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纸

2023-04-15 10:51橡皮
文学港 2023年3期
关键词:舅妈药方药店

□橡皮

梅墟出了一个大师,据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很多中小学生的家长慕名而去,想让大师将这门绝学传授给自己的子女,好让他们能在激烈的学业竞争中遥遥领先。我的舅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这些,托我明天去一趟梅墟和大师预约,务必拿到一个大师的号,来拯救我那门门功课不及格的弟弟。尽管我觉得这事儿有点荒唐,有点邪门,但看到舅妈一谈起大师就双目圆瞪眼里发光,我觉得去拜访下大师开开眼界也好。

“记得调好闹钟,赶最早那班车,否则你拿不到号的,不要空手而归!”

从今天早上六点钟的那个电话开始,舅妈就一直叮嘱我不要贪睡,不要误了正事,就好像我弟弟的锦绣前程不是毁在他自己的不思上进,而会毁在我睡懒觉上似的。

“好的,好的,您放心,放宽心。我晚上睁着眼睛睡觉,好吧。”

“你把手机闹钟音量调到最高,振动也打开。”

我立马照办。

“你这闹钟音乐太温柔了,换成韩红的,或者凤凰传奇的也行。”

这……

“这个也给你,闹钟我已经调好了。”舅妈递过来一个老旧的诺基亚。“双重保险!”

“您干脆明天一早上我家门口敲锣打鼓去好了,放鞭炮也行,三重保险!”

“别贫了,就这样。”

我领下了这项任务,因为舅舅和舅妈明天没空,而他们又不想等到后天。一寸光阴一寸金,想着我弟弟已经浪费了千万根金条,舅舅和舅妈有必要急于这一时吗?

“老哥,我们家族的命运全靠你了,加油!”一直躲在书房里假装努力的弟弟转身给了我一个幸灾乐祸的笑脸。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比舅妈的电话声还早。像我这么靠谱的人,肯定不会让他们失望。在明楼公园站,我顺利地上了第一班105路公交车,去梅墟站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下车后根据舅妈给的提示,我很快找到了大师的营业场所——纸上药店。药店开在一个还算热闹的老小区门口,里面的装饰已经有些陈旧,不过招牌倒是很新,像是刚换不久。现在,店门紧闭,但门口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人群密密麻麻,叽叽喳喳,全是家长里短和对大师的恭维话,大师虽不在现场,想必也都听到了。

十几分钟后,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从小区里走来,她手里拿着钥匙,满脸笑容,不停地和人群中的这个那个打招呼。这时候,那些原本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人也站了起来,队伍开始整齐了些。我排得比较靠后,一看这阵势,心想今天未必能拿到大师的号,恐怕得辜负舅妈的深切嘱托了。但转念一想我又没耽误,不是我的错,于是心里又有了些底气。

队伍慢慢地在向前,半个小时后,我幸运地拿到了一张电影票大小的薄纸片,上面写着就诊时间和156号,盖了一个药店的业务章。真奇怪,昨天舅妈说起大师的时候充满了神秘气息,而眼前的药店、就诊时间以及队伍里的那些谈论却告诉我,大师可能只是个老中医而已。我的好奇心被激起,等那些没拿到号的倒霉鬼散去,我决定进店去探个究竟。但这时候药店里已经忙碌开了,五六个穿白大褂的药师或者营业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正急匆匆地穿梭在两侧格外显眼的中药柜间抓药。我找不到合适的询问时机,却不断地看到一拨拨三五成群的人进店后直接从一旁的楼梯走了上去。大师肯定在二楼出诊,我想。于是,我也跟着人群走了上去。

二楼略微阴暗,满屋子是让我难以忍受的烟气。房间里挤满了人,大师被人群团团围在一面墙里。老头们坐成一排抽着烟,家长三三两两交流着各自子女的情况,几个学生受不了烟雾的刺激跑到一扇小窗边透气。眼前这一切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得了一场全身浮肿的怪病,被我妈带着去看巫医的场景。那个圆脸肥胖又老又黑又丑的女巫医,嘴里叼着十几根香烟,用力地抽啊抽啊,一边抽一边念念有词,呛得我连声咳嗽,熏得我浮肿的眼睛更加模糊不清。那时候的屋子比这里更阴暗,烟味比这里更浓烈,人群比这里更虔诚。真好啊,我终于看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好像比过去进步了一点点。

现在,我准备钻进人群去看看大师的模样,但尝试了几次发现根本挤不进。唉,大家既然都挂了号,等着大师叫号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围成这样,真是搞不懂这些人,就好像靠大师近一点久一点就可以多吸收点仙气似的。正当我心里翻滚着不满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右手高举一条中华香烟的中年妇女,她一边挤开人群一边大声说着:“让一让,让一让。”神奇的是,人群看到她手中的香烟,仿佛看到了某种特权,纷纷主动侧身给她腾出空间。机会来了,在这扇人肉大门关闭之前,我跟了进去。

大师的模样很普通,和我想象的有些出入,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不秃顶,不清瘦,头发微卷,有些油腻。我看到女人把烟放在大师的诊疗台上,大师则嘴里叼着烟,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仿佛一切都早已达成默契。现在是17号病人在就诊,大师正在给她把脉。

“您睡眠不太好。”

“是的,晚上一直睡不着,睡不了几个钟头。”

“您大便不太好。”

“是的,是的。经常便秘。”

“您胃口也不太好。”

“一直都这样,吃不下,也不饿。”

看来大师真的是个老中医,凭经验把病人摸透,就像一个玩猜字谜的高手。两分钟后他开始开药方,递给17号病人让她下楼抓药。

18号病人很快接上,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她说自己的儿子读高中了,个子却不高,想让大师开个能增高的方子。大师连连摇头。

“小孩子多去外面蹦蹦跳跳,晒晒阳光最有利于长高。没必要吃药。”

“还是吃药好,吃药好。您也知道现在的学生在学校里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进行户外运动,周末的学习也很紧张,毕竟再过两年就要高考了。我也是没办法,就想着吃点中药补补看,让他长高点。”

“我跟你说啊,不是我不给你开,你这个问题吃中药的效果不好的,年轻人就应该多去外面运动运动,打打篮球踢踢足球,这样不仅健康,效果也是最好的。要么你给他买点青少年的钙片吃吃,比中药好。”

“钙片在吃的,在吃的。我还是想请您帮我们开一点中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也是在您这里配的药,她说您医术高明,而且您这个号很难挂,我这好不容易才挂上的。”

“医术再高明也没用,你这个个子不高它就不是病。”

“还是开点吧。”女人赔着笑脸。

“那随你,我给你开。”大师再次连连摇头,几秒钟后一张药方已经写好。

我看着18号病人拿着大师的药方满脸高兴地走了。虽然大师说个子不高不是病,但我觉得18号也是个病人,错不了。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大师擅长过目不忘之术,她怎么就没给她那学习紧张的儿子求一张这样的药方呢?

之后的一个小时内,各种病人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从大师的对面晃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和18号一样的病人在这期间又来了五个。大师无一例外地劝说那些家长别给孩子们吃中药,多去运动就好。而这五个家长和18号病人一模一样,无一例外地要求大师开出了增高药方。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舅妈嘴里的大师可能是个骗子。现在,当大师的良心在烟气中闪耀了至少六次后,我为自己先入为主的成见感到羞愧。只是,舅妈和我说的那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如果真是大师的拿手绝技,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这不是很奇怪?我的好奇心啊,像昨天买到的注水牛肉一样,超重了。为了弄个明白,我继续混在人群里,接受着满屋烟气的考验。此刻的我就像一个吸了二十包二手烟的蠢货,还在耐心等待那个来求过目不忘药方的同学。

又等了半个小时,等得眼睛和鼻子越来越难受。我瞥了一眼大师和他桌上越积越多的中华香烟,眼泪差点蹦出眼眶。烟气没完没了,这间屋子简直就是一个脱离时间概念的仙境啊,而大师则像一个得道的大仙,吞云吐雾,气定神闲,应付自如。这是属于大师的环境,属于虔诚信徒的环境,属于瘾君子的环境,却不属于我。对我来说,此刻的一切就像是个噩梦从二十多年前穿越而来,再次显现在我面前。照这样等下去,感觉我的神志都该出问题了。

我决定跑了。我需要从这折磨人的梦幻里脱离,去呼吸正常的空气。我不再相信舅妈说的那些话,这里根本就没有大师,有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中医。我挤出人群,准备下楼。这时,一阵非常尖利的女人喊叫声刺破了这昏昏沉沉的氛围,似乎让所有人都静止了一秒。

“骗子,都是骗子!”

“这位妈妈,请您不要激动。”

“还我钱!”

“请您不要这样激动。您刚才说了您女儿在学业上进步明显,如果事实如此,我们会按约定给您退款。”

“那你们倒是退啊,骗子!”

“所以请先确定您家孩子在服用我们的药方后学业到底有没有进步?您一会儿说进步明显,一会儿又说根本无效,我们都被您搞糊涂了。”

“你们别和我绕来绕去,如果不退款,我就去药监局举报你们。”

“这是您的自由,但我们并没有错,所以我还是建议您理性一点,按照我们的约定行事,我向您保证,到时候我们会在第一时间给您退款,绝不拖延。”

“骗子!”

女人带着一脸怒气跑出了药店,店员一个个却满脸笑容,我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什么,也许只是为了体现某种一流的服务态度。我和一群看热闹的人站在柜台前,他们议论纷纷,似乎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我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跑出药店,去追那个女人,鬼知道我怎么想的,反正我追上她了。

“您好,刚才在药店……”

“他们都是骗子。”

“所以,我想知道……”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挂号小票,“我今天……”

女人停住,转过身,我看到她脸上有泪水。

“别相信他们,他们真的是骗子。”

“所以,我想和您了解下,刚才我听到他们一直在说您女儿的学业,我想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可能是一样的,说实话我对这个有些怀疑。要说这世上有过目不忘的人,我会将信将疑。但要说这世上有人可以给其他人过目不忘的能力,我不信。我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看着我,一脸疑惑。

“哦,对了,这不是我的小孩,是我的弟弟,我早上排队给他拿到了一个号。”

“哦,是这样啊。您还是把号退了吧。我也是一时迷糊,被骗了。事实上,应该说是我的一个朋友骗了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就为了退那点钱,她推着我去做这件蠢事。我真是傻。我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人。我很谨慎。我太相信她了。真的没想到,她为了这点钱可以这样做。我真是傻。”

“您别哭了,别哭了。”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您为什么这样说,我是说为什么是您的朋友骗了你?”

“这是一个圈套,药店设的圈套。在一开始,我就有点疑虑,因为他们告诉我,如果药方有效,也就是我女儿学习成绩大幅度提高,他们就会退一半的钱作为奖励。如果我们说药方无效,他们就一分不退。您看,这就是一个骗钱的圈套。为了退回那点钱,家长几乎都会夸大其词说药方有效。”

“所以,您说了实话,他们就拒绝退款?”

“是的,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这些狡猾的坏胚子还设置了一个附加条件,即使家长承认有效也不行,他们还得给药店至少带一个新客户,只有这样,店里才会退款一半。我拒绝这样做,我的良心不允许这样做,太可耻了。可我的朋友……我真的想不到,她会这样对我。”

我想起了我的舅妈,不知道她是被哪位好朋友怂恿到这里来的,希望只是个普通的熟人吧,这样精神损失能小点。

“那您准备去举报他们吗?”

“没用的,一点用没有。”

“为什么?”

“你想啊,给药店带过新客户的家长会去举报吗?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况且他们做得非常隐秘,你拿不到任何把柄。楼上的岳医生只开一个记忆的方子,他只要开一次就行了,所有人通用。我们这样的顾客去了店里,根本不需要上楼,他们直接把早已配好的中药包给你就行。只不过他们会在每个中药包里额外放上一张黄纸条,但不会告诉你这是干什么用的。在那个药店里,一切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你什么都问不到。信息都靠谣言传播,比如这个黄纸条的用处,反倒是那个见利忘义的朋友告诉我的,她说只要我女儿在这张纸上写下某门课的课本全称,带着信念烧掉它,把纸灰混着熬好的中药一起喝下去,就可以增强记忆力。您肯定觉得我很蠢,是不是?我是真的蠢透了……”

“不不不,人一旦陷入信任中,犯点糊涂也难免的。换了是我,如果有一个要好的朋友信誓旦旦和我说这样的事,我可能也会头脑发昏掉进去。有时候碍于面子,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喋喋不休,时间一长,这种两人间的独特小环境会屏蔽掉当事人的正常认知和理性,让人失去清醒。我非常理解您的感受,真的。”

“您这是在安慰我,不过也感谢您的好意。”

“唉,也谢谢您!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整整一上午我在楼上都没有碰到过一个来求过目不忘药方的,原来如此。”

“您真是太天真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过目不忘的药方,就像我刚才说的,都是谣传。我这几天特意去了解了下他们的伎俩。在纸上药店,没有一个店员会说这样的话,即使你去问,他们也不会承认,只会告诉你别问太多,暗示你问得太多会失去药效。然而在背后,他们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非常成功地利用了很多家长去做夸大其词的宣传,您说的过目不忘是最近才出现的新幌子,我被骗那会儿他们还谦虚着呢,家长群里只流传着这个药方可以增强记忆力。一群骗子。”

“明白了,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您,真的非常感谢您,要不是今天碰到您,我差点掉阴沟里还得谢天谢地了。”

“那您准备退了这个号吗?”

“可以退?”

“不愁没有接手的人。”

不,我还是不退了,暂时不退,毕竟这是舅妈交给我的任务,先带回去再说。我再次感谢了这个陌生的女人,敬佩她的勇敢,以及她的实话。我和她说了声再见,看着她上了一辆公交车,转身返回了药店。

我看到店员们依然笑容灿烂,就好像刚才的闹剧从未发生过。我惊叹于无耻的奇效,竟能让一个个人几乎失去了羞愧之心。今天又是一个丰收的日子。我似乎看见一根根密密麻麻的细绳如钓鱼线般从店员们的眼中、嘴里和胸口飘扬而出,它们飞往店门之外,飞往街头巷尾,飞往千家万户。它们带着贪婪,带着诡计,带着心机,异化出一条条谎言,钻进那些慌乱或者急于求成的家庭。人们上钩了,成了他们的盘中之物,又成了可供他们利用的顺手工具。一切在太阳底下发生,所以举报者无计可施。一切又在阴暗处发生,所以鬼魅牲畜都可安全乱舞。我的舅妈,我的弟弟,就暴露在这可笑的骗局里。

唉,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就算设置十个闹钟也解决不了。

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亲自探探他们的底。

然而当我假装一无所知,挨着柜台问刚才的那个陌生女人怎么回事时,等不及店员的回答,柜台边的几个病人却先开口了。

“那个女人有毛病,别听她的。”

“还不是她自己女儿的资质太差,要不然别人家的小孩为什么吃了都有用,就她家的没效果。”

“过于愚笨了,怪不得岳医生和药店。”

“这种女人,就是得了好处还不满足,想人家给她免费呢。”

“就是,这种人不能惯着,做人要讲道理,是不是?她就是故意为难药店。”

“像岳医生这样有水平的医生,时间是很宝贵的,就不该浪费在她这种人身上。”

“这种人就该有人治治才行。”

……

……

……

这种人,这种人,这种人,这三个字从七嘴八舌的病人口中源源不断滚出来,差点没把我击倒在地。我这是出现了幻听和幻觉吗?为什么这些病人这么激动,而且如此肯定是刚才那个陌生女人道德败坏?天哪,我这是在哪?你看,楼下的店员还在给柜台边排队的真病人们准备中药;你听,楼上的岳医生还在给慕名而来的病人诊断失眠和便秘。大家都如此正常。我呢,我脑袋都大了,还是赶紧走吧。

回到家,我在床上躺了一下午,思绪万千,直到弟弟放学后敲响了我的门。

“瞧啊,学渣,哥哥给你搞来了改命机会!”我拿出那张电影票一样的东西。

弟弟瞟了一眼,只是笑笑,一句话不说。这小子,自打穿开裆裤起就一直保持着那种没心没肺没忧愁却让家人愁白头的良好状态。

“你怎么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呢,我这一大早的……”

“谢谢老哥!”他大喊一声,“这是替我妈说的。”

“你这什么意思?”

“走了,上我家吃晚饭去,我妈很快就到家,晚上吃三门大青蟹。”

弟弟家离我这很近,下了这个楼梯,再上另外一个楼梯就到了。当我把手里这张纸递给舅妈时,舅妈开心坏了。但是晚饭过后,我不得不实话实说。

然而舅妈不信。

我又讲了上午那个陌生女人的事情,舅妈还是不信。

“我可听说岳医生是拜过名师,而且去日本留过学的,他肯定有真本事,要不然哪有这么好的口碑呢,是不是?如果连岳医生都是个口是心非、弄虚作假、冠冕堂皇的伪君子真骗子,那宁波就没有正经医生了。我还是相信岳医生的,毕竟声名在外,不会错。”

“可是药三分毒,有病才吃药,这没病没必要吃啊。”

“是中药,中药!中药是干什么的?调养身体的。你一个上过大学的人连这点都不知道吗?再说了,中药不像西药,又没有毒副作用,对不对?”

“舅妈,你对中药是不是有误解啊?谁说中药没有毒副作用的?你看啊,砒霜也是中药,斑蝥也是中药,怎么就没毒呢?撇开这些剧毒药不说,你看看天南星、半夏、苍耳子、商陆、蓖麻子……都有毒。”

“你百度的?那网上的不可信。”

“我学过啊。我大学选修过一门《药用植物学》,里面写着啊。”

“那你的意思是那些靠中药调理身体的人都是傻子,没事往嘴里塞点毒?”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你呀,要相信科学,中药可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流传了几千年,错不了。要有问题,早没了,是不是。”

“那你可知道这个药方里还有张纸……”

“我知道,写上字,烧成灰,配中药里一起喝下去。”

“这可是迷信啊,舅妈。”

“你看,”她指着客厅里供奉的佛像,“按你这么说,我烧香拜佛也是迷信喽?”

“那不一样。”

“一样的。做人做事啊,有时候就要讲究心诚,心诚了,万物都有灵。你们小孩子不懂这些,和你们说了也没用。”

“听到没,老哥,我妈让你闭嘴。哦,不对,你在吃饭。”

“你别打岔。”

“我都打听过了,你弟弟班里有好几个同学吃了这个中药,学习都进步了。你说他吧,吊儿郎当的,本来就和别人差距不小,如果不试试岳医生的药方,我怕他到时候掉队掉到连倒数第二名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我侧过脸看了看弟弟,问道:“你现在这么差劲了?”

他却一边啃螃蟹一边念叨着:“三门大青蟹,一点不浪费。”

唉,真是羡慕这小子,怎么做到的?

我看说服舅妈有点难,人一旦从内心里坚信某种事物,就很难回头。然而,我明知前面有个大坑,大喊大叫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跌落进去,太无奈了点。我心里盘算着,要不明天我和他们一起再过去一趟,毕竟心里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总觉得我会想出个什么法子然后搜集到一些有力的证据。

有希望总归是好事。不好的是,我忘了设闹钟,第二天睡过了头……

当然,等他们回来,弟弟再次敲响我家的门时,我已经起床了。这小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副嬉皮笑脸的顽劣样。

“老哥,跟你说个事儿呗。”

“你说。”

“我们班有个同学的家长去举报过那家药店。”

我一下来了精神:“然后呢?”

“我同学说药监局的人也过去调查了,他们没问药方的事,只是特别询问了那张黄色纸条。药店的人说那不过是一种普通的辨识纸,因为记忆中药包都是提前配好的,放这种纸条只是为了方便区分,避免搞混了。而楼上那个医生既不是药店员工,也不是老板,类似于一个临时搭伙人,他对药监局的人说自己太忙了,对纸条的事一无所知。”

“所以不了了之了?”

“对。”

“难怪……”

“难怪什么?”

“不,没什么。那你的那些同学吃过药后学习成绩真的提高了?”

“没有,他们都是为了退钱瞎说的。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成绩啊。”

“唉,真有意思。我看这就是一场由纸上药店开头的接龙游戏嘛。”

“你说对了,我告诉你,那个举报不成的家长最后又忽悠了另外的人过去买药呢。”

“玩得真溜啊,简直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了。”

“还有呢……算了,不说了,我得走了。”

“干嘛去?”

“回家吃药。”

“你还真相信这药能提高你的记忆力?”

“鬼才信呢!再说,我记忆力又不差。”

“那你学习怎么这么差呢?”

“老哥,我不是学习差,我是不擅长考试。这破学校里的东西我完全没兴趣。”

也是,这小子并不笨。一个可以用纸张折叠出上百种动植物的小孩,怎么能说他笨呢。我想起了爱因斯坦的那句话:每个人都身怀天赋,但如果用会不会爬树来评判一条鱼,它会终其一生以为自己愚蠢。

“你不蠢吧?”

“当然啊。你什么意思啊,老哥。”

“那我问你啊,你真要喝那药?”

“喝啊,干嘛不喝。我妈花了大价钱买的,不能浪费。”

“你小子怎么回事,你妈糊涂,你也犯浑啊?你脑门被闪电击中了吗?好好的人,没病喝什么药。你还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嗯?一天天嬉皮笑脸的,能不能有个正经样。我都替你愁死了,你怎么还没事一样。”

“我乐观,老哥。乐天知命,故不忧。走了!”

这……唉,一阵心烦让我又想起了爱因斯坦的另外一句话:有两种东西是无限的,宇宙和人类的愚蠢。

爱因斯坦厉害啊,不用喝中药也可以这么厉害。真没想到,二十多年前,我妈让我喝下了巫医的烟灰水;二十多年后,舅妈要让弟弟喝下大师的纸灰水。世事轮回,回到原点。天空还是那个天空,大地还是那个大地,人类还是这样的人类。眼前这绚丽的世界粗看起来明明和过去不一样了,可仔细一看却又如此相似。一股失望感和负罪感在心头交织,让我闷闷不乐。我们这都是怎么了?即使要对抗大自然的法则,也用不着往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的亲人体内灌药啊。我那傻弟弟啊,他知道自己即将喝下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吗?这太荒唐了,至少在理论上不应该是人类的行为啊。不行,我还得过去一趟。

可还没来得及穿好鞋,我就收到了弟弟发过来的一段视频。视频里,我看到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大口大口地喝着中药,然后又把中药吐进一个可乐瓶里。装好后,他又在瓶身上贴了个标签,上面写着:智慧水。我正琢磨着这到底是什么行为艺术啊,马上就看到这个小滑头洋洋得意地对着镜头轻声对我说:老哥,这么珍贵的智慧水给我这种笨蛋喝了太可惜了,所以我决定把它们和我的美味口水一起封藏起来,留给那些更有上进心的疯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天哪,多么喜感的一幕!我突然感到这小子的笑容里暗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新鲜力量。看走眼了,又看走眼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一直在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而弟弟却可以如此轻易地让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我明明知道这个别人眼里的学渣浑身是天才的想象力和积极的人生观,却总是一次次地低估他。他只用一个玩笑就把自己的麻烦化解了,而我仍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说服舅妈。人一旦陷入固定思维,真的会变笨啊。

现在,纸灰水也好,智慧水也罢,在弟弟手里变成了下水道的废水。但不知道怎么的,我依然在那个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岳医生真的把一整本《红楼梦》都给吃下去了,一页一页地吃,咀嚼,吞咽,再咀嚼,再吞咽。吃完最后一张纸,《红楼梦》一书在他嘴里已经倒背如流。然后他站上高台,不停地高喊着:“要考试的,要考试的。”黑压压的家长蜂拥而至,再次将他层层围住。吃纸了,吃纸了,吃完过目不忘啊。热情的人群癫狂得像被聚斯金德喷了求知香水,对知识的渴求欲壑难填。一阵寒风袭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我双臂的鸡皮疙瘩起来。那不是我的弟弟吗?他来这里做什么?我突然发现他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这么着,他也成了人海中的一分子。

原载于《鄞州文学》202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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