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硅谷银行倒闭成因、系统性风险前景及政策启示

2023-04-13 06:05王家强高妍
清华金融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硅谷流动性存款

王家强 高妍

2023年3月10日,美国硅谷银行金融集团宣布破产倒闭,被美国存款保险公司接管,引发美国及全球金融市场剧烈波动。本文探究硅谷银行倒闭的原因,分析后续系统性金融风险前景,对我国银行业提升业务模式韧性、强化全面风险管理能力和防范相关外部风险提出政策建议。

2023年3月10日,美国硅谷银行金融集团(SVB Financial Group,本文简称“硅谷银行”)宣布破产倒闭,被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Federal Deposit Insurance Corporation,简称FDIC)接管,引发美国及全球金融市场剧烈波动。硅谷银行本是美国支持科创企业的领先银行代表,多年来其经营模式、发展成效被市场称道和研究推广,就在2023年3月7日还被美国福布斯连续第6年评选为美国最佳银行之一。硅谷银行的突然倒闭及其后续可能引发的金融风险颇受全球关注。本文探究硅谷银行倒闭的原因,分析后续系统性金融风险前景,对我国银行业提升业务模式韧性、强化全面风险管理能力和防范相关外部风险提出政策建议。

硅谷银行发展的基本情況

硅谷银行最早在1983年成立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1988年在纳斯达克上市。经过近40年的发展,到2022年末集团业务涵盖商业银行、私人银行、风险投资、证券服务四大板块,全球分支机构达到55个,覆盖北美、欧洲和亚洲的10多个国家和地区。其中,硅谷银行2005年进入中国市场,在上海(2005年)、香港(2009年)、北京(2010年)设立代表处或开展业务;2012年,硅谷银行与浦发银行合资设立浦发硅谷银行,浦发硅谷银行先后在北京(2017年)、深圳(2018年)和苏州(2022年)开设分行。

硅谷银行的主要服务对象是风险投资客户和科创企业,客户所在的行业覆盖科学技术、生命科学、医疗保健、高端消费(如顶级葡萄酒)、私募股权及风险投资等。其中,科学技术细分行业涉及电子商务、营销软件、数字基础设施、企业软件、工业技术和金融科技等。硅谷银行通过综合化经营的分支机构,为全球客户提供覆盖全生命周期的全面金融产品与服务,包括存款、贷款、支付、现金管理、贸易金融、外汇交易、信托、财富管理、财务咨询、结构性融资、证券融资、并购顾问、风险投资等。

特别地,在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以来,硅谷银行利用美联储宽松货币政策带来的流动性泛滥市场环境,以及科技行业逆势发展的机遇,大量吸收来自科创企业及风险投资客户的低成本存款,并投资于美国国债、资产抵押债券等金融资产,资产与负债规模迅猛扩张。其中,2020年和2021年总资产增速分别高达63%和83%,2021年资产规模跃升至美国银行业(含外资银行)的第15位,一级资本规模则居于第25位。到2022年末,硅谷银行总资产规模达到2118亿美元(降至美国银行业第16位),其中证券投资和贷款余额分别为1201亿美元和736亿美元,客户存款为1731亿美元(图1);2022年实现营业收入74亿美元,其中净利息收入57亿美元,占比77%。

硅谷银行倒闭的原因分析

硅谷银行的倒闭并非偶然的个案,随着近期美国签名银行(Signature Bank)、第一共和银行的相继爆雷,美国金融体系过去几年累积的潜在风险正在浮出水面。仅就硅谷银行而言,其倒闭原因有如下方面:

一是美联储过山车式变化的政策周期,对金融体系带来巨大的风险挑战。疫情以来,美联储的货币政策进退失据、方寸错乱,缺乏前瞻性、连续性和稳定性。为了拼经济、稳就业,在疫情期间实施了零利率与无限量的宽松政策,导致流动性泛滥、资产泡沫膨胀;在高通胀汹涌而来之际,又实施了短促、高频、大幅的“暴力加息”。由于美元极为重要的国际货币地位,美联储不负责任的货币政策,叠加地缘政治冲突等复杂因素,在2020年至今导致全球利率、汇率、大宗商品价格的剧烈波动,对金融体系而言就是空前的市场风险管理压力。碰巧,硅谷银行就是这样一家主业专长在于科创企业融资服务与信用风险管控、市场风险管理经验与能力不足的中小型银行。

二是客户类型单一,资产扩张显著偏离主业,市场风险暴露急剧攀升。在2019年之前,硅谷银行一直聚焦于为科创类、初创型企业客户提供专业服务,其增长模式显然是内生性、稳健性的。主营业务是客户存贷款与全生命周期的投融资服务。2009—2019年,硅谷银行的存款在总负债中的占比一直在90%以上,贷款在总资产中的占比在40%左右,净利息收入在经营收入中的占比平均在65%左右,贷款不良率保持在0.5%以下。硅谷银行对于科创型企业的投融资服务和信用风险管理模式,主要就是差异化经营、错位竞争,在初创企业高速成长期接介入,提供全生命周期、多元化的金融服务,获取较高的收益,进而弥补科创企业失败率较高的风险损失。这种模式一直为市场称道,并在全球推广,被媒体评选为最佳银行并非徒有虚名。

但是,2020年疫情暴发以来,经营环境和客户行为发生了巨大变化。2020—2021年间的疫情严重期间,由于宽松的货币政策环境和全球对于数字化、非接触科技和医疗健康需求的急剧增加,硅谷银行的客户迎来巨大的发展机遇,风投资金纷纷涌入,为硅谷银行贡献了大量低成本的存款业务。到2021年末,硅谷银行的客户存款规模从2019年末的618亿美元暴增到1892亿美元,增长了两倍多。与此同时,资金宽裕的背景下,客户贷款需求并未相应增长,硅谷银行的贷款规模仅从2019年末的329亿美元增加到659亿美元。面对资金净头寸的大幅提升,硅谷银行将富余存款资金配置到了金融市场,到2021年末,硅谷银行的证券投资规模从2019年末的291亿美元猛增到1280亿美元,主要投资于久期较长的持有到期(Held-to-Maturity,简称HTM)债券,包括美国国债、房贷抵押证券和抵押担保债券等。这种明显偏离主业的经营模式对硅谷银行的市场风险管理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在利率处于低位时,快速扩大有价证券投资组合对其带来较好的投资收益;但随着美联储快速加息,投资组合面临巨大的浮亏压力,市场风险暴露急剧攀升。

三是市场风险、流动性风险及声誉风险管理缺位,引发挤兑潮直至宣布破产。由于短期内资产扩张偏离主业,硅谷银行资产组合摆布失策,导致资产负债发展失衡、内部流动性应急管理缺位,在遭遇市场巨大调整和不利的信息传播时,声誉风险发酵,在人人唱衰中引发挤兑风潮,最终酿成了倒闭事件。具体来看,硅谷银行的经营管理出现了一系列问题:

(一)短借长用、踩错节拍。面对大额客户存款猛增,硅谷银行在资产组合运用上缺乏战略思维、简单粗暴,半壁江山都投向了房贷抵押证券与国债市场。特别地,大量投资美债市场的时机,恰逢2020年中至2021年末的低利率时期,属于高位接盘。硅谷银行财报显示,2022年2118亿美元的总资产中,长期债券投资合计1200亿美元,占比57%。其中,可供出售(Available-for-Sale,简称AFS)债券有260亿美元,合计估亏25亿美元;按国际会计准则理事会(International Accounting Standards Board,简称IASB)《国际财务报告准则第9号-金融工具》(IFRS 9)公允价值入其他综合收益(fair value through other comprehensive income,简称FVOCI)的计税估亏19亿美元,已对2022年資本造成了减损。在913亿美元的持有到期债券中,会计处理按I9摊余成本计量,仅考虑债券违约的信用风险而计提了准备金(Expected Credit Losses,简称ECL)。如果以债券市场价格衡量,合计估亏约152亿美元,并未入表。

(二)会计处理失真、流动性缓存激进。需要指出的是,硅谷银行913亿美元的持有到期债券会计处理看似比可供出售债券更审慎,是按摊余成本计的,可能吸取了过去同业经营中出现套期保值巨额估亏入表破产的教训。债券按摊余成本分类和计量方法下,在利率下降、债券市价上升时,比较审慎;但在利率上升周期中难以反映出资产减值的真实程度。硅谷银行150多亿美元的估亏没能及时通过FVOCI反映到资本上,其所有者权益仅200亿美元左右,当面临流动性危机被迫提前处置时,势必对自身财务造成不可逆的冲击。对上市公司而言,则将构成重大的声誉风险。

(三)资产负债失衡,流动性风险管理缺位。司库、二道防线风险、内部审计都未发挥作用。从资产负债表结构看存在严重的期限错配风险,硅谷银行负债几乎全部倚重同类客户群体的活期存款,这类负债具有无确定到期日、随时提取的特点;而在资产端,大多投在了长端证券资产,特别是半数以上债券,在加息和量化紧缩时期,银行的核心生息资产严重贬值。随着市场利率环境逆转,利率风险上升,银行盈利下降;而同时,相对单一的客户群体,风险存在较高的集中度,在当前经济环境下容易出现集中性的融资不畅,导致存放于银行的富余资金下降。硅谷银行被迫出售部分债券,一是为了防止进一步因利率上升而造成的损失,重建资产组合;二是因其资金来源不足以支撑继续持有亏损严重的资产。从流动性风险管理来看,在流动性覆盖率计算中,活期存款会按一定比例计算为长期负债,取决于过往存款的变动模式。若硅谷银行的上述资产负债结构能保障流动性覆盖率监管达标的话,则可能按固有模式下的做法,把巨额活期存款的很少比例计入流动性覆盖率分母。硅谷银行看似监管套利,节约了流动性合规达标成本,但在遭遇外部环境重大逆转时就深陷其中,没有回旋余地;当其主要客户群——硅谷科技企业流动性趋紧,集中大额提取存款的时候,硅谷银行就只能被迫关停。

硅谷银行倒闭的后续系统性风险研判

硅谷银行倒闭的后续发展,仍然具有相当的不确定性。这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三个因素:一是美国金融政策与监管当局的政策取向。美联储为应对通胀的加息政策是否调整,美国财政部及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对于保护存款者权益的承诺和应对资源的充足性,都会影响市场信心。二是美国处于类似硅谷银行经营模式的中小银行的数量。若还有更多银行暴露于美联储此轮货币政策大调整的风险冲击之中,这些银行可能形成羊群效应,导致踩踏风险。三是金融机构之间交叉传染风险的程度及其信息透明度。要避免出现2008年雷曼危机事件的重演。

从美国政府的政策取向看,当前正在力求稳定信心、强化监管资源和保护存款者利益。硅谷银行被接管后,美联储起初还在发出出清风险、不会救助的信息;此后市场动荡,在拜登总统的斡旋下,3月12日美国财政部、美联储和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发表联合声明,救市要点有:(1)允许FDIC全额保护所有存款人利益,硅谷银行破产清算成本不会由纳税人承担;(2)硅谷银行的股东、部分次级债权人的利益无法得到保护,高级管理人员被撤职;(3)向符合条件的存款机构提供额外资金,由美联储创建银行期限资金计划(Bank Term Funding Program,简称BTFP),美国的银行、储蓄协会、信用合作社和外资银行分行等存款机构可获得最长为一年期的贷款;(4)美国财政部从外汇稳定基金中提供250亿美元用于支持BTFP。美国政府的此举,旨在为储户兜底,为银行业提供流动性支持,缓解市场情绪,遏制危机升级。

但是,政策效果尚待观察。美国政府的资源是否足以抵御目前市场中潜在的风险爆雷存在不确定性。理想情况下,只要市场信心恢复,不发生更多挤兑现象,有序处置好已宣布破产的硅谷银行、签名银行的存款者利益保护,即可避免系统性危机。硅谷银行破产后,可以通过变卖资产、FDIC的存款保险资金补齐缺口的方式来保护储户高达1730亿美元的资产,对美国政府形成的财政压力仍然很大。截至2022年末,FDIC总的保费仅1288亿美元,在面临更多的银行破产保护压力时,势必捉襟见肘,只能通过加大向银行收取存款保险费、向财政部借款等方式补足。而且,更多的银行跟随变卖美国国债、MBS等资产,会对债券市场带来更大冲击,对冲美联储货币政策的成效。

过去两年多来,美联储从“直升机式撒钱”到激进式的“暴力加息”,导致很多银行资产端缩水、负债端储蓄流出,陷入流动性困境。根据FDIC统计,2022年末美国银行业总资产同比下降了0.5%,银行系统内未实现的损失约为6200亿美元,其中可供出售国债及证券约为2795亿美元。市场上估计,目前还有大量的中小银行处于类似硅谷银行的经营风险。因为2018年美国特朗普政府修订《多德-弗兰克法案》,放松了监管要求:将系统重要性银行的资产认定标准从500亿美元提高到2500亿美元,不仅放宽了对硅谷银行等中小银行的资本充足和现金储备要求,不强制这些银行每年参与美联储压力测试,而且资产规模小于100亿美元的银行免于适用沃尔克规则,这导致很多中小银行采取更为冒险的经营模式,很可能在本轮加息周期中暴露风险。从FDIC统计看,2022年末美国资产处于100亿美元到2500亿美元的银行共有145家;市场估计,这些银行中有10多家在2022年出现利差收窄、利润收缩等情况。应高度关注这些规模较大、监管要求较松的中小银行的风险。下一步美国银行业危机的发展走向,很大程度将取决于美联储加息、量化紧缩幅度是否会超出多数企业和银行的承受能力;取决于美国政府危机应对资源的充裕程度和对外危机转嫁冲动。对此,我们应保持高度警惕。

对我国银行业的政策启示

美国硅谷银行的破产事件,对美国系统性金融风险及其向全球外溢都带来新的不确定性;我国需要持续跟踪评估事态发展,及早做好应对预案。同时,硅谷银行破产的教训较为深刻,为银行全面风险管理提供了鲜活案例,对我国银行业经营管理及监管带来新启示。

一是及时摸排好相关风险敞口,处置潜在风险。对于硅谷银行、签名银行破产等已有破产事件,要充分厘清我国金融业、科技企业与这两家银行的业务联系与风险敞口,在法律、会计、声誉风险等领域做好应对,充分维护金融资产的安全和金融机构经营的连续性。对于我国银行业与美国银行业的交叉感染风险做好摸排,防范相关外部输入风险。对于美联储持续加息及其前景可能带来的各种系统性金融冲击,做好对相关利率、汇率、大宗商品价格波动的风险管控工作,持续守好不发生系统性金融风险的底线。

二是银行的资产负债管理要顺应宏观经济金融走势,准确预判,提前布局,牢牢把握市场脉搏。硅谷银行在疫情以来美联储货币政策大幅度转向下,缺乏适应能力,被动接受大规模的客户存款,同时在投资配置上踩错了利率周期,偏离主业主营,导致较大的市场估亏;同时,较为单一的科技企业客户群也带来显著的顺周期效应。因此,随着银行规模的不断扩张,业务模式要适应变化,进行多元化的调整,避免客户基础单一和业务模式守旧,同质客户群的“小感冒”对银行造成致命伤。银行业要不断丰富客户和产品基础,构建多元业务模式,顺应外部业态变化及时调整内部发展战略,增强可持续发展能力。

三是强化全面风险管控的意识与能力建设。硅谷银行过去长于科技型企业的信用风险管控,相当程度上忽视了应对市场风险、流动性风险的管理。我国银行业应引以为戒,强化对各单类风险的重要性评估,不断深化对各单类风险间的关系和传染路径的认识和研判;树立资产负债平衡发展意识,做好流动性风险管控。完善全面风险管理框架体系和管理理念,不能只侧重于考虑信用风险的管理,更要将流动性风险、市场风险、声誉风险以及其他单一风险,系统化纳入全面风险管理体系之中。特别地,对流动性限额要重视指标口径的重检和独立监督。硅谷银行九成以上資产配置于长期债券投资和贷款,九成以上负债则是活期存款,期限风险“完美”错配。投行思维侧重金融产品定价、估值和盈利性,但忽略了固有的市场风险高、极易被流动性传染的风险特征。在流动性紧缩期,银行仍按过往量化宽松(Quantitative Easing,简称QE)惯性活期存款变动模式确定纳入LCR计算的约束比例,构成了表面合规的假象,实则元气大伤。对流动性指标,在历史模式基础上,应加上对未来的判断进行适时修正,进一步利用压力测试方法进行根本调整。流动性风险管理中,银行要重视自律约束,并切实发挥二三道防线的监督检查作用,二道防线要定期重检指标口径,内审要加强检查。

四是关注金融政策的顺周期效应,强化对金融活动的审慎监管力度。货币政策的调整,不仅要关注经济增长、通货膨胀、就业和外部均衡等宏观经济目标,也要兼顾考察对金融稳定的影响。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在过去几年中进退失据,不仅对美国金融体系,对全球金融市场都带来巨大的风险冲击。我国应吸取这些教训,政策调整时要分清轻重缓急和影响方向,减少对宏观经济金融带来的顺周期效应。各国金融监管要在防风险和增强金融竞争力之间有效平衡,要吸取美国不断摇摆的金融监管取向带来的多次危机教训,形成更为持续审慎的金融监管政策。各国金融监管和银行对集中度风险管控,应考虑更为广泛的视角。过去均以巴塞尔协议定义的一组客户或一个行业等集中违约导致银行产生大额损失为管控目标,即只考虑集中违约的信用风险,相应地“大额暴露监管限额”也仅约束信用暴露。但硅谷银行案例告诉我们,资产的集中度会诱发信用风险,负债的集中度可引发流动性风险;当资产和负债都过于集中且逆向而行时,则易诱发流动性危机。

(王家强为中国银行研究院资深研究员,高妍供职于中国银行(欧洲)有限公司。本文编辑/孙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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