛里

凝固为夏尔希里的泪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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