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到“图像”
——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机制与文化反思*

2023-04-07 04:14邓依晴程广云
广东社会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生产者媒介权力

邓依晴 程广云

随着现代社会信息化的快速推进,数字技术突破性地将人类社会的表意图谱进一步在视觉经验处集结,推动视觉样态从静态图像到动态影像的摹状转换,人类的生存世界被视觉机器编码成像,视觉产物作为物质性力量的存在正创造着“景观的积聚”(accumulation de spectacles)。从“语言转向”到“图像转向”,传统“左图右史”的语图关系发生了新的变革,图像叙事打破语言叙事的空间壁垒,视觉图像以其面向能力不断扩展自身叙事空间的现象学深度。视觉图像以强大的空间现实化力量渗入到身体、话语、体制之中,深刻改变了人们的认知和行为,使人们更加依赖视觉图像来理解世界。视觉图像对意义的直观性承载与传播改变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主客体经验关系,由图像主导的视觉机制为主流价值观认同开辟了新的路径,联动着“观看”与“被观看”的视觉图像日渐成为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表意样态。如何破译图像的价值密码就成为展开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机制研究的基本线索。

一、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叙事形态转变

在人类叙事史上语言和图像沿着两个不同的叙事逻辑展开,语言叙事乃是“实指性”的,遵循的是事物的“质”,图像叙事乃是“描绘性”的,依据的是事物的“形”,二者共同绘制了一幅交织权力和意义的价值图谱。语言叙事与图像叙事的生发与进化伴随着人类社会的成长变迁。语言与图像分别在同一时空发展着自身特有的叙事功能,语图关系在原始社会表现为语图一体——“以图达意”叙事,在文本时代呈现出语图分体——“以字言说”叙事,经由载体的发展变化呈现出语图合体——“语图互文”叙事。晚近以来,动态的图像叙事正以压倒性的态势冲击着传统的语言叙事规则,然而语言叙事并未就此终结千年以来的统治,图像叙事也并未走上神坛,图像叙事在大众社会的深处积聚力量。图像叙事改变个体在语言叙事中养成的抽象思维逻辑,形成的观看认知逻辑作为认识世界的方式进入到主流价值观的视野。图像叙事的兴发适应了主流价值观认同与直观形象相关联的现实需要,并推动主流价值观认同从语言叙事转向图像叙事。

在前现代社会,图像和语言同源共存,在相互交错中发展出了各自的叙事方式,并确立起各自的表意角色。身份共同体通过对图像或语言文字的控制,强化礼俗观念、宗教信仰、社会认同,衍生出以“人的依赖关系”为基础的群体本位生存形态。图像是古老的表意符号和认知形式,原始先民通过图像描绘或记录所见之景象,图像叙事诸如原始岩画、图腾符号、器物纹饰等寄托着原始先民的审美心理和价值观念,大体呈现出对自然整体性的、实用性的、神秘性的原初认知。随着人类的目光由自然转向社会,固然图像叙事因模仿机制先天具有隐喻性和想象性优势,但是图像叙事却无法凝聚日益抽象化的社会思想体系。因此,语言叙事和图像叙事的分离开启了人类表意史上第一次分离,语言叙事逐渐取代图像叙事上升为主要的文化叙事形态,最终形成以语言叙事为典范的文化表意体系。“文化的历史部分是图像与语言符号争夺主导位置的漫长斗争的历史,每一个都声称自身对‘自然’的专利权。有些时候,这场斗争似乎以开放边界上的一种自由交换关系结束;而在另一些时候,边界消除了,各自相安无事。”①[美]W.J.T.米歇尔:《图像学:形象、文本、意识形态》,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47页。在某种意义上讲,一部文化表意史就是一部语言和图像的张力史。图像叙事虽是表意系统的原点和母体,但经历“语图分体”②赵宪章:《文学和图像关系研究中的若干问题》,《江海学刊》2010年第1期,第187页。的洗练之后,语言叙事的能力和范围显著拓展与深化,最终获得表意世界的主角地位,而图像叙事则下降为表意世界的配角。

在现代社会,图像叙事在“语图纠缠”中开始上升,借助现代媒介技术完成图像叙事的现代性转变,营造出语图“一体化”的视觉场域。“物的依赖关系”将人从对自然共同体的依附中解放出来,“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同步发展起来。”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8页。在资本主导的现代社会,资本的增殖逻辑推动技术的革新与扩散,从摄影术和印刷术等复制技术的诞生,到电影和电视等动态媒介的呈现,再到数字技术和网络技术的飞速变革,都直接加速了传统图像叙事的现代性转变。技术的变革带来了图像的解放,图像叙事开始突破语言叙事的藩篱,人们不再惯性地通过语言文字获取知识、传递信息、建构意义,而是凭借视觉经验捕捉图像所蕴涵的意义。图像叙事改变了先前自上而下的叙事模式,将言说和表达的权力下放,释放了表征的自由空间。现代视觉技术造就了形象被大量复制的可能性,“视觉图像以典范传播媒介的身份取得了进入现代表征世界的入场资格,凭依技术与艺术一体化的运作图式与表征优势,视觉媒介接管乃至替代了主体认知世界的文化感官进而获取了不可言喻的表征自由,在拓展社会主体视觉感官经验的同时从事着社会结构的再建构。”①张伟:《从“技术驱遣”到“体制建构”——现代视觉传媒艺术的权力运作与叙事策略》,《现代传播》2016年第5期,第94页。视觉图像凭借技术力量实现对价值的另一种书写,同时也完成对价值的另一种再造。视觉图像“更像是一种变得很有效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通过物质表达的世界观。这是一个客观化的世界视觉。”②[法]居伊·徳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页。现代资本逻辑征用视觉图像来搭建自身符号结构,通过图像与资本的合谋实现对表意的操持和编码,营造符合资本逻辑的动感时尚表意样式,来传递区别于传统社会的文化逻辑与价值观念。合而言之,立足于资本和技术的增殖逻辑,为现代主体提供了酣畅淋漓的视觉快感,图像叙事在将符号生产与图像消费全面推广到各个场域的同时,也将其承载的价值观撒播到场域的各个角落之中。

现代社会繁荣的视觉景观背后酝酿了语图关系的新的裂变,视觉景观的支配原则不再是现实原则,而是模拟原则,语图关系在仿像化和拟象化的弥漫中变得斑驳迷离。当现代人类开始意识到自身被物化的枷锁束缚时,却发现又戴上了仿像化和拟象化的镣铐。“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的积聚(accumulation de spectacles)。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现(représentation)。”③[法]居伊·徳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第3页。就这样,能指挤压所指,表现胜过现实,表象超越存在,人们更加偏爱视觉图像而不是语言文字,图像叙事对自身的增殖和对本原的僭越,覆盖了语言叙事的还原和解释,图像叙事促成了效率至上、感官享受的“图像化生存”现状。从此,感性世界被人们选择的凌驾于世界之上的视觉图像所替代,芸芸众生被整合进资本逻辑主导的视觉帝国,在图像、资本、技术的结合中制造出仿像和拟象来控制思想,摆布意义,奴役现实。在现代视觉社会中,主流价值观认同衍化为视觉图像的链动过程,主流价值观认同的经典“涵咏”之法已经不再,直观可感的视觉图像将大众招揽进自身的表意场取得了主流价值观表达的优先权,由视觉图像呈现的形象以其在场性的体验将大众规制于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框架之中。在这一过程中,图像叙事建构自身的表意逻辑,不断充盈和丰满其价值王国,在延展叙事空间的操作中溢出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增殖效应,完成语言叙事所无法达到的主流价值观认同的空间正义架构。同时,也需要立足于人类本真的现实世界对图像叙事做出反思,针对图像叙事的局限性,将语言叙事的理性认知编入图像叙事中,增强视觉图像的叙事深度,在视觉的认知意义上完成主流价值观的认同。合而言之,收紧图像和语言的空间间距,在语言的认知逻辑和图像的形象逻辑共时呈现、遥相映衬、彼此交错中达成主流价值观的认同。

二、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表征结构

在现代视觉社会中,正在印证W.J.T.米切尔断言的“图像转向”所发出的明确信号,“话语与‘可见’之间、可眼见的与可言说的之间的裂痕,并将这种裂痕作为现代性‘视觉制度’(scopic regimes)中的关键断层线。”①[美]W.J.T.米切尔:《图像理论》,兰丽英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5页。面对图像世界的兴起,主流价值观认同必须有新的思路,主流价值观认同面对的不再是被描写的世界,而是被表征的世界,因此,主流价值观认同是通过视觉图像对现实世界的再现来实现的,是在视觉图像的能指和所指的视觉表征运作来实现的,是在图像生产者编码和图像观看者解码的视觉交流运作来实现的。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表征要素包括:生产者,观看者,能指,所指等。“W.J.T.米歇尔将一个表征体系设想为两个对角线的四边形,一条线连接能指(signifier)和所指(object),另外一条线则把表征的生产者(maker)和观看者(viewer)连接起来。连接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轴线叫做表征轴,而连接表征生产者和观看者之间的轴线叫做交流轴。”②Ken Smith,Sandra Moriarty,Gretchen Barbatsis,Keith Kenney,Handbook of Visual Communication Theory,Methods,and Media.Mahwah,New Jersey: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Inc,2005,p.100.连接能指与所指的表征轴构成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表征空间,图像能指构成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可感具象,图像所指构成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抽象概念,在能指与所指的适切表征的最基本层面还原出主流价值观的意义裁定。连接生产者与观看者的交流轴构成主流价值观认同的“交流场”,图像生产者赋予图像以意义,图像观看者基于在场情景对图像意义做出诠释,图像意义在生产者和观看者之间流动,视觉图像所蕴涵的主流价值观就在生产者和观看者的目光交织的“交流场”中得以生成。

主流价值观认同通过连接能指和所指的表征轴,搭建起自身同构性的视觉表征空间。图像符号的能指和所指构成视觉表征体系的表征轴,能指指向图像符号在心理所形成的表象,通过对主流价值观的具象化处理,实现主流价值观的直观可感,更能为受众所接受和认同。所指指向图像符号蕴涵的意义,经过对承载主流价值观的意象进行反思,内化为精神理念,主流价值观就会化作一种无意识结构从视觉图像中浮现。能指经过由外向内的客体主体化过程,所指经过由内向外的主体客体化过程,在主客体交融中实现视觉图像的能指和所指的契合,顺利达成主流价值观的认同。主流价值观依托能指层面流行与传播,语言和图像构成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两种不同思维路径。语言中的能指形象,用类比性和比喻性等修辞话语刻画涵义,这就是关于想象的语言艺术。图像中的能指形象,用图画隐喻描写认知和意指链,这就是以图像呈现意义的视觉艺术。如果说语言的能指是命题投射在逻辑空间的印记,那么图像的能指就是命题投射在心理世界的表象。能指从语言中的形象到图像中的形象,意味着主流价值观从理念世界中的抽象概念转变为商品世界中的图像拜物教。这就是文本世界的主流价值观从抽象到具体的再生产过程。主流价值观在所指层面的呈现,语言和图像构成主流价值观认同的两种不同意义模式。语言的所指不在于语言的辞典意义,而在于语言的语境意义。图像的所指不在于图像符号本身,而在于图像符号背后隐含的意义。所指从语言承载转向图像承载,就意味着主流价值观从本体世界的抽象概念转变为现象世界的直观形象。这样,所指从语言的情景性走向图像的隐喻性,主流价值观就被“视觉图像”的光晕所笼罩,从而完成对感官世界的占领。语言能指与所指关系的“任意”使语言符号形成相对稳定的意义,图像能指和所指关系的“相似”促使现实被转化为各种“漂浮不定的符号”,“建立在联想基础上的所指脱离不了对能指‘原型’间连不断的‘驻足’与‘凝视’,而能指与所指之间这种联想式认知自然造成了图像意指的迂回式再现,增强了图像意义的不稳定性。”①张伟:《符号、辞格与语境——图像修辞的现代图式及其意指逻辑》,《社会科学》2020年第8期,第174—175页。图像符号意指的相似性极易引起共鸣效应,能够促使人们形成对意义内容的认同,但图像意义的不稳定性切割了完整的叙事空间,致使人们在做出关于意义和价值的判断时,对事实进行碎片化、主观化、虚无化的处理,对图像符号不恰当的处理弱化了主流价值观的塑造和传播。

主流价值观认同通过连接生产者(编码者)和观看者(解码者)的交流轴,建构起自身整合性的视觉交流场。图像符号的生产者和观看者构成视觉表征的交流轴,视觉图像的意义生成有赖于以符码为中介的生产者和观看者的对话交流,在生产者的编码和观看者解码中实现知识创新、价值创造、意义建构。“在这个信息产生效果(不管如何界定)、满足一个‘需要’或者付诸‘使用’之前,它首先必须被用作一个有意义的话语,被从意义上解码。就是这组已解码的意义‘产生效果’、发生影响、取悦于人、引导或者行为结果。”②[英]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347—348页。也就是说,意义并不是编码者“生产”的,而是解码者“再生产”的,即在编码者和解码者的主体间性的互文中重构了意义。基于视觉机制的生产者与观看者的对话交流构成主流价值观传播的新维度,深刻影响着大众对主流价值观的理解与认同。生产者对主流价值观进行信息建构和符码化,同时也会把自身的生存经验、知识结构、价值观念等投射到视觉图像之上,或将图像符号主导输出,或使图像符号“自然化”,或推进图像符号兼收并蓄,无论何种图像符号的生产模式,都是借助图像符号将生产者自身价值取向写入观看者精神世界。当视觉图像从生产环节进入观看环节,意义的主导权从编码者流向受众,编码者随即失去了对意义的绝对控制权,解码者对图像符号的解码受多种结构性因素影响,必然产生“哈姆雷特”效应。观看者对承载主流价值观的视觉图像的进行解码,视觉图像的意义对解码者而言既是开放的又是受到限制的。受众通过视觉图像的修辞直达适切的意义,即解码者全然根据编码者明确的规则,解读出编码者预先嵌入的主导性意义。受众对视觉图像编码者的设计意义持否定态度,即解码者打破编码者的符码规则,将图像信息进行对抗性再造。受众对视觉图像携带的主旨既有所认同又有所保留,即解码者与编码者双方意见基本相容,同时解码者能够对视觉图像进行协调性解码。在生产者和观看者的交流对话中,对视觉图像的编码和解码并不构成尖锐的二元对立,而是呈现为互补转化的形式。编码者将解码者召唤为主体,解码者将编码者召唤为主体,正是在编码者和解码者的主体间性的对话中创造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世界。

三、主流价值观认同的个体视觉素养

“图像转向”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显性事件,物化存在的“表象化”呈现构成了对个体的全域包围。个体视觉不仅有来自天然图像的切入,还有来自数字世界电子影像的投射,更有来自镜头的拼接、特写、虚化、渲染等虚拟图像的冲击,形成独特的现代视觉叙事效应。这就是媒介以惊人的力量和效率所生产的,并给大众带来全新视觉冲击力的“拟象”。“这不仅是‘视看’权力的技术延伸,更是一种全新视觉体验的自觉形成,带给主体的自然是一种新奇的视觉表达能力。”①张伟:《从“视觉机制”到“视觉体制”——现代视觉图式的权力架构与意义延展》,《广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第172页。视觉图像扩宽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被感知空间,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认知能力、视觉理解能力、视觉想象能力等视觉素养结构得以出新。图像符号的生产者“通过制作图像以表达自我,乃是取自自我意识本身最为深刻的本质和根源。”②[英]保罗·克劳瑟:《视觉艺术的现象学》,李牧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98页。图像符号的观看者结合自身实际对图像意义做出诠释,同时也将自我意识写入图像意义之中。媒介缔结了图像生产者与观看者之间的观念认同与交往关系,生产者与观看者的视觉交互性构成主流价值观认同的逻辑前提,图像符号表征轴和交流轴共同指向了主流价值观表征重心的转移,主流价值观认同的个体视觉素养问题也就凸显出来。

图像生产者在主体客体化过程,将主流价值观外化到视觉图像中,创造传播主流价值观的视觉作品。生产者以视觉图像形式呈现意义,但意义如何被视觉图像所呈现,受制于生产者的视觉素养。生产者的视觉素养构成主流价值观认同的主体性能力。由视觉认知能力、视觉理解能力、视觉想象能力耦合成的生产者的视觉素养,为主流价值观认同提供一种一般意义上的直观导向,也成就了视觉世界中栖居的意义从外在性到内在性的通达。视觉认知是生产者呈现主流价值观的重要环节。生产者对图像的亮度、形状、色彩、运动和视觉深度等视觉信息进行形象辨认,析出对承载主流价值观的视觉图像空间结构的整体性认知,在视觉经验的日积月累中就会生成以视觉图像主导的认知范式,图像生产者凭借这种先入为主的视觉直观也就会无限接近主流价值观的本质。视觉理解是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基础。为达到图像的视觉冲击效果,图像生产者会重构图像编码的结构性要素,并自觉将主流价值观熔铸于图像符号结构之中,从而赋予经验世界以再造性意义的可能性。视觉想象是通达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最佳路径,视觉效果是最佳的说服力,主流价值观要获得最佳的视觉认同效果,就要用视觉叙事再现主流价值观认同问题的种种画面,这等于将观看者带到真实的场景,获得一种身临其境的视觉体验。因此,在推动主流价值观认同上,画面感的视觉叙事比声音感的语言叙事更具有说服力。图像生产者肩负引导主流价值观的责任,以视觉认知能力解决主流价值观认同的理性坐标问题,以视觉理解能力把握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存在结构,视觉想象能力唤起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内在魅力,从而创作出蕴含主流价值观的图像作品。图像生产者要充分理解图像符号的表征机制,根据主流价值观的规定性把握图像符号的编码,促使视觉图像搭建从认知到理解再到想象的完整意义链条,提升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效果。

图像观看者在客体主体化过程,将图像中所承载的主流价值观内化到自身的心理世界,从而实现对主流价值观的自觉认同。当图像离开生产者,便迎来了受众的新的“观看”,对图像意义的解释由此脱离了生产者的场域进入到观看者的经验空间。作为视觉表征中交流轴的重要端口,观看者对生产者所创作的图像符号的解释,取决于观看者的选择性接受能力、多元化解读能力、审美式想象能力等视觉素养。观看者的视觉素养为主流价值观认同提供一种深度经验性呈现,主流价值观便在视觉空间中浮现,这就是图像表征主流价值观最为深邃的意指。观看者的视觉选择能力解决的是主流价值认同的面向问题,不同观看者的经验背景决定了观看者的视觉选择性,同时也决定了其所秉持的不尽相同的价值取向。观看者对视觉图像的选择性接触、选择性聚焦、选择性统合构成了一个关于意义和价值的统一场域,这种意义和价值规定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具体切入模式。观看者对图像意义的多元解读带来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整合问题。图像能指的漂浮与多义致使其与意义所指的分离,图像意义的非稳定性将完整的叙事割裂成孤立的碎片。主流价值观的图像化和视觉化传播也正印证了这一趋势,主流价值观以直观显现的方式靠近受众,经由观看者的认知和理解,形成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多元阐释路径。观看者的审美式想象力铺展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具象化路径,审美式想象是基于一种自然而然的相似性的惯例化视觉指涉,在视觉图像与主流价值观之间建立起同构性链接,将抽象的主流价值观认同置换为具象化的身体感知,并在图像的变量中寻找主流价值观的常量,这种意义的指向性是在最为基础的图像发生学意义上产生的,并且较之语言叙事的任意性取向就更为便捷。

媒介为图像生产者与观看者实现主流价值观认同提供体外化的技术延展。图像生产者与观看者通过媒介进行主流价值观的塑造和传播,这实际上是在图像的空间结构与价值的可能性之间建立起关联,这种媒介成为图像生产者与观看者之间对话的象征性要素。从马歇尔·麦克卢汉所谓媒介是人的延伸,到居伊·德波强调媒介是对社会环境和社会关系的塑造,彰显了媒介从工具论到生存论的演化路径。从媒介的工具性看,视觉素养的提高取决于媒介技术的革新,正是技术革新带来了人类感官和能力的延伸或拓展。麦克卢汉将媒介定义为人的延伸,不同媒介延伸了人的不同部分,也延伸了不同的感觉器官,并借用“按摩”一词表述媒介对受众的认知模式和感官比率的变革,受众在媒介的“按摩”中被动地接受碎片化的信息。在某种意义上讲,媒介所营造的拟态环境以沉浸式方式塑造着受众的价值观念,受众始终身处主流媒介所建构的主流价值观的社会氛围之中。“在给定文化中的任何新形式的媒介的引进,都会决定性地改变该文化的成员对其物质世界和既定价值观予以中介化的方式。”①胡泳:《理解麦克卢汉》,《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1期,第93页。质言之,媒介改变了主流价值观的认同方式,重要的不再是主流价值观本身,而是媒介带来的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时间和空间感知模式。从媒介的生存论来讲,媒介不仅把创作者/阅读者、发送者/接收者、表演者/观看者等存在关系的两方关联在一起,而且还会构筑一种伪真实,即媒介将影像升格为貌似真实的存在,进入到视觉经验媒介化的景观社会。在景观社会中,视觉蜕变为媒介伺服机制,人的视觉被媒介表象化,对物的“观看”转向了对媒介化影像的“显现”,媒介成功实现了对价值观念的控制。居伊·德波迫切反对利用媒体中性地遮蔽景观的意识形态属性。“景观是杰出的意识形态,因为它在其圆满中展示和表现了任何思想体系的本质;对真实生活的穷困化、奴役和否定。景观是物质上的‘人与人之间分离和疏远的表达’。在其中集聚的‘欺骗的新的力量’,其基础就在生产中,通过生产,‘随着对象的数量的增长,奴役人的异己存在物的新领域也在扩展’。”②[法]居伊·徳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第136页。质言之,在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机制中,媒介的工具性延展了人的感官,媒介的生存性使人沉浸在视觉的盛宴中,整个社会生活呈现为图像化的表象,图像编码者和解码者都无法脱离媒介进行自我构建,只能在媒介打造的景观中所选择呈现的画面,自觉接受由现实图像化构建的主流价值观。

四、主流价值观认同的社会视觉体制

当视觉图像以权力形式完成对叙事空间的占领后,主流价值观认同就从生理层面的“视觉机制”转向社会层面的“视觉体制”,表意世界就成为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基本场域,通过打造自觉自为的表意世界,建构起了主流价值观认同的以“权力体制”为轴心的社会性视觉架构。视觉是人类处理人与世界关系的基本方式,视觉不仅代表人与世界的一种存在关系,同时更象征着人与世界的社会关系。“看制造意义;它因此成了一种进入社会关系的方式,一种将自己嵌入总的社会秩序的手段,一种控制个人的眼下的个别社会关系的手段。”①[英]约翰·菲斯克:《理解大众文化》,杨全强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8页。当视觉作为一种图式被生产者与观看者在可见世界与不可见世界之间反复重置之时,视觉就获得了社会性身份确认,生成一种类似国家机器的支配性力量,这就是视觉体制或者视觉政体。现实世界的你、我、他的视觉眼光相互交织构成一个个高度社会化的视觉体制,“观看”与“被视看”都被框定在这种视觉体制之中,为视觉行为披上合理性外衣,为视觉图像设计审美化包装,为视觉叙事布置微观化场景。在视觉权力主导之下,主流价值观认同须要完成可见世界的视觉表象与不可见世界的意识形态的聚合,以不可见世界的意识形态之手绘制可见世界的视觉表象之景,将承载主流价值观的视觉图像显现出来。

观看与被观看在视觉表征关系中的权力配置是视觉体制的基本问题。“谁在观看”“怎样观看”“观看什么”都是政治哲学问题,观看与被观看的阶级问题、种族问题、性别问题、宗教问题等都预设了社会视觉体制的价值前提问题,当视觉权力在可见世界和不可见世界之间搭建符合视觉体制的表征秩序时,观看与被观看便构成了视觉权力实施的基本构架,观看不是纯粹主动的,被观看也不是纯粹被动的,无论是观看者还是被观看者都必须在视觉的社会建制框架下对图像意义做出或认同或拒斥的选择。传统社会的观看被政治权力直接统治,呈现出被动性和服从性的特质,语言文字叙事体现了权威政体或显性或隐性地对意义领域的权力规训。现代社会的海量图像深入到了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为人们提供了快感与欲望交织的视觉叙事。视觉表征获得了叙事自由,将言说和表达的权力下放,视觉观看权力强化了观看的主动性,观看不仅具备了判断、选择、理解的权力,而且具有提出合理的质疑、要求和审问的权力。视觉图像作为中介建立起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个体通过观看的方式进入到社会关系中,视觉图像对个体主体的作用力可能将主动的观看转化为被动的观看,也可能将被观看的被动转化为主动。这就是观看与被观看的辩证法。在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体制中,当观看能够表达和施展其自身的权力,观看就通过与被观看的沟通交流和反馈评价,以便对被观看合理性的审问、要求、质疑,来建构自身的价值观念表达空间。观看的思想意识、情感态度、审美趣味倾向获得群体性的归属,图像暗含的主流价值观念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被观看主动地认同。这种被视觉塑造出来的主流价值观认同在个体观看的权力表达中隐秘地实现着权力的社会性构架。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传播不是生硬地表达特定的意识形态、思想文化和价值观念,而是将其熔铸于视觉图像中,通过自然的图像叙事实现情绪调动、情感激发、价值引领,使观看在不注意图像符号本身隐藏的主流价值观宣传策略情况下,主动地认同视觉图像所传达和指向的主流价值观。

观看在视觉表征关系中对自我主体地位确证是一个视觉社会学过程。观看与视觉表征关系意味着一种权力生产机制,即观看就是权力。“视觉场域和视觉实践对对象、主体及其关系的建构其实就是对权力的分配或配置,视觉性必定隐含着一种视觉政治。”②吴琼,《视觉文化研究:谱系、对象与议题》,《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4期,第33页。“谁在观看”解决的是观看的主体问题,观看的主体地位并不是天赋的,而是视觉权力主体的博弈过程,观看主体既是建构性的,又是被建构性的,观看主体在观看的社会建制框架下依据观看利益所做出的观看选择,实现观看效果的意义增殖。“怎样观看”解决的是观看的方式问题,怎样观看并不是观看的自主抉择,而是视觉建制的社会学确认。“‘观看’是设置我与其他人的直接关系的方式,但是它是通过使被观看的经验成为主要的而我自己的观看则成为第二反应这一出人意料的颠倒的方式来实现的。”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文化转向》,胡亚敏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01页。“观看什么”解决的是观看内容的选择问题,哪些观看内容可见,哪些观看内容不可见,不是观看生理——物理的过程,而是观看的社会学过程。观看中的价值观禁忌与惩罚问题需要在观看的社会学过程中得以解决。从“谁在观看”,到“怎样观看”,再到“观看什么”,解决的是观看与视觉表征关系的权力配置问题,观看与视觉表征的关系一方面表现为权力支配关系,另一方面也表现为价值认同关系。如果说权力支配关系体现为观看的主动或被动,那么,价值认同关系则意味着观看在视觉表征关系中的价值身份的认同或拒斥。质言之,视觉体制既是权力的生产机器,同时也是价值的认同系统。视觉体制的权力配置中,关键并不在于视觉图像所代表的权力倾向,而在于权力对价值的编码和价值对权力的解码。因此,主流价值观认同就要拆解视觉体制的权力支配,让观看学会“反观”,在“正观”与“反观”二律背反中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自觉机制才能得以生成。

被观看基于观看的社会需求生成被观看的对象,在与观看的拓扑式交换中共同生成视觉表征关系。被观看与视觉表征关系也是一种权力生产机制,即被观看就是权力。视觉图像被观看就意味着其出场权力,同时只有被观看才能反证观看主体的价值意向。被观看通过刺激快感的视觉幻象招揽观看,在满足观看主体的社会需求的同时,也以其潜在价值倾向形塑观看主体,使观看沉浸在被观看的价值观念认同中。“被谁观看”设定了视觉的介入权力问题,视觉图像从一开始就不是指向广泛的受众群体,而是设置了被观看的身份门槛,此乃是一种被社会建制赋予的被观看的视觉权力。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体制关键在于是谁设定了被观看者的权力,“被谁观看”的视觉体制成为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权力镜像,权力的眼睛成为解开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密钥。“如何被观看”探讨以何种方式行使视觉权力的问题,被观看的对象看似是被选择的客体,实质上却在无形中规定着观看者“如何观看”。视觉体制以权力的规训演绎视觉图像“如何被观看”,同时也将其承载的主流价值观隐匿地附着在视觉网格之中,这样可见的视觉图像与不可见的价值观念就都被收编在“视觉体制”之中。“被观看到什么”解决的是视觉权力的效果问题,观看的阈限问题不是由观看决定的,也不是由被观看决定的,而是由视觉体制所决定的。视觉体制成为“被观看到什么”的最终决定力量。因此,在视觉化时代主流价值观认同的关键在于视觉体制的建构,通过视觉体制建设破除“漂浮的能指”对现实世界的微观拓殖,将视觉中最具表现力的感性因子和思想中最具穿透力的价值因子交叠,激活主体与世界的价值关系,让每一个价值主体都成为视觉表征关系的真正主人。就此,视觉体制将成为一个拥有空前感知空间与价值活力的社会建制。

将观看与被观看结构化的视觉体制已经成为一种物质性力量,视觉体制不只是对现实世界的“反映”,同时也是对现实世界的“创造”,从认知方式,到价值秩序,再到文化观念等都为视觉所折射,所规制,所建构。与语言叙事的逻辑认知不同,图像叙事则是凭依感官获得的一种自主性直观认知。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认知方式经历了从文字到图像,从抽象到表象,从呈现到创造的深刻变革。基于直观认知的视觉图像的复制与模拟将会形成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超真实”,鲍德里亚将其称之为“拟象”,在拟象世界中,“所丧失的乃是全部的形而上学。不再有存在和表象的镜像,不再有现实和现实的概念的镜像。”①Jean Baudrillard,Simulacra and Simulation.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4,p.2.这样,价值观念就由视觉模型不断地被复制出来,“一切都变得既是分离的又是毫无差别的,每一个人都狂热地追随时髦的模式,追随大合唱式的‘拟象’模式”。②吴琼:《视觉性与视觉文化——视觉文化研究的谱系》,《文艺研究》2006年第1期,第91页。如果说语言是对符号与实在同一性原则的坚守,那么拟象则是对符号与实在同一性的彻底否定,从此沉迷在拟象世界的自我增殖中,最终导向价值的虚无与文化的庸俗。与语言叙事所执著的抽象价值秩序不同,图像叙事则是追求视觉配置的边际效益,由此就搭建起了现代视觉图像符号的资本经济属性。“作为一种文化资本,视觉文本同样遵循着资本最大化原则,如何实现自身影响力的最大化,从而掌控更多的受众群体,拓展文本权力的运营区域成为现代视觉权力架构的重要方向。”③张伟:《从“视觉机制”到“视觉体制”——现代视觉图式的权力架构与意义延展》,《广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第173页。当商业资本与文化资本促成视觉消费时,人本能的视觉接收便成为投射欲望的幕布,个体对观看的控制权直接转移到被视为文化资本的图像符号上,图像搭载的“思”与“意”被消费激发的“情”与“欲”所覆盖。这种满足虚幻的视觉运行机制直接导向隐而不现的视觉权力运作体制,被操控的图像符号淡化了对价值观念的引领功能,诱发着人们文化精神层面的危机。与语言叙事所建构的精神文化不同,图像叙事建构的则是以视觉性为核心的身体文化。身体文化的崛起解除了精神世界的形而上学对身体的束缚,还原了身体的创造力,但是却又堕入消费主义的陷阱,身体成为消费的对象。从此,语言叙事中的“可思”变成了图像叙事中的“可视”,传统形而上学层面的精神追求降格为浅表化、娱乐化的身体指涉,传统的洗礼性、深刻性的文化熏陶让位于及时性、功利化的文化消费。在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体制内,应该将视觉的身体性与理智的精神性结合起来,既规避由资本增值和欲望机器所造成的“视觉暴力”,也保留理性思维的文化底色。当然,面对身体文化的浪潮,图像叙事可为主流价值观扩充领地,在从语言叙事到图像叙事的转向进程中,承担起新的历史责任和文化使命。

结语

语言叙事到图像叙事的转变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视觉性”成为从主体认知到价值秩序再到社会建制的主导逻辑,世界被视觉机器编码为纯粹的表征图像,人与世界的价值关系就转变为视觉化的经验关系,所有的价值观念都被视觉经验所重塑。因此,视觉时代的主流价值观认同就要在图像的观看与被观看间建立起表征秩序,在媒介技术支持下视觉权力完成其视觉体制建构,在观看与被观看的视觉社会学过程完成对主流价值观的意义缝合。视觉时代的到来,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机制建构,并不是以图像叙事简单地取代语言叙事,而是以视觉直观充盈话语秩序,以逻辑认知条理视觉图像,感性的图像与理性的语言融合共生,从连接能指与所指的图像表征轴还原主流价值观认同的意义空间,从连接编码者和解码者的图像交流轴衡定主流价值观认同的视觉场域,从图像生产者,到图像观看者,再到媒介,为主流价值观认同提供个体层面的视觉素养支撑,从观看,到被观看,再到观看与被观看的耦合,为主流价值观认同提供社会层面的视觉体制支撑,主流价值观认同才会获得来自视觉文化深处的认知潜力和价值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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