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宋边事议论形成过程的考察
——以“蕲黄之变”的书写为中心

2023-04-06 20:03程海伦
关键词:刘克庄大节

程海伦

(北京语言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83)

对晚宋政权来说,战争形势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关键。在这一时代背景下,边事成为了晚宋士人所普遍关注的话题,如刘克庄所云:“金亡鞑兴且三十年,抵掌言边事者众矣”,“某等窃惟多事之时,抵掌谈兵者多矣”。(1)刘克庄:《跋赵卿遗稿》,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一〇,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562页;刘克庄:《欧阳经世进中兴兵要申省状》,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八一,第3612页。其时对边事更有所谓“大议论”之称,如“臣窃惟方今为国家之忧、士大夫之所谓大议论者,外则鞑戎,内则流民与楮币是也”,(2)杜范:《嘉熙四年被召入见第二劄》,《清献集》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683页。“外患寖急,非友道之大论议乎?”(3)阳枋:《与刘左史论时政书》,《字溪集》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3册,第272页。宋人本好论政,而边事问题尤易引发不同观点之间的对峙与交锋。已有不少学者注意到晚宋士人针对和战、岁币、防御战略等议题的争论,相关研究揭示出其时边事议论激烈、复杂的论说景象。如黄宽重的《晚宋朝臣对国是的争议:理宗时代的和战、边防与流民》(台湾大学文学院,1978年)全面探讨了晚宋朝臣对于和战、边防等边事问题的争议,其他研究如梁庚尧《南宋时期关于岁币的讨论》(《台湾大学历史学报》1994年第18期)、郑丞良《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对金和战议论与政策的转变》(《台湾师大历史学报》2017年第57期)、李超《史弥远当政时期南宋对金政策之演变——从嘉定和议到联蒙灭金》(《保定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等。但这些研究较多注目于“国是”层面的问题,且着重于不同观点的梳理,而对具体战事所引起的争议,以及影响士人观点形成的诸多微观因素,尚缺乏深细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边事信息本身的真伪、传播的迟速,以及不同的信息获取渠道,都会对士人认识与评价边事产生影响。除此之外,交游关系、政治经历、学术背景等因素,亦会左右士人的价值判断。故此,本文拟以“蕲黄之变”的书写为中心,通过对这一边地战事发生及传播过程的考述,以微观视角探讨晚宋边事议论形成的具体过程,并在此基础上从方法论层面作出一些反思。在材料的使用上,与既往的研究多关注奏议不同,笔者亦将广泛采用诗歌、书信、祭文、墓志等资料,以求更为真切地把握其时士人的人际网络与言论环境。

一、“蕲黄之变”考略

嘉定十四年(1221)二月,金人入侵淮南。因蕲州与黄州素无边备,且救援不力,二城先后陷落。黄州知州何大节与蕲州知州李诚之,均死于此难。关于黄州知州何大节死事的经过,宋人有各种记载,其中以刘克庄《辛巳答傅谏议书》与罗大经的《鹤林玉露》所记最为详细:

然何宪初获齐安,官吏士民过武昌,却以身还齐安固守。半月城破,为虏骑拥入大江,死于赤壁矶下……方何宪再绝江,僚属莫之从者,而单马独往,彼宁不知往则必死?盖知所处矣。(4)刘克庄:《辛巳答傅谏议书》,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二八,第5209页。

嘉定辛巳三月,金人围黄州,诏冯榯援蕲黄。榯迁延不进,黄州守何大节,字中立,召僚佐告之曰:“城危矣,而救不至,诸君多有亲老,且非守土之臣,可以死,可以无死。”乃各予以差出之檄,使为去计。自取郡印佩之,誓以死守。一夕,舆兵忽奔告曰:“城陷矣!”拥之登车,才出门,虏兵已纷集,大节竟自沉于江……而《宁宗帝纪》书“大节弃城遁。”(5)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五“蕲黄二守”,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7页。

据刘克庄及罗大经的记载,何大节誓死固守,黄州陷落之时却被舆兵裹挟出城,在金兵追及的情况下不得已自沉于江。《宁宗帝纪》对于何大节之死则记作“大节弃城遁”,指出弃守黄州是出于何大节的主观决定,而其弃城则是为了逃遁。考察南宋成书的几种史书,《续编两朝纲目备要》云:“丁亥,虏陷黄州。淮西提刑、知州事何大节弃城遁而死。”(6)佚名:《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卷一六,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95页。《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记作:“金人陷黄州,守臣何大节弃城遁,自沉于江。”(7)刘时举:《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卷一五,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70页。《续编两朝纲目备要》与《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史出同源,关于此事的记载与国史系统基本相同。成书于元代的《宋史全文》亦云:“丁亥,金人陷黄州,淮西提刑、知州事何大节弃城遁而死。”(8)佚名:《宋史全文》卷三〇,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585页。稍后成书的《宋史·宁宗纪》所记与此几乎全同:“丁亥,金人破黄州,淮西提刑、知州事何大节弃城遁死。”(9)《宋史》卷四〇《宁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点校本,第3册,第776页。又《宋史》卷四四九《忠义传》云“黄州之陷,守臣何大节亦投江死焉”(第38册,第13245页),纪、传所记不同。可以看出,诸种史书对于何大节在黄州陷落之后的表现均记为“弃城遁”。除以上诸说之外,元人吴师道的《敬乡录》又记载了另一种说法,“时少章云:黄守懦甚,逆战境上,败死,其庶官空其城以逃”。(10)吴师道:《敬乡录》卷一四,《丛书集成续编》第149册,上海:上海书店,1994年,第605页。据时少章之说,何大节是战败而死。由于时少章的文集已经佚失,不知《敬乡录》此语出自何文,姑录以存疑。

蕲州之战的经过,时任蕲州司理赵与褣的《辛巳泣蕲录》(后文简称《泣蕲录》)、嘉定十七年袁燮所撰《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及真德秀所撰《宋故蕲州使君正节李侯墓表》均有详细记载,《宋史》李诚之本传即主要依据袁燮《墓志铭》和真德秀《墓表》写成。(11)《宋史》卷四四九《忠义传》,第38册,第13243-13245页。据以上三种材料可考述蕲州之战始末。李诚之任职蕲州知州后,有感于蕲州“中兴以来,未尝被兵”的状况,修筑城壁,疏浚濠堑,练兵积粮,积极加强边备。嘉定十四年二月,李诚之“将受代,维舟江浒,欲遣其家先归,闻敌入边,恐人心不宁,遂不果行”。金兵围城,李诚之“躬擐甲胄,朝夕巡历”,“造桥欲渡,则夺之。毁民居板木,排墙以进,则焚之。积火欲烧战楼者,以水沃之。凿小渠欲泄濠水,则尽杀而复窒之。佩银牌,率众来攻者,则射而殪之”,有效地阻挡了金兵的进攻。在两方相持的情况下,“池阳、合肥皆遣兵三千来援,金击之,皆败走。统帅有拥重兵而至境上者,畏敌而不敢前。敌知外援已绝,而攻益急”。(12)以上引文均出自袁燮:《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絜斋集》卷一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247-251页。此畏敌不前之统帅,据《宋史》记载当为冯榯。(13)《宋史》卷四〇《宁宗纪》:“诏淮东、京湖诸路应援淮西,沿江制置司防守江面,权殿前司职事冯榯将兵驻鄂州,京东忠义都统李全将兵救蕲、黄,榯不果行。”(第3册,第776页)

三月初黄州失守之后,两处金兵合于一处,以十余万人围攻蕲州,形势顿时如雪上加霜。蕲州城中大震,而援兵却杳无音信。三月十六日夜,之前率武定军入城来援的徐挥、常用“领兵逃遁,其所守城地分无人把守,遂被虏贼蚁附登城,四隅守御之人一时惊骇溃散”,(14)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6年,第151页。蕲州城因而失守。关于李诚之及其家人的结局,《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与《泣蕲录》均言李诚之率兵巷战,自知众寡不敌,令其家人赴水自尽,随后自刎而死:

茂钦之子士允力战而死,茂钦率兵巷战,自子至寅,杀伤相当。士卒感其恩,皆战死,无一降者,茂钦于是死之。将死,呼其家人曰:“城已破,汝等宜速死,无辱于敌。”妻孺人许氏及妇若孙即赴水死,时嘉定十四年三月十七日也。(15)袁燮:《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絜斋集》卷一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250页。

及后来多方体问,则知贼势横溃之时,太守李国录与秦通判等遇贼于子城之十字街,各自随之兵殊死斗敌。是时死伤略尽,太守奔归郡治,呼骨肉令速赴水自尽,其二机宜士允自三更上城后,已不得反顾其亲,太守寻乃就设厅引剑自刎。(16)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2页。

《鹤林玉露》则记载:“未一月,又陷蕲州。守李诚之,字茂钦,手杀其妻子奴婢,然后自杀,官属多死之。”(17)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五“蕲黄二守”,第207页。《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所记与《鹤林玉露》相同:“金人犯蕲州,守臣李诚之战败城陷,杀其妻子奴婢,然后自杀,官属多死之。”(18)刘时举:《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卷一五,第370页。故当以《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与《泣蕲录》所记更近事实。

蕲州城破之后,赵与褣身中数箭,但死里逃生,“沿路借问援兵不进之因”,终于获知诸路援军畏缩不前之状。以建康都统许俊为例,据赵与褣所记路人之语云:“十三日有许都统俊之兵已到濯港。是时黄梅县率百姓、宗室共百余人焚香栏拜,乞其人援蕲。彼则曰:‘朝廷差我策应黄州,即不曾策应蕲州。’云:‘我已得朝廷文,只令我回守江面。’微笑不顾,径自渡江而去。”(19)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1页。此即戴复古《遇淮人问蕲黄之变,哽噎泪下不能语。许俊不解围,乃提兵过武昌》诗中“闻说许都统,提兵过武昌”(20)戴复古:《遇淮人问蕲黄之变,哽噎泪下不能语。许俊不解围,乃提兵过武昌》,《戴复古集》卷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1页。一句所指。赵与褣指出,这些援兵多有私心,《辛巳泣蕲录》载:“大抵骄兵贪利,所过以掳掠为事,寇至则安坐于高山,畏怯不前。寇退则声鼓惊赶,其后以收复为名。城内仓库,掳取未尽者,席卷之而去。及沿路剽掠,以至妇女耳环不待取而连肉掣下,有甚于寇者不止一端而已。”(21)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1页。可见,无论在蕲州陷落前后,援兵的所作所为均令人不齿。他们对蕲州造成的破坏,更甚于金兵。

二、“异议者之纷纷”:对于蕲黄二守的不同评价

在蕲黄之变发生后,尤其令当时士大夫感到震悼的,是蕲、黄二州守臣之死。不少士大夫都作有诗文致哀,如刘克庄的《闻何立可李茂钦讣》及《祭李蕲州文》、乔行简的《祭李蕲州文》、葛洪的《祭李蕲州文》、陈宓的《祭李蕲州诚之文》、吕皓的《李蕲州哀辞》等。而时人对于何大节与李诚之二人的评价问题,却呈现出“好为异议者之纷纷”(22)乔行简:《祭李蕲州文》,《全宋文》第292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65页。的复杂状况。

(一)乡评的指责

现存关于何大节与李诚之死节之事的讨论,多为士大夫的辩诬之语。在这些诗文中,士大夫记录下各种异议,本意是将对方驳倒,却使我们得以从这一鳞半爪中窥见当时舆论的不同声音。

吕皓在《李蕲州哀辞序》中回忆道:“嘉定辛巳春,淮将叛卒为虏向导,猝至蕲城下。蕲守李茂钦率僚属,厉士卒,誓以死守。所以为防御者甚苦,力弗敌,夜半城陷,遂就死,闻者莫不壮之悲之。采之乡评,乃或不协于一,何哉?”(23)吕皓:《李蕲州哀辞序》,《云溪稿》,《丛书集成续编》第184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公司,1988年,第432页。对于李诚之誓死守城及城陷殉国之事,时人多“壮之悲之”。但从“采之乡评,乃或不协于一”之语可以看出,当时也存在着其他看法。现将有关李诚之死节之事的不同议论列举如下:

李茂钦死守孤城,不知又有何说?或言其不知变,坑陷一城生灵,然则究竟如何则可?(24)刘克庄:《辛巳答傅谏议书》,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二八,第5209页。

事变已定,或者反议蕲之生灵遭荼毒,皆太守不纵其早出之过。(25)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3页。

往当边陲,胡虏猝至,孤城受围,人曰勿守,可全民命。公曰死之,大义始定。(26)陈宓:《祭李蕲州诚之文》,《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一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3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93页。

李茂钦死守蕲城,并毁其家,立志最坚,受祸最惨。或罪其志有余而才不足,则亦苛矣。(27)曹彦约:《跋泣蕲录后》,《昌谷集》卷一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7册,第207页。

世降俗靡,士大夫以全身保家为贤,闻公之死,相与訾议者不可称数。(28)真德秀:《宋故蕲州使君正节李侯墓表》,《西山文集》卷四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661页。

从“或言其不知变,坑陷一城生灵”“或者反议蕲之生灵遭荼毒,皆太守不纵其早出之过”“人曰勿守,可全民命”诸语可以看出,当时的舆论多认为李诚之守城之策不当,并以此作为致使百姓无辜受戮的主要原因。如果李诚之能放弃固守,或早日遣百姓出城,反而能够减少百姓的伤亡。曹彦约所记“或罪其志有余而才不足”之语,则是指责其才能不足,无法最终守住蕲州城池。真德秀又记录了另一种看法,一些士大夫从“全身保家”的角度出发,认为李诚之死守蕲州,致使阖门死难,因而“相与訾议”。

对于何大节的不同评价,也保存在刘克庄的《辛巳答傅谏议书》中:“许远不死于睢阳,且获与张巡同传。盖自古于死节之士,例不求疵。方何宪再绝江,僚属莫之从者,而单马独往,彼宁不知往则必死?盖知所处矣。今齐安逃死官吏士民,反合词以攻死事之守将。偷生无责,守死有诛,近于太史公所云‘全躯保妻子之臣,媒蘖其短’者矣。”(29)刘克庄:《辛巳答傅谏议书》,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二八,第5209页。可以看出,对于何大节的攻击来自于黄州的“逃死官吏士民”。再结合刘克庄以许远为例来看,时人或咎其不能死于黄州,而有弃城逃遁之嫌。

总的来看,针对李诚之的訾议主要集中于两点:一是认为其才能不足,致使蕲州失守;二是认为其困守孤城,不知权变,连累城中百姓生灵涂炭。而对于何大节的指责,由于材料不足,这里只能略加推断,即或与议其节义有疵有关。

(二)《泣蕲录》的观点及其传播

蕲州之战的经过,以赵与褣《泣蕲录》所记最为详尽。作为参与蕲州守城的一员,赵与褣指出:“天下之事,履而后知,未尝亲历其事,其可轻议哉?”(30)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3页。所以,只有亲历其事者,才能作出合理的判断。针对时人认为“蕲之生灵遭荼毒,皆太守不纵其早出之过”的观点,赵与褣反驳云:

事变已定,或者反议蕲之生灵遭荼毒,皆太守不纵其早出之过。且虏寇突至,围绕数百匝,使如诸公之议,百姓先死于二十五日之前,而不在二十五日之后。盖虏既临城,出亦死,然使坚守于内而待援兵于外,则守固未必死也。今之死,正在于外援之不至,岂应归咎于共守而不出。况使当时城未破而先放老小,必又有张皇之责矣。(31)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3页。

在蕲州被围的情况下,百姓即使能够出城,亦会死于敌手。相反,若能坚守城池等待援兵,则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因此,致使生灵遭受荼毒的罪魁祸首正在于援兵之不至,而不是守臣措置失当。对于蕲州城陷的原因,赵与褣更是反复申说:

故前乎援兵之未至,越二十有五日而城不陷者,实本州官寮民兵同守之力。后乎援兵之既至,止得数日而城遂陷者,实徐挥、常用不用命之故,与夫诸将相持不进之罪。以此可见,使援兵并力解围于二十五日之前,则蕲城委无可破之理。使蕲亦如黄,不能为二十五日之守,则自舒以及江面诸州,深为可虑……今则与褣等二十五日调发坚守之劳不足道,阖门十五口骨肉之沦亡,与夫守倅同官全家之屠没,亦不遑恤,以至宗室、宗妇、宗女、百姓子女为之生擒而去者,又不足言矣。惟是社稷安危之所系为大,诸将之所误,莫如蕲州。言之,使人痛哭不足而继之以血。何则,使当时徐挥、常用之兵不入,则百姓各以妻孥为念,尽力死守,岂肯一哄而散,城固未必陷也。往者不可追,来者犹未已,虏贼固可恨,而诸将岂能使百姓无憾耶?(32)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2页。

赵与褣指出,一则援兵若能在蕲州守臣与金兵相持之时即前来解围,则蕲州绝不会被攻破,而援兵相持不进,以至丧失了最佳时机;二则徐挥、常用率领的援兵虽至,却畏怯不战,率先逃遁,直接导致了蕲州的陷落。因此,赵与褣听从蕲州城幸存士民的请求:“直书始末以诉冤愤,欲使观者知蕲城之陷,非郡官士民无备之罪,实皆援兵之所误尔。”(33)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5页。除了现实目的之外,赵与褣此举更有其历史依据。如其“此张巡、许远之受谤,韩昌黎为之不平也”(34)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3页。之语所云,昔日韩愈作《张中丞传后叙》为张巡、许远辩诬,赵与褣撰《泣蕲录》,亦有意效仿韩愈之所为。

《泣蕲录》在成书之后不久就流布于南宋境内,从而极大地影响了读者对蕲州之战及李诚之的看法。如曹彦约在同年八月所作的《跋泣蕲录后》中云:

李茂钦死守蕲城,并毁其家,立志最坚,受祸最惨。或罪其志有余而才不足,则亦苛矣。武定军入城,反为郡祟,金陵军及境,不恤郡急,池军怯而不进,虽有张巡、许远之才,不得霁云、万春之助,决不能以千人之力守九里之郭,却数万骑之虏矣。韩昌黎论巡、远事,以为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私意妄论,从古则然,要之久而自定。昌谷曹某读《泣蕲录》,为之涕零。(35)曹彦约:《跋泣蕲录后》,《昌谷集》卷一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7册,第207-208页。

曹彦约指出时人对于李诚之的批评过于苛刻,其“武定军入城,反为郡祟,金陵军及境,不恤郡急,池军怯而不进”的看法,全本于《泣蕲录》立论。“韩昌黎论巡、远事”以下七句,则引用了韩愈《张中丞传后叙》之语,可见曹彦约亦将关于李诚之死难的争论拟之于张巡、许远之事。

陈宓与李诚之曾为福建幕府同官,(36)参见陈宓《祭李蕲州诚之文》:“我昔与公,尝寮是托。暨守星渚,书问亦数”(《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一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319册,第493页),及刘克庄《西山真文忠公行状》:“金华李公诚之、莆田陈公宓,皆仕于福唐,公与游甚欢”(《刘克庄集笺校》卷一六八,第6597页)。在李诚之任职蕲州知州后,二人亦有书信往来。陈宓在《与李蕲州诚之劄》中云:“长淮防虞之计素疏,虏倾巢穴来,闻诸郡闭门自保,寇出其外,粮食百万,竭边淮运致者,一旦反充豺虎之须,老稚束手就尽,言之泪下。闻使者府防虞有道,百姓和协,自可折冲,不知近日如何,专人拜问。”(37)陈宓:《与李蕲州诚之劄一》,《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一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319册,第421页。可见其一直忧心于两淮备御的疏略,因而对蕲州的城防情况亦极为关切。因官于闽中,陈宓得到《泣蕲录》较晚,其在寄给李诚之之子的信中云:

某自闻国博判府以家殉国,歔欷流涕者累日,至今不能已。闽中穷僻,得《泣蕲录》最后。忠节义烈照映史牒,国家作成之功见于今日。其气固足吞胡虏而夺之魄,虽死犹生,彼握强兵而坐视者,虽逸罚于一时,宁不愧死于千万世,乌足寘齿牙间哉!(38)陈宓:《慰李机宜劄》,《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一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319册,第421页。

陈宓盛赞李诚之的“忠节义烈”,并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彼握强兵而坐视者”。在同时所作的《祭李蕲州诚之文》中,陈宓云:“自反不缩,百胜犹败,公以义胜,虽死何害。人谓之衄,我谓之胜。彼蠢者虏,宁不心敬。巍然立庙,天子褒忠,诸将愧死,百代闻风。”(39)陈宓:《祭李蕲州诚之文》,《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一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319册,第493页。此祭文当即《慰李机宜劄》中“专人不腆,一奠具于端状,侑以鄙文,几筵荐白是望”之所指。他亦推崇李诚之的节义,而致憾于“诸将”。

除了曹彦约及陈宓两位士大夫,诗僧释居简亦有《读泣蕲录》一诗,记录自己的感受。释居简此诗先是概述了李诚之守城的经过,称许其忠义与才略不愧于古人;接着指出蕲州之战失败的原因在于“援师窘于兔,趑趄山泽隈”,归罪于援兵救援之不力;最后以“传后韩愈书,芒寒炖九垓。不知蕲州传,大手今谁哉”作结。(40)释居简:《读泣蕲录》,《全宋诗》第53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33112页。他将《泣蕲录》比作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对其评价极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释居简在《读泣蕲录》外还有《林君筦榷上巴河蕲黄乱离仅以身免》一诗言及蕲黄之变:

话到蕲黄只永叹,不知心作食梅酸。断头自是无降将,啮指终能愧贺兰。变弗知权生亦愧,动才适义死何难。多君逆旅观浮俗,尸素墦间一等看。(41)释居简:《林君筦榷上巴河蕲黄乱离仅以身免》,《全宋诗》第53册,第33125页。

上巴河距离蕲州不远,在二月十七日为金兵攻破,(42)赵与褣《辛巳泣蕲录》载:“二十二日,洪春申自蕲水来,云:‘虏贼十七日烧上巴河。十八日,金见在下巴河。’”见《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24页。诗题中之林君正是蕲黄之乱的见证者。然而从“变弗知权生亦愧,动才适义死何难”一句来看,释居简对蕲黄守臣似乎语有微讽。《林君筦榷上巴河蕲黄乱离仅以身免》当作于蕲黄之乱发生后不久,释居简此时对于守城之曲折所知并不详细,因此与《读泣蕲录》相比,二诗不仅叙事繁简有别,对于事件的态度亦有微妙的差异。

从陈宓、曹彦约、释居简与《泣蕲录》有关的诗文可以看出,三人的褒贬态度均与赵与褣完全一致。《泣蕲录》的传播对于扭转李诚之的形象、澄清蕲州陷落的真相,当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三)刘克庄及其他士大夫的辩诬

在晚宋的诸位士大夫中,最为积极地替何、李二人辩诬的是刘克庄。何大节与李诚之均是刘克庄旧日同僚,并与其交谊匪浅。刘克庄在嘉定四年靖安主簿任上与李诚之相识。(43)刘克庄《跋裘元量司直诗》:“辛未壬申间(笔者注:嘉定四、五年),予仕南昌,获交二李君。国录字茂钦,后以死守蕲州者。司直字敬子,世所谓宏斋先生者”,见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〇一,第4242页。何大节则是刘克庄于嘉定十年至十二年在李珏江淮制置使幕时的幕友,(44)刘克庄《哭左次魏二首》小注:“君与何立可皆江淮同幕,相继殁于齐安”,见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七,第425页。刘克庄在咸淳年间回忆这段经历,“某少游阃幕,于蕲黄间事,耳目之所睹记,非得之传闻者”。(45)刘克庄:《回刘汀州书》,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三三,第5351页。任职边阃的经历使刘克庄对于蕲黄间事有真切的感受,这也成为其在蕲黄之变发生后屡屡言及此事的原因之一。嘉定十三年,何大节任淮西提刑兼知黄州,刘克庄有《寄何立可提刑》一诗寄与友朋。诗中言及黄州城险隘失修、兵力单弱,何立可虽努力增强边备,但仍难以摆脱“边头事愈难”(46)刘克庄:《寄何立可提刑》,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四,第208页。的处境。可以想见,刘克庄必然常常与任职边郡的友人互通音信,而对于友人所面临的艰难时局,更是倍感担忧。

嘉定十四年,刘克庄在得到两位友人死难的边报之后,作有《闻何立可李茂钦讣》深致哀悼之意:

初闻边报暗吞声,想见登谯与虏争。世俗今犹疑许远,君王元未识真卿。伤心百口同临穴,极目孤城绝捄兵。多少虎臣提将印,谁知战死是书生。

何老长身李白须,传闻死尚握州符。战场便合营双庙,太学今方出二儒。史馆何人征逸事,羽林无日访遗孤。病夫畴昔曾同幕,西望关山涕自濡。(自注:二君皆旧同官。)(47)刘克庄:《闻何立可李茂钦讣》,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四,第218页。

二诗均以何大节、李诚之死事情状开篇,以求力破世俗之疑。从“世俗今犹疑许远,君王元未识真卿”及“史馆何人征逸事,羽林无日访遗孤”诸句来看,在蕲黄之变发生后,对于何、李二人确实存在不少非议,而朝廷一方亦未明示褒奖。刘克庄此诗无疑意在为友人申辩,因此以“战场便合营双庙,太学今方出二儒”之句高度肯定了二人的气节。诗之外,刘克庄又作有《祭李蕲州文》,表达了相同的观点。在备叙李诚之守蕲经过之后,刘克庄云:“弃郡之责,无过少贬。君死不去,张巡许远。充气与志,人之所难。全名与节,天之所悭。没于牖下,滔滔皆是。孰史有传?孰庙有谥?呜呼哀哉,士失砥柱,国亡金城。临风一哀,非为交情。”(48)刘克庄:《祭李蕲州文》,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三六,第5454页。这里亦强调蕲州失守并非李诚之之过,而其志节,正可与古之张巡、许远媲美。

除了上举悼祭诗文外,刘克庄还在与友人傅伯成的书信中积极为何、李二人辩解。刘克庄的《辛巳答傅谏议书》,正写于“无恤典,有烦言”的议论纷扰之时。针对各种指责之声,刘克庄在信中一一给予驳斥:

蕲、黄二守,死事不同,诚如尊论。然何宪初获齐安,官吏士民过武昌,却以身还齐安固守。半月城破,为虏骑拥入大江,死于赤壁矶下。见于安陆通判石孝淳体究申状如此。许远不死于睢阳,且获与张巡同传。盖自古于死节之士,例不求疵。方何宪再绝江,僚属莫之从者,而单马独往,彼宁不知往则必死?盖知所处矣。今齐安逃死官吏士民,反合词以攻死事之守将。偷生无责,守死有诛,近于太史公所云“全躯保妻子之臣,媒蘖其短”者矣。疆场之事至危至险,两势相当,然后可责人之死节……蕲、黄素无备,虏十万大入,江军二千守关,皆百战创残之余,其何以当?所痛者,赴援大将,握重兵,迂曲逗挠,坐视二城覆没。闻朝廷将明置典刑,是矣。然死事者无恤典,有烦言,何宪就如简书所云,李茂钦死守孤城,不知又有何说?或言其不知变,坑陷一城生灵,然则究竟如何则可?某愚见始终如此,未审先生以为何如?(49)刘克庄:《辛巳答傅谏议书》,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二八,第5209页。

从刘克庄的回信来看,傅伯成对于何大节似乎颇有微词。因此刘克庄向傅伯成详细叙述了何大节死事的具体经过,指出何大节早抱有必死之志,未能死于城内,乃有其不得已在。值得注意的是,刘克庄明言其信息来源乃是“安陆通判石孝淳体究申状”,以加强自己陈说的可信度。这也从侧面说明,申状所言应比其“初闻边报”中的记录更为详尽。对于蕲、黄失守的原因,刘克庄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在素无边备、众寡不敌的情况下,二州固已难守。而令刘克庄尤感痛愤的则是“赴援大将,握重兵,迂曲逗挠”的情况,这才是导致二城覆没的关键。除了为何大节辩诬,刘克庄在此信末尾亦提及时人对于李诚之的指责,并对此表示不解与无奈。

综上所述,蕲黄之变发生后,刘克庄在第一时间就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并对各种异议作出了回应。这既与刘克庄和何、李二人的私人交谊有关,也源于刘克庄任职边幕的亲身经历及其对边事的长期关切。

为李诚之辩诬的士大夫还有其婺州同乡乔行简和葛洪,二人在蕲黄之变发生之后不久即为李诚之撰写了祭文。在这两篇祭文中,乔行简与葛洪均极为赞扬李诚之以死报国的节义之行,并批判了援兵“蚍蜉蚁子之援,乃远视而不临”(50)乔行简:《祭李蕲州文》,《全宋文》第292册,第165页。,“策应之师一骑之不发,类皆区区自保于城池”(51)葛洪:《祭李蕲州文》,《全宋文》第290册,第293页。的行为。值得注意的是,乔行简嘉定年间“改淮南转运判官兼淮西提点刑狱、提举常平。言金有必亡之形,中国宜静以观变。因列上备边四事。会近臣有主战者,师遂出,金人因破蕲、黄。移浙西提点刑狱兼知镇江府”。(52)《宋史》卷四一七《乔行简传》,第36册,第12489页。可知蕲黄之变发生时,乔行简正在淮南运判任上,从其条上边事的行为看,当极为了解两淮地区的守御情况。葛洪亦有任职边地的经历。开禧三年(1207),葛洪入张岩幕中,(53)葛洪有《督幕备边十事与督枢张相公》,据《宋史》卷三八《宁宗纪》:“三年春正月丁丑朔,丘崈罢。己卯,命知枢密院事张岩督视江、淮军马”(第3册,第743页),知此“督枢张相公”当指张岩。有《督幕备边十事与督枢张相公》《论盱眙军城筑事上庙堂》《论边防事上庙堂》诸文论及边事。嘉定年间他入朝任职,亦曾上疏论将帅。(54)《宋史》卷四一五《葛洪传》,第36册,第12444页。乔行简与葛洪为李诚之同乡友人,且二人皆熟知边事,这或许是促使他们自觉承担起“李翰之笔,韩公之文”(55)乔行简:《祭李蕲州文》,《全宋文》第292册,第165页。之使命的原因。

三、褒贬不同:议论终定之后

嘉定十五年正月,朝廷为李诚之立庙,其他蕲州死事官吏也获得了褒赠。《宋史》载:“癸丑,立李诚之庙于蕲州。甲寅,褒赠蕲州死事官吏,录其子孙有差。”(56)《宋史》卷四〇《宁宗纪》,第3册,第778页。宁宗勅文云:

蕲春介在疆场,所恃以为险者,六关也。朕命荩臣往专备御之责,而措置疏略,负我使命。尔诚之儒生之望,分符守蕲,以孤城而撄敌锋,盖亦难矣。慷慨激烈,尽其命义,阖门死难,朕甚痛之!乃加论撰,仍躐崇阶,爵之通侯,谥曰正节,庙食兹土。(57)《故知蕲州李诚之赠正节侯立庙勅》,《全宋文》第302册,第374页。

从“朕命荩臣往专备御之责,而措置疏略,负我使命”及“以孤城而撄敌锋,盖亦难矣”诸句来看,朝廷已然认识到蕲州失守并非李诚之之过,并肯定了其尽节死难的行为,因而封爵赐谥,正式表示褒崇。至于直接导致蕲州陷落的徐挥,则被淮东制置使贾涉斩首示众。(58)《宋史》卷四〇三《贾涉传》:“先是,蕲州受围,徐晖往援,乃鼓众宵遁,金乘间登城,一郡为血,前帅不敢问。涉斩晖以徇,诸将畏惧,无不用命,淮西之势大振。”(第35册,第12209页)按:徐挥,《宋史》或作“徐晖”,当为一人。关于贾涉救援淮西的军事举措,可参看黄宽重:《贾涉事功述评——以南宋中期淮东的防务为中心》,《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陈宓有言:“李蕲州之褒,徐晖之罚,使每事如此,何患士不用命。”(59)陈宓:《与郑毅斋劄二》,《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一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319册,第391页。陈宓在文中云:“山东闻复失”,此劄或作于宝庆元年(1225)李全叛乱之后。可见朝廷的赏罚举措得到了士大夫群体的肯定。真德秀后在为李诚之所作神道碑中云:“赖天子仁圣,愍书恤典,所以褒扬者甚宠,然后人知忠义之获报,而公之道始大光明于时。”(60)真德秀:《宋故蕲州使君正节李侯墓表》,《西山文集》卷四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661页。他指出官方恤典对于李诚之评价的最终确定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至嘉定十七年,在李诚之之子士昭的拜托下,袁燮和真德秀先后为李诚之撰写了墓志铭和墓表。(61)据袁燮《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孤欲求铭于某,其乡人工部侍郎葛公为达此意”(《絜斋集》卷一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251页),可知士昭之意乃是经由前文叙及之葛洪代为转达。真德秀《宋故蕲州使君正节李侯墓表》:“故龙图阁学士四明袁公既铭其藏,士昭复谒某表其墓”,见《西山文集》卷四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661页。袁燮在墓志铭的结尾着重宣扬了李诚之的功绩:

茂钦居重围中,应敌之策,班班可纪,来攻者不遗余力,捍御者绰有余裕。睢阳虽陷,而有蔽遮江淮之功;蕲城虽不全,而有阻遏贼势之绩。一郡罹其灾,他邦受其赐,岂徒死而已哉!(62)袁燮:《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絜斋集》卷一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251页。

袁燮认为李诚之虽未能保全蕲州,但阻遏了贼势,因此“一郡罹其灾,他邦受其赐”。关于李诚之坚守蕲州的战略意义,《泣蕲录》已经表明“使蕲亦如黄,不能为二十五日之守,则自舒以及江面诸州,深为可虑”。(63)赵与褣:《辛巳泣蕲录》,《全宋笔记》第七编(二),第152页。乔行简的《祭李蕲州文》亦云:“向非蕲当敌之冲,殆将西出而东侵,灊皖之山,濡须之流,宁能帖然而似今!是弥月之捍御,虽一城终失,而百城以存。”(64)乔行简:《祭李蕲州文》,《全宋文》第292册,第165页。然而,当蕲黄之乱发生不久之时,诸人议论的重点仍在为李诚之辩谤,故涉及此意者不多。与袁燮着重言及功绩不同,真德秀之文全篇皆从节义二字立论:

世皆言公守蕲以扞贼,有蔽遮舒、巢之功,某独谓公之一死足以激昂天下臣子之心,使知幸生不足荣,而义死不足畏。帅是以往,人人皆金城也,保全二郡,直其细尔。还观一时边鄙之臣,盖有惜死而逃者矣,鼠窜偷生,迄亦不免,含愧入地,犹有余辜。公虽殁而义烈昭然,与天地日月相为亡极,是岂不深可贵邪!(65)真德秀:《宋故蕲州使君正节李侯墓表》,《西山文集》卷四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660页。

真德秀的墓表写于袁燮之后,因此颇有与袁燮对话之意。相较于袁燮称扬李诚之“守蕲以扞贼,有蔽遮舒、巢之功”,真德秀则进一步指出了李诚之的节义之行所具有的激劝意义。可以看出,无论是袁燮还是真德秀,都不再汲汲于为李诚之辩解,而是将行文的重点放在阐述李诚之守城及死节之事的正面价值。

袁燮在《跋忠节传》一文中感叹道:“李蕲州之殁,某既铭其墓矣。今又得诸贤相继,正论互发,而大义愈益光明,纵有不知而妄议者,于正人何伤焉。”(66)袁燮:《跋忠节传》,《絜斋集》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94页。《忠节传》一书已不可考,或与《泣蕲录》相似,亦为记录李诚之死事情况的专书。这里显示出关于李诚之评价的争论,至此时已基本尘埃落定。在此文中,袁燮深刻反思了蕲州失守的原因:“且蕲州今为次边,距极边亦远矣。而敌人无所忌惮,辄敢破我藩篱,越我堂奥而深入我之次边,是谁之过欤?……盖守御之地,当于其远,近不足言也。而居极边者不任其职,方伯连帅,缓不及事,而剖符次边者独当其锋,岂不难哉。”(67)袁燮:《跋忠节传》,《絜斋集》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94页。袁燮指出,在对金的防御布局上应重视极边守卫,体现了晚宋士人关注战事而对边防政策的积极思考。

在此,可以再对为李诚之辩诬的士人群体做一总结。这些士人多与李诚之相识,除了同乡(乔行简、葛洪)及同官(袁燮、真德秀、陈宓、刘克庄)的因素之外,值得注意的是学术思想在其中的联系。李诚之为婺州人,且为吕祖谦门人。袁燮记其早年经历云:“李公茂钦,东莱吕成公之高弟也。淳熙中,成公之弟子约为四明仓官,茂钦不远数百里访焉。余因是识之,风规峻整,志气挺特,明于义利之辨,使人起敬。入太学,结交海内贤俊,与讲切,义理益明。”(68)袁燮:《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絜斋集》卷一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247-248页。这里显示了其学问趋向。在为李诚之辩诬的士人中,葛洪、乔行简亦从吕祖谦学。(69)葛洪:《祭李蕲州文》:“某生而同里,学不异师”,见《全宋文》第290册,第293页。《宋元学案》将乔行简、葛洪、李诚之三人均列为“东莱门人”,见《宋元学案》卷七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435-2436页。袁燮及真德秀分别为陆学及朱学的重要门人,不必赘言。陈宓及刘克庄为莆田人,均受朱学影响。这些士大夫在具体的学术门径上或有不同,但思维方式却极为相近。其对李诚之的褒扬均从“节义”二字立论,在具体的叙述上多追溯李诚之之师承,并指出其死节之志已蕴于平素之学行修养中:

宝婺之区,东莱杰出,学者宗师,中道而殁。公自羁丱,挺出诸生。幼之所学,见于壮行。(70)陈宓:《祭李蕲州诚之文》,《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一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319册,第493页。

余曰是余礼义之友,断能悉力以捍西淮之民……事极则以死报国,此生平之素心。有如讲学之正大,才气之厚浑。(71)乔行简:《祭李蕲州文》,《全宋文》第292册,第165页。

嘉定中,余同官于朝,时时合并,壮其风操,每推许之:异时履险蹈难,以仗节死义称者,必斯人也。(72)袁燮:《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絜斋集》卷一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248页。

开禧中,某与公为僚于闽帅幕府,居相邻,游相乐也……一日,有诒书庙堂以糜捐自誓者,公毅然正色曰:“士大夫此身独当为君父死,可轻以许人乎!”此公伏节死义之心,已定于平昔讲学之素矣。(73)真德秀:《宋故蕲州使君正节李侯墓表》,《西山文集》卷四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第661页。

这样的言说思路,自应放在南宋的儒学背景之下来理解。至此,我们或可理解袁燮《跋忠节传》所云“诸贤相继,正论互发”中之“诸贤”与“正论”具体所指。

与李诚之最终获得了朝廷及士大夫群体的一致推崇相比,对于何大节的评价却一直褒贬不一。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即鲜明地显示了这种对比:

嘉定辛巳三月,金人围黄州……黄州守何大节,字中立……自取郡印佩之,誓以死守。一夕,舆兵忽奔告曰:“城陷矣!”拥之登车,才出门,虏兵已纷集,大节竟自沉于江。未一月,又陷蕲州。守李诚之,字茂钦,手杀其妻子奴婢,然后自杀,官属多死之。朝廷褒赠诚之,且为立庙。而《宁宗帝纪》书“大节弃城遁”。二人皆出太学。刘潜夫诗云:“淮堧便合营双庙,太学今方出二儒。”又云:“世俗今犹疑许远,君王元未识真卿。”盖为中立解嘲。然等死耳,茂钦果决,是以全节。中立迟懦,是以败名。忠臣义士,可以鉴矣。(74)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五“蕲黄二守”,第207页。

据罗大经自序,《鹤林玉露》乙编成书于淳祐十一年(1251),(75)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自序”,第117页。距离蕲黄之变整整三十年。罗大经将李诚之与何立可的死事经过进行对比,指出二人有“果决”与“迟懦”的差异,因而一人得到了朝廷的褒赠,一人在国史的记载中则多有贬语。罗大经还引用了刘克庄的《闻何立可李茂钦讣》一诗,认为刘克庄将二人并举不过是为何立可解嘲而已。晚宋时期,始终给予何大节极高评价的,似乎只有刘克庄一人。在咸淳四年(1268)所作《刘宝章墓志铭》中,刘克庄再次将何大节与李诚之置于北宋以来“儒者谈兵”的序列中,并誉二人为国之髦士。(76)刘克庄:《刘宝章墓志铭》,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六五,第6418页。刘克庄作此墓志铭时,距离蕲黄之变已过去了四十余年,但其观点却始终如一。后元人吴师道的《敬乡录》因记婺州人物,亦谈及蕲黄二守之事。在引用了刘克庄的《辛巳答傅谏议书》及《闻何立可李茂钦讣》之后,吴师道云:“何公死事,惟刘公所辨明白,可以正史氏之诬。二诗亦佳,故附著于此,以见其实。”(77)吴师道:《敬乡录》卷一四,《丛书集成续编》第149册,第605页。这可以看作是对刘克庄观点少有的回应。

刘克庄在嘉定年间为何大节所作的辩护,在晚宋似乎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无论是国史还是士论,都给予了何大节偏向消极的评价。何、李二人在当时都面临了极大的非议,但舆论结果为何如此不同?除了二人死事情况的具体差异之外,与事件传播的方式及辩诬的群体都有很大的关联。通过上文的考察可以看出,蕲州守城事通过《泣蕲录》得到了有效的传播,作者赵与褣的观点也极大地影响了当世读者对于李诚之的评价,而对于何大节守城的经过则无这样的专书进行记录。另外,与李诚之的婺学背景相比,何大节并无师门传承的记载,其交游圈也远远不及前者。因此,仅凭刘克庄一人之力,终难有大的作为。而李诚之在后世更被视为宋儒讲学者死节的代表,如全祖望所云:“夫宋儒死节多矣,蕲州死事李诚之,最在理、度二朝忠臣之先,东莱之高弟也。”(78)全祖望:《答诸生问思复堂集帖》,《鲒埼亭集外编》卷四七,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775页。

四、结 语

围绕着蕲黄之变的争论,反映出晚宋士人对于边事问题的普遍关注与积极书写。具体而言,可以总结出如下几点认识:

其一,在蕲黄之变发生后不久,即产生了《泣蕲录》这样的纪实性专书。而远离事件中心的士人,亦创作了大量与此相关的诗文。这些士人的政治地位、所处地域各有不同,显示出边事对于晚宋士人的广泛影响。士人议论的焦点,则主要集中在对蕲黄二守的评价问题之上。除了与守臣的私人交谊外,任职边地的经历、对于国家政事的关切,以及重视节义的道德观念等,都促使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并对其观点产生影响。

其二,从蕲黄之变一事的传播可以看出,边报、申状、专书、口传等不同的信息传播媒介,为士人及时获知边事提供了保证。而士人对信息了解的深浅、详略程度,也因传递途径的不同而产生差异。由亲历其事者所作的专书,因详录战事,且读者容易受到创作者主观情感与价值判断的影响,因而具有极大的传播效力。与之相比,边报对于战事细节的记录则不够详尽,虽为士人获得边事信息的常见渠道,但亦存在一定的局限。

其三,针对边事,晚宋士人积极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并对朝廷的军事策略进行了反思。在不同的言说方式中,友朋间的书信赠答因其私人性较强,传播范围比较有限。而具有悼祭性质的诗文面向公共的言论空间,对舆论的影响力也更大。通过“诸贤相继,正论互发”的方式,士人的群体言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扭转大众的观念,并获得官方价值体系的认可。而晚宋士论的政治力量,也于此得以显现。

上述对晚宋士人边事议论形成过程的多维度探讨也启发我们,在对边事议论的研究中,除了厘清各方观点具体为何之外,尤其应当注意探求影响士论生成的诸多主客观因素,深究观点背后的论述逻辑,并尝试在纷纭、繁杂的士论之间寻找到其间的连接点。这样或可避免仅仅对士人观点做清单式的简单罗列,能够真正贴近历史语境,对边事议论这一舆论场的内在肌理获得更为深入的体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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