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现代中国文化主体性的“历史化”阐释学
——论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的新趋势

2023-04-06 20:03王晓平
关键词:当代文学视野文学

王晓平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近年来出现了“历史化”的重要动向。2021年10月在中山大学召开由中国新文学学会主办的中国新文学学会第34届年会即以“当代文学研究历史化趋势”为首要主题。参会学者有的认为“历史化”作为学术实践意味着应该对史料进行充分挖掘、分门别类整理并进行专门史研究,有的主张其意味着开掘稀见史料,还有的认为“历史化”的提出意味着“文学史研究应当对接当下生活,从而焕发出生机和活力”。(1)胡志、张羽珺:《聚焦当代文学研究历史化趋势》,《人民日报(海外版)》2021年11月4日。总之,参会者大多认为它意味着对文学制度、期刊文献史料、人物本身的研究,而不再以作家作品意义的分析阐释为中心。

这种“历史化”或者侧重于对实证性材料的搜集,或者从当下的立场来理解过去。但不难发现,最先提出“历史化”原则的美国马克思主义评论家杰姆逊是从后一侧重出发,认为它意味着从阐释模式的历史化——回到作品的历史环境理解阐释客体,到评论者立场的历史化——回到评论家的历史环境来反思阐释行为;还意味着从文学文本的历史化——揭示被叙事文本压抑在内部的历史潜在矛盾,到文类批评的历史化——呈现理论方法在建构中掩盖的矛盾、被压制而未言说的时代本源。(2)参见Fredric Jameson, Political Unconsciou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2.这与上述中国学界一些人认识的“历史化”的重点并不相同。因此,国内学界另外一批学者认为,它意味着“在一种更大的历史视野和新的现实问题意识中,来重新定位和理解”文学。(3)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那么,究竟什么是“更大的历史视野”和“新的问题意识”呢?

在以杰姆逊“历史化”原则为其指导思想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学者中,贺桂梅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位。近年来,她对复杂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社会史料和文化现象进行了新的综合性探讨,对1940—1970年代即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学和文化、1980年代的文学、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全球化加速时代的文化现象进行了新的阐释,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在新时代革命性的目标调整和话语重构。因此以其研究为标本,有助于我们了解和判断当前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界的新趋势和新动向。

一、1940—1970年代文学:“英雄”与“新人”的主体性再解读

当代文学史的第一个阶段是从1940年代开始并延续至“十七年”最后终结于70年代末的文艺。贺桂梅与一段时期来在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里致力于“解构”新中国文学研究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从“民族形式”建构的角度重新思考这段时期中国文学实践的历史机制,借此探究当代文学“在何种意义上既延续了五四的现代化诉求、又塑造了当代中国现代性书写的独特路径”。(4)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11页。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在坚持社会主义价值意义立场上的历史探寻。

贺桂梅重点批评了当前学界存在的两种观点:一是新启蒙话语否定“当代文学”的历史意义,将其视为“畸形”文学形态;二是“新中国文学”“共和国文学”(更不用说“民国文学”)概念的倡导者强调“当代文学”只不过是“现代文学”的延伸与变形(5)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20页。。总之,二者都轻视社会主义理念在其中发挥的历史作用和价值。而贺桂梅本人则从“民族形式”论争开始回溯,认为它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当代文学的两个“真正起源”。她援引社会学的研究成果,说明“当代文学”的发生是直面并克服中国社会城乡的结构性鸿沟的现代化实践结果,同时1940—1950年代在亚洲形成的“冷战”格局,与新中国关于国家政体与文化认同的构想,使得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要求又内蕴新中国文化之中。由此她在动态的历史性关系网络中审视研究对象的结构性特征,提出这一时期中国的国家构筑与文化认同的基本形态是现代的民族—国家、古典中国的历史传统与冷战格局中的社会主义国家三者的混杂。(6)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26-227页。这一发现展示了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强调的重视事物关联性、互动性的精髓。

在这一“三重历史结构”下,当代文学在关于个体—社会的内在想象方式上,出现了对“新人”的书写。贺桂梅反对对“新人”的简单观念性图解,而是诉诸更为广阔的历史性、社会性和文化性角度观察,指出超越现代时态“内在的人”而创造出当代社会主义的“新人”,“不仅是社会主义革命实践的必需,也是有着地区、阶级、族群等多重内在差异性的当代中国完成现代化的必要过程,因而必然与民族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换紧密地关联在一起”。(7)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29-230页。同时,由于这一“新人”与“人民—国家”的构想始终存在含糊性和内在的紧张,因此无论在现实上还是在理念上,都还存在着个人与集体、人物个性与理念类型之间的二元对立,这使得关于新人的书写未能摆脱“类型化”或概念化。但从“民族形式”的角度入手,引入中国历史与文化资源讨论,则可能突破这种框架。(8)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34页。

这一论断是贺桂梅在对农村合作化小说和革命历史小说的文本分析中得出的。她发现,“新人”在这些作品中往往并不占据中心位置,个人仅仅处于伦理性地位,真正的主人公常常是村镇家、户、村、社即结构性的社会单位。这表明人物并非这一空间的中心主体,而是作为空间的结构性因素与力量的呈现。这种空间—主体的书写模式以及人物主体性内涵及乡村社会人际关系无法完全用社会主义的阶级理论解释,但却与传统中国“礼仪社会”的构想潜在吻合。以赵树理作品里的乡村乌托邦为例,贺桂梅认为他去核心家庭化的户与社关系的想象预示着新社会形态的形成。这种“全新的社会,全新的人”建立在公共性社会劳动的基础上,并在劳动者自我管理的过程中自发出现,触及了在传统社会关于“公”“大同”理解的基础上展开“社会主义”想象的可能性。(9)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89页。虽然在后来的社会改造中,城乡结构关系的变化使得赵树理文学塑造的历史主体丧失了现实土壤,但新世纪以来中国的城乡社会结构和农村问题的显现,又使得赵树理作品的独特意义引起关注。

在对其他1940—1960年代革命通俗小说的叙事分析中,贺桂梅发现它们“讲故事”的意味远大于“写小说”的意味。她的问题意识使她还看到这一文体以独特方式串联起古典、现代与当代的文学形态:古典中国差序格局下的社会礼仪、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与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三者间,存在着结构上的相似性与话语装置上的不一致性,这导致英雄传奇作为一种叙事类型因其相似性而被调用,同时又因其话语装置上的不一致,而被置于次一等的位置。(10)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79-280页。这种对不同文体的分析由于引入了其政治性和文化性的潜文本,结合了对它们历史性内容与社会性内涵的讨论,从而能有效解释这些文体特征之间的关联和本质区别。

“中国气派”是毛泽东在1938年的《论新阶段》一文中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总体诉求背景下提出的要求,到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书写为中国人民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成为中国文学革命化道路的基本的核心的维度,此后几十年人民共和国的社会主义文艺可以看作是在这一方针下的实践。近年来,学者开始从这一角度重新检视新中国文学,贺桂梅在这一方面的研究尤为突出,2020年她的长篇论著《书写“中国气派”:当代文学与民族形式建构》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该著从民族形式的角度考察1940—1970年代的革命文学,在对当代中国代表性作家作品进行文本细读和理论阐释的基础上,追问民族形式中那些始终作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底色、基础和形式的中国文化的存在方式。它将“中国”与“文明”这种无意识或潜意识的存在作为文学、文艺历史研究和理论化实践的对象,廓清历史实践的内在逻辑和基本面貌,同时也直面其中出现的问题。

二、1980年代文学:对虚幻的中产意识与“分裂的主体”的剖析

与1990年代后期以来“重读1980年代”的潮流一致的是,贺桂梅对1980年代的寻根文学和“纯文学”思潮及相关文化现象进行了新的解读。她所做的“历史化”的工作有效“还原”了思潮和创作潮兴起的时代背后的动因,揭开了由于观念“物化”和“神话”笼罩在事物之上的面纱。比如,作者看到当时在内外因素的互动作用下,寻根文学的产生并非只受到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刺激,作为克服和转移文革激进实践造成的合法性危机,民族主义话语也发挥了作用。因此,寻根文学与当时中国作家的两难处境密切相关:一方面,文化界自认为落后于西方的心态下,被一种自我改造的焦虑所缠绕,面临着身份认同困境。(11)贺桂梅:《“叠印着两个中国(古代与现代)”——80年代寻根思潮重读》,见《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1页。另一方面,他们希望与中国文化传统建立新的关联,但由于无法摆脱现代化逻辑的羁绊,因此只能在批判传统中国文化的前提下,在主流之外的文化中寻求出路。中国主体认同的基本历史情境由此体现在“叙事主体纠缠在两种不同方向的话语张力之中,并顾此失彼”。(12)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5页。

从社会学意义上,贺桂梅再次辩证地剖析了事情的另外一面:知青作家回城后艰难而庸常的日常生活粉碎了他们的幻梦,一些作家在打开国门之后的欧美之旅中意识到异域文明的他者性,也给予了他们回首乡村生活的契机与民族主体意识。这种民族国家认同带来对民族生存状态的“发现”和书写。由此对“本真的中国(文化)”的探寻本身是一种“去政治化的文化观”,但对“文化中国”整体性想象和主体意识的发现和重建又有其价值。同时,对少数、边缘族群的文化进行书写尽管只是中心文化的理想自我的投射,然而书写这些风俗也是“作为‘中国人’的主体发现‘自我’的时刻”,是在现代化与民族认同之间自我分裂式的主体表达。(13)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33-34页。这种在回归历史语境后作出的不偏不倚的两面性判断,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典型特征:作者并未落入后殖民批判批评“宗主国(殖民)文化”并意图对其加以裂解的窠臼与陷阱。相反,她看到了作家在重叙地域文化基础上对“文化中国”整体性想象的重建意义。

与此同时,作者超越此前的学者同类研究,看到1980年代“层层播散的知识体制”带来的“新常识”,是促成寻根文学作为文学—文化领域的“一种意识形态实践行为”的来源:她追问关于“文化中国”的历史叙事如何建构,其知识表述如何构成且源自何处。由此她发现1960—1970年代国内的考古大发现带来的中华民族“多元起源说”,与相伴随的史学界的民族史新叙事和李泽厚为代表的哲学—美学学界的美学史新表述,是这股潮流背后的资源。(14)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39页。在历史化原则之下的自觉探寻,使得作者发现寻根作家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重构只是现代化理论的“文化优先论”的变奏形态,这导致其文化决定论的倾向对中国“起源”的重叙,只是在西方现代主体注视下的倒影呈现。但研究者辩证地看到,寻根文学所提出的议题与后发现代化国家的主体性紧密相连,其内在意义不容忽视。

在重新认知古老中国的表象下,文化民族主义为寻根文学潮提供了“主体性”支撑,而“诗化哲学”及其支撑的“纯文学”思潮则为世俗化状态下正形成的市民阶级文化心理的“主体性”贡献了养料。对此贺桂梅再次从1980年代的社会语境入手,看到对文革激进政治的厌倦使人们希望文学远离政治,但将“反政治”或“非政治”作为“文学性”的标签的文学/政治的二元论也是政治性的选择。“诗化哲学热”、以“转向语言”为表象的“文学理论热”与“重写文学史”作为“纯文学”思潮三个不同的发展时期的潮流,都包括了主体意识的建构:“诗化哲学”远离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将审美作为“人的本质对象化”的认知,在科学主义/人文主义的二元对立中提出解决分裂的方法;它以现代主义的美学干预现实的思路,为将要到来的自由市场体制贡献了虚幻的主体及主体意识。而在“文学理论热”中,被称为“新潮批评”的形态的“文学语言学”和“叙述学”强调语言创造意义,轻视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的“非人道主义”倾向,将“政治(社会)决定文学”的模式颠倒为“文学决定政治(社会)”,这使得它陷于人道主义思潮的“主体论”和“中心化主体”的认知方式的窠臼。而当时“重写文学史”思潮则被置放于更深广的历史视域和国际视野下加以检视:它的“纯文学”理路所来源的韦勒克《文学理论》所倡导的“新批评”方法,其实是在二元对立的冷战历史结构中成为流行显学。而在中国,这种文学“内部”与“外部”的划分则契合于冷战格局中的中国/美国、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内”与“外”:以所谓本真、纯粹、文学的“内部”与非本真、政治的“外部”相对。(15)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70页。这当然是一种观念性的迷思。

综上所述,在贺桂梅细密的解剖下,1980年代两个性质不同、从不同方向上重建主体性的歧见由此显现,其对这三种潮流的剖析体现出明确的场域意识,见表知里,多重辩证,成为历史化要求所主张的“总体性”原则和研究方法的体现。

三、新世纪的文化研究:“中空的主体”及其重建的探索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当前“转向”了更为广阔的文化现象,用文化研究的方法对社会文本进行剖析和阐释。新世纪中国社会最大的变化,是经济全球化伴随“中国崛起”及由此产生的相关讨论,文学与文化产品中的国族叙事由此发生相应变化。贺桂梅始终强调,对于现代中国的国族叙事问题的考察,需要纳入全球经济体系的观察视野,才能给予更深入透彻的阐释,由此出发,她对影视、文化论争中的文本给予了广泛深刻检视。

一段时间以来,中国电影为了挤进欧美市场,在题材和类型上呈现出明显的单一性,在文化表述上“自我东方化”色彩浓郁。对此贺桂梅以商业大片李安的《卧虎藏龙》与张艺谋的《英雄》为对比展开分析,因为它们展现了中国商业大片面对国际市场时的“翻译语法”:以现代西方人可以理解的方式转译古代中国的故事,由此产生了作者所称的“欲望的透视法”与“中空的主体位置”。所谓“欲望的透视法”是通过展现“古典中国”里的“中国情调”,中国风景成为“欲望的能指”,武侠世界的内在情感世界是为“所指”,这种“布尔乔亚式”的主题生产出“内面的人”的观看欲望;而“中空的主体位置”则指向象征性阉割的故事,它们呈现对权力/秩序的效忠与臣服。内在主体性的缺乏使得充溢影片的只是物像和视觉的奇观。但其内在观念也值得重视:“江湖”向“宫廷”的转移使得价值认同对象趋近于王朝正统,二者间紧张关系趋向和解。通过取消/掏空反叛者的合法性,将“中国”的历史叠合在“王朝”的历史之上,使关于国族的历史书写成为了国家/政权的历史,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在此形成了亲密无间的关联。比如,在《英雄》结尾,无名以血肉之躯为其与秦王共同追求的“天下”理想献祭的场面,象征着权力占有者与反叛者共同融入了现代民族主义的“想象的共同体”,而在此之后的一系列影片如《夜宴》《黄金甲》等也都可以做出这种国族体认的解读。更进一步,在更为广阔的国际场域追问这种叙事设计,是贺桂梅在“总体性”视野下得出的洞见:国家权力与资本权力虽不可化约,但在强势的西方/资本权力面前媾和,带来了中国内部权力/反叛之间的和解。商业大片由此无法形成内在个体的欲望透视法则,而只是以国家主义形态呈现民族向心力。(16)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90-91页。

作者并未对无法形成“内面的人”从而形成内在的(中产阶级)的原因给出更多解释。但她在关于“性别问题”的文章中指出,中产阶级作为“新阶级”在当代中国社会具有不稳定性和暧昧性,使其更适合用女性面孔来加以呈现,比如杜拉拉展现了“仍在梦想/镜像之中的欲望化表达”。(17)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84页。这一在国内外政治经济学视野下,将社会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经验进行有机关联的分析思路,体现了历史/政治阐释学的分析方法的精髓。

近年来商业大片中呈现的“中空”的、“匮乏”的主体位置,随着中国在区域与全球地位的上升已经有所改变,另一种新的国族叙事被塑造出来。当“中国崛起论”支撑的主体意识与国际市场的诉求结合在一起,商业大片中关于中国内部权力格局的呈现被改写,其中作为国际化策略的“东方”表象与“亚洲”市场及其国家关系的再现形态也随之改变。贺桂梅对此的分析不同于当前大多数文化研究者所做的表象解读,也不同于法兰克福学派或后现代主义理论所进行的“消费社会批判”,而是在深度模式上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观念批评原则和历史性辩证方法。比如,她看到在新的构想中,上个世纪作为“落后民族挨打”的中国民族主义的怨恨记忆被认为需要化解,从而出现了如《南京南京》这样的影片。

呈现这一新的国族主体面貌的观念在思想界也有所表现。贺桂梅细致梳理过去十余年来国内学界各种“中国经验”“中国模式”的话语,看到它们意图打破西方中心主义范式,从中国的历史传统和实践经验出发来理解中国的发展道路,站在“中国主体性视野”中探询当代中国历史经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从西方中心范式尤其是现代化范式向“中国学派”范式转变。这种“文化自觉”努力既值得肯定,也需要学者保持清醒:“文明论”致力于建构的中国主体性内部包含两面性。传统中国的国家形态、市场形态以及独特的世界观体系是在“现代”之外思考人类社会的重要资源,但缺少了政治化的自觉使得传统文化往往成为调解或转移结构性社会矛盾民族主义运作的场地。因此她特别指出,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将中华文明作为批判性思想资源,重建中国在全球格局中的主体性位置。(18)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38页。

这是一种真正有自我反思意识的主体性建构的开始,而其范例则是贺桂梅予以重点解析的汪晖之文艺批评:通过古今对话把传统中国的“内在视野”变成我们自身的内在反思性的视野,在古典与现代思想处于同等与“互为主体”的平台上,汪晖的研究为回应当代问题提供了批判性资源;以“人民”为主体探寻新的普遍政治的可能性,与其他文明论者以传统“天下”世界观与“士”的社会功能为当代形态却缺少转换构想的论述,由此形成鲜明对比。其实,我们可以看到贺桂梅在研究方法上与此存在很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批判作为现代化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和启蒙主义把自己限定在传统/现代、中国/西方的二元框架内;都认识到今天的“社会科学”作为伴随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兴起的学科建制也需要加以反省;在对待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上,也都特别强调了“互为主体(性)”。

四、“主体性”建构与“认知中国”的跨学科实践

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的这种新趋势并非是“为学术而学术”,而是由新时代的特定氛围中产生的问题意识所激发。如上文所言,贯穿贺桂梅研究始终的是“建立中国(文化与政治)主体性”的意识。但正如杰姆逊所说,诸如“我思故我在”这样的“主体性话语”不过是市民阶级自我意识的宣称,并非真正的自我反思;后者需要对自己的理论预设和文化/政治立场有一个清醒的自我认知,不断进行自我清理和批判。这让人想起在笔者上大学的1990年代,校园里流传着一句据说来自福柯的名言:重要的不是话语所讲述的时代,而是(意识到)讲述话语的时代。按照贺桂梅的话说,这是因为话语是一个认识论的“装置”。所以她强调真正有效的研究应当是将讨论提升到对文学(研究)的“自我批判”的高度。(19)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43页。

贺桂梅的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在访谈文章《重返80年代 打开中国视野》中她这样说道:

在今天,中国的主体性(包括政治合法性、历史道路、文明形态、文化系统等不同层面)变成了一个广受瞩目的问题。讨论这种独特性,并不是要说明中国如何永远是世界史的一个“例外”,而是要讨论中国如何可以作为一个文化与政治的主体,创造性地回应当下中国社会面临的现实问题……而一旦80年代的知识体制与思想实践被放置在这种新的历史视野中加以思考,它在当时的历史与全球格局中如何创造性地确立中国主体性的方式,无疑也可以成为我们今天思考“中国道路”问题时的重要参照。(20)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7页。

“主体性”既然与“中国道路”问题紧密相连,那么伴随着这种主体性建构自觉的,就是一种“认知中国”的清醒努力:

当我们谈论“中国当代文学”时,其实常常只关注“文学”与“当代”,而以为对“中国”的理解是自然而然的。但实际上,如何理解“中国”,才真正决定着“当代性”与“文学性”的建构方式。(21)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9页。

这段话说明,关于“现代”“当代”与“文学”的理解,从来就离不开对于“中国”这一主体的想象和构建,研究者明确自己要“在某种全球结构和比较长的历史视野中,考察不同层面的力量如何将特定时空关系中的‘中国’塑造为一个文化与政治主体”。换句话说,这种在当下意识的认知框架下的研究动机,也是一种“打开中国视野”的“文化自觉”的努力。

这种努力在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一书的编排中也同样有所体现。第一辑名为“重返80年代”,第二辑则跳跃至“21世纪的中国问题”,这两辑分别收录了作者对1980年代和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和思想的相关研究。然而第3辑和第4辑却并不标明所研究的年代,分别冠以“性别问题”和“民族书写”之名,且其分析的对象从1940年代的延安时代一直延续到1950—1970年代的新中国时期(其中有一篇从三个女性形象谈中国社会性别制度的变迁的文章则还关联到了1980年代和近期),即传统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这种有意安排的跳跃性自然含有深意,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在作者心目中,1980年代和21世纪中国文学和文化所遭遇的问题,可以从对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讨论中获得启发和收获。

在此问题意识下,这种当代文学研究产生出一系列延续性的、以“主体性”的变迁为逻辑线索与发展脉络的研究成果。在1980年代的“寻根文学”中,出现了代替性的文化民族主义的“主体性”,而从那时开始延续至今的“纯文学”观念中,隐现一种虚幻的以对抗政治为标榜的“主体性”,由于它们回避对“政治中国”的认知或自身存在的简单化倾向,因而是内在分裂的。21世纪随着中国的和平崛起,在过去二十年的电影大片里,我们看到是一种看似饱满亢奋、实则中空匮乏的主体性。这一状况近年来逐渐有所改变,即在资本全球化的当下另一种新的国族叙事被塑造了出来。这一变化在关于“中国模式”及伴随的诸种“文明论”的讨论中亦可见一斑,但缺乏政治化的自觉使得此类新的国族叙事亟需超越复古主义和中华中心主义的窠臼。而以汪晖为代表的一些学人则开始在“中国主体性视野”中探询当代中国历史经验的复杂性,以超越古今中西的二元对立,尝试建立“中国学派”。女性主体地位是当代中国建立主体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相关文学建构中,阶级议题和性别议题经常相互纠缠、顾此失彼,丁玲则以“革命的逻辑”统一了两者,留下了丰富的经验和教训。因此,当我们回到“当代中国”开始的1940年代,回顾1950—1970年代的文化生产,就可以在“民族形式”的书写中,看到古典中国、现代中国和革命中国的对话;在叙述“英雄”和“新人”建立主体性的历程中,也可以书写和探寻“中国气派”的社会主义文化和政治的实践。这对于当今主体性的重建不无启示。

“跨学科”是这一研究中的显著特色。这种综合社会学、政治学和比较文化学视域的跨学科研究,使得文学研究和社会学方法与成果彼此互补;在历史动态性变化的社会结构中探寻文学文本的生成与演变,在说明其审美特征之外,对于社会与文化的演变与发展也得出洞见。我们在贺桂梅对于赵树理文本的剖析和分解中,完全可以领会到这一点。而通过社会学(实质上是政治经济学)视角的引入,使得贺桂梅还可以解释一些更大历史时段的文学史问题,比如当代文学在文革期间的激进化,以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转折。以下的分析给予了我们崭新的理解:

1960年代后中国社会与文化实践的激进化,是以中国经验的普遍化和世界化作为基本趋向的,从而使得“民族形式”问题表现出新的形态。在这里,中国与世界的新关系同时表明的是中国自身所发生的变化。一方面从国家内部可以说,伴随着人民公社的建立,对乡村社会的现代化组织已经完成,当代中国此时实际上已完成了现代国家的内部组织,“结构性鸿沟”已经弥合或以保留“结构性差异”的方式将其转化到国家内部构成中;另一方面从国家外部关系来说,摆脱与前苏联式社会主义的依附性关系,挣脱美国冷战的封锁,而通过与第三世界国家的联盟,建立起一种新的超民族—国家的“世界”关系形态,就成为当时中国的某种必然诉求。

由此分析,她得出结论:“1960—1970年代当代文学的转型有着其内在的结构性历史动力。更值得一说的是,这种普遍化的诉求显示出的,是当代中国寻求世界市场的内在需要。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了1970—1980年代转型的发生。”(22)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38-239页。这种分析不但从总体性视角说明了特定的时代文学不断激进化的内外部条件因素,而且还间接点明了“新时期”转折在时势上产生的“必然”。

在评价刘复生的叙述工作的特点时,贺桂梅曾经说过,“在相当规范的学术写作中,能够清晰地读出属于他个人的创造性的判断、评价与某种应称之为思想的力量的东西”,是她认为一个学者“成熟”的标志。(23)贺桂梅:《激活历史经验与学术知识的力量 ——解读刘复生》,《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我们从贺桂梅所做的上述分析中,也能时时感受到这种论述中的思想力量。

五、“打开中国视野”与对更美好社会的想象

这种跨学科的视野和实践使得对文化文本的分析可以被归为“文化研究”的范畴。但与国内大多数只关注消费文化的研究者不同,贺桂梅的兴趣在于“通过关注日渐占据主流地位的大众文化,批判性地分析其所隐含的将现实合法化的意识形态”,从而“跨越经典文学体制或文化等级秩序以及学科框限,批判性地介入现实文化。”(24)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70页。在此意义上,刘复生的总结在我们看来殊为精当:她“以新的问题意识与理论视野,及建立在丰富史料基础上的绵密分析,成为当下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颇具前沿性的、令人振奋的成果”;而之所以能获得诸多洞见,是由于“她批判性地运用西方理论及‘越界’(跨学科)思考的能力,对历史与思想史的兴趣,自我反思的倾向,以及以学术为志业的内在激情”。(25)刘复生:《穿越语言 图绘历史——解读贺桂梅》,原刊于《南方文坛》2005年第4期,参见刘复生:《文学的历史能动性》,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年,第164页。这意味着贺桂梅在其文学和文化研究中总是包含了作为批判知识分子所持的自觉的政治视野和议程。这种议程就是在全球资本主义形态笼罩下的保守氛围中,仍然坚持对革命和社会主义实践的意义阐释和坚守。

比如,在她对1940年代的“民族形式”的研究中,有两个关键点得到强调,一是关于“中国想象”的无处不在:“任何关于文学的‘民族形式’的建构和书写,事实上都内在地包含了对‘中国’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新的理解和塑造方式”;(26)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11页。二是“社会主义”的理解和实践在当代中国的民族与国家建构中的独特性,也关系到人的主体性建构,因此从“民族形式”问题角度进入当代文学的讨论,“不仅要处理‘民族’(‘国家’)与‘文学’的问题,同时还要处理由‘社会主义’的政治实践所要确立的人之社会存在方式的主体性问题”。(27)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15页。在谈到“重返80年代”研究的初衷和重建1950—1970年代的理论视野时,她也曾经说道:“在今天如何重建理解50—70年代的理论视野,也是一个全面地反思当代中国历史的契机。这涉及到如何反省80年代式的现代化理念,如何更为历史化地理解50—70年代的社会主义实践,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全球资本主义历史中理解第三世界国家的‘社会主义’与现代化道路的关系,如何理解社会主义理念在今天的意义。”(28)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5页。而在对1980年代以来的性别问题的分析中,她不时提到同一个现象,即“文革”结束以来,中国当代的女性学者在反思以往的妇女政策时,常常将女性问题与阶级议题分离,强调女性生理、心理和文化表达的独特性。她们尤其关注“知识女性”,流行引自西方的女性话语“始终潜在地以中产阶级女性作为女性主体想象的基础”;革命时代文化舞台上的工农女性形象早已被充满中产阶级情调和趣味的女性所代替。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当今中国主体性失落和寻求替代的症候。显然,所有这些考察都意在以“再解读”为载体为新世纪中空而匮乏的主体,特别是“为当代社会主义女性话语实践”,提供一种启发性的理论参照。(29)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42页。

而在具体剖析过程中,表面上她经常是“以知识考古学或谱系学的方法来清理文学史观或批评观念”, 但实质上是以作为“总体知识/历史视野”的政治经济学来研究历史过程。(30)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68页。比如她为不少人心目中的“马列主义老太太”“老左派”的丁玲正名,指出“她是革命的肉身形态:她用自己活生生的生命,展示了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全部复杂性”;而所谓“丁玲的逻辑”,就是“始终以强烈的主体意识面对、认知外在世界,并在行动和实践过程中重新构造自他、主客关系,以形成新的自我”的“革命的逻辑”。(31)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198-199页。她指出,深入这种逻辑,就是为了“深入到革命史的肌理层面以把握历史的复杂性,从而更为自觉地承担二十世纪革命作为‘遗产’与‘债务’的双重品性的契机”。(32)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06页。

这就是说,一方面,作为学者,贺桂梅自述自己有意识地“拆解纯文学的知识体制,反思当下的学科体制建构等,就是要不断地揭示出文学的历史性与政治性”;另一方面,作为批判知识分子,她又怀着“具备某种世界史和社会结构的整体视野之后,来重新思考和探寻‘撬动’世界的支点”的愿望。由此,“关注整个的社会结构、文化体制和意义表述过程,其中,文学/文艺如何发挥历史作用”的研究过程,就是整合这两个身份认同的同一性的过程。(33)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20页。

照此看来,贺桂梅在阐释文本中“打开中国的视野”的经历,也是一种政治视野展开的过程。按照她的理解,这种政治“不仅包含在阶级/阶层维度上的社会政治,也包含在民族/国族维度上的文化政治,以及身体/性别维度上的性别政治”;这种视野能使她的研究“总是保持着对社会生活基本组织方式中的权力关系的警醒,并与那种狭隘的、以去政治化的方式实践新政治的审美批评保持距离”。(34)贺桂梅:《激活历史经验与学术知识的力量 ——解读刘复生》,《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由此观之,“打开中国视野”的具体分析,也是一种理解现实世界和想象更美好的社会的努力。目前在这一方向上进行开拓的还有罗岗、蔡翔、张旭东等众多学者,他们都致力于在新时代将新文学传统和社会主义文艺传统在“人民文艺”的视野下加以联通,从而为在更高层次上产生一种综合性的、具有现代中国文化主体性的文学史叙述而努力。(35)关于几位老师的研究的评论,可参见王晓平:“On the Methodological Problem of the Discussions of ‘Chinese Identity’ in the Exploration of ‘Cultural Politics’,” Theoretical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Art, No.2, 2022.

六、结 语

总结上述研究的整体思路,我们看到,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在新时代新的问题意识下所进行的方法论探索和新的研究趋向。研究者强调发挥“主体性”和创造性,要“探寻一种更有效地释放文学与文学研究的批判能量的路径”,“释放它(文学)在想象人的更合理生活时的乌托邦能量”。(36)贺桂梅:《打开中国视野:当代文学与思想论集》,第73页。这一综合了人文与社会科学的视角所做的知识探寻特别突出了社会视野,其讨论知识与思想实践的力量从本质上看正是思想的社会化实践。正如贺桂梅所言,“一种具有想象力的阐释,所开启的便是建构和实践另一种世界的可能性”。(37)贺桂梅:《激活历史经验与学术知识的力量 ——解读刘复生》,《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

从本文对贺桂梅等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再解读”实践所涉及的三个方面看,这种阐释行为实质上也是在进行一场静悄悄的“重写文学史”的范式革命。我们在这些研究中不但读到了学者具有思想穿透力的见解,打开了社会想象,而且就其在文化界引起的关注及在具体解读中发挥的影响而言,我们可以认定,研究者实现了其思想性社会实践的愿望。这种在自觉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指导下的新研究方法的探寻及领域与话语的重构,展现了新时代中国文学研究者在树立文化自信、建构文化自觉的时代要求下,建立中国现代文化主体性目标的持续努力。(38)对于一些相关研究的评论,可参见廖望:《阐释“多元竞争的现代性”与“全球资本时代”中的文学——论王晓平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文艺论坛》2022年第6期;廖望:《“多元变革时代”与“多元现代性”视野下的中国小说》,《学术评论》2023年第1期;王晓平:《从历史的“文本化”到文本的“历史化”: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下“重写文学史”的反思和推进》,《南京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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