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茅盾《子夜》的空间叙事

2023-04-07 01:38张连义
嘉兴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子夜空间

张连义

(浙江传媒学院 文学院,浙江杭州 318000)

《子夜》是中国现代文学名著,也是茅盾的代表作。作为社会剖析小说的代表性作品,其主要目的在于以阶级分析的方法向广大读者展示各个阶级、各个阶层的不同追求和命运。不同阶级、不同阶层所处的物理空间和政治空间,决定了《子夜》的空间叙事。虽然小说也显示出故事的时间,但空间对故事的建构更为明显,甚至可以说,正是空间建构了小说叙事的基本格局。

一、物理空间:阶级斗争的基础

小说中吴公馆、双桥镇、上海、工厂、贫民窟等是故事演绎的主要空间,每个空间都演绎着某人或某些人的命运并以此构成小说的有机成分。吴公馆汇集了小说的主要人物,如吴荪甫、林佩瑶姐妹、四小姐、王和甫、杜竹斋等各式人物,并由他们扩延到工厂、证券交易所、石桥镇等其他空间,吴公馆也由此成为小说的枢纽。作为物理空间,吴公馆环境优越,包括大小客厅、书房、餐厅、亭台楼阁等等,应有尽有,尽管汇集了诸多人物,可并未显得拥挤,反而每类人甚至每个人都有独立的空间。比如,吴夫人林佩瑶的主要活动地点在卧室,吴荪甫主要在客厅……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他们的空间岂止独立,简直空旷。卖掉乡下田产在上海当寓公的冯云卿,其居住环境也很优越:客厅、卧室、女儿的闺房等等,各人都有独立的空间。火柴厂老板周仲伟的居住空间也是三楼三底的房子……这就是资产阶级的生活空间,不仅舒适、宽敞,而且安全——结实的大门和负责的门房,显示出居住环境的优越。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工人的住宅。他们生活在草棚里,屋子低矮、破旧,拥挤不堪:朱桂英家草棚的泥墙洞可以照进邻家的灯光;一家几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甚至开会的时候都得坐在床上。其他工人的情况也差不多。从生活的环境看,他们的家庭空间是敞开的,外人可以随意闯入他们的生活区域。朱桂英母亲补贴家用的落花生就遭到几个“白相人”的抢夺。因为环境的破败,他们的住宅缺乏隐蔽性,对隐私的保护主要靠人的防范而不是靠环境形成的自然防御,如在工人开会酝酿罢工的时候,就有工厂老板派的人在他们住宅周围游弋、搞破坏,为他们的活动制造障碍。

不同的空间显示出的正是两个阶级的差异。尽管生活于同一个城市,但他们的居住环境和命运又是迥异的,而他们似乎也默认甚至接受了这种差异。就如马尔库塞所指出的:“城市的种种区域都是依据阶级、民族、人种和生活方式来划分的,每一个因素都对城市的‘生命’有着非常明显的影响,涉及城市的构成方式及其民主政治模式。”[1]56可见,空间的不同布局已经显示出人们所从事的职业及其阶级属性和生活方式。由此,空间就成为差异性的标志。不同空间中的人们很少进行交往,本来处于同一城市的人因为居住和活动空间的不同而成为分裂的群体,这决定了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主要源于外在的想象而不是熟识基础上的了解。也正因为被置于不同的空间,同一空间的人们就具有了共同的利益诉求并逐渐凝固为一个利益共同体,所以他们在与其他团体的对抗和斗争中才会显示出高度的一致,才会形成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反抗和斗争。吴荪甫等工厂老板们的联合和工人们的联合正是基于这个基础。这样,物理空间也就具有了浓郁的政治意味而成为政治空间。不同空间的群体矛盾——主要是工人和工厂老板的矛盾,就成了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阶级之间的矛盾。

吴荪甫野心勃勃,梦想建立自己的托拉斯帝国。他吞并几家经营不善的小工厂、与王和甫等人联合成立益中信托公司等,都显示出发展实业的雄心和干事创业的魄力。但他在扩张过程中的刚愎自用——盲目乐观的野心和自以为是的资本筹划,加上赵伯韬主导下的金融资本的围剿,使自己陷入了发展的困境,为了解决资金问题,他妄图将负担转嫁给工人,通过缩减工钱的方式渡过难关,结果激起了工人的强烈反抗。他预料到了工人的反抗,但没有充分考虑到工人在生存压迫下反抗的决心。另一方面,工人也只看到吴荪甫的铺张浪费、奢侈生活,却没有考虑到吴荪甫等人繁华表象下的危机。尽管争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可在资本的压迫和生存的压力下,二者又不能不进行斗争。尤其是,何秀妹等工人争取权益的背后还有政治力量的推动。由此,小说中,以何秀妹为代表的工人为争取生存权益的斗争就演变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种政治力量的斗争。在关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斗争的叙事中,人们往往看到的是二者之间的斗争以及矛盾的不可调和,至于为什么斗争以及为什么不可调和,往往成为不需要证明的存在而缺乏令人信服的表述。《子夜》以忠于现实的创作方法为我们展示出无产阶级即工人和资产阶级即吴荪甫等资本家为什么要斗争以及斗争是如何发生的,也呈现出工业资本在中国必然衰败的命运。

吴荪甫变卖了家乡的大部分财产,梦想在上海做出一番事业,可他生不逢时:从国际环境看,经济危机爆发,工业发展停滞,资本疯狂寻求出路——日本、瑞典等国的各种工业产品向中国倾销;从国内环境看,各种政治势力斗争激烈,军阀混战,工人运动、农民运动此起彼伏。民族工业发展面临着国际经济的冲击和国内政治权斗的双重挤压。周仲伟感叹:

我是吃尽了金贵银贱的亏!制火柴的原料——药品,木梗,盒子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高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拼命来竞争,中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货,……[2]38

朱吟秋的丝厂则是“工人要加工钱,外洋销路受日本丝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于放款又不肯通融!”[2]39一面是资本主义国家贸易的挤压,一面是国家的苛捐杂税,吴荪甫们发展工业的艰难可想而知。为写作《子夜》,茅盾做了大量的工作:

正所谓温故而知新,这一次重访同乡故旧,在他们的谈话中,使我知道仅一九三○年,上海的丝厂由原来的一百家变成七十家。无锡丝厂由原来的七十家变成四十家。广东丝厂的困难也差不多。其他苏州、镇江、杭州、嘉兴、湖州各丝厂十之八九倒闭。四川丝厂宣告停业的,二、三十家。这都是日本丝在国际市场上竞争的结果。这坚定了我的以丝厂作为《子夜》中的主要工厂的信心。我又从同乡故旧的口中知道,一九二九年中国火柴厂宣告破产的,江苏上海九家,浙江三家,河北三家,山西四家,吉林三家,辽宁三家,广州十三家。这又坚定了我以内销为主的火柴厂作为中国民族工业受日本和瑞典的同行的竞争而在国内不能立足的原定计划。这便是我用力描写周仲伟及其工厂之最后悲剧的原因。[3]543-544

这就是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社会环境,也是吴荪甫面临的局势。在实地考察基础上写作的《子夜》真实地反映出工业资本的生存现状。

国际国内的复杂形势使吴荪甫的工业野心面临着剧烈的冲击,也使其工业发展面临着重重困难,生产和销售都丝毫不占优势,发展工业几乎无利可图。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资本才能凭借灵活性而躲过灾难甚至盈利。这也正是吴荪甫投资证券的根本原因。他是想通过证券投资赚取资金以发展实业,工厂始终是他事业的中心,也因此,他才会在与赵伯韬的斗法中瞻前顾后。与吴荪甫相比,赵伯韬要务实得多,金钱始终是他追求的目标,工厂只不过是他获取利益的工具。赵伯韬在与吴荪甫的斗法中,借助的是外国资本的力量,他经营的主要是资本而不是工业,这与吴荪甫工业救国的理想有着本质的不同,也是二者发生冲突的根本原因。吴荪甫们将全部资本都压在了与赵伯韬的斗法上,但杜竹斋的临阵反戈使他们以惨败告终。从这个意义上讲,吴荪甫的资本与其说是败给了赵伯韬的资本、败给了杜竹斋的临阵反戈,倒不如说是工业资本败给了买办资本。另外一个例证就周仲伟,他的火柴厂同样在外国资本和产品的挤压下濒临破产,周仲伟万般无奈只好将其转让。可见,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等的冲突和斗争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对资本的追求以及寻求资本利益最大化,《子夜》以忠于现实的创作方法形象地展示出各种势力之间的内在矛盾、斗争以及他们的最终命运,呈现出各个阶级的典型特征。

二、政治空间:私密空间对公共空间的支配

列斐伏尔将空间划分为多个层次,工具空间大体上指活动空间,也包括心理空间。在叙事中,所有人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尽管被置于不同的空间,但他们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借助于个体的活动显示出不同空间的联系,从而使叙事成为一个有机体。“建筑学的空间或者城市规划学的空间,作为空间,具有这样一个双重特征:在统一性的伪装下,是断离的、碎片化的,是受到限制的空间,也是处于隔离状态的空间。人们试图这样定义它所具有的这一矛盾性特征:连接的与分离的。”[4]30空间的独立显示出不同活动的分离,而往来于不同空间的活动则显示出空间的连接。何秀妹等作为工人是流动的,上班的时候是工厂的工人,下班之后是贫民窟的平民,而他们为了生存,受蔡真、玛金等人鼓动参与罢工则又跨入了另一个空间。也就是说,对于个人来说,其活动空间涉及工厂、贫民窟和罢工场所等多个物理空间。也正是个人活动空间的转移和拓延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吴荪甫筹划他的托拉斯工业王国,从兼并其他小工厂到与赵伯韬的合作与分裂、与工人和工厂管理人员乃至亲朋的多层次交往,囊括了乡村、工厂、证券交易所,涵括了工业救国、浪漫理想等诸多空间,人的空间流转不但使不同阶层的人物呈现出多面性和复杂性,而且也推动着故事的发展。

作为现代性的标志,城市以整体性显示出表面上的公平。几乎所有的公共空间都以包容和平等的名义对所有人开放,而差异则成为个体的自然选择和心理阻碍。

因此,城市正在演变成为人们非但不正视差异,反而积极地想方设法回避差异的地方。不同的社会阶层越来越被限定在不同的空间轨迹上,在不同的区域居住、工作和娱乐,他们很少(也许是永远)都不会出其不意地遇到“另外的人”。他们理想之中的城市环境,是被很好地控制着的,而不是杂乱无序的。对城市中差异的态度,并非体现在对多样性的赞同上,而是存在于同质性飞地乃至也许是社群的警觉与猜疑之中——非我族类混同而居,是必须要避免的事情。[1]58-59

在他们的活动中,每个人都可以走进他人的自然空间,但不同空间的隔膜使其缺少介入他人活动和心理空间的条件和机会,也注定了他们内心的孤独和精神的焦虑。范博文、杜新箨等人有着浪漫的理想和发展民族工业的爱国情怀,甚至以浪漫化的想象和行动寻求着救国救民的道路。杜新箨主张采用工人入股的方式发展民族工业,范博文的“国货论”和诗人的浪漫以及张素素、吴芝生等人参加纪念五卅运动的游行等,都显示出热血青年的浪漫。就此看,他们与吴荪甫发展民族工业的理想是一致的,可不同的心理空间决定了他们的隔膜。吴荪甫认为他们眼高手低,过度理想化而缺乏现实性,而他们则认为吴荪甫们太过保守。如果说范博文们发展工业的理想因为与吴荪甫们的不同而赢得了理解和同情,那么,个体感情的隔膜则证明了孤独的常态性。林佩瑶是吴荪甫的夫人,二人都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吴荪甫曾游历欧美,林佩瑶上过大学,按说二人应该有很深的感情,可林佩瑶与雷参谋的暧昧以及吴荪甫对作为二人暧昧象征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视而不见,又说明了二者之间深深的隔膜。四小姐是吴荪甫的亲妹妹,可他只关注四小姐的物质生活,对于她的精神生活尤其是心理缺少关心。四小姐所处的环境及其年龄使其有了自然的欲望,但吴公馆的压抑使其欲望得不到张扬,因此才有后来的离家出走。吴公馆是这样,冯公馆也是如此。冯云卿作为从乡下进城的“海上寓公”,为了生存苦苦挣扎,甚至不惜放任自己的姨太太在外面鬼混,还将女儿冯眉卿作为换取情报的工具,可无论是姨太太还是女儿,都将其视为提款机,丝毫不考虑冯云卿的生存境况。如此等等,都说明了不同心理空间的隔膜。这种相对独立的空间使每个人都按照个人的诉求将自己封闭在独立的空间,从根本上造成了他们内心的急躁与苦闷。

“塞米尔(1990年)认为,城市里的喧嚣忙碌使人激动也使人孤独。城市包含了双重特性:即忙碌而单一的生活中产生的孤独感以及个人面对的刺激和戏剧般经历的急剧增加。”[5]这种隔膜使每个人都生活在孤独和焦虑之中,只不过焦虑的内容不同。吴荪甫是为了发展实业、林佩瑶是为了情感、四小姐是为自然的欲望、工人们是为了生存……这种焦虑源于现代都市的个人孤独。尽管《子夜》写的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故事,可当时的上海已经具备大都市的规模,都市空间的物质欲求和心灵孤独正是当时人们的普遍写照。冯眉卿、刘玉英等争风吃醋、放浪形骸,正是精神极度空虚的表现。他们将追求金钱和释放欲望作为缓解焦虑的良方,金钱也由此成为腐蚀人性的工具。为了金钱,冯云卿可以出卖亲生闺女,杜竹斋可以出卖亲戚,工人可以出卖工友,甚至政治也可以作出让步——赵伯韬等就是以三十万块钱通了西北军佯退三十里。不过,城市还维持着表面的繁华和貌似合理的秩序,所有的一切都是以金钱为尺度在私密空间进行交易。在公共空间,军队之间的胜负、证券市场的交易、冯眉卿的追求刺激等等,都披着合理的外衣。私人空间以不可告人的交易支配着公共空间的虚伪表象。“空间不是一个被意识形态或者政治扭曲了的科学的对象;它一直都是政治性的、战略性的。如果空间的形态相对于内容来说是中立的、公平的,因而也就是‘纯粹’形式的、通过一种理性的抽象行为而被抽象化了的,那么,这正是因为这个空间已经被占据了、被管理了,已经是过去的战略的对象了,而人们始终没有发现它的踪迹。”[4]37空间是活动的场所,也是具有政治涵义的空间。《子夜》以私密空间对公共空间的支配显示出资本的强大力量和人性的贪婪与复杂。

在私密空间的叙事中,因为私密的性质,人性的贪婪和自私可以赤裸裸地呈现。赵伯韬是小说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尽管作品对其着墨不多,但在不多的叙事中还是尽显其典型的性格。赵伯韬既狡猾又具有魄力,做空股债的时候,为了弥补资本的不足而与吴荪甫等人勾结,获得了巨额收益,后来,又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而与吴荪甫为敌直至将其击败。在私生活上,赵伯韬将女性视为玩物,刘玉英、冯眉卿等都是他的玩物,尤其是为了和吴荪甫斗法,他将计就计,将刘玉英作为一枚棋子而从中获利,更显示出他对女性的利用。赵伯韬就是一个混合着金钱和欲望的贪婪者。吴荪甫貌似决断、魄力的背后呈现的是一个家长制家庭的权威形象,对四小姐、妻子以及年轻人的生活和爱情只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安排;在镇压罢工的过程中对屠维岳犹疑的态度以及在与赵伯韬斗法后对女佣的性欲发泄,都显示出吴荪甫性格狷狂、阴骘的一面。工人罢工运动的幕后推手蔡真、玛金、苏伦等人,一方面投身革命,另一方面又寄情声色,像蔡真与玛金之间的同性暧昧、玛金与苏伦之间的情感宣泄等,都显示出人的自然本性。因为私密空间的铺垫,几乎公共空间的所有事件都朝着私密空间策划的方向发展。如果说私密空间是权谋,那么,公共空间则是权谋的具体表现形式和结果。尽管作品将私密空间的叙事作为重心,可私密空间对公共空间的支配仍然使《子夜》成为反映社会现实和各个阶级真实生存状态的典型的社会剖析小说。

三、叙事空间:文学场力量的暂时平衡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正经历一个剧烈变动的时代,地主与农民围绕土地的斗争、资本家和工人围绕工资和劳动的斗争等成为普遍的态势。随着革命的开展,土地成为农村斗争的核心所在。这也使农村的形势出现了剧烈的变化,农民暴动此起彼伏,地主已经不再安全。为了财产的安全,不少地主将其转移到城市,即将土地置换为资本,并以资本为工具攫取更大的利益。最典型的就是冯云卿,而吴荪甫为了发展工业也不停地从农村抽血输给城市。即在这一时期,土地逐渐显示出货币的一面,资本取代土地成为很多人的诉求。但是,资本进入城市就安全吗?当然不是。吴荪甫的危机和冯云卿的失败都说明了资本的风险。资本的代表性表现就是证券市场,而证券市场又受到多种因素的支配。这样,所谓的资本又具有了很大的冒险性,整个社会由此呈现出不稳定状态。“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吗?当然是,不过它内含于财产关系(特别是土地的拥有)之中,也关联于形塑这块土地的生产力。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6]资本的决定力量表现在它对个人行为、命运甚至社会形势的支配。金钱既是欲望的表现形式也是基本的生存需要,金钱成为城市生活的核心要素,和每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也成为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买办资产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斗争的根本所在,自然也成为茅盾小说中的主要内容。

茅盾在回忆写作《子夜》的时候曾说,《子夜》的写作深受政治的影响,原来情节复杂、人物众多的写作构想,在瞿秋白等人的影响下成为现在《子夜》这样一部情节相对简单,人物个性鲜明的小说,阶级性成为作品的突出特征。不过,茅盾也认识到了当时一些左翼作家存在的创作弊端,认为他们的创作缺乏艺术性,《子夜》的创作力求避免这种缺点,以期以实际创作成绩显示出左翼文学的成就。所以,在阶级性之外,我们看到了范博文等知识分子的焦虑和彷徨,看到四小姐压抑下情欲的爆发,看到雷参谋与林佩瑶之间的暧昧感情,如此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作品的阶级性而增强了艺术性。吕周聚先生就从人性视角对作品进行了细致的解读,他认为“作者在作品中并没有正面描写无产阶级革命,革命在作品中只是作为一个背景出现,作者的政治思想只能以含蓄的方式来予以表现,这是作者后来反复强调《子夜》的革命思想主题的一个重要原因。”[7]如果从人性视角进行解读,不难发现作品所蕴藏的丰富的人性意蕴。从这个维度看,《子夜》无疑是融汇了革命性与人性的复杂文本,革命是人性的背景,人性是革命的内容,革命与人性融合在一起形成具有鲜明性格的人物形象。由此,作品也不再是单纯的社会现实记录而是具有了揭示人性意义的艺术作品。这样的叙事方式既显示出作家的文学性追求,也呈现出其所处的文学场各种力量之间的复杂关系。

从当时的文学场域来看,国民党在政治上占据着统治地位,并有着严格的审查机制,可在文化宣传上,共产党领导下的左翼文学又有着广泛的影响,而且,作品的销售也是作家必须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茅盾的《子夜》很好地做到了文学场中各种力量的平衡。《子夜》虽然是左翼文学的代表作品之一,可全书除了关于石桥镇的部分有关于农民革命暴动的内容和工人罢工的内容,其他部分基本都是吴荪甫等在商场和情场的恩怨是非,“虽然1934年2月《子夜》因‘鼓吹阶级斗争’的罪名而被‘严行查禁’,经过出版商的据理力争,最后被归入‘应行删改’一类,删掉第四、第十五章,继续出版。”“检查结论:‘二十万言长篇创作,描写帝国主义者以重量资本操纵我国金融之情形。p.97至p.124讥刺本党,应删去。十五章描写工潮,应删改。’”[7]即使是工人罢工的内容,也因为关于玛金、蔡真等的暧昧关系而淡化。就如茅盾所说:“因为当时检查得太厉害,假使把革命者方面的活动写得太明显或者是强调起来,就不能出版。为了使这本书能公开地出版,有些地方则不得不用暗示和侧面的衬托了。不过读者在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出革命者的活动来。”[8]革命是曲笔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作品直接表现的就是资本追逐和情爱叙事,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作品的革命内容,使其躲过了国民党的文艺审查。作品中的情爱叙事更是与言情小说和“革命加恋爱”小说有着很深的渊源,并因为描写了资产阶级的太太小姐和舞女等受到他们的喜爱。“作者在《子夜》中写革命时,延续了其早期作品《蚀》三部曲‘革命加恋爱’的模式,在描写革命的同时,也关注表现青年人的性的需求,表现革命与性之间的密切关系。”[7]关于革命者的叙事更是形成了所谓革命叙事内部的张力。玛金与蔡真的同性暧昧,苏伦和玛金的性的释放等,乃至克佐甫的武断,蔡真与玛金对革命的不同理解,都显示出“革命”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具有“人”的特征的复杂性。尽管作品借助于与“立三路线”或“取消派”斗争的名义,但文本已借此与革命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也使其具有了躲避国民党当局审查的资本。

《子夜》是典型的社会剖析小说,通过小说反映各个阶级在社会变动时期的表现成为叙事的主要内容,尤其是农村的农民暴动和城市的工人罢工更是直接描写了革命内容,也因此受到了左翼的肯定和新文学读者的欢迎。但是,革命仅仅是作品的背景,金钱的支配作用和情爱叙事才是作品的最直观的内容。茅盾当时是“左联”的执行书记,对政策的理解自然到位,同时,他又是一个有着艺术追求的作家,所以才会兼顾了政治性与艺术性。从这个意义上看,茅盾显然适应了当时流行的文学潮流。不过,正如布尔迪厄所言,除了顺应流行的潮流,还要有叛逆性,这种叛逆性使作品更具有跨越时代的意义。“表面上最直接地服从外部要求或限制的作者,不仅在他们的社会表现上,而且在他们的作品中,越来越经常地被迫认可场的特殊规范;仿佛为了荣耀他们的作家身份,他们理应与占统治地位的价值保持一定距离一样。”[9]25布尔迪厄又以资产阶级典型作家的创作进行了说明:“最典型的资产阶级戏剧作家感到必须向反资产阶级的价值做出让步,尽管这些让步可以理解为向资产阶级发出的提醒和警告,却证明了再也没人能够彻底地无视场的基本法则:表面上与纯粹的艺术价值最疏远的作家实际上也承认这条法则,不过以他们的总是有点不光彩的方式违背它。”[9]26《子夜》一方面以革命性的内容与国民党的主流价值显示出距离甚至一定的叛逆,另一方面又以情爱叙事显示出与左翼主流思想的距离,从而既躲过了国民党的审查又受到左翼的肯定,更为其赢得了广泛的读者群。“《子夜》出版后三个月内,重版四次;初版三千部,此后重版各为五千部;此在当时,实为少见。”[3]573在《子夜》的读者中,新文学的读者最多,向来不看新文学作品的资本家的少奶奶、大小姐也争着看,甚至电影界中的人物及舞女也看。资产阶级的太太、小姐和电影界中的人物及舞女,关注的显然不是革命的内容,而是具有和他们相同身份的人物以及作品的情爱叙事。正是作品的革命性、情爱叙事以及各种力量内部的张力,使《子夜》与文学场中的各种力量保持着一定的联系,达到了相对的平衡。也就是说,《子夜》在适应文学场的规范——政治性、文学性也显示出一定的叛逆性——溢出文学场的成分,即《子夜》一方面以对阶级性的呈现显示出对左翼文化的认同,另一方面又以对左翼内部的解构性描写——立三路线、取消派等的斗争显示出违背性即与国民党当局的迎合,使其不仅躲过了审查而且也适应了当时左翼文学的创作环境,从而使作品赢得了众多的读者。

总之,茅盾的《子夜》以忠实于现实的创作方法,真实地再现了各个阶级、各类人物在社会变革时期的真实心理,并通过工人、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在生存压迫和金钱追逐下的矛盾和斗争,显示出金钱的支配作用。虽然作家的左翼身份使其将革命作为叙事的内容,但金钱的支配作用以及对情欲的张扬又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作品的革命成分,从而在服从文学场外部要求或限制的同时,也以艺术性的追求与文学场中的支配因素保持着距离,从而成为一部具有广泛读者和重要影响力的成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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