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的三个论题再思考

2023-04-06 03:04喻春曦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恩格斯逻辑马克思

喻春曦

中国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理论研究和革命实践中长期关注的国家,他们之所以关注中国,是因为中国处在西方资本逻辑全球扩张的路线上。近代中国正是在资本逻辑冲击下被动开启了现代化。因此,在当下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中国问题的文章,不应只停留于了解马克思、恩格斯如何看待中英贸易、鸦片战争或太平天国运动等具体历史事件,还要从现代化的视角,研究他们如何以唯物史观分析中国早期现代化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深入挖掘这些思想,对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依然有重要指导意义。

一、马克思、恩格斯关注的中国问题是什么?

中国会成为马克思、恩格斯关注的对象,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马克思、恩格斯理论发展的必然结果。马克思、恩格斯谈论中国问题的文章大多发表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谈及这段撰稿经历,马克思曾表示,“使我所能够支配的时间特别受到限制的,是谋生的迫切需要。八年来,我一直为第一流的美国英文报纸《纽约每日论坛报》撰稿(写作真正的报纸通讯在我只是例外)”。[1](p594)看起来,马克思此举似乎只是为了缓解当时流亡伦敦的经济困境,随意选取了一些国际新闻评论一番。实则不然。此前,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写出了《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等文本,创立了唯物史观,掌握了系统分析人类社会、世界历史、世界市场的方法论,对资本主义的命运和人类社会的前景做出了一些理论预判。因此,他们密切关注着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危机,寻找无产阶级革命的条件。马克思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撰写社论,除了谋生需要,还要通过评论世界各地的政治、军事和社会问题,继续观察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和无产阶级革命动向,进一步丰富和验证他们的理论。正因此,中国作为西方资本主义对外扩张的一环,进入了马克思、恩格斯的视野,成为他们将唯物史观具体化应用的现实个案。

马克思、恩格斯关注的中国问题,本质上是资本逻辑在全球扩张时,打开了中国大门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中已经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大势,即人类社会必将进入资本逻辑主导的历史阶段,资产阶级为了扩大产品销路会奔走于世界各地,打破各民族的封闭状态,开辟世界市场,将一切国家都纳入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中,人类历史也由此从区域史、民族史走向世界历史。在马克思、恩格斯眼中,正是英国想通过倾销工业品和鸦片贸易实现资本扩张,才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将中国卷入世界历史和世界市场之中。

资本逻辑扩张以摧毁传统社会中君主权力主导的特权逻辑为前提。资本是一个天生的扩张派,它要不断冲破空间的界限,实现资本的全球统治。资本扩张的基本趋势是,一方面,不断扩大流通范围,不断打开本国和世界其他地域的市场,来接纳大规模生产出来的产品;市场打开后,寻找更多的原材料以生产更多产品,以此循环往复。另一方面,在一切地点把生产变成由资本推动的生产,而要取代原有的生产方式,资本必须全面变革当地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文化观念、宗教信仰,为自身创造发展的条件。传统社会的特权逻辑则是一个天生的保守派,它不太关心商品贸易的利润多寡,也无意扩大生产规模,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的主要用途不是再生产,而是用来维持和巩固原有的等级秩序,保持对现有领土和人口的长久统治。因此,资本逻辑会竭力冲击特权逻辑的保守。欧洲的资产阶级就是先通过在本国发动革命,战胜本国由神权、君主、旧贵族主导的特权逻辑,然后再往世界扩张。

资本逻辑进入中国,撼动了旧中国的皇权统治,实际上是资本逻辑进一步在世界范围战胜特权逻辑,实现世界统治的一个环节。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多篇政论和时评分析了这个过程。首先,中国的发展被强制纳入以资本为中心的世界体系中。起初外国同中国通商的口岸仅有广州一地,且只限与固定的几家行商贸易,这显然不利于他们扩大市场。于是英法等国发动战争,迫使中国签订新条约,开通更多通商口岸、取消行商制度,还将鸦片以“洋药”名义间接合法化,意欲在增加商品倾销量的同时,利用出口鸦片保持贸易顺差。就这样,“中华帝国”闭关自守状态被打破,开始同西方世界发生更广泛的联系。其次,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关系被以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取代。鸦片贸易导致官员贪污贿赂盛行,传统君臣之间的父权关系被动摇。“和私贩鸦片有关的行贿受贿完全腐蚀了中国南方各省的国家官吏。正如皇帝通常被尊为全中国的君父一样,皇帝的官吏也都被认为对他们各自的管区维持着这种父权关系。可是,那些靠纵容私贩鸦片发了大财的官吏的贪污行为,却逐渐破坏着这一家长制权威——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的各部分间的唯一的精神联系。”[1](p608)同时,国家财政因战争赔款、鸦片消费、行政机关腐化等因素入不敷出,只能对百姓加征税赋,民众苦不堪言,起义频发,皇权统治难以维系。再次,以输出工业品的方式冲击封建生产方式和生活模式,摧毁传统农业社会的经济基础。外国工业品以更低廉的价格侵入中国市场,使“中国的纺织业者在外国的这种竞争之下受到很大的损害,结果社会生活也受到了相应程度的破坏”。[1](p609)传统中国的生产方式,是自给自足的,在满足自身需要的基础上将多余产品拿到市场售卖,资本逻辑则要取代这种模式,将获得更多剩余价值变成主要的目的,以商品化生产代替小农式生产。

马克思、恩格斯预言,资本逻辑利用战争和贸易手段频繁入侵中国,必定导致中国传统生产方式解体,被卷入西方主导的现代化进程中。虽然他们发现,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对中国市场的入侵起初并不成功,西方国家对中国的出口贸易并没有明显增加。马克思在1858年写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分析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是出口贸易的重心被鸦片贸易占据;二是中国内部经济组织和小农业比较坚固,短时间内难以摧毁。[2](p166-167)但是,这些因素也只能延缓解体时间而无法避免,因为资本主义商品生产“在它已经扎根的地方,它就会把一切以生产者本人劳动为基础或只把多余产品当做商品出售的商品生产形式尽行破坏”。[3](p43)因此,中国不可能再回到曾经的闭关自守状态,而只能在资本逻辑影响下被动开启现代化,慢慢走向现代社会。

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以西方国家为标识的现代化,实际上是以资本取代权力、资本本身成为人类社会的主导逻辑的过程。资本逻辑依然是当下现代社会发展的内在逻辑,推动着人类现代化的进程,资本依然是实现现代化必须依托的重要力量。虽然资本逻辑历经几百年的发展,其主要形态历经了商业资本、产业资本到金融资本的转变,但资本在西方国家以及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没有改变。

当资本逻辑战胜了君权、特权、等级,就将君主权力连同政治权力一起当作前现代的东西,将权力塑造成前现代的、恶的、容易侵犯个人自由的形象。久而久之,人们形成了一种观念,总认为政治权力或政党权力、政府权力本身就是恶的。政治权力确实会有压制性、否定性的一面,权力有恶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权力作为工具,本身无所谓好坏善恶,关键是谁来使用、如何使用、为何使用、对谁使用。相对于君权所代表的政治权力,资本逻辑主导有着进步性的一面,但不能因此就否定权力本身,就认为政治权力包括政党和政府的权力,一旦发挥着强有力的作用就是非自由民主的。

马克思分析资本逻辑打败封建特权逻辑、实现全球统治的过程,也是在提醒我们,现代社会人类面临的最大对手,已经不再是政治权力、特权、等级,而是资本。资本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最高权力拥有者,成为现代世界的支配者,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扩张。资本是人类在自己的物质生产活动中创造的,理应是人类控制和统治资本,但实际上,人类快要被资本完全统治了。资本变成了一种“普照的光”,决定着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凡是它照到的地方,就会改变那些事物的色彩、特点、比重。

当资本逻辑成为一个国家的主导逻辑,就会操控政治,将政治权力变成它的工具,为资本的积累和扩张服务。一方面,利用金钱的力量,以推动经济发展的名义,将本应用于服务公民的公权力变成自身的“私”权力,利用公权力制定有利于资本通行的政策、法律。另一方面,限制政治权力的作用范围,最大程度保证资本流动自由。政府被看作“必要的恶”,是需要警惕的对象,只在出于公民安全、财产保护、维持社会秩序等公共需要时才能介入。除了市场失灵,亟需政府宏观调控的情况之外,公权力不能干预市场的运行。这助长了资本无序扩张,从而带来贫富两极分化、人的精神生活物化、公权力腐化、生态危机等一系列问题。同时,这种操控关系不仅作用在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还会扩散到对外的全球事务上。资产阶级借用国家力量殖民掠夺他国资源,取得对资本、技术、资源的国际垄断地位,并借用这种垄断优势操控其他民族国家内部的政治运行,实现国内模式的世界性复制,建立起资本的世界帝国。就这样,资本逻辑连同相应的社会问题也一起被带到其他国家,资本全球化的同时也是风险、危机的全球化。

资本逻辑虽然消灭了等级差别、废除了封建特权,在法律上强调人人平等,赋予个人自由权利,但特权本身并未消失,只是从古代君主、国王、僧侣、祭司那里转移到了资本家手中,特权的形式从以往的个人特权、世袭特权、政治垄断权变成了金钱特权和资本垄断权,个人只是获得了形式上的、有限的平等和自由,本质上依然屈从于资本运行的规律,被资本这种物的权力支配。

资本逻辑不是完美的,它的运动时刻伴随着自己的反面,资本本身蕴含的正向价值应该被挖掘和利用,但不能任其野蛮生长。资本这种物的权力对现代世界的统治和支配是总体性的、结构性的、社会性的,这只有依靠另一种社会性的力量才能够规制和驾驭它,这就是体现人民意志的公权力。所以,权力不能仅仅被看作前现代的、恶的,不能只充当“守夜人”,还要看到它的公共性、服务性。当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方向,强调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的同时,更好发挥政府作用,就是要用公权力来驾驭资本逻辑。一方面,以政府宏观调控抑制资本盲目扩张、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冲动,引导资本良性发展,让社会发展成果更多惠及人民;另一方面,强调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和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让资本主体在国际竞争中能够保持相对独立性,防止被国际垄断资本吞噬,避免成为西方资本大国的附庸。

当然,强调公权力在驾驭资本上的作用,并不意味着它可以无限放大,而需要遵循法治规范,要明确公权力与市场、社会的边界,并不是资本运行的任何环节、所有领域都要干预。加强对政治权力的监管,既要防止公权力过于膨胀,或是集中到某个利益集团、某个阶级或某一个人,倒退到前现代状态;也要警惕政治权力与资本权力的“共谋”,变成资本主义国家,与人民对立,要以反腐败斗争、推进党的建设来强化政治权力的纯洁性和先进性。

二、如何看待资本逻辑影响下历史与伦理的冲突?

马克思对西方资本逻辑全球扩张造成的影响没有冷眼旁观之,不是只停留在事实层面的描述,还给出了客观的道德评价。

马克思、恩格斯将资本逻辑入侵印度产生的影响称作“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受极卑鄙的利益所驱使,而且谋取这些利益的方式也很愚蠢。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态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实现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么,英国不管犯下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1](p683)英国为了完全占据印度的棉纺织市场,让资本主义生产落地生根,不得不开始重建印度,包括摧毁印度的村社制度和种姓制度,让印度各个孤立的村庄建立起联系,结成新的需要;在印度修建铁路,引进蒸汽机和现代交通工具、通信工具,这些都将促进印度生产力的发展,引发印度的社会革命。但这并不是英国殖民的本意,他们无心于此。所以,殖民推动了印度的历史向前发展,但并非自觉的,而只是出于恶的利益驱使无意之间带来了附加的、客观的善的结果。

西方列强在中国的殖民,也发生了类似印度一样的影响。英国的入侵打破了中国自我封闭的状态,将中国拖进现代文明进程之中,加速了旧中国的解体速度,可能促使其涅槃重生。而英国对中国的商品贸易则“摧毁中国、印度等等的旧生产方式,把它改造成为商品生产,其中也包括以国际分工为基础的商品生产(也就是改造成为具有适合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形式的生产)”。[4](p311)在这些影响下,中国开始学习西方的技术和理念、发展商品生产,开启了现代化的进程,虽然是被动的,但确实逐渐远离了封闭落后的、封建的前现代社会状态。

但同时,马克思、恩格斯从未停止对资本逻辑扩张的罪恶性的揭露与批判。在主观目的上,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行为单纯是受罪恶的利益驱使。对此,恩格斯曾辛辣地揭露了殖民扩张的伪善:“你们把文明带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以便赢得新的地域来扩张你们卑鄙的贪欲;你们使各民族建立起兄弟般的关系——但这是盗贼的兄弟情谊;你们减少了战争次数,以便在和平时期赚更多的钱,以便使各个人之间的敌视、可耻的竞争战争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5](p62)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对外扩张时,真实目的根本不是如他们所宣称的那样要打倒垄断、要传播文明、要在各民族间建立兄弟友谊、为世界减少战争带来和平,而只是为了利益。在扩张手段上,英国不仅在中国倾销鸦片,“年年靠摧残人命和败坏道德来填满英国国库”,[1](p621)还以莫须有借口挑起战争。在《英人在华的残暴行动》中,马克思、恩格斯仔细分析了作为英国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借口的“亚罗号事件”始末,揭露了英国为达目的而颠倒黑白的虚伪与罪恶,谴责了英国殖民者对中国毫无防御的城市的攻击和掠夺,对中国人民尤其是妇女儿童的侵害和虐杀。

随着研究的深入,马克思后来发现,即使是“客观之善”的作用也是十分有限的。他曾表示,英国对印度的殖民“既不会使人民群众得到解放,也不会根本改善他们的社会状况,因为这两者不仅仅决定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还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1](p689)也就是说,殖民的“客观之善”只是给印度提供了“物质前提”,而不是解放和发展本身,印度只有自己独立,这种“善”的作用才能体现出来。事实也证明,英国在摧毁印度的社会结构后,没有任何重新改建的迹象,反而是除了破坏一无所有。这是因为,帝国主义会为了保持对殖民地的长久奴役和掠夺,而故意保留其中部分封建落后的要素。埃伦·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曾指出,18世纪下半叶开始,英国东印度公司对印度的掠夺的主要目的不再是倾销商品、获取商业利润,而是获取财政收入。为此,东印度公司以非资本主义的、前现代的税收和贡赋形式榨取印度劳动者的剩余劳动,结果“不仅没有对印度进行‘现代化’,反而在英国政府的帮助下把印度退回到了更为古老的非资本主义的形态”,这种战略“通过牢固地确立甚至创造早已过时的地主—农民关系使得印度的经济与社会发展发生了倒退”。[6](p83)

于中国而言也是如此,欧洲侵略的本意并不在于让中国走向进步、变得强大,单纯是出于满足本国利益而掠夺中国资源,让中国永久保持着被支配被掠夺的半殖民地状态。毛泽东也曾指出:“帝国主义列强侵入中国的目的,决不是要把封建的中国变成资本主义的中国。帝国主义列强的目的和这相反,它们是要把中国变成它们的半殖民地和殖民地。”[7](p628)

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逻辑扩张结果的评价秉持了历史尺度与道德尺度相统一的原则,而没有偏向于某一方。一方面,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必然性,即资本逻辑全球扩张会通过殖民的方式进入世界其他国家,推动整个人类社会现代化的进程,也会将资本主义的矛盾和危机带到全世界,从而为超越资本主义、走向共产主义提供条件。这是一个整体的、必然的、难以抗拒的历史趋势,中国和印度等在当时较为落后的国家注定难以抵挡。但另一方面,对于罪恶的殖民扩张、霸权主义行为,马克思、恩格斯毫不留情地谴责、控诉,并从道德上同情支持中国人民的抵抗,给以道义声援。他们肯定了中国人民反抗的正当性,高度赞扬中国人民面对侵略英勇顽强反抗的精神,“这些中国的鞑靼士兵无论军事技术怎样差,却决不缺乏勇敢和锐气。这些鞑靼士兵总共只有1500人,但殊死奋战,直到最后一人”。[8](p106)恩格斯还专门描述了中国人民抵抗侵略的战争。普通民众的斗争是缺乏组织性的、散乱的,在作战手段上并不会遵守两国官方交战的一般规则,而是采取投毒、暗杀、偷袭等方式,看起来不择手段,对所遇到的外国人无差别攻击,表现为一场灭绝战。对中国人的这种反侵略战争,恩格斯不但没有批判,反而给予了道义的辩护和肯定:“我们不要像道貌岸然的英国报刊那样从道德方面指责中国人的可怕暴行,最好承认这是‘保卫社稷和家园’的战争,这是一场维护中华民族生存的人民战争。”[1](p626)

他们的批判表明,虽然客观的历史趋势难以阻挡,但不意味着历史中的主体不能做出道德评价,没有必要再反抗。对于西方列强的入侵,我们可以也应该做出道义谴责,在顺应历史趋势之外,应该给道德评价留下一个空间,中国也应该做出抗争。马克思、恩格斯对中国反抗的道义声援,一方面,是肯定中国反抗的正义性,表明各个国家理应在面对不正当侵略时勇于抗争,而不是消极承受长期被殖民剥削的宿命。这可以激励一代代人的持续抗争,为一个国家和民族彻底赶走侵略者,实现民族独立,从而完成本国的社会革命,实现自主的发展提供不竭的精神力量。抗争虽然会失败,但它本身并不是没有历史作用,它也可以加速中国完成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更快地迎来新生。另一方面,也是在鼓励世界范围内的为反抗资本主义霸权的联合,让人类整体实现自由解放。

马克思曾指出,在人类社会没有进展到足够发达的状态时,将始终不可避免要面临历史规律与伦理的冲突,“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1](p691)

换句话说,只有到了社会革命胜利,人类得以成功支配现代生产力的时候,历史的进步才不需要付出这么大的道德代价。

当历史与伦理出现冲突时,马克思、恩格斯是以历史进步为第一位、道德批判为第二位的。马克思曾说,无论一个古老世界崩溃的情境对我们个人的感情来说是怎样难过,但是从历史观点来看,都应该接受这为历史进步而付出的代价。他特别提醒人们不要留恋被殖民统治摧毁的田园牧歌。“从人的感情上来说,亲眼看到这无数辛勤经营的宗法制的祥和无害的社会组织一个个土崩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它们的每个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难过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1](p682-683)在马克思看来,小农生活看似宁静祥和,但本质上落后、保守、被动、安于现状,仅仅满足于一块土地的获得,被自然所主宰,体现不出太多人自觉改造世界的潜能,因此是应该被摧毁的。有时候人们会有一种错觉,认为传统封建社会的道德更加高尚,现代社会更加自私、面目可憎,因而产生怀旧情结。而马克思强调,这种道德维持的正是封建的等级秩序,它本身是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相适应的。因此,马克思将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对垒称为“悲歌”,即使传统农业社会在道德上看起来确实更高尚一些,但也不能抵挡历史规律,依然要走向灭亡。

马克思、恩格斯这种强调历史尺度相对优先的原则是从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出发的,即强调生产力发展在整个社会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与决定性作用。没有生产力的进步,任何道德的进步都是抽象的、虚空的,若为了道德而道德,最后只会沦为口号。同时,“现实的人性以及相应的道德原则总是由一切具体的、历史的条件所决定,并随这些条件的变化而发展变化的”,[9](p195)何为善的、何为恶的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的理解是不同的,在根本上,道德评价是受历史尺度限定的。但这不代表马克思就无视了伦理维度作为第二位的重要性。恰恰相反,正是站在高于资产阶级、着眼于全人类的发展的立场上,马克思才能看到资本的罪恶,看到文明社会不文明的一面,这正是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的重心,是提出要超越资本主义社会、走向共产主义的重要依据。实际上,道德谴责也是顺应历史趋势的,历史性和伦理性是可以统一的,因为二者在根本上都是为了人自身的进步和解放。但两者的侧重点有区别,历史维度提醒人们,任何行动都要认清并尊重客观现实,伦理维度则彰显了人类抱有的和平、正义、友爱等美好的希冀和理想。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就要把理想与现实统一起来,理想要以现实为依托,否则就沦为空谈;现实要以理想为指引,否则就不会改善。

三、如何理解“中华共和国”和“中国社会主义”?

虽然马克思在19世纪50年代时认为旧中国即将被摧毁,但他依然表达了对中国未来的乐观期待。1850年,马克思曾写道,“当然,中国社会主义之于欧洲社会主义,也许就像中国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一样”,[10](p277)“当我们欧洲的反动分子不久的将来在亚洲逃难,到达万里长城,到达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的大门的时候,他们说不定就会看见上面写着:[中华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10](p277-278)

这段话中既有“中国社会主义”,又有“中华共和国”,那么马克思这里指的究竟是一个社会主义的中国还是一个资本主义的中国?这段简短的文字为我们留下了广阔的解读空间,学界的理解也有所差别。一部分学者认为,就当时中国的发展水平和对外交往而言,不可能形成科学社会主义思想,萌生的只是朴素的反封建主义压迫意识。马克思在这里表面说的是中国社会主义,但强调的是与欧洲社会主义的异质性,他认为中国不可能走向欧洲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因而只能还是一个资产阶级性质的共和国。①参见徐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中国社会发展的展望及其现实启示》,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年第6期,第86—87页。相似观点参见:本刊记者:《准确理解马克思的中国观——访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张允熠》,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年第7期,第25页;袁方:《在历史与道义之间——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的“亚洲问题”》,载《山东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第186页。也有学者认为,马克思虽然引用的是法国大革命的口号,但他认为这次革命的后果形式上是资产阶级民主国家,实际则孕育着即将待产的社会主义革命。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短暂成功,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正是对马克思判断的证明。[11](p73)还有学者认为,马克思此处说的“博爱”,是在批判了资产阶级博爱思想的前提下,赋予无产阶级的建设未来美好社会、实现真正博爱的使命,所以这里表达的是他们对中国革命孕育一个新世界的期望。[12](p110)

这三类观点都有一定道理,但要真正理解马克思的想法,需要结合马克思当时所面临的社会形势,根据上下文语境,全面解读文中提到的几组概念之间的关系,要尝试辨析出中国哲学、黑格尔哲学、中国社会主义和欧洲社会主义四个概念在马克思这里的内涵。

马克思在文中对中国境况的描述来自德国传教士郭士立的中国见闻。郭士立(Charles Gützlaff,又译郭实腊)是普鲁士人,自1831年起,他开始在中国沿海地带活动,传播基督教、了解中国的风土人情,写下诸多游记,因此名声大噪。1849年到1850年间,郭士立去了欧洲,鼓动德国人到中国传教。马克思写道,当郭士立离开欧洲20年后从中国又回到欧洲的时候,听到人们探讨社会主义,听到别人向他解释后他惊叫起来:“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到哪儿也躲不开这个害人的学说了吗?这正是中国许多暴民近来所宣传的那一套啊!”[10](p277)

结合这个时间点来看,郭士立口中的“暴民”很有可能是指洪秀全和冯云山创办的,当时在广东、广西已经小有规模的“拜上帝会”,以及以起义方式反抗官府和英国殖民者的中国农民;而“暴民”宣传的类似“社会主义”的观念则可能是“拜上帝会”所主张的“天下总一家,凡间皆兄弟”“天下一家,共享太平”等思想。

马克思评价说,中国社会主义之于欧洲社会主义,就像黑格尔哲学之于中国哲学。而中国哲学本质上不同于黑格尔哲学这种发源于欧洲大陆的哲学,马克思显然是在强调两种社会主义有所不同,强调了中国社会主义的独特性。那这种差别究竟是什么,该如何理解呢?据马克思当时已经发表的著作来看,几乎没有明确谈论过中国哲学,那么他提到的中国哲学大概率是黑格尔所理解的中国哲学。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中有一节专门讨论了中国哲学,然而他对中国哲学的评价很低,认为孔子的《论语》“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13](p119)他还做出了“东方及东方的哲学之不属于哲学史”[13](p95)的论断。因此,在黑格尔看来,中国哲学并不能称作真正的哲学。同理,欧洲社会主义者可能也并不认为中国当时出现的这种社会主义行动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但为什么马克思将欧洲社会主义对应的是黑格尔哲学,而不是马克思、恩格斯的改变世界的新哲学呢?原因是,此时他说的欧洲社会主义不是他们所主张的共产主义,也不是马克思后来所说的作为共产主义前一阶段的社会主义,而是他们在写作《共产党宣言》时期要与之相区别的各种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流派。在当时的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社会主义是资产阶级的运动,而共产主义则是工人阶级的运动”。[1](p14)马克思写这篇文章时还是1850年,距离《共产党宣言》发表才2年,当时的欧洲社会主义虽然没有共产主义那般彻底,但基本都表达了废除私有制的主张,只是在解决方案上陷入保守抑或空想。而黑格尔哲学在马克思看来,内容中蕴含着革命性,但在结论上最终趋于保守。因此,马克思是在用这种类比暗讽欧洲社会主义,不敢如中国那般大胆革命而只选择保守改良,却标榜自己是真正的、革命的社会主义运动。同时要注意的是,马克思此处所说的“欧洲的反动分子”是指资产阶级而非封建贵族阶级,因为根据马克思此时对欧洲社会形势的判断,认为欧洲已经临近共产主义革命的前夕,资产阶级在此时扮演着维护自身统治的反动保守角色。所以,马克思在文中充分肯定了中国太平天国运动的革命性,他说的中国社会主义很可能是包含了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社会萌芽的内涵。

那么,既然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中华帝国行将就木,又为何如此看好中国?从现有的论述看,可以从四个方面理解他们的逻辑。首先,他们基于对资本主义发展规律的分析,做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判断。《共产党宣言》已经指出,资本主义通过资本的不断增殖创造大量的生产力,也会生产出越来越多贫困的无产阶级,生产出自己的掘墓人。生产相对过剩导致一次比一次严重的经济危机,资产阶级为了解决本国的危机,就不断把中国、印度这样的国家纳入他们的体系中,但又不断地生出更大的危机。直到资本最后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无法再为社会化大生产的产品找到新的市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激化到最大程度,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成为它自身的桎梏,就到了资本主义彻底灭亡的时候。而在当时,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这个资本主义制度崩溃的时刻即将来临。其次,中国革命可能引爆欧洲革命。这种引爆,不是说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就会直接导致欧洲革命爆发,而是太平天国运动引发的世界市场的动荡会成为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催化剂。在英国国内本身潜藏着商业危机的情况下,中国的动乱可能导致英国的国外市场缩小,工业品出口量减少,出现商品过剩,爆发经济危机。再次,旧中国必然灭亡但又尚未完全沦为殖民地的特殊境况。旧中国在资本逻辑冲击下慢慢解体,只能向一个更高的社会形态转变,但同样是被殖民,中国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并没有像印度那般轻易就被英国破坏了,尚未彻底被英国统治,还半游离于资本主义国家的统治之外,从而有走出不同的道路的可能。最后,觉醒力量的出现。在清王朝的封建政权已因过剩人口、资本入侵、政权统治不善而濒临崩溃之时,大批贫民的反抗已经形成了体现社会主义主张的运动,比如“在造反的平民当中有人指出了一部分人贫穷和另一部分人富有的现象,要求重新分配财产,甚至要求完全消灭私有制”。[10](p277)国内矛盾到了异常尖锐的地步,全民战争似要来临,革命充满了胜利的希望。

正是这些迹象让马克思做出了乐观的预测,但这只是预测,而不是为中国的未来下了定论。总体来看,他们对中国前景的判断,是崩溃和希望并存的。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因为旧中国的落后、野蛮,就认为中国没有涅槃重生的可能;也没有因为中国出现了一些新兴的、积极的要素,就明确断定中国一定会迅速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直到恩格斯晚年,面对甲午中日战争的形势,恩格斯对中国的命运做出的判断也都设定了诸多前提条件,并十分强调中西方之间相互影响下可能存在的变数。

结语

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对近代中国命运的看法,最重要的并不是关注结论本身,而是掌握他们分析时所用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虽然马克思后来发现,太平天国运动本质上依然只是一场农民起义,资本主义也远未到要灭亡的时刻,他们对形势存在一定的误判,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预言就是毫无价值的。把握马克思、恩格斯分析近代中国前景的视角和内在逻辑,对我们走好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第一,坚持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立足世界历史大势,把握中国的历史方位和前景。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对中国的前景有乐观期盼,关键在于唯物史观对资本主义历史命运、对人类整体发展趋势有了科学的把握。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当资本主义现代化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促使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产生,而历史证明,中国选择并成功开拓出社会主义道路,不只是基于国情的策略性选择,还符合马克思、恩格斯揭示的世界历史发展大势,是马克思所说的这种新的要素的体现。马克思、恩格斯在他们那个时代关注的主要是西方现代化,在其原初语境中,社会主义与现代化并不交叉,社会主义是超越现代化后的阶段,是现代化发展的结果。中国主动开始社会主义的现代化,是对马克思主义现代化理论的重大创新,也是科学运用唯物史观的体现。

第二,立足中国实际研究中国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对中国前景的展望,既是从世界整体的资本主义发展形势出发的,也是基于中国的独特国情。同是被殖民的国家,马克思虽然讲了很多中国与印度相同的遭遇,但也多次强调了中国的特殊性,这正是他们对中国前景的预测与印度有所差别,认为中国能够给世界带来重大影响的根本原因。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前,黑格尔也曾对中国做过评价。黑格尔认为,中国是东方世界的国家,而“世界历史从‘东方’到‘西方’,因为欧洲绝对地是历史的终点,亚洲是起点”,[14](p95)世界历史这个移动过程犹如太阳升起到落下,但并不会再次从东方升起,这就相当于将东方世界的中国永远排除在世界历史之外。相比之下,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揭示了不可逾越的历史规律,但又给各种特殊性留足了空间和希望,它因为超越了阶级局限和线性历史观,为中国探索和走出超越西方资本主义发展道路提供了理论向导,使中国创造出一种新的文明形态成为可能。立足于中国的国情,就要像马克思、恩格斯一样,看到中国在与其他国家面临同样的、普遍性的问题时做出的特殊反应,分析出现这种特殊性的原因;就是要在把握历史大势的前提下,明确中国自己的历史方位、历史任务和未来目标,找到适合自身的发展道路,而不是对别的国家亦步亦趋。要有对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外生现代化国家的优势和劣势的充分估计,不因优势而自满,也不因劣势而妄自菲薄。正如马克思面对几近衰亡的旧中国时,并未完全否定它走向一个光明未来的可能性,中国也应始终保持对自身发展前景的自信。当然,在坚持中国的特殊性的同时,不能轻视或者否定了普遍性,要看到各国发展所遵循的普遍规律,借鉴其他国家有益的成果和经验,规避发展中失败的教训,同时为世界整体的发展进步贡献中国的智慧和力量。既要看到中国是在世界中,是世界普遍性中的特殊性;又要看到中国的也可以变成世界的,中国的特殊性也可以转变为世界的普遍性。

第三,充分依靠和发挥一个国家和民族自身的主体力量。西方资本逻辑对中国的冲击固然可以形成外在的被动进步的刺激,但并不会让中国自然就走向一个新的社会,中国自身的命运依然要靠中国人自己的努力,需要国民觉醒的力量,以先进的革命理念,主动去创造新社会。面对冲击和侵略,中国不是完全无所作为或者不能作为,而是采取了一些反制措施和反抗斗争,从而成为可以影响世界局势的一个因素。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在早期才高度肯定太平天国运动,赞扬中国人民反抗侵略的精神。而之后100多年的历史已经证明,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觉醒,探索救亡图存之路,中国逐渐实现了从被动到主动的扭转,走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也为人类提供了新的现代化路径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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