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米的城市

2023-04-05 17:37
清明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陶鲁山皮皮

安 庆

绿皮火车

陶米醒了。其实陶米早就醒了,她盯着窗口,窗帘的颜色一点点在变,晨光慢慢穿透了窗帘,房间里亮堂起来,窗外的嘈杂声往耳朵里钻。陶米在这些市井声里有些慌乱,或者还不适应,她拉开窗帘,看到了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一辆外出的三轮车上驮着东西,一辆三轮车上还冒着热气。父亲和母亲起来了,厨房里有了锅碗声,水流声,父亲在准备外出的工具,屋里的声音和窗外的声音混合起来,越加地杂乱。

陶米打开门,往楼下跑,母亲喊她,陶米,你干什么?你去哪里?陶米很快跑到了楼下,胡同很窄,她要不断躲着对面的人和来往的自行车、三轮车。有人手里端着钢精锅,锅里是冒着热气的胡辣汤、羊肉汤,陶米闻见了那种又香又辣的味道。胡同外是一条市场街,有人在打扫、在分货,各种声音在长长的棚子街回响。一个路口通向火车站,陶米穿过路口,跑到火车站广场上。早晨的火车站开始热闹起来,早餐店里冒着一股股白气,班车在广场上流动,像沙滩上的甲壳虫。

陶米是三天前坐绿皮火车来到旗城的,那种依然蜿蜒在铁路上的绿皮火车,在铁轨上蠕动。陶米紧跟着父母,她人小,扛着一个小挎包,脸憋得通红,前边的父母扛着大包,那些包里装着他们来往的衣服,和从梨花湾带回来的晒干的青菜。

陶米的父亲和母亲,每年都会在收麦和收秋的季节回到梨花湾,收种他们还种着的几亩地。这年收了麦,陶米的父亲一连往地里跑了几天,有一天,忽然说这地不种了,不想再这样来来回回地跑,时间都耽搁在了路上,多打几天的工,地里的损失就可以补回来。父亲还对陶米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陶米,准备你的东西,和我们一起回旗城去。陶米吃惊地看着父亲,父亲说,你不用这样看老子,老子说的是真的,不会诓你。又对陶米的母亲说,你把陶米的东西收拾好。陶米听见父亲在和母亲说,我们要把两个孩子一个一个都带到旗城去!

陶米这一年小学毕业,按规定,秋季开学就要去镇上的中学上初中了。那个镇中,离梨花湾有七八里地,要住校。到旗城去,镇里的中学就不用考虑了。

离开梨花湾前,陶米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想再看一看梨花湾。陶米一个人在村里走,好像要和梨花湾作长久的告别,要记住梨花湾的样子。陶米在村里的几条街道、几条胡同里走着,后来站到几棵古老的银杏树下。陶米朝银杏树上看,不知道她要去的那个旗城会不会有银杏树?她从银杏树下走过去,在银杏树的后边看见了一座小庙,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庙,庙里敬奉的到底是哪一路神仙。过去,她跟着奶奶来过几次庙里,看奶奶给神仙烧香,跟着奶奶磕头。她走到庙前,庙门开着,庙门口坐着一个老人,头发花白,在守着庙,香火的烟气越过庙里的短墙飘出来。

陶米当然要去她的学校看看,村里的小学一直还在,在村西头。十三岁的陶米在即将离开梨花湾前有了心思,开始体味什么叫告别和留恋。学校的大门紧闭着,学校放假了,这是乡村学校的私规矩,农忙的时候会放几天假。陶米已经小学毕业了,在小麦收割前,就通过了毕业考试。按正常流程,她要等待的是中学的通知书,如果不到旗城去,她下一个学校就是镇上的中学。陶米趴在学校的大门上,透过大门上的孔看见了她坐过的教室,看见了院里的树和花坛。她的弟弟陶根在上小学三年级,她走了,弟弟还要继续在这里上学。父亲说,要让弟弟在村里把小学上完,再到旗城去。

陶米这天又去了村外,走在村外的田野上,她在即将离开村庄前,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陶米找到了她家的地,看见麦茬地里冒出了小小的玉米苗,白色的麦茬在一场雨后开始发黄,她知道,他们家的地已经转给别人家种了。陶米顺着一条小路走到了河堤上,漫长的河流往远处延伸,水白汪汪的,她在离开河边时听到咩咩的羊叫声。

她看见了阮小菲,阮小菲赶着几只羊。陶米说,小菲,我可能不去镇里上学了。阮小菲看着她,你要去哪儿上?陶米说,我爸要把我带到他们打工的地方。阮小菲问,是哪儿?陶米说,旗城。阮小菲羡慕地看着她,你要去大城市了?陶米说,不知道到底大不大,我没去过。阮小菲说,去吧,我将来也要考上城里的大学。陶米说,小菲,那你考到旗城吧,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

陶米去和爷爷奶奶告别,每年都是父亲来和爷爷奶奶告别,今年告别的人里多了一个陶米。爷爷奶奶坐在房檐下,奶奶的手里拿着一把老芭蕉叶扇子,不时地扇几下。陶米接过奶奶手里的扇子,扇得奶奶的白头发翘起来。奶奶说,陶米,风太大了,手轻一点,奶奶受不了。陶米的手慢下来,反身朝房檐下的爷爷扇了几下。然后陶米说,爷爷奶奶,我今天要和爸妈一起走了。奶奶拽住陶米的小手,从陶米的手摸到陶米的臂上,说,到了旗城,要多小心,城里的车多、人多,也没有咱村的人,不要跟不认识的人多说话。爷爷说,听你爸你妈的话,你爸给你找到了好学校就好好学。陶米朝奶奶点点头,又朝爷爷点点头。这时候奶奶起了身,进了屋,手里握着一个什么东西出来,塞到陶米的手里。是用小手帕包着的几十块钱,奶奶说,奶奶见不着你了,这些钱你拿着到了城里买零食吃。陶米想哭,眼圈发红,含着泪。到了院子门口,陶米回过头,对爷爷奶奶说,我会给你们打电话,我会回来看你们。

坐上去镇里的车子时,陶米看见弟弟陶根从一棵树后拱出来,头发毛毛糙糙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母亲喊,陶根,说好了,去奶奶家睡,别乱跑,隔几年再把你带过去。陶米从车上跳下来,在她书包里摸,摸出了奶奶给她包钱的手帕,跑过去,塞在陶根的手里。

走吧,陶米。父亲喊。

站前路

陶米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摇醒,脚下在咯嘣咯嘣地震动,火车在咯嘣咯嘣中慢下来,停下前是几阵剧烈的咯噔声。车厢里早已经站满了要下车的人,人的肩上,手里,脚跟,屁股后头都是大大小小的行李。各种嘈杂声像一场雨倾注而下,更小的孩子在叽叽哇哇地叫喊。车门呼嗵一声打开了,人都往狭窄的车门拥,陶米紧跟着母亲,父亲走在母亲的前面,肩扛手掂着包裹,不时往身后扭一下头,看一眼陶米。母亲说,丢不了的,丢了我们就不用给她找学上了。下了车,落了地,就算到达旗城了。陶米只觉得一股凉气,小肩膀缩了缩,虽然是夏天,深夜的温度下降了很多。陶米在灯光里看到的是一种雾气,城市的灯光是在高高的天上,尤其车站广场上的那一根高大的灯柱,高得看不到灯的样子。陶米看见车站广场和广场外边的路上很多车辆爬行着,车灯里裹着雾气。一起下车的人出站后就不见了,最后走在一起的只是她们一家三口。

陶米站在广场上有些迷茫,不断有出租车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打车,都被父亲拒绝了。有人从路边闪出来,喊着,老乡,要不要住旅馆?父亲大手挥着,摇摇头。陶米有些饿。她不知道父母会带她去哪儿吃饭,几家饭店的灯光亮着,招牌在夜风里晃。母亲一直拉着她的小手,对父亲说,我们咋办?吃点东西再回去吧。老陶把肩上的东西搁在了地上,掏出一根烟点着,使劲地吸了几口,陶米感觉父亲要把烟吃了,饿极的人啥东西都可以填一下肚子。母亲又说,吃点东西再回去吧。父亲又扛起包裹,一边走一边朝两边瞅,走了一小段路,身子拐了一下,朝一家面馆走去。母亲拉着陶米跟过去,饭馆里坐着两三个人,从一个小窗口飘出一股热气。面很快就做好了,他们坐在空旷的饭馆里,可能是太饿了,陶米觉得那顿面好香。

陶米就这样来到旗城。

老陶夫妻,就是陶米的父母都在火车站附近的站前路上打工,在站前路旁边租了个小房子,房子在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里。胡同是被两边的房子挤出来的,好像是两边的房子的下水道,每逢雨天,胡同里积满了雨水,每一次都要两三天才能落尽。水多的时候,胡同里的人找出几根铁棍子朝地下捣,让水往捣开的地方流。

站前路上有很多杂七杂八的摊位,离火车站最近的是批发一条街,整日里吵吵嚷嚷的,没有消停过,除非到了凌晨才会有片刻的安静。那些批发商的加工点,遍布在附近的老房子里,最远的是在附近的村庄,那些房子里常年喧嚣着木器和电器的声音。老陶在一家批发中堂画、壁画的加工作坊里,作坊就在门面房后边的大杂院里,院子里扔满了橡胶板、玻璃、透明的胶条。老陶每天的工作就是按尺寸把字画镶到木头框架里,让壁画立体透明起来,再把加工好的壁画送到店里。

和老陶在一起搞壁画加工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懂点字画,老板给他的工资高一点,在作坊里算是专家。另一个人是真正干过木匠,负责把握尺寸,打磨木板和木条。老陶干的是他们两个人之后的工序,把字画装进框子和往市场上送货。老陶在这行干了几年,混成了老手,算是有点眼力的人。

陶米母亲的工作,是在一家大房子里踩缝纫机,干加工鞋垫,加工饭衣的活儿。几十个女人的头抵在缝纫机上,房间里充满咯哒咯哒的响声,缝纫机中间是几十条女人的腿,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都有,那些腿踩在踏板上,地震似的。有时嗒嗒声会暂时停下来或不再那么密集,加工好的东西要打包,装进纸箱,送到前边的门面里,让来自各个地方的小商贩一箱箱拉走。批发生意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各种东西都卖得出去,百货对百客,所以很多批发商可以坚持着活下来。

老陶开始跑陶米上学的事。

老陶带陶米去看过站前路上的中学,老陶把学校指给陶米看,说,陶米,老子的想法是让你进这个学校,但能不能进去还要看运气,老子就是一个农民工,关系没有那么硬。陶米朝学校看去,学校的教学楼很气派,墙体的瓷砖亮亮的,在太阳照射下很干净,教学楼后边有一个带颜色的体育场……老陶有打算,如果陶米能在这里上学,离他们打工和住的地方近,这当然是最完美的。可老陶低估了上学的难度,他还以在村里上学的经验来评估在这里上学的事,当然会碰一鼻子灰。老陶找的关系无非就是他在装裱店里接触到的人,最多是在一个酒场上多喝过几回酒的人,他忘记了去他装裱店里的人,都是在这个城市打工混饭的一拨人。他托人送出去的东西差不多都掂了回来,人家说现在还没有这个政策,如果敞开收打工人的子弟,学校的教学楼都会挤破。这个政策以后可能会有,但现在还没有出台。被托的人说,人家可能是嫌送的这些东西太碍眼,值不了几个钱。老陶想了想,去商场里买了两张购物卡,把卡交给中间人再去试一试。一周后,老陶等到的还是失望的消息,接了卡的人最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说可以让陶米进附近的一所子弟学校,他和那个学校的校长一直关系不错。

陶米就在子弟学校上学了。

陶米有了一辆自行车。中午下学,家里的门锁着,陶米就骑着车去找母亲。母亲也有一辆自行车,母女俩一前一后地骑着车回家。一路上,母亲把菜和面买了,匆匆忙忙地做好饭,老陶也在饭端到桌上时推开家门,像掐准了点回到家的。有时过了点,老陶不回来就不等了。陶米要午休,时间卡得很紧。母亲也会偶尔带陶米在路边吃一顿,站前路上不缺小吃的地方,这也是陶米越来越喜欢站前路的原因。遇到星期天,陶米不想闷在家里,就跟着母亲到店里去。这时陶米早早地就学会了踩缝纫机,学会了装箱打包。陶米的手很利索,店里的阿姨都喜欢陶米。

陶米也去父亲的店里,看见的是一地的木板和木条,以及正在装框的画。陶米跟着父亲去送过画,站在板车的夹缝里,手扶着画,看父亲抓着车把,穿行在路上。

陶米初二那年,老陶一家告别了站前路上的胡同,搬到铁路边的一家老厂里,老陶之所以带着一家人搬到这里,是想要自己加工壁画。老陶蓄谋已久,和合伙的木匠商量好了,木匠挤时间过来帮他把把尺寸。至于选画,他早已经打听好了进货的渠道。陶米母亲说,要不,买台缝纫机,我也回家做鞋垫吧?老陶说,那利润太小了,等我做起来,你干脆就把工辞了,回家给我和陶米做饭就行。陶米母亲说,还有陶根呢。老陶说,等陶根过来,你给我们三个人做饭。

老陶真的把生意做起来了。

陶米每天都能看到院子里扔满了木板和木条,还有胶,那些味道里藏着一种甜腻。老陶办起加工作坊后,陶米觉得那种味道越来越重,老远还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老陶说,别嫌我敲打,每一声敲打都有利润。陶米就远远地看着父亲一下一下地敲打,一块一块地安装。陶米放学或者周末,就成了老陶的员工,和父亲一起装框,一起把装好的画放在靠墙的地方,外出送货时帮父亲往车上装,也跟着父亲去送。能送的地方越来越多。老陶的生意慢慢地做大起来,后来陶米坐在教室里会回味起那种木头的味道,放了学赶紧往家跑,26路车在路上咯嘣咯嘣响。陶米已经发育了,身体和脸型都在发生变化,力气也跟着大起来。

但陶米还是恋着站前路。

站前路热闹、有活力,所以陶米隔三岔五地往站前路跑,蹬着红色的自行车。陶米喜欢缝纫机的歌唱声,学会了在缝纫机上飞针走线,每次陶米踩上缝纫机,母亲会陶醉地站在旁边,欣赏地看着女儿。有一天,陶米看着鞋垫上的蝴蝶,摸着蝴蝶的翅膀有些情绪。母亲有些奇怪,说你怎么啦?母亲以为陶米是想念村庄,想念爷爷、奶奶,想念弟弟陶根了,说,米,我们放暑假的时候可以回家一趟。陶米委屈地抬起头,举起一只鞋垫,说,怎么把蝴蝶都绣在了鞋垫上?陶米的母亲这才恍悟,抓起陶米的双手,说,傻米,这些不过是一些绣品,是印好的画,是照着描下来,哪里是真蝴蝶,蝴蝶都在河滩、在地里飞呢。陶米听得懂,却还是摇头,不高兴。母亲搂着陶米的小肩膀,说,好的米,我给老板说说你的意思,以后不在鞋垫上绣蝴蝶了。陶米走出大房子,怏怏地看着天,天朗朗的,什么也看不到,隐隐约约地看到几股烟气,从半空中的烟囱里冒出来。

有一天,陶米坐在教室里心慌意乱,下课铃一响,就骑着自行车往家跑。进了包装厂,就听到了吵闹声。是父亲原来的老板找到了包装厂,砸了老陶正在加工的画框和十几件做好的画。陶米听见老板在教训父亲,姓陶的你在我那里学了本事,现在来拆我的台了,把我的客户变成了你的客户,你他妈的不找打谁找打?他带来的两个人朝老陶的身上踹,老陶捂着头,弯着腰,喊着。陶米扔下自行车跑到父亲身旁,挡住父亲,说,不怕,我已经打过110,警察马上就到。老板要踢陶米,陶米嗷地叫了一声,警察来了,你罪加一等。老板的脚停下来,一挥手,带人跑了,临走撂下一句话,再撬我地盘,还来踹你。

陶米其实没打110,只是陶米忽然想起吓跑那几个人的方式。老陶说,小米,你学机智了,来这个城市至少让你学会了遇到坏人要打110。老陶抓着陶米的手想掉泪,坐在地上,看着院子里一片狼藉,对陶米说,米,我给他们打一辈子工,永远也攒不下买房的钱,没有钱买房子,我们算什么旗城人?我们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才算有家,那样我们才能慢慢地扎下根,才能勉强算一个旗城人!陶米点着头,她知道父亲的意思。多年后,她对弟弟陶根复述过父亲的话,也越来越对这番话刻骨铭心。

陶米拉起父亲,说,爸,我们去找医生吧。老陶挪了一个地方,说,没事,没有动到内脏和骨头,他们知道怎样打人不会坐牢。陶米说,那我们还做画框吗?还敢不敢去送?老陶倚着墙头说,得继续干,这么大一个城,怎么可能都是他的客户?怎么敢说都是他的地盘?市长也不敢这样说,总得有让别人走的路。老陶的眼泪顺着红肿的眼窝落下来,倚着墙,说,孩子,你爹不会吓倒,吓倒了就只能回我们的梨花湾,你可能连镇里的学校也回不去了。

陶米让父亲坐着,她收拾着院里的残局,间或会听见父亲强忍着疼痛的呻吟。

老陶的生意继续做下去。老陶干的就是把画装在木框或铝合金的框子里,挣的是加工钱,各种配材都有批发商送货上门。木匠找了个合伙人,也在包装厂里开始自己干,生产半成品,组装画。木匠劝老陶加盟,或者合作。老陶想了想,说,我还是自己干好,我不加盟,不能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能把画装好就行。老陶那天说了很多,对木匠说,我们也算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不打内战,要互相帮助,你的半成品我可以用,你对我也可以有优惠。木匠说,兄弟,我不赚你的钱,你给个本钱就行。老陶摆摆手,不能让兄弟赔钱。木匠说,我们都是从农村来的,都是在这个城市里混一碗饭吃,这碗饭吃的都不容易。木匠喝得兴奋,说,老陶,一点问题都没有,价位你随便给。老陶拿出来的是一瓶放了几年的老酒,让陶米的母亲陪他们坐着。那天晚上老陶和木匠喝完酒后,说,我们不能再漂了,不能再到处租房子住,老鼠还懂得找地盘打自己的洞,落一个窝。老陶送走木匠后就着桌上的菜继续喝,神态庄重,说我们得有自己的房子,可以先买一个二手房。

陶家在旗城有房子的那一年,陶米初中毕业了。过了夏天陶米选择上了一所职专,职专在旗城的文化路。也在那一年陶米的弟弟陶根小学毕业了,老陶实现自己的承诺,要接陶根往旗城来。好像很庄重,老陶带着陶米母女浩浩荡荡地回梨花湾,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那是一个凌晨,列车出发了,陶米坐在火车上,车窗外是一层一层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偶尔路边有灯的地方,灯光上也蒙着灰色的雾。等到雾气渐渐地消散,车窗外有了树,有了房子,有了河流,有了小鸟的影子。阳光出来了,照在玻璃上,窗外的景物更加清晰。

他们回到了梨花湾,又是一个麦茬铺白的季节,车子越过村外的河流,老陶挥了一下手,车子停下来。老陶从车上跳下,很敏捷地走到地边,那是他们家租出去的地,玉米苗从麦茬地里一点一点地拱出来。陶米也下了车,跟着父亲,顺着田垄在地里走。

陶米看见了弟弟陶根,陶根个子长高了,穿着绿色的背心,像一个大蟒虫,肩上的肉皮被阳光晒成了棕色。她扯开嗓子喊,陶根……

那年夏天的开学季,陶米去了文化路上的职专,陶根则去了她刚离开的子弟学校。

闺蜜

陶米在旗城的文化路上职专。

从那一年开始,陶米在旗城多了一条喜欢的路,文化路热闹高雅,还有另外的几所学校,比如艺术学校、工业学校、教育学院、旅游学校等。文化路上有很多的小书店、音像店。音像店整天在放着音乐,有她喜欢的歌手她会停下来。学校对面有一个铁房子做的报刊亭,她常到那里去,开始看一些文学艺术类的杂志。那些杂志让她对世界多了一些见识,读到了和她相近相似的人的经历。

那两年,陶米进入快速的发育期,她的身体在不断地长高,该凸出的地方越发地鼓出来,包括臀部和额头。她的衣服在不断地淘汰,她搞不清身体上的部位还会怎样地发育,她不自觉地看着她的同学,他们的身体、走路的姿势,身体的变化让她脑子里的东西也多起来,好像身上的茸毛在刺激着她的脑子。她观察着男同学,嘴上的胡子、声音的粗犷。她脑子里凌乱着,有一种恍惚感。

几年后的一天,陶米在旗城的阳光下,走到了父亲装画框的包装厂里,坐在一个荒废的车间前,看着壁画在阳光射到的地方闪出菱形的碎光,回想她离开梨花湾有多大的意义。她在旗城实际上历尽了艰辛,那个梨花湾让她的身上长满了故乡的痕迹,背负了很多使命,她在继承和摆脱中磕磕绊绊。父亲有一天和她坐下来聊天,和她假设着,如果她考上了一所条件不错的高中,从高中又考上了一所好的大学,大学毕业又考上了一个单位,有稳定的收入,陶米的生活又会怎样?陶米说,没有假设,一切都实实在在存在着。她承认自己在学习上努力不够,她在那些城市同学的身上看到的是优越,那种优越让她无法摆脱内心的自卑,自卑像绊住她腿脚的杂草,让她跑不到前头,在学业上她只能选择上一个职专。她回想和父母来到旗城的生活,感到有一种宿命的东西,包括她的婚姻。她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人,包括她,一直都还在抵抗着。老陶说,把你们从梨花湾带出来,带到旗城,我完成了心愿,能不能保住,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老陶说,一个人一定要有点狠心。

那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陶米和夏一坤走在积雪上,夏一坤是她职专的同学。她们的脚下发出一种低微的回响,脚印被即刻埋住。两个女孩走进了公园,所有的树梢上都挂上了雪,大型玩具变成了巨大的雪人。动物园内的狼在雪中发出呜呜的吼叫。她们走到莲花湖边,冬天的莲花湖空荡荡的,雪正在覆盖湖面,从水面上露出的只是几根残荷。她们沉默地站着,站了一会儿往竹园的方向走。竹园里埋了雪,干燥的竹叶被雪拍打着。夏一坤说,这雪毛子天,我们得找个暖和的地方。出了公园西门,她们找了一家火锅店,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窗外的雪还在飘,她们吃着火锅,看着窗外的雪。

陶米后来想,那是她们友谊的开始,和夏一坤成为朋友,是她在职专最大的收获。

夏一坤和陶米在一个班里,和她一样的瘦小,不多说话,只是夏一坤的衣服穿得比她得体,小身架衬得比她妖娆,两个人慢慢地就好上了。女孩和女孩的好怎么说呢,有一些微妙,也许凭的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又无从说起。下课铃响了两个人会走在一起,一起去厕所,一起去学校的操场,看着空洞的篮球架,看着鸽子在操场上飞。她们或许就这样好上了。有一天陶米去了夏一坤家。

原来夏一坤的家就在学校的附近,陶米跟着夏一坤走过文化路,走过一段小街,转过一个胡同,夏一坤指着一栋楼说,陶米,我家就在那个楼上。陶米在傍晚的夕阳中朝大楼仰望,几十层高,米色调的外墙镀在夕阳的光线里,相邻的大楼大约有十几栋。陶米看到了小区里的树,那是秋天,看到了开在秋季里的花朵,以及被花藤遮掩的廊道。陶米有一种畏怯,和这里相比,他们家的那个小区太简陋,太寒碜了。夏一坤掏出一张卡,大门边的小门咔嗒一声开了。

那一天陶米留在了夏一坤的家,吃过饭,夏一坤说,陶米,你今天回家或回学校吗?陶米看看夏一坤,还沉浸在观察和羡慕里。夏一坤说,陶米,要不你今天不走了,就和我住,明天咱一起回学校。陶米有些意外,那样的卧室,对于陶米来说是豪华的,包括地面,卧室的窗、窗帘。她看见书桌上面挂着一根笛子,书桌的侧面有一个小柜。陶米还没有见过这么舒适的卧室,卧室里甚至放了两盆花草。

陶米看着那根笛子,问夏一坤,这是一个装饰吗?夏一坤看着陶米,问:陶米,你说什么?陶米说,我是说,你会吹吗?夏一坤奇怪,我会啊,我不会吹放一个笛子干什么?陶米说,是一个真笛子啊,我以为像一幅画一样挂着。夏一坤说,你的想法好奇怪。她伸手摸摸笛子,说,不常吹,吹笛子要看心情。陶米伸手摸了摸笛子,听见夏一坤说,你想听吗?夏一坤从墙上摘下了笛子,找出一块干净布,拭擦着,吹了起来。悠悠的笛声在房间里弥漫。门裂开一道缝,夏一坤的母亲静静地站在门口。

再一次住在夏一坤家,是第二年的春天。夏一坤把陶米带到了假山上,夏一坤的手里握着那把笛子。是要在这么深的夜里吹吗?陶米有些置疑。她是在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被夏一坤拽起来的。然后她们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电梯在深夜里很快打开,走出电梯,夏一坤走在前边,深夜的小区格外静,路边的灯还在朦胧地亮着,春天的花在深处开放,散发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凉气袭来,陶米抖了一下身子。假山上是一片草地,一个平坦的山顶,靠近东边有一个小亭子,深夜的月光挪到了西边,月光朗照在亭子间。偶尔还有车辆驶进小区,灯光扫过路边的花草,在小区里沙沙地滑过。夏一坤把一块毯子递给陶米,她身上多裹了一件风衣,笛子偶然碰到亭柱上发出清脆的回音。陶米发现夏一坤手里还多了一样东西,是一个小瓶的红酒。喝一杯吧,驱一下寒气。夏一坤竟然还带了一个玻璃杯,先倒一杯自己喝了,又倒一杯递给陶米,陶米犹豫一下,捏住了杯子连续喝了两杯,夏一坤问,怎么样,有感觉了吗?陶米说,有了。半夜三更你把我带这儿干什么?夏一坤说,我们在这里说说话。陶米小声嘀咕,干吗非要在这里说话呢?在学校有的是机会。夏一坤说,我就想在今天说。陶米看见夏一坤一双眼盯着她,眼里喷射出什么东西,一只手握着酒瓶。夏一坤很庄重,说:陶米,其实你一直有话想说是不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怎么从来没有在家里见过我父亲,对不对?夏一坤说,我父母前几年就分开了,那一年我上小学五年级,离婚后,父亲在另一个地方住,他有个厂子,就住在他的厂里,故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妈妈说,男人不能有钱,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夏一坤叙述着那个雨天,母亲在雨水里去找父亲,母亲敲着雨水里的门,雨从母亲的指缝里穿过,裹沾在女人瘦小的身上。夏一坤踉跄地跟在母亲身后,不同的是她手里握着一把伞。门始终没有打开,厂里来了几个人,把母亲架走了,架到了一个房子里。夏一坤又跑到母亲没有敲开的门前,用潮湿的小脚跺着门,她想看看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夏一坤用细细的嗓子喊着,伞落在了雨水里,像一个巨大的蘑菇,门口流淌着水的泡沫……门开了,门开的刹那,雨声更加响起来,她看见了父亲,父亲把她拉进屋。夏一坤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看着后窗,不说话,没有转身。雨停了,一辆小车把她们送回家……

陶米不知道说什么,她在这个深夜感受到了一种友谊,一种信任,她心中的疑惑解开了。她想起了梨花湾,那里的爷爷、奶奶,她问夏一坤,你们算城里的老户吗?

夏一坤沉吟,不知道,不算吧,我们也是父亲办厂有了钱,才在旗城买了房子,住在这个小区,那一年我已经十岁了。

陶米想她到旗城是十三岁。

后来,夏一坤去了陶米家。

夏一坤是怀着好奇去她家的,陶米家的那个二手房在一个老小区里,没有物业,甚至连大门都没有,两扇破大门靠在两边的老墙上,没有人动过。院子里最大的优势是绿化,长着很多的树,香椿树、枇杷树、石榴树。陶米家在中间一栋楼的五楼,两居室的单元房。

上惯电梯的夏一坤有些不适应,楼梯栏杆上落满了灰尘,她不敢抓,台阶上好像好长时间没有打扫过了。夏一坤喘着气进了陶米的家。陶米家的面积小不说,屋子里也没什么家具,进门一个平柜,一张三人的沙发,吃饭就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靠茶几放着几个木头小凳子。家里没人,陶米拍拍沙发说,一坤,你就将就着坐吧,我们家的情况就是这样,再往前推两年,这样的房子也没有,一直都是租房。

陶米去卧室里,把一个玻璃杯使劲刷了几遍,举到额头上,阳光透进玻璃杯,玻璃杯真的干净了。陶米倒了开水,放在茶几上,徐徐地冒着热气。夏一坤去了陶米的卧室,小床叠得整整齐齐,靠床的墙上贴着几个明星的肖像画,屋顶吊着一台吊扇。她坐在陶米的床上,说,陶米,其实你们家挺好的,一家人都在一起,房子大小都是一样住人。陶米说,是爸妈先在旗城打工,我和弟弟又陆续跟过来。夏一坤说,不管怎样你们现在都是在一起。陶米说,他们都是打工,靠苦力挣钱,不像你爸,当厂长,挣大钱。夏一坤摆摆手,不要她说下去。说,你不要说我那个爸。陶米打住,接着她们就下楼了,夏一坤随陶米在她们家的小区里走,高大的树上不断有落叶飘下来。小区不大很快就走完了,陶米带夏一坤从小区的另一个门走出来,看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路边有各色各样的小店。陶米拉着夏一坤,说,一坤,你今天来我家,我是不是该请你吃饭?夏一坤看着她,说,按说是这个道理,不过还早着呢,你请我吃什么。陶米说那就先逛逛。这样走着,就走到了火车站附近的站前路上,热闹的站前路有点拥挤。陶米忽然想倾诉,她对夏一坤说着她最初来到旗城的感受,她在站前路上飞奔,每天下学来找母亲,母亲绣的鞋垫、鞋垫上的蝴蝶。夏一坤看着路边的店和摊位,听着音乐声和吆喝声搅和着。夏一坤说,陶米,我想去见你妈,看你妈的缝纫店。陶米站住说,你真想去?去!夏一坤很干脆。陶米就带着夏一坤继续在人流里走,走过一段路,陶米拉着她拐进了一个胡同,走过胡同,看见了一个大房子,听见了咔哒咔哒的缝纫机声。陶米向母亲介绍着夏一坤,坐到了母亲离开的凳子上,低下头,接着母亲的活儿干下去,很专注。夏一坤想试试,陶米给她腾开凳子。可夏一坤不适应,身子不听使唤地歪,咔哒几声就断了线。陶米的母亲把线接上,夏一坤摇摇头,不学了。夏一坤看到了很多加工好的鞋垫和饭衣。

陶米毕业了。

陶米知道,接下来面对的,就是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份相应的工作。其实就是到各类幼儿园去应聘,幼儿园老师的工资不算高,在这个四线城市,每个月也就是两千多块钱。而且要找到一家比较规范的,名气比较高的幼儿园更不容易。

陶米当然要在旗城找到自己的工作,她不可能回到梨花湾,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是半个旗城人了。陶米想过和夏一坤去一个地方,两个朋友在一起有些事可以商量,一起应付。陶米每次问夏一坤,夏一坤都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她对陶米的回答是,我不急,我再想想,那么急干什么?陶米在旗城寻找着,找了两个月也没有特别中意的,有中意的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那些幼儿园的园长好像在等待更多的人选,在吊应聘者的胃口。陶米空下来的时间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来回奔跑着,帮父亲做画、送画,在母亲的鞋垫厂里帮母亲加工鞋垫,在空下来的缝纫机上自己干。鞋垫和饭衣加工是计件的,她把缝好的鞋垫算在母亲的份上,母亲那两个月里的工资一下子涨了很多。鞋垫厂的老板说,当什么幼儿园老师,就在这里当工人算啦,眼疾手快的,工资不会少。陶米低头缝她的鞋垫,她在缝到蝴蝶时总会有些犹豫,犹豫之后又快起来。她没有抬头,没有想过要像母亲一样天天这样缝着鞋垫。她怕自己的腰提前佝下来,而母亲的腰越来越弯了。

快到了这一年的开学季,陶米突然接到了夏一坤的电话,你找到工作了吗?陶米迟疑了一下,在想夏一坤什么意思,迅速地回味了一下夏一坤的语气,还是踏实地回了一句,没有。夏一坤说,那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幼儿园

陶米其实已经快待不下去了,她不能真和妈妈一样在那个车间里咔哒咔哒地加工鞋垫,也不可能跟着父亲学做壁画,这也不是父母的意思。陶米打车过去,看到夏一坤的身后是一个幼儿园的标牌——东塘幼儿园。东塘幼儿园在旗城的郊区,那里接近周围的村庄,也接近一片企业的家属院。陶米一步步走近,夏一坤高兴地迎上来说,和我就在这里干吧!

陶米在东塘幼儿园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她和夏一坤的缘分在这年的秋天沿着一家幼儿园的轴线再一次深入。她很快知道了这是夏一坤父亲开办的幼儿园,她在一天的傍晚见到了夏一坤的父亲,那个男人剃着平头,个子高高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夏一坤,说,这是零花钱,还有学校的费用。夏一坤犹豫着,说,幼儿园的事情我不管,我只管我教的班。她指指陶米,陶米会和我在一起,你交代园长,我们的工资按时发就行。夏一坤的父亲把那个信封塞到了夏一坤的手里,说,这些都不会有问题。陶米观察着这个男人,他的话并不多,眼镜片后有一双和夏一坤一样大的眼睛,夏一坤除了身材上不随她的父亲,鼻骨和额头包括下颌都有父亲的遗传。夏一坤的父亲打开车门,陶米看到了车里的女人。

陶米和夏一坤在幼儿园住下来。傍晚,那些小孩们都被家长接走了,其他的教师也都回家了,幼儿园静下来。陶米站在幼儿园的阳台上,看着附近的一片竹林,竹林后是一个小区,小区里是几十栋洋房,像一个世外桃源。风起处,竹林拂动,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人在甬道上散步。陶米想,夏一坤的爸爸和那个女人是不是也住在这个小区。夏一坤在吹笛子,房间里还有一台钢琴,夏一坤还可以在钢琴上弹出旋律优美的琴声。陶米不会,笛子和钢琴都不会。她只会跳在学校里学到的舞蹈,会唱几首哄孩子的歌,每当夏一坤弹起音乐时,陶米在一旁会翩翩起舞。可夏一坤弹的音乐带着情绪,陶米知道那些名曲,大都来自一个叫贝多芬的音乐家,来自莫扎特,肖邦……夏一坤在进入音乐时格外投入。

那个男孩儿是两个月后送到幼儿园的,放在她们的班里,孩子叫皮皮,很少说话,不活跃,也不调皮,有时会开小差。陶米喊着皮皮,皮皮好像没听见。夏一坤和陶米只见过皮皮的母亲,一个消瘦的女人,把皮皮送过来就匆匆地离开。接下来是,这个母亲连续几天没有来接皮皮,周末也没有来。夏一坤把皮皮拉到她们房间,对陶米说,你可以回家了。陶米说,这孩子呢?夏一坤把陶米拉到一边,告诉陶米,皮皮的父亲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在旗城一家单位上班,皮皮的母亲是皮皮父亲高中的同学,她没有考上大学,可皮皮的父亲坚持和她结了婚。皮皮的母亲就在夏一坤父亲的厂里上班。

陶米问,你要带皮皮住在幼儿园吗?

夏一坤仰起头,说,我想带皮皮去省城!

去省城干什么?

去找他的父亲和母亲,我想见见皮皮的父亲。

陶米和夏一坤看着皮皮,陶米说,他家里有其他人吗?

夏一坤摇摇头,没有其他人,皮皮的爷爷和奶奶都不在了,皮皮的父亲又生了病。

夏一坤带皮皮去坐火车。

然后辗转找到了医院,在病房门口,夏一坤拉着皮皮停下来,让皮皮推开门,先进。她听见了皮皮父亲的惊讶声,带着一种沙哑。皮皮,你怎么来的?皮皮拉着妈妈的手朝门口指,皮皮的妈妈看见了夏一坤,夏一坤站在门口看着病房。夏一坤观察着,那个男人在病中依然有着一种儒雅,床头放着几本书。夏一坤看到了男人眼里的感激,他伸出手抚摸着皮皮,让皮皮妈妈去洗一只茶杯,说,快给皮皮老师倒水。夏一坤说,不用叫我老师,你们就叫我一坤,或者小夏就好。

以后,每个周末,夏一坤都带皮皮到医院去。

又是周末,他们待在医院的草地上,皮皮在追着风筝,那个男人和夏一坤聊到了生死。男人说,我现在就是在熬,也许有一天会突然离开。男人望着追赶风筝的皮皮,说,我遗憾的是不能陪着孩子长大,我的学白上了,没有机会发挥。夏一坤扭过头,想掉泪,她在日益的交往中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或者这样的男人。她对陶米说,这个男人有一种魅力,老天不公,却要夺走他的生命。

有一次,男人问夏一坤,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季节吗?

夏一坤迷茫地看着他。

男人说,油菜花,我喜欢油菜花的味道。夏一坤奇怪起来,她在心底也是喜欢油菜花的,她的眼前是田间黄灿灿的油菜花和那些低飞的昆虫。

皮皮的父亲说,你知道我喜欢在哪一个季节死吗?

夏一坤的眼泪流了出来,晶晶莹莹在脸颊上流,像爬在脸颊上的两只昆虫,油菜花的香气在她的面前缭绕,花瓣在风中一瓣瓣吹落。

夏一坤摆摆手。

皮皮的父亲说,我从小喜欢油菜花,我希望就在那个季节里离开,我的坟墓边开满油菜花,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夏一坤流着泪,阻止了这个男人的叙述。

皮皮的父亲果然是在油菜花开的季节走的。夏一坤在一天傍晚走近那片坟墓,闻到了油菜花的香气,在夕阳里的油菜花前站了很久。

夏一坤在这年离开了旗城。

夏一坤离开旗城后,陶米又应聘过几个地方,在几个月里连续干过几个工种:超市的理货员,文具店里的营业员,宠物店的卫生员……夏一坤离开旗城后很少和陶米联系,这让陶米感到奇怪。夏一坤对她说过几句话,我们都是大人了,我不想再在旗城,我们应该有胆量去外边走走。夏一坤征求她的意见,你想不想离开旗城?陶米问她到哪里去。夏一坤沉默了一下,说,省城。她用尖尖的指甲朝南指了指,往南一百公里之外就是省城,和旗城隔着一条大河。陶米犹豫,她想去征求一下母亲和父亲的意见,她从梨花湾来到旗城,已经够大了,她想起父亲的话,我们在旗城有了房子,就可以说是半个旗城人了。她不知道省城有多大,自己到省城去干什么?她最后没有答应夏一坤。夏一坤在几天后就走了。

在省城的夏一坤

陶米远远地看着一家小鞋店,此时正是中午前的繁华时分,商业街上涌动着一拨一拨的人流,这附近是省城的汽车北站,有新搬迁过来的几所大学,所以这里形成了一个新商业圈。两年前,夏一坤来省城后,最后在这条商业街上落脚,鞋店已经经营了一年多。陶米看着店里的夏一坤,夏一坤改了发型,头发长了,披散着。陶米穿过马路,来到鞋店门口,她先敲了几下门。

夏一坤转过身,看见陶米瞬间有点发愣,从没见过夏一坤的眼睛这么大,这么明亮,直直地看着她,透着犀利,带着惊异。夏一坤一把抓住陶米,陶米,真的是你来了?是我,不是我吗?陶米晃着夏一坤的膀子,两年了,我一直都想过来找你,你好像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夏一坤一时沉默,看着架上的一双鞋,丢开陶米的手,站起来,抓住了那个鞋盒,鞋盒上飞翔着几只蝴蝶。夏一坤举起来,粉红的颜色在陶米的眼前一晃,蝴蝶的翅膀也是彩色的。怎么又是蝴蝶?夏一坤打开鞋盒,露出一双粉色的高跟鞋,陶米,你试一下,我知道你穿多大的鞋。陶米知道这双鞋是送给她了,还是问了一句,是要我当模特,还是要送给我呀?夏一坤说,你说呢?是要给我当鞋模吧?夏一坤说,我要送给你做新娘鞋。新娘鞋?对,你不嫁人吗?陶米,这双鞋我一直给你留着,我有预感你要来。陶米看着夏一坤,双脚已经把鞋穿上了。的确,这双鞋是舒服的,合脚的,颜色和款式也是她喜欢的。她把鞋脱下来,又装进了鞋盒,装进了夏一坤不动声色拿来的袋子里。陶米有些愧疚,竟然什么也没有给夏一坤带,她只带来了一肚子的话,那些话随时都可以倾泻而出。这时候来了客人,夏一坤含着笑,应付自如打点着客人,把两双鞋卖了出去。

陶米在省城待了五天。

夏一坤就住在市场街附近的一座大楼上,一间小房子,里边的东西很简单,和陶米去过的她家有天壤之别,可以看出房子主人生活的冷清。第二个夜晚,陶米突然问夏一坤,你孤独吗?陶米从床上坐起来,直直地看着夏一坤,等待着夏一坤真诚的回答。夏一坤仰起头,把头靠在墙壁上,慢慢地吐出几个字,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孤独,可我想离开旗城,不想再活在那个幼儿园,想换个环境试试。夏一坤说,我常常想到皮皮,陶米,我那时特别想不通,老天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一个男人,对待一个家庭,对待一个几岁的孩子。如果皮皮的父亲在,对皮皮的影响是多么大,那真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如果换种情况,我都想嫁给他。还有,我的母亲,她为什么就不能和父亲厮守一生,我仔细总结过母亲,没有什么不好,她的为人,她的性格,她身上那种谈不上修养的修养……

陶米听着,说,一坤,你想了这么多?

对,我其实一直都在纠结,我来了省城后,我还在纠结,这些问题我在反复地思考,反复地回忆,我总是想起皮皮……对,你见过皮皮吗?陶米,有他的消息吗?

陶米说,他跟母亲去了另外的地方,那里是皮皮母亲的伤心之地。

夏一坤仰着头,是啊,她还那么年轻。

我来省城是找一个人。夏一坤突然变得很认真,我们是同学,后来我知道我们的经历相似,他也是父母离异。但后来我回了旗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有一天,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特别地想找到他,见到他,我辗转多人,和原来的同学联系,找到了他。夏一坤说,他一直都在省城,大学毕业了,在一家银行工作。他叫路忠。那天我找到他工作的地方,等他下班,你想象不到他的惊讶,他先是迷惑地看着我,然后吃惊地大喊,你是夏一坤?你是夏一坤吗?我们拥抱了,没有拥抱是不合情理的。

之后呢?

夏一坤说,我们开始交往,我决心留在省城,打过几种工,然后做鞋店,至于将来,将来再说。夏一坤变得有些害羞,说,陶米,我把什么都对你说,我和路忠已经在一起了。

接下来的两个夜晚,夏一坤带她走在省城的夜色里,去了酒吧,去了咖啡店,在“瓦库” 吃饭。那天瓦库正好有一场音乐会,夏一坤和陶米静静地坐在会场里,陶米感到那是几年来最美好的时光。

婚姻

陶米从一家超市里出来,站在路边,看见鲁山的理发店,迈开步子走了过去。鲁山正在忙碌,看了陶米一眼,说,你坐一会儿等等吧。陶米就坐下来,吹风机的声音一会儿嗡嗡响,一会儿静下来,剪发的声音细碎而有节奏。这时候进来一个客人,那个男人瞅着陶米,把她看成了鲁山的助理或学徒。问,你的助手可以为我洗头么?鲁山先是没搭话,扭过头,朝陶米调皮地笑笑。陶米有些吃惊,看着大个子的男人。鲁山笑着朝陶米挥挥手,像是和她已经很熟,或者陶米真是他的店员。哎,上呀,客人可是挑你了。陶米犹豫了一下,就上手了,放水,兑水。理发不会,洗头没什么难的,谁没有在理发店洗过头啊,按程序走就是。

那天理发店的生意挺好,顾客一个接一个地走进鲁山的理发店。鲁山忙不过来,陶米就一个头接一个头地洗下去,陶米都快累倒了。晚上,鲁山说,我得请你吃饭,陶米这才想起自己的头还没整呢。鲁山左右地看看,拉拉她的头发,说,再等等也行,女人的头不像男人的头发,多长几天不影响发型。两个人就去了一家饺子馆,吃过了,鲁山给了她半天的工资,临走又要了她的联系方式。陶米对鲁山有些另眼相看,这个人原来是讲规矩讲义气的啊,所以在鲁山要联系方式时没有打磕,问了句,这是还想让我帮你洗头吗?鲁山顿了顿,这要征求你的同意,你如果帮我,我会按人头给你工钱的。陶米说,我不想干呢?鲁山说,对不想干的人,谁也勉强不了。

这样鲁山连续给她打了几次电话,都是让她帮着洗头,当然每次都是先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时间怎么样?有没有心情?陶米差不多都去了,每次也都拿到了临时的薪资。陶米对鲁山的印象也越来越好,她洗头的手艺也愈加地老练。帮工钱一次也没有少过,鲁山还隔一次就请她吃饭,从简单的麻辣烫到火锅、炒菜,有时一天也吃过两次。附近的居民和周围店里的员工,看理发师频繁地带一个瘦瘦的女孩到饭馆里吃饭,好奇地盯着陶米,弄得陶米有些害羞,减少了和鲁山吃饭的频率,但还是禁不住鲁山的邀请。鲁山店里的服务员一直空缺着,抑或是鲁山故意一直让空着。有一天晚上鲁山喝了酒,鼻息里呼着酒气,抱住了陶米,陶米从反抗到越来越没有了抵抗的力气,身体越发地绵软。而且鲁山做得很饥饿,她勉强地睁开眼看着鲁山,长长瘦瘦的鲁山在她身上运动着,喘着气,刚才吃过的火锅和喝下去的酒味被喘出来。鲁山一身的汗拍打在陶米的身体上,从她的胸部往下溢,仿佛整个身体都泡在水里。陶米说,鲁山,你为什么要出这么多的汗?你要淹死我呀?鲁山还在运动,由于身上的汗,声音带着回声。鲁山说,陶米,我是太旱了。陶米抓住了这句话,太旱是什么意思?鲁山一时语塞,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解释,说,就是太想女人的意思。陶米追问,你是说你有过女人?鲁山想着自己从老家跑出来,干过好多工种,最后学了理发,开始也是给客人洗头,在门口迎客,慢慢地盘下了自己的理发店,被称为所谓的理发师。鲁山实话实说,我比你大,从乡下到城里,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谈过,没有接触过女人?鲁山这时候才想起去小床上找,陶米说,你找什么?鲁山说,红!啥红?鲁山说,就是女人的红。陶米有些闷腔,有些情绪,你找个屁!鲁山不说话,摸着她的头。陶米想起自己的青春,她在职专的生活,她的第一次给了那个流氓的同学,他们那一年在一起实习,只是毕业后就没有那个流氓同学的消息了。

一天夜晚,鲁山带陶米去了仙人掌酒吧,酒吧在临河的一条小街上。鲁山特意换了一身行头,一件时尚的卫衣,陶米是长裙外加了外套。鲁山带她坐在比较偏的地方,点了啤酒和点心。台上的歌手在唱歌。鲁山问陶米,想听谁的歌?陶米想了想,点了《城里的月光》,陶米喜欢听这首歌,她的心里有一片城里的月光,浪漫、温馨、理想。他们一起拿起话筒,大声地跟着旋律唱起来:“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守护她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陶米和鲁山走出酒吧,走在旗城的夜色里,似乎这个城市已经是自己的城市,他们已经是城市的人了,旗城的空间里已有他们的一分空间。

走出饭馆,两个人走到了理发店前的河边,远远地看着理发店,鲁山揽过陶米的肩膀,风吹动着陶米的刘海,鲁山更近地看着陶米,陶米,我们结婚吧!陶米张大了嘴巴,有些迷茫,我们这就算谈了吗?你这算向我求婚吗?我的父母还不知道我在和你交往。鲁山说,我们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是郑重的,我这会儿特别想把这句话说出来。陶米说,鲁山,你每天都住在理发店,怎么结婚?无论和谁,新房能安置在理发店吗?鲁山的心口连续疼了几下,说,不、不、陶米,我会有房的,你相信我!我怎么相信你?你什么时候才会有房?鲁山的心越发疼,被问得被动、僵持,他在想着怎么继续回答陶米,怎样解决陶米提出来的问题。这是现实,没有房子你怎么可以在旗城安一个家?这个问题他想过很多次,现在被陶米提出来,让他感到格外沉重,头上都冒出了汗珠。陶米又在说,我爸说过,如果要算是一个地方的人,就必须在一个地方有房,有自己的窝。一个人连窝都没有,怎么养得起另外的人。陶米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好像是在答应鲁山,在向鲁山提条件。她打住了,离开了鲁山,说,我是听我爸说的多了,觉得是这个理,人是得有窝,村里的野狗也会有个窝儿。鲁山仰起头,说,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陶米连续几天都没有到理发店去,她躺在房间里有了心思,为什么和一个男人睡?如果他不是你未来的丈夫,有什么理由和他睡在一起?这在梨花湾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可自己往下该怎样面对一个男人进一步的欲望?实际上这些问题一直都潜藏着,一直都在闪现。鲁山不是花里胡哨的男人,真要和他在一起吗?自己来了旗城还是找了个来自农村的人?陶米回忆着她这几年接触过的男孩,的确是太少了,不足以让她有挑选的余地。这样想着,陶米替自己悲哀,陶米想着要不要再去理发店,要不要和鲁山断绝来往,一个没有房,没有立足之地的男人,父亲不会同意的。

鲁山两天后找到了陶米,又把她带到了河边,这一次离他的理发店远些。他们在岸边坐下来,陶米不说话,等着鲁山开口,看他能变出什么花样。鲁山亮在陶米面前的是一张卡——银行卡。鲁山说,这卡我想先交给你。陶米没接,陶米迷惑地看着他,鲁山看着陶米,说,这里边是我攒下买房子的钱,快够一个小房子的首付了。陶米看着银灰色的卡,卡很小,取出来的钱可以把一张卡淹没。她不知道里边究竟有多少,首付的比例是不同的。可她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诚意。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只是一个理发师,却可以称得上帅气,个子高高的,肤色也白,没有染上这个城市不良的东西。鲁山还在举着那张卡,陶米,如果我买了房子你会答应吗?陶米绕了一个弯子,说,无论你找谁,想要和女人在旗城生活下去,都不会和你住理发店,也不想和你去租一个小房子结婚。鲁山说出了一个数字,这是我在旗城十年攒下的钱,可能只勉强够一个二手房的首付。我们先过渡几年,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再换一个新房子。鲁山的话很诚恳。陶米不说话,看着河水,光阴就像河里的水一涡一涡地流着,十多年前,她已经来到这个城市了。

鲁山说,我已经在找房子了。

陶米的父亲老陶和母亲去找鲁山,他们先是站在理发店对面的路边,观察着理发店的动向,等看到理发店没有了客人,老陶带着老伴推开了理发店的门。鲁山还不认识老陶,见是两个五十多岁的男女站到店里,赶忙微笑着招呼,鲁山看着老陶的头发的确有点杂乱,白头发占了三分之一,脸上的皱纹像风中的水波。你要理发吗,师傅?老陶站着,直接说出来了,我姓陶。一边说着一边把门关上了。鲁山恍然大悟,赶忙寻找茶杯,饮水机的声音在嗡嗡响。老陶说,小伙子,我就是来看看,我们家陶米是怎么让你骗住的。鲁山手端着水愣住,直到手颤动着将水洒在手上,才想起把水放在茶几上,转身去倒另一杯水。老陶在等着鲁山的回答。鲁山说,叔,你们坐下来,我们慢慢说可以吗?鲁山知道他不能急,得忍耐,得忍受老人所有的指责和发问。鲁山在心里说,这一天到底来了,在他从心里真正喜欢上陶米后,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老陶勉强压制着火气,不时朝门口看一眼,怕有客人进来。老陶的语气低下来,说,小伙子,你觉得你和陶米合适吗?你比陶米年龄大吧?我们都是从农村来的,在这个城市都没有根,或者根还没有扎住,没扎结实。我们大概知道你的情况,我和她妈还是觉得不合适……

鲁山一直耐心地听着,直到他可以说话时才敢说话。鲁山就说,叔叔,阿姨,我是比陶米的年龄大,不过也大不多,三岁多不到四岁,我和陶米接触的时间也不长,几个月。不过,叔叔,阿姨,就是这几个月,我觉得我喜欢陶米,越接触越喜欢,她身上有我喜欢的单纯、机智,没有太深的心机。老陶说,所以好骗。不,叔叔,我不是骗子,她也不是好骗,还是我们有共同喜欢的东西,我越来越喜欢陶米。鲁山说话时甚至仰了仰头,面前出现了和陶米接触的画面,他甚至希望陶米出现在门口。鲁山接着说下去,我觉得两个人如果都真正喜欢对方就是继续走下去的原因。叔叔,你说我们都是从农村来的,可我们农村来的为什么就不可以相互喜欢?叔叔,我从来不排斥我们在这个城市的农村人,甚至那些在这个城市的农民工来我这里理发,我会少收他们的钱。鲁山像在回忆,有一次一下子来了六七个农民工,我给他们的优惠很多,我看他们就像看到了老家的人。叔叔,您说,我们是没有根的人,可我们可以慢慢扎根,只要下决心在这个城市生活,好好干,凭手艺,靠工作挣钱,城市就应该有我们的地方。我听陶米说过您说的话,没有房子就等于这里没有自己的地盘。鲁山拿出了上次给陶米看过的卡,跪在了老陶夫妻面前。老陶夫妻吓了一跳,说,你干什么?你快起来,我们受罪不起。鲁山跪着,手举着卡说,我,我会在旗城买一个自己的房子,哪怕先买一个小房,一个二手房。叔叔,你们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你是长辈,能做到,我们年轻,为什么不能?

鲁山竟然流出了眼泪。

有好长时间陶米都见不到鲁山,老陶还是不同意,给陶米下了禁令,老陶出去时让陶米和他一起去,或者让陶米和母亲在一起。有一天,陶米看到了鲁山,她站在窗前,看到了楼下的鲁山,正仰着头,朝楼上看。鲁山先是给陶米发了短信,让她朝楼下看,陶米就看到鲁山手里举着一捧花,朝她摇着,最后不情愿地把花搁在了一根树杈上,对陶米指指。陶米扭过身,看到了母亲。正是那一天,陶米指指自己的肚子,说,不行了,妈,你理解女儿……她拱在母亲的怀里哭起来。

陶米和鲁山坐在旗城的夜色里,前方是一片小区,小区的灯光影影绰绰地射过来,和路上的灯光交错相融。陶米在夜色里总是有一种迷蒙的感觉,她想起梨花湾的路灯在春节前后才会亮几天,晕晕黄黄像落在水里的蛋黄。面前的这片小区是旗城这一带比较豪华的,据说开发商很有实力,他们开发的小区都很抢手,这是其中的一个,叫桂花小区。两个人坐在路边的木椅上,身体挨得很紧。陶米的一只手被鲁山抓在手里,那只握多了男人女人头发的手有些僵硬,这双手每天被水泡着,泡得有些变形,有些变色。她还在疑惑,还要和这双手在一起吗?这双来自乡村的手,在城市并没有多少改变,他干的理发活儿看似细腻,还是力气活儿,每天都要一次次地把手伸进头发里,那双腿每天要承受多少时间的站立。他站立的椅子旁和周围的地方明显有一种陷落,这是陶米在理发店里观察到的。这个男人慢慢地让她心动,让她喜欢。

鲁山和陶米坐的地方正好可以从侧面看到桂花小区进出的车辆,是小区的西门,西门出来是一条路,路边种满了桂花树。陶米把身子朝鲁山靠过去,我们为什么不能来桂花小区找一个房子?鲁山说,慢慢来,我们会有这一天。陶米有一些惆怅,几分失落。转过身,是另外一个小区,小区里长满了梧桐和枇杷树,楼有几十幢,也有物业和保安,小区的位置和地理环境还算不错,不然对面不会出现一个桂花小区。但和桂花小区比,显得不再时尚。这个小区里现在有一套小房子,已经写上了鲁山的名字。

陶米不说话,看着自己即将入住的小区,她就要在这个小区成为一个男人的新娘了,接下来要成为孩子的母亲。和母亲一样,只是不再在梨花湾。父亲说得对,真正成为一个城市人,必须在这个城市有自己的房子。不管怎样,不管好坏,不管大小,这个愿望她就要实现了。可住在城市的房子里,就是一个城市人吗?

逃离

接下来,是他们结婚了,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一年后,有了一个女孩,女孩在时光里生长,长到了两岁多。平民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什么风生水起,老陶逐渐接受了鲁山,和陶米的母亲帮陶米哺养着孩子。让老陶欣慰的是,这个孩子是生在了城市,陶家在城市长出了新的根须。

可是,生活又总是节外生枝的。

一年前,陶米的母亲突然病了,住进了医院。由于他们不属于旗城的居民,没有城市医保,他们离开梨花湾又连续几年没有在村里缴纳新农合的费用,所有的花费都要自己承担。陶米的父亲——老陶就是这时候卖掉了他们前几年在旗城买的另一个二手房。老房子本来是陶根独自住着,陶根也在这个城市打工了,卖掉房子陶根回到父母的房子里。可谓有惊无险,陶米母亲的病竟然稳定了,吃饭和活动慢慢地正常起来。钱不用了,老陶对鲁山说,你把钱存好,存起来,把存折或者卡给我们就行。鲁山说,没问题,我找时间就办。

鲁山的理发店里这一天来了一个客人。

那个客人说着说着和他说到了灵芝,说到了把钱存到灵芝公司钱可以生钱。鲁山先是听着,听着听着就动了心,和客人聊得嗨起来。客人说他已经把钱存到了公司,每个月都可以拿到高额的利息,准时的很。客人说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有钱往那儿存,也都和他一样拿到了利息,不想存了,随时都可以还给你。鲁山好奇,那些灵芝能有那么高的利润吗?客人说,销售灵芝只是公司的一部分,他们还有其他的投资,反正把你的钱担保着,不会有问题,你就拿你的高利息。鲁山给客人理完了发,送走了客人,站在门口,回味着客人的话。客人走了几步又回过身,说,你如果有意,哪天我带你到公司看看。

鲁山在几天后果然就去了公司,看到一个大房间里摆满了灵芝,摞出了假山的模样,公司有财务科、业务科、销售科,有经理室、副经理室,办手续的人排成了长龙。鲁山就愈发动心了,就想到他手里的卖房钱。这天回家他纠结了一会儿,把心事对陶米说了。陶米坚决不同意,说父母的钱不敢乱动,万一母亲的身体再需要钱了怎么办?鲁山说,母亲的身体好好的,不要老往不好的地方想,再说钱随时都可以还回来。陶米慢慢地有了动摇。手里的那笔钱最后存到了灵芝公司,是那个理发的客人带他们直接过去的。

事情是在三个月后爆发的。旗城最先出事的就是灵芝公司,没有按时收到利息的客户围到了公司楼下,鲁山和陶米第二天也去了。那个所谓的董事长、总经理都跑路了。接下来又是各种传闻,政府参与了,将董事长从某一个国家抓了回来。各种传闻都无法证实,大量的灵芝还在大厅、仓库里堆积。陶米和鲁山存进去的钱只收到两个月的返息,事情就成了这样。鲁山想起那个理发客,给他打电话,电话里是哀叹,无可奈何。鲁山和陶米在一天傍晚找到了他家,此时他家已经坐着或站着十几个人,不用问都是他介绍的客户。那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像一个刺猬,头抵在沙发背上。陶米看到现场,知道站在人群里没有意义,拉着鲁山离开。陶米说,有什么用,只能怨我们贪心,钱说到底是从我们手里存出去的。鲁山踢踏踢踏在路上走,他埋怨自己太听信别人,太急于挣钱还房贷了。而现在只能陷得更深。

这些天,母亲每次问到那笔钱,陶米都支吾着、搪塞着,陶米和鲁山明白这笔钱是一下子还不上、挣不来的。至于那个所谓的灵芝公司,放出去的钱能不能慢慢地追回,暂时是没有指望的。鲁山的理发店开着门,生意还在继续,老客人还在按周期地过来,他知道这一笔一笔的钱没有用,但目前没有好的门路,大钱是一下子挣不来的。他和陶米最后商量把他们现在的房子卖了,用卖房子的钱去还了父母的钱,他们合计了,现在的房子也卖不了太好的价位,虽然小区可以,但房子毕竟是一个小房子,还有当年鲁山买这房子从老家和亲朋好友借来的钱也没有还完。这几年他们结婚,生孩子,基本上没有积蓄,鲁山手里的几张信用卡一直挪来挪去的,往前维持。

房子卖出去了,买房子的是一对小夫妻,钱还给了陶米的父亲。

必须得离开旗城了,债主不断地逼上门来,他们办理的信用卡不断透支,十几个信用卡也无法弥补过来,有几张卡上越累积越多,已经逾期还不上了,银行准备启动追诉程序。

他们就是这时候决定离开旗城的。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告别了家人,告别了不到三岁的孩子,掮着简单的行李朝车站走。

几经辗转,都说不清走了多远,陶米看到一个半拉子的山,隐隐约约看见前方云雾一样飞扬的尘土。鲁山把身上的包裹撂在脚下,拽着陶米坐在一个石岗上,望着前边的山,说,我在这里干过,是一个矿山,需要很多干力气活的人。人是一拨拨来一拨拨离开的,来这里干活的人都是为了挣钱,有人挣一把钱就走了。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可命里和这里的缘分没有断,我又来了。陶米说,你要在这里干多久?鲁山说,没有具体的时间,先干下去,我发现掏苦力是可以挣到钱的,而且还有保证。你知道吗,这里一天可以挣几百,如果你想多挣,可以黑夜白天地干,能挣得更多。

安全吗?陶米担心地朝前边看,看到风里卷着雾气,雾气一阵阵地飘散,运输的车辆开进来开出去。鲁山说,工地上有安全设施,要戴安全帽,有专业的安全员,有吹哨子的。鲁山说,挣钱都会有风险,我准备中间休息时在工地上剪头发,让工友们随便给,也可以再挣到一笔钱,也许可以顾住我们的伙食费。陶米紧紧地拽着鲁山的手臂,说,那样你会不会累垮?你累垮了怎么办?鲁山说,不能怕累,怕累怎么能挣到钱?这样挣钱才是可靠的。

陶米朝来时的路上望,一溜曲曲折折的山路,连城市的蛛丝马迹也看不见了,旗城真的遥远了。她站起来,看到的还是曲曲折折的山路,下过一场雨,路上充满了泥泞。鲁山站起来,扒着她瘦窄的肩膀,说,陶米,很快,我们就会把欠下的债还了,还了债再回到旗城!

很快,那是多长时间?

鲁山也在望着那片地方,说,干三年、五年,我们就可以无债一身轻了。陶米,这里的人简单,不会有骗子,不会有那么多有心机的人。我可能会受伤,但不会陷进骗子的圈套,不会陷到人设的陷阱里,我这一生不会再贪便宜了。

陶米跟着鲁山住到了一个小山村,那个山村是鲁山当年在旗城做学徒时一个同事的村庄,有一个同事空下来的房子。那个男人现在在县城开了一家理发店,娶了一个女人一起住在县城。

那天实在是太累了,床还没有铺好,陶米就一头栽到了床上,不记得被子是怎么盖到了身上的。一觉醒来,是山村的夜色,鲁山躺在她的身旁。她起来,走到院子里,一股寒气让她打了个冷颤。山里的凉气重,陶米仰起头看到了一弯山月,夜空像是一片大海,蓝蓝的,月亮在海上行走。小山村都睡着了。这时她被一只手抓住,鲁山站在她的身旁。鲁山说,冷,快回去。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陶米忽然感觉到了饿,那种空洞洞,带着寒气的饥饿在深夜里袭来。她对鲁山说,我饿!鲁山在她睡着时已经生起了屋里的炉子,炉子里蹿出了火苗,鲁山把带在路上的方便面泡了两包。

他们的日子在山里开始了。鲁山很快去了矿上,陶米去了山后的一家山菌厂。

陶米的决定

陶米突然决定离开大山,她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等待着鲁山回来。陶米数了数,她和鲁山出来大半年了。她看着自己的手,变得越来越糙,扶门的姿势越来越像一个山妇。这让她想起老家梨花湾,村里的奶奶,大娘婶婶,还有没有出来打工前的母亲,她们常常就是这样的姿势,有时她们的腰里围一条由旧衣服改造的饭裙。她来到旗城,觉得告别了这样的姿势,可住在山村,她又回到了母亲的时代。她厌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把手从门框上放下来,好在她的身上没有饭裙,她还年轻。她走到了一个山坡上,这里可以等到回村的鲁山。秋天的山变得枯燥,山上的草和花开始枯萎,她回到旗城的欲望更加强烈。她站着,望着山路,等待着一辆摩托出现。终于,山路上冒出一股黑烟,她看见了鲁山。

鲁山抓住盆架上的毛巾,舀水洗脸,看见了陶米准备好的行李。毛巾上的水珠往地上滴,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滚动着几颗水珠。鲁山问,陶米,你这是要干什么?

陶米拍了拍行李,说,我们得回去,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得回到旗城,我们……

鲁山打断了她,什么我们、我们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陶米很庄重,一只手抓着行李的带子,我们得回旗城。

鲁山垂着头说,你觉得没事吗?我们还要面对那些债主,面对银行的追诉,我们需要挣钱,把钱还个差不多了再回到旗城,或者到任何一个城市,再重新开始。

陶米坚决地说,我们得回去,我们得回到旗城。

鲁山吃惊地看着陶米,这个陶米,她怎么这样坚定,这样固执地突然要回去。

陶米摊牌了,说,我们回去离婚!陶米从她的一个小包里找出了红本的结婚证,说,这个证,我都准备好了。

鲁山使劲地抓着毛巾,毛巾里的水被他抓出来,沥沥啦啦地往下滴,更多的水珠在石板地上滚动。

陶米说,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在这个山里熬下去,躲下去了。我们总得有一个人自由,那样我们才可能回到旗城,我们不能彻底把那个旗城丢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得管,不能让孩子一直待在我父母那儿,那样不行,她连我们的身影也见不到,声音也听不到,我们这样太憋屈太窝囊了……

鲁山说,陶米,你不要离开我,我们不是都在拼命挣钱吗?

陶米说,回去也可以挣钱,我可以重新把我的网店开起来,我们要回到那个城市里,没有了房子我们可以租房子……

鲁山挥动着毛巾,那样我们会暴露的,陶米,我们再忍一段时间!

陶米手里始终攥着行李的带子,仿佛要随时出发,声音低下来,鲁山,我们不行就真离吧!

鲁山的手里握着毛巾,愣怔着。

陶米说,鲁山,不是,我不会真正离开你,我只是先走一步,我不会让孩子没有父亲。

鲁山抓着毛巾,不说话。

就这样定了,别犹豫,我其实想了几天了,鲁山,你听我一次。陶米低声说。

鲁山答应了。第二天,他们早早地就下了山。

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山路才看到了那个小镇,看到了小镇停着的客车,远远的,白色的车顶罩在干燥的阳光下,山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向停车场飘落。

鲁山看着一辆停稳的公共汽车,说,我们真要去离吗?陶米说,我们必须这样。陶米又看看鲁山,害怕了?鲁山说,怕你真的离开我。

民政所

回到旗城是一天的凌晨。他们感觉旗城变了,陌生而又新鲜,即使在凌晨的夜色里,路灯都在亮着,还会有小车滑过。陶米环顾周围的高楼,楼上偶尔有亮起的灯光,朦胧而又温暖。她像一个走失的人又回到了故乡,她的身子有些打颤,仿佛要在那些楼缝里寻找到他们丢失的家,这个城市让她迷乱,更让她迷恋。陶米的泪悄然地溢了出来,一道道在脸颊上横行。

第二天,他们来到民政所。民政所其实离他们原来的小区很近,在一个小院子里,小院里种了几棵石榴树,一些花草,秋天的菊花还在开着,淅淅沥沥的雨下了起来,每几滴都会砸下一片落叶。鲁山和陶米走到了民政所,他们看见了院子里的石榴树,单薄潮湿的枝叶,不断有人进出院子。当然,每天都会有来领结婚证的人,那些人的面部表情是不一样的,脸上挂着的是一种对新日子的向往,或者对新身份的自信。

陶米,我们非要领那个证吗?鲁山问。陶米不说话,远远地看着民政所,在雨天里照样不断有进进出出的人。鲁山不想再朝前走。陶米看着鲁山,还是去办吧,你忘了我们商量好的。鲁山说,都是你的主意。陶米看着白天的旗城,白天的旗城淅淅沥沥的雨,越来越多的落叶。陶米朝前走,一个男人的脚步迟疑着跟上。

一会工夫他们又带着沮丧或者如释重负的心情走出民政所。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他们,要先准备好的几种手续,包括关于孩子的协议。他们一脸茫然,就被撵了出来。

雨还在下,雨点反而大起来。他们打着雨伞,走到一片小树林里,小树林靠近旗城的一条河边,里面有两个小亭子,陶米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擦干净了座位,两个人坐下来。

沉默了好久,陶米叹息一声对鲁山说,不离了。

鲁山问,不离了?

陶米抹了一把眼角,硬咽地说:“不离了”。

鲁山问,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

陶米说,还债,重新回到旗城!争口气,好好干。

鲁山紧紧地搂着陶米。

陶米说,自己摘的苦果自己吃,你争口气。陶米说着眼泪流下来。

两人决定,鲁山继续回去上班,陶米留在城里开网店,带孩子。

送走鲁山的夜晚,陶米出了旅馆,找到了他们住过的小区,推开了上到楼顶的门。陶米在夜色里上到了楼顶上,她在楼顶上朝着汽车和火车站的地方,仿佛在寻找着鲁山的身影。

陶米坐在27层的楼顶,在她把头伸出来的刹那,一股风把她的头发吹成了一片羽毛。27层,差不多就是在天上了。她像一只鸟俯瞰着整个旗城,在几十米的高处,回味着,寻找着她熟悉的地方。她感到失望,到处都是模糊的,来这个城市快二十年了,她搞不清这个城市所谓的标志性建筑,好像也没有必要搞清。她离开这里不过大半年时间,却有了这样深的陌生感。她掏出手机,迎着风,对着楼下照,拉近镜头,试图找到熟悉的场景。没有,一片模糊,拉近的还是夜色,星星点点的灯光像落在地上的星星,马路在手机屏里像一条载满萤火虫的河流。

四周一片茫然。

保安是怎样走近她的,她都不知道,两个保安像两只轻脚的小猫,静静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可能刚才她太专注了,两只手电筒的灯光同时亮起来时,一个保安已经把她抓住,扯着她的衣裳,声音并不高,劝她,下去吧!她被引着走向楼口,接着“啪” 的一声,楼门关上了,也把楼上的黑暗关在了另一个世界,“咔嗒” 楼门锁上的声音。

她看见了楼道上的灯光,真实的门、电梯、步梯的台阶,甚至门上一直不掉色的春联,倒贴的福字。

保安把她引进了电梯口,没遇见其他人,保安摁了电梯开关,门开了。她突然喊,你们不认识我?两个保安很严肃,随电梯下沉。陶米又喊,我在小区是有房子的,不,我在小区是有过房的。这句话差点让她的泪掉出来。她接着喊,我要去我的房子里看看!她朝那些键上摁,摁在了15的键上。门很快开了,夜里的电梯速度很快。保安说,你干什么?你不想出去?要我们打110吗?陶米不管,大声喊,15楼,15楼是我家,我家的房子,1503,1503就是我们的房子。她把数字咬得清晰。

保安迷惑了。

你们是不是刚换的保安?我怎么一个也不熟悉。陶米走得很快,马上找到了1503。她太熟悉了,这里原来就是她的家。可是,她掏不出钥匙,她身上早已没有了这里的钥匙,既使有也不可能打开了。她已经没有钥匙可以打开旗城的一扇门了。陶米潸然泪下,她举起手,畏怯地去敲那扇她曾经多么熟悉的门。

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她的面前,穿着水蓝色的睡衣,她认出了陶米,她们在买卖房子时多次坐在一起协商过。姐,你怎么了?

陶米说,没事,路过,我来小区里看看,来房子里看看,可以吗?

女人闪开,让她进去。

她在房子里站着,房子比他们住时规矩多了,重新装修过,增添了壁柜,影视墙,书柜,电脑桌……她扫视着房子,不说话,一点点看着……又浮现出她和鲁山忙忙碌碌的身影。

离开老房子,陶米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好像一切都涌来了,她听见了有人在身后喊,陶米——陶米——陶米——她扭过头,一辆车在她的身旁停下,阮小菲从车里下来,陶米,我是阮小菲,我来旗城了,我考进了这个城市。

街头传来一阵歌声:“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她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陶米和阮小菲牵着手哼唱着,走在旗城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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