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年轻人

2023-04-05 17:37谢昌静
清明 2023年1期
关键词:少爷小兰老刘

谢昌静

1

早上6点,我翻身从床上醒来,摸起手机,手机的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当我看清5月12日这几个灰色字的时候,心仿佛漏跳了一拍。我按下开关键,手机屏瞬间变黑,屏幕里倒映出一个头发蓬乱,面目模糊的自己。

14年前,同样是今天,那时我27岁,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年是2008年,我研究生毕业,自动化工程专业,毕业论文是我经过半年多现场实践写的《万吨水泥生产线自动化控制系统》。由于这篇论文,导师对我青眼有加。到了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去找工作,而是在导师的建议下,和几个同学一同成立了科恩自动化有限公司。

现在回想起当年的事来,还记得老刘的脸。老刘天生显老,同样是27岁,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考虑事情的时候,他爱把细细的胳膊支起来,两只手在眼前来回搓动。“科恩” 就是他想的,他说自动化能解决很多事情,比如压力值、温度值可以通过传感器,上传到主控单元,CPU根据连锁控制算法,就能即时调整生产线的运行模式,这个是科学的恩惠,公司就叫科恩吧。那个时候公司的核名还没有现在这么难,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我们就在学校的孵化楼里,成立了一个类似研发小组的自动化公司。

那天下午我正在看电视,忽然插播了汶川大地震的新闻,我当时愣了。四川汶川发生八级地震。我们有一个准客户在四川乐山,赶紧拿电脑找了地图看,乐山离震中还有点远,我才稍稍放心。之所以说是准客户,是因为当时我们正打算投标乐山当地一个水泥厂的自动化系统,前面刚接触了水泥厂厂长朱老板。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们和全国人民一样,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断从前方传来让人心碎的消息:小学教学楼坍塌、消防员牺牲、千辛万苦救出的人在担架上翻个身就死了……

到了五月下旬,我接到了朱老板的电话,两句寒暄之后,他问我能不能本周来乐山一趟,这次地震就在水泥厂的运输半径范围内,很快灾后重建就会开始,他的水泥生产线要抓紧建起来。我当然说没问题,一是公司成立以来只有小打小闹的几个粉磨站业务,这次是个日产五千吨的水泥生产线,对于我们这样的初创企业来说,是个提升自己的机会。二是自己还年轻,不懂害怕,甚至还有些许好奇,想去看看地震灾区是个什么样子。

很快,我和老刘搭乘飞机来到了成都,记忆中一切如常,入住在成都的一家快捷酒店,当晚就发生了一件令我们终生难忘的事。

晚上十点多,我和老刘在各自房间休息,忽然间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吱吱声,这种吱吱声不像是我们常常听见的那种摩擦音,而像是一种撕裂音,好像天地间生出了一双巨手,把窗户和门的框架来回搓动。我一阵恐惧,地震了。尽管我早早就看过各种地震逃生的视频和文章,知道什么救命三角区、逃生小开间,但在那个瞬间,我还是被这个撕裂的声音镇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幸而震动很快就停止了,我去隔壁看老刘,他在床上,也没有动。我问他,你怎么不跑呢?他说,你不也没跑。这时我才意识到听说地震是一回事,亲历地震是另一回事。当灾难来临的时候,我们总是误以为自己能用最快速度、最优策略逃生,而危险真正来临时,很多人也会像我一样,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交给运气。

第二天一早到乐山的时候,当地人告诉我们昨晚是大地震的余震,四级。

2

朱老板和我们几个厂家一同坐在像集装箱一样的活动板房里,面部表情深沉而严肃。

“我刚从镇政府开会回来,主任给我们下达了命令,我们这个水泥厂必须第一时间建设好,不但要速度快,而且要质量好。救灾工作不仅仅在震中,也在我们工厂。百姓已经从灾区撤离,必须很快安置下来。灾区的建设最需要的就是水泥,从生产线建设、设备购置到点火生产,我希望能把时间控制在六个月以内。” 说到这里,朱老板抬眼扫视了一圈,“生产线情况,前期梁总已经用电子邮件发给大家了,相信你们都看过了,这次报价我们希望你们能拿出足够的诚意。” 朱老板穿着当地常见的运动服,梁总则西装革履,戴着无框眼镜。

幸亏带着老刘,老刘别的本事没有,装老练的本领比我强,为了商务谈判的需要,他还特意戴上了他的大金表。那个金表价格才三百多元,但是光彩逼人,我和老刘在商场看到了这只表,我说这表忒俗,老刘却二话不说拍板买了下来,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以后就懂了。

报价前,老刘偷偷摸摸出去了一阵,回来以后,他跟我细细交代,说是和朱老板接触了一下,一起抽了两根烟,朱老板是湖北人,十分精明,他说了,像这个规模的生产线,自动化系统部分大概还是有个指导价的。

我赶紧问;“多少?”老刘伸出两个指头。

我记得当时核算下来,处理器、输入输出模块、继电器、开关、电源这几个主要材料一共一百万不到,报价两百万那可就有点高了。老刘话里有话,我也听得出来,但是要价这么高,我认为不妥,电视里天天都在放各个单位给灾区捐了多少钱多少物资,我们没有多少钱捐,但是总不能来灾区坑钱吧?何况一同来的几个厂家,也都不是吃素的,上海、北京的大厂,比我们有实力有名气。

“那咱们报多少?” 老刘问。

我沉吟了一会儿,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数字,老刘看了直摇头,我说:“我算过了,材料这块够了就行,我们几个只当是给灾区援建了。”

“你呀,搞技术的命。” 老刘虽然看着市侩,其实跟我一样,都没有结婚,没有负担,年轻人看重荣誉和未来,不像现在中年了,知道一次机会错过就会永远错过,一次犯错就真的错了。

我们把低得可怜的报价送了过去,却并没有得到他们的青睐,评标的时候,朱老板靠着椅背,两脚交叉搭在桌上,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公司,就会甩低价,这个价格你们能做得好吗?我们这个生产线投资上十个亿,不差你们这点钱,因为这点钱耽误了工期,找你们赔,你们赔得起吗?”

老刘那小子满脸堆笑,打着哈哈。没等他说几句挽回气氛的话,我抢先说:“我代表公司报的价格,是经过核算的。我们在这个价格上能满足贵公司的招标要求,不会因为你们投资多,我们就提高价格。”

气氛降到冰点,朱老板淡淡一笑,说:“行吧,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还等啥消息,老刘悻悻地走出大门,千辛万苦来震区一趟,大山里连个像样的旅馆都没有,也没有饭店,就连村村通的大巴都是两个小时才能来一辆。

我们背着电脑站在路口等车,老刘絮絮叨叨,一会儿怪我,说我不该报低价,一会儿又劝我,说出门做生意,失败几次也正常。中午到了,水泥厂的工人们拿着饭缸往食堂走。我一想,这个时间朱老板一定也去了食堂。我把包塞给老刘,就往食堂跑,吃个饭一共就十来分钟,可不能让朱老板跑了。

“你们能派几个人过来?” 朱老板说着话也没有妨碍他吃豆花。

“我是技术总管,自动化系统不复杂,我带两个技术人员来调试,一个负责软件,一个在现场。所有电气柜我们会先组装好,发到这边后,我们根据现场情况组网。”

“嗯。” 朱老板点点头。

“我知道我们报价低了,梁总对我们的项目能力有点怀疑,但是我们算过了,能符合要求,价格低只是因为我们是年轻人。”这话也就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敢说,现在想想有点脸红。

朱老板笑了,停了筷子,抬头看着我说:“怎么,年轻人进货不要钱?”

“进货当然要钱,我们都是从厂家进的正品,这个我们可以用合同和发货单、产品编号证明,这些我们会随货一起发到厂里,给你们看,但是我们不贪心,您这笔单子,因为在四川灾区,我们不打算赚钱,我们要的是这个业绩。我、老刘和技术员都是自动化专业的硕士,前期安徽的一条万吨线,就是我们参与开发的,后期还帮生产线培训了一批中控室操作员,目前生产线运行状况良好、产量达标。”

朱老板的眼神亮了一下,笑容和善了许多,我后来才知道那句 “培训了一批中控室操作员” 深深打动了朱老板的心。

刚到成都,梁总打来电话。我开了免提,他语气很平淡,好像只是一次例行的电话,说让我们进一步把物品清单和服务清单列一下,顺便发下合同模板。老刘嬉皮笑脸地和我对望一眼,我们知道,这事能成。

3

我们队里的年轻人都有特点,先说说田少爷。

我们让田少爷负责这个项目的软件编程。田少爷身高一米八,体重得有二百多斤,他这个名号得来不虚。早在2008年,彼时美团和饿了么还没有横空问世,田少爷就已经是点外卖的高手。那时的外卖靠的是顾客和商家的单线联系,肯德基、麦当劳里的服务员会老老实实地把顾客的名字号码添加在自己的通讯录里,我们拿田少爷的手机打给快餐店,店员接起电话就直接打招呼,田先生,您今天点什么?

田少爷家境殷实,身上就多了点浑不吝的习气,一不如意就嘟嘟哝哝地抱怨,偏偏自己爱打游戏,耽误了点自动化专业的技能,但要说他水平不高吧,却又有点歪才,各方面的软件,他也还都略懂一二。他的前两个工作据他说都是他不干了,不是公司辞退他。在家歇了半年,他的爸妈憋不住了到处托人帮忙找工作,终于找到了我们导师,导师一时为难想到了我们,好在田少爷说工资不是个事,不缺那个钱,主要是看工作顺不顺心。我们公司都是小年轻,当然顺心,田少爷这才加入了我们团队。

相对田少爷的无忧无虑,小曹可是个认真严肃的人,叫他小曹,是因为我们不敢给他起外号。这个项目的硬件组柜我们准备交给小曹,可小曹找到了我,明确表示乐山的项目他是不会再做了。

这就很麻烦,我们公司刚起步,我和老刘负责采购、销售、项目管理,田少爷软件编程,小曹组柜装机,就这几个熟练工,剩下还有几个打杂的,都不顶事。

小曹的老家在皖南大山深处,他遗传了山里人的长相,矮小敦实,面目黝黑,从小能吃苦爱学习,一路从大山里走出来,到城市读了本科。

组柜装机是个苦活,工作内容是把自动化系统需要的硬件部分,排布、接线、组装在一个大机柜里,就像是组装一个一人多高的电脑主机。小曹来公司的时候,表示组柜这事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他想跟着一起学软件编程。我当时答应了他,说以后一旦公司发展起来,第一个就让他学,没想到接连几个小项目后,还是没有招到合适的替代人员。

小曹很丧气,感觉自己好容易熬出一个本科,干硬件丢脸不说,还没有前途,这次又让他组柜子,他是说啥也不干了。

说来也巧,正是那几天,小曹的妈妈来看他,这是小曹妈第一次出远门。小曹吞吞吐吐地问我说:“妈妈从老家来了,想到咱们公司看看行不行?” 我说:“当然行啊,这就带阿姨来看看,养个儿子那么大了,终于上班了,却连儿子上班的地方都没有见过,多可惜。”

小曹妈妈到达的时间是周五晚上。第二天周六,本来大家都要休息,听说小曹妈妈要来,集体决定加班一天,不但加班一天,这一天还要比以往更正式,我们约好全公司上下一起穿了西装。田少爷浑惯了,平常都是运动衫和大球鞋,那天他还特意回爸妈家找了西服皮鞋换上。

等小曹妈妈一来,我们都拿出了阵势,一改以往的插科打诨,各个坐得肩正腰直。小曹妈妈进来一看,公司是正规公司,同事都是健康向上的好青年,脸上笑开了花。我们邀小曹妈妈一起吃饭,她连连摇头说不吃不吃。我们当然知道她怕给我们添麻烦,几个人不由分说架起阿姨去了火锅店。那次吃饭,阿姨恳切地请我们照顾一下小曹,小曹从小内向,什么请客送礼啊,什么关系门路啊,啥也不懂,连说话也都直来直去的不好听,要是他不小心说错什么话了,让我们别往心里去,更不能因为这个把他给 “开”了。小曹腾一下红了脸,跳起来,拉住妈妈,不让她说。

小曹妈妈走后,我对小曹说:“乐山是灾区的项目,也是咱们的第一个大项目,这个项目咱们都拼一把。我保证,等这个项目完工了,再不让你干硬件了,行不?”

小曹说:“行!”

4

自动化系统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软件,电脑上开发的工业控制程序;另一部分是硬件,电气柜里用于实现指令的执行机构。等软件开发完毕,硬件组柜完成,两者有一个现场调试的过程,这个调试的过程大概要一个月。

那天,大概是十月的最后几天,小曹把扎带往地上一扔,搓了搓手长出了口气,说:“成了。”

硬件终于组装完成。小曹和我站在崭新的电气柜前,心中充满了满足感。我上前打开电气柜大门,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布着灰色的输入输出模块,看着赏心悦目;再关上门,我们自己设计的商标正贴在柜门的左上方,白底蓝标,大方醒目。我们就这样开门关门了好几次,每次都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其实乐山项目上的资金还是很有限的,我们的项目款,既要保证产品质量,满足项目要求,又要尽力节约,不能有一分钱的浪费。好几次我们都挠了头,不断和合作的生产方协商,最终才把所有的货品买齐。即便是这样节省,我们的合同款也基本上全被用掉,公司账上剩下的钱已不多了。

好在大事已成,先干了再说。下一件事就是把装配好的电气柜发往乐山,没想到这个事倒比想象中麻烦,一听说是去乐山,还是乐山靠西的山区,司机都不太乐意送,价格也超出了我们的预估。还好,我们几番打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中型货车,司机姓贾,他愿意跑一趟。

我留了司机贾师傅的电话,看着包装着木架和泡沫的三台电气柜被运上货车,就像送自己的孩子去考场,有点担心和舍不得,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希冀和盼望,我对贾师傅说:“我的身家性命都在柜子里,路上千万要小心。”

那时还没有手机导航,路线都靠司机看地图自己分析,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在吃饭点打电话给贾师傅。有时候中午打一个,有时候中午晚上各打一个,贾师傅很尽职,知道我们柜子里的东西价值高,他连晚上睡觉都不敢离开货车,蜷在后座上睡,有点动静就起来查看。

这边货车送货,那边我和田少爷也在预计到货的前一天坐飞机去了乐山,准备赶在货前到达,接货验货。

5

这天是货车行驶的第四天,我们在乐山的生产线上等着货车到达,预计到达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那天天气很不好,一阵阵的大风,把山路两边的尘沙吹得到处都是,山坡上的杂树在风中摇晃,发出一阵阵呼呼的声音。三点四十,我的电话响了,一看是贾师傅,赶紧接起来,问:“你到哪儿了?”

“你们赶紧过来,出事了。”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山里的信号很不好,说话声在大风中飘得断断续续,我听不清他说的话,他也听不清我说的话。我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跑去厂区借了车。

进厂的路只有这一条,我和田少爷反方向开,找货车出事的地点。四天了,这货车开过了大别山山脉,穿过了湖北重庆的巫山山脉,怎么就在进了乐山,开往厂区的最后一小时的路上出了事故呢?其实也不奇怪,前面的路都是高速,越接近乐山西部的地震受灾区域,地形变化越大。这段路是全程中最难走的,我们上次坐车的时候,大巴司机指着路边上一块巨石说:“这块五米高的大石头原先是没有的,据说本来在山的那一边,地震后,就从山的那一边滚到了这一边,滚到了路牙,把路基往上挤了一米多。” 听着让人惊心动魄,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猜想会不会是在那里出的事?

果然,我们在那块大石头边找到贾师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谁都顾不上埋怨,都不约而同地去查看电气柜怎么样了。就那么不巧,路边就是一个深深的山沟,电气柜和所有包装材料一起滚在山沟里,包装的木架完全散开,露出的柜子已经扭曲变形,上面的蓝白商标还在,但此时看来却那么刺眼,那么不堪入目。田少爷面色煞白,我仿佛受到了一记重击,眼前一片茫然。

会有多少损失呢?我们还能交得上货吗?那一瞬间,我想起来乐山前那晚的地震,是的,如果说灾区的人们在大难中失去了家园、财产,此时此刻,我不也正像他们一样在灾难面前,失去了全部身家!我在那一瞬间就全部懂了,眼泪没忍住掉了下来。

我转过身去,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吹起我的头发,我一边抽泣,一边捋着乱发,甚至恨自己当初为啥要接这个项目。田少爷和贾师傅也发现了我的情况,不知所措地发呆。

换作是现在,我想我不会哭,可是那时年轻,一时想不出办法,眼窝子就浅。

没等我们愣多久,天空暗了下来,我擦擦脸,鼓起勇气给朱老板打电话报告情况,跟他说货在路上出事了,就在离厂区一百公里的地方。我可以想象朱老板脸上的表情:轻蔑、厌恶、恼火……他说:“怎么会让你们这种小公司中标,一点经验都没有,现在出事了,损失你们自己负责,不能按时交货,一切按合同走,不给你们一点教训,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干了,多大的活也敢揽。” 我站在山沟边上,任凭这些话敲打在自己的身上,一句也不敢反驳。我觉得他说得对,我质疑我自己。

吊车还没有来,天却下起了雨,我和田少爷、贾师傅,三个人拿着遮雨布盖在电气柜上,我们三个就在雨里拼命按住雨布的四角。风特别大,我眼镜上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晚上,剩下的记忆一片凌乱,吊车把电气柜吊起装车,我们到达厂区,把货拉进仓库。我们身上全是泥水,鞋子里面都被泥浆灌满。坐在仓库的地上,田少爷忽然对我说:“要不我们走吧,这事不管了。”

我还能管吗?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没有眼泪了,只是愣愣坐着,一直坐到天亮。我知道天亮后,就得面对一切了,那么天亮前,能呆一秒就呆一秒。

6

第二天我们去了成都。

就这样满身泥水地搭乘大巴从乐山逃走,这是我最狼狈的时候,外表狼狈,内心也狼狈,直到到了成都,我们下了车才感到内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我们留出一天的时间,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中午吃完了面条,往山的那个方向走。我的家乡没有大山,城边上只有一座浑圆的小山,日日挤满锻炼的人,像一个盆景,在这里看到绵延的大山,觉得新鲜美丽极了,给自己疲惫的心情带来点舒畅。我和田少爷沉默地散着步,偶尔遇到一块小石头,被我一脚踢飞。

在一座山脚下,看到有一排排白底蓝边的活动板房,可是周边既没有公路,也没有楼房,这些活动板房为什么要建在这里呢?

走近了才看到,这些活动板房门口还摆着煤球炉,一户户都有人住。一对四五十岁左右的夫妇开了门,女人把炉子上的水壶取下来,男人手拿着火钳夹出燃尽了的煤球,换上新的。

“你们怎么住在这里?” 我问。

男人把火钳放下,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们,说:“楼房还没有建好。”

我和田少爷对望了一眼,难道他们就是在大地震中失去家园的人?

我们无处可去,全身狼狈,站在活动板房前,夫妇俩拿出两张矮凳子给我们坐,问我们要不要喝水,从哪里来,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我和田少爷不知道从何说起,从我们这个小公司创办,到低价拿到乐山的项目,再到用尽所有项目款买来材料做成产品,直到最后翻车不能交货,这一幕幕在我眼前晃过。我本以为自己能完成一个又一个项目,带出一个业务精湛的好队伍,最终做大做强,没想到,教训来得这么突然。对,凡是突然而来的教训都会深刻得让人难以忘怀。

我张了张嘴,眼眶有些湿润,说:“我们,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现在全都没有了……”

如果是平常人,总会露出同情和好奇,打听下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没的,但是夫妇俩没有问,只是说:“你们不是好好的吗?只要人在就有办法。”

“可是,我们已经用尽了全部精力了,你看我们这个样子,像不像摔进了一个烂泥坑,这次摔倒,我想我们是爬不起来了。”鼻子有点酸,我努力抬眼望向远方,好阻止泪水流下来。

男人的脸忽然抽动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给我们的杯子加满了水,然后坐回了椅子,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我和田少爷同时抬起了头。

小兰班里的老师姓王,对学生们可好了,期中期末考试,他都自己剪红纸,用毛笔写一些奖状发给大家。同学们关系也好,有的同学生病不能上课,其他同学就把笔记和作业带去医院讲给他听。同学和老师常常一起出去爬山,那是小兰最开心的时候。

那天下午,小兰正在教室里上课,忽然教学楼开始上下抖动起来,地震来了,大片的预制板开始脱落,一些脆弱的水泥被崩开,窗户来回搓动,王老师大声喊大家撤离,坐在前排的几个同学跑得最快,率先从前门跑了出去。

教室来回摇晃,连站都站不稳,小兰想从后门走,可后门怎么也无法打开。这时候整个教室的桌椅已经开始四处滑动,满地都是书本,小兰又想往前门跑,还没有起身,第二次大摇晃就来了,她直接摔倒在地上,一块水泥掉了下来,砸在她的头上。

她的好朋友晓旭跑在前面,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大声喊小兰,小兰没有放弃,挣扎着往前爬。教室的后门到前门,以前几步就能到的距离,现在变得无比遥远,不断有水泥块从天花板上落下。晓旭想返回去拉小兰一把,可是堆积的课桌已经堵住了中间通道。

晓旭以为小兰出不来了,没想到,纤瘦的小兰竟然从一堆课桌底下,拼命爬了出来,这个时候她离教室的前门只有一步之遥了。晓旭伸出手,准备拉小兰,可第三次晃动忽然开始了。小兰最后一次摔倒是在教室门口,这一次她没有及时爬起来,几秒后门框附近的残骸轰然倒下……

如果小兰能在那一瞬间爬起来,跑到走廊上,拐个弯就能从大台阶直接下到地面,她就获救了。

我和田少爷听得眼睛发直,男人的声音落下去好久,才听到女人在屋里低声抽噎。不用问,小兰就是夫妻俩的女儿,夫妻俩失去爱女后,离开家园,住进了活动板房,他们还等着大楼建好,要重新开始生活。

我不敢说话,田少爷已重重地抽着鼻子。

“要是能爬起来多好,明明离希望这么近,偏偏倒在了最后一个坎上……” 男人没有再看我们,自顾自地把杯子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5·12” 我没有在场,可是余震我在场,不得不面临巨大损失的时候,我同样在场。小兰在最后一次摔倒中没有站起来,而我,也会趴在命运的门坎上,等待最坏的结果吗?

7

那天下午,我稳定了心神,打了一个电话给父亲,把事故的过程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一些,免得他担心,最后说现在手上现金不太够,还差2万,问他有没有。

父亲说没有那么多活钱,但是定期存款有。家里存了一笔三万元的两年期存款,再过一个星期就到期了,再拿出来给你行不行?

我咬着嘴唇说:“现在就取了吧。”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好。”

父亲一向做事缓慢,常常三五天才能办成一件小事,而那一天,只用了一个小时,汇款到账的消息就到了我的手机上。看着那条短信,我眼前浮现出父亲去银行的样子,在场的柜员肯定劝他了,告诉他现在取钱会损失两年的定期利息,但是知子莫若父,父亲知道,这个钱要在第一时间拿来给我应急。

向父亲借钱的愧疚,后来常常会萦绕在我的心头。那一次,是电汇,可是父亲探身把存单交给柜员的背影,仿佛就在我眼前,看得真真切切,也记得真真切切。

我和田少爷从网上寻找到最近的一家电气柜外壳生产厂商,把我们的图纸发过去,一番讨价还价,把电气柜的事情先定了下来。

接着是小曹。

小曹组装完这次乐山的电气柜后,已经“金盆洗手”,这两天正式跟着田少爷的一个副手学软件的基础入门。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练编程。

听说车祸的事,小曹吓了一跳,立刻说:“我到现场来。”

挂断电话,我把手机拿在手里,好久忘了放下。

还真不是说来就能来,那几天,机票的价格涨得特别高,单程居然要四千多,一个电气柜的外壳才七千,一张飞机票就要花掉大半个电气柜,我手上的钱极其有限,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老刘的母亲生病了,他回去已好多天,不知从哪听到了我们的情况,他打来电话要给我汇一万元。我说,你也紧张,困难我们慢慢克服吧。但老刘还是拿出信用卡垫了这笔钱,他说:“虽然咱们公司不大,但好歹我也是个管理人员,我喜欢你们干事业的样子,今后我们公司肯定有希望的。”

当小曹拖着一大箱子工具,从成都机场出来的时候,我和田少爷拥上去,宛如看到英雄,毕竟懂硬件的,只有他。

这次我们不敢大意,从成都买了装配用的电线电缆和配件,连同电气柜一齐押送到了乐山,着手把原先受损的电气柜打开,替换零件。那时距离生产线点火试运行的时间已经没多久了。

8

梁总提前三天下了点火通知。三天里,我和田少爷、小曹基本没合眼,总有各种小问题出现,有时候是自己的原因,比如连锁控制的程序要调整,有时候是其他厂商的问题,比如有些仪表的数据上不来,我们这边就没有办法做出控制要求。终于到了点火那天,我们的眼睛都是一片通红。

那天我们都在中控室内,紧紧盯着屏幕上标志机器运行的数值,丝毫没觉得有人站在我们身后。直到身后的人发声,我们才转过头来,一看是朱老板,赶紧站了起来。朱老板拍拍我的肩膀:“怎么样,系统运行得还可以吧?”

“都还行,您看这边。” 我把鼠标移到屏幕中主要的部分,点击了一下,速度、温度都显示在右上角,再点击管理页面,所有的操作流程和控制方法依次展现。朱老板比我们想象中更加认真地看了系统的各个部分,还问了几个问题,终于认可地点了点头:“这次没发生小事故吧!”

小事故?!我心里想,那时翻在山沟的电气柜,谁也不知道到底坏成什么样,当时心都凉了,以为死定了,项目干不成不说,公司也没法经营,连逃离现场回家隐姓埋名的心都有了,还小事故呢?

当然,我只是窘迫地笑了笑,朱老板也笑了,说:“没关系,哪有一帆风顺的事情呢?何况你们还这么年轻。”

朱老板身后带着几个一同来参观的人,其中一个视力不太好,他走到我们的电气柜边,眯着眼睛看了看,问道:“你们叫——科恩,是吧?”

“对。”

“这是我的名片。”

我接过来一看:夹江水泥厂。刚才的那种窘迫被一阵喜悦替代,我得打电话给老刘!

9

乐山的项目,我们调试得很细心,后来也像当初承诺的那样,培养了几个操作员。其中还有一个藏族的小伙子,叫玉朗。后来他当了水泥厂的总工,和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常常打电话来抱怨天天加班,水泥不够卖,厂门口等货的运输车排到百米开外,说他已经是他们整个家族几代以来最勤奋的一个人了。

乐山的项目结束后,我们挥师去了夹江。再后来周边的好几个水泥厂都联系了我们,我们的小公司在最顶峰的时候达到了五十多人,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意外,但是我再没有手足无措过。

14年了,那段时光是我最难忘的,我为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成功地做起了一件事而骄傲。那是一次青春的凝聚,是我人生的一个高光时刻。

几年后,我心念大动,买了机票,重新踏上了乐山之旅。一路好山好水,我都怀疑自己不曾来过,特地转弯去了当年凄风苦雨的小路。那块巨石早已移去,问了乡民,说是放到路口做了石碑。下车走到石碑边一看,真是绝佳的好风景,远处绵延的山谷仿佛墨色的巨蟒蜿蜒匍匐,以山顶为界,阴阳两色,阳光从两山间射入,照在峡谷深处的一座小山上。那小山状如一只蹲坐养神的母鸡,后面的山峰是它翘起的羽翅,前方的巨岩仿佛突出的尖嘴,安静祥和、神光宛然。我不禁感慨,这里竟是一块风水宝地。

豆花、藤椒、酸菜鱼……川中美食店铺都不大,在小街小巷里挨着挤着,散发着麻辣鲜香,让人忍不住从早上第一餐开始就要斟酌挑选,才能不辜负这一份人间美味,只是道路变化太多,拿着手机导航也找不到当年和田少爷一起吃过面的地方,只能确定花园广场这一片差不多就是当年的简易房所在地。不远处有一个小区,圆形的入户门廊后,高高低低的小楼掩映在绿树葱茏中,群楼中有一片空地,沙滩、滑滑梯、爬爬架,一应俱全,下面都铺着软软的绿色地垫,妈妈们正带着孩子玩耍。想来,小兰的爸妈也应该有新的生活了。

一想到那些小楼十有八九就是我们服务过的水泥厂生产的水泥修建的,我的眼睛忍不住再一次滚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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