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

2023-04-16 07:09
广西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广播体操阳台司机

赵 雨

有几年时间,我的神经坏了,医生说我患上了焦虑症,如果不改变心态任其往更坏的方向发展,抑郁症就会找上门,到那时,就有得苦头吃了。

我在一家企业上了九年班,刚毕业就来了,干小文员的工作,一天八小时,刨去吃饭撒尿的时间,基本就是盯着电脑,拿着微薄的薪水,复制粘贴些毫无含金量的公文,下班后和同事出去吃个饭喝个酒,没到成家的时候,没有养家的负担,不懂做些什么让自己过得充实些。

工作第九年的三月,一天早晨,醒得早,天气已转暖,望着窗外白青色的天空,左脑袋太阳穴略偏上的一根神经猛跳了两下,不知哪棵树上小鸟喳喳叫了三声,似在向我发起挑战,突然觉得万般沮丧。

我决定辞职,就在这一天。

领了当月的工资,领导蛮客气,出勤二十三天,给了整月的,我决定去外面散散心。

我把这次出行当作头等大事来安排,网上搜了搜,外省有个叫海晏镇的古镇,这几年开发得不错,从搜来的照片看,小桥流水,白墙黑瓦,半山坡上都是油菜花,正是这个时节最值得看的花。

去海晏镇只有长途大巴,我不想挤在一堆人中间,便租了一辆专车,约了下午四点,在小区外的十字路口等。

四点整,一辆红色雪佛兰开到我面前。

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戴着墨镜,寸头,厚唇,高鼻梁。

他说,是你叫的车,去海晏镇吧?

我说,是的,你是王师傅?

他说,没错。

待我上车,一记轻微的引擎发动声,车子开出去,平稳地拐了个弯,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右上了高速。

我和司机闲谈起来。

跟大多数跑长途的司机一样,他喜欢和乘客搭讪。我问他开了几年车,他腾出扶着方向盘的一只手,给我比画三根手指。我说,三十年?他说,哪能,三年。我说,你还是个新手呀。他说,算是,我喜欢开车,这两年碰到各式各样的人,每个行业、每个年龄段都有。我问,有好玩的事吗?他说,多了,丢钱包、发酒疯、半夜送医院……各种各样。我说,那挺好的,干一份像你这样的职业挺好的。

车子继续在高速行驶,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感觉像过了一世纪,又无聊又困,我说,师傅,你能开到下面去吗?司机问,开到什么?我说,下面,就是下高速,在普通路上开。他问,为什么?我说,我无聊死了,高速上除了笔直的路,什么都看不到,我想看些风景,不要忽略路上的风景嘛,你的意思呢?司机说,我无所谓,反正都是开车。我说,你搜一下导航,第二条路线多长时间。司机切换了路线,语音提示比走高速路线多五十分钟抵达。我说,那行,你就下去吧,不管半路开到什么地方,有宾馆就住下明天再走,我改变主意,不赶夜路了。

我们在平路上跟着导航走了一个半小时,开进一个小镇。

这小镇小得出奇,一条南北向的主街,一眼能望到头,街两边坐落着几十排规整的红墙黑瓦房,火柴盒形状,墙上画着风格各异的涂鸦,色调明快鲜丽,都是动画,线条夸张,想象力丰富。另有一条东西向的辅街,横贯主街,沿街也是十来排房子,却是黑墙红瓦,和主街的房子相映成趣,墙上也有涂鸦,一些人生感悟的格言,艺术字体显眼。

我不知这是一个镇,还以为是个村,街口见到一块挂在水泥柱上的拱形牌子:小镇。

这个镇的名字就叫小镇,这倒别出心裁。

我说,我们就在小镇住一晚吧。

沿街开下去,可别小看这小镇,酒吧、咖啡店、KTV、洗浴中心,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九点多了,灯光从玻璃窗内射出来,男女装扮入时,沿街等距离排列着仿古街灯,灯檐下悬着一排挂幅: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篝火旁,举着火把、挽着手的人群,人物右上角,几个繁体字:小镇狂欢夜。

日期显示就在今天。

这么巧?我想,一个小镇的狂欢夜叫我们赶上了?噱头吧。

找了一家宾馆,车子停在门外,在前堂办入住手续。本来为了省钱,我可以和司机同个房,但我不愿意和一个刚认识几小时的男人同住,这多少有点尴尬,开了两间房,他一间,我一间。他没说什么,估计跑长途的经常碰到类似情况,互道了早点休息,各回各房。

推门进去,插上房卡,低矮的天花板,内嵌顶灯,洒下一圈淡黄色光线,一股薰衣草香味。出去是阳台,铺着褐色瓷砖,半人高的护栏,面向街的背面,是一大片开阔的田野,环绕着一弯活水,种着整齐的庄稼,在路灯光的临照下,静谧安详。

不知为何,我有种感觉,这就是海宴镇了。

我抽了一根烟,夜空明净,几颗星星,月亮升到了半空。宾馆房间的阳台之间,有一个中空地带,摆放空调外机,墙的那边,就是司机王师傅的房间阳台,传来一些颇为蹊跷的响动,乍听下,无法分辨他在干什么。

我探出半个脑袋,这阳台造型奇特,从这边看过去,形成一个视线死角,能看到那边阳台的一角,他见不到我。我偷窥起来,窥见王师傅穿着一身运动服在阳台上扭动腰肢,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一只小收音机搁在阳台扶栏上,播着指令。我仔细听了听,是第七套广播体操的指令——我的司机在一个陌生小镇的夜晚宾馆阳台上做广播体操,这太诡异了。他以极其标准的动作,背对我,做着伸展运动、体侧运动、扩胸运动,高抬腿、蹲马步、绕颈……

我没有暴露自己,他肯定不想让我看到这一幕,他做得很认真,不时跟着收音机,给自己喊几声口令。做到最后一节——跳跃运动,他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从头开始,脱掉白T恤、半脚裤、鞋、袜子,只剩一条裤衩。穿着裤衩的司机王师傅,在阳台上蹦蹦跳跳,双手平举过头,一边跳,一边噼噼啪啪拍手,然后,广播口令戛然而止,他走进房间。

我也进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会,他的身影还在我眼前晃动,我只能理解为这是他的癖好,世上的人有各种癖好,谁规定一个司机不能爱上做广播体操呢。我躺在床上抽了支烟,抽烟的时候我在想我爱做什么,发现几乎没什么爱做的,旅行勉强可以算作一件,所以现在我深夜住在一个小镇的宾馆。想着想着,睡不着,又起来,开了门,敲隔壁房间的门。

房内说,谁?我说,我。房内说,稍等。过了一会,司机来开门,穿着睡衣,脸上有水珠,刚洗过澡。我说,还没休息?他说,没。我说,出去喝两杯?他说,现在?我说,对,刚在路上看到不少酒吧,你感不感兴趣?他说,马上就来。进去换了套衣服。

我们出了宾馆,街上的人比刚才更多,我们走了一阵,选中主街后半段的一家酒吧,门面正上方挂着一个大而明亮的月亮灯,两扇半截的木悬门,推进去,灯光暗淡,中央有个小型舞台,一个驻吧歌手在自弹自唱一首外国民谣,吧台边坐了一圈人,我们并排而坐,点了两杯鸡尾酒、两碟小吃。

我敬了司机一杯说,这一路辛苦你了。

他说,你付了钱,这是我的工作。

我问,经常跑长途?

他说,不,短途跑得多。

我说,是这样,我跟你说件事。

他说,什么?

我说,我今天辞职了。

他说,哦。

我说,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挺没意思,但我现在就想说一说,我辞职了,一辞职就给你们租车行打了电话,出来旅行了。

他说,好,可为什么辞职呢?

我说,干得不开心,再干下去我会变成一个大白痴。

他说,这听起来挺严重的。

我说,没什么比这更严重了,以前,我觉得自己能从事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在职场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过一个漂亮的人生,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处处和我作对,磨光了我的耐心,直到今天,我想变一变、挪一挪,就辞职了,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些,你完全没义务听我说这些。

他说,没事,都不容易。

我说,你怎么了?

他把一杯鸡尾酒喝下一大半,咂了咂嘴,说,我也告诉你一件我的事。

我说,好啊。

他笑笑,接着说,我有个女儿,是我老婆和她老公生的,我现在就是想和你说说我老婆的老公的事。

我说,你是说你老婆的前夫?

他说,不是前夫,就老公,他们没离过婚,他不能称作是她前夫吧?

我说,这倒确实不能称作前夫,他怎么了?

他说,他死了。

我说,这样啊,挺叫人难受的。

他说,她老公是个好人。

我说,你们认识?

他说,认识,在开出租车前,我是一家私立小学的体育老师,他也是,我们在同个组,是同事。

我说,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你,觉得你身体特别壮实。

他说,但我们这俩体育老师和别的体育老师不一样,基本上不带孩子上基础体能课,我们只教广播体操。

我说,广播体操?

他说,没错,不知为什么,那家学校每年寒暑假会带着学生去外地参加广播体操比赛,还真有这种比赛,比哪家学校的学生广播体操做得好。我们就负责教那些参赛的孩子,他是主教,我是辅教,教学中,但凡有孩子动作不标准,破坏了整体的美观度,就指出来,纠正他们。他是我见过最负责任的体育老师,每堂课精神饱满,认真对待,一丝不苟,但你知道,教这东西其实很无聊,一遍遍教一群十岁不到的孩子怎么做好一套广播体操,现在想起来,我仍觉得这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了。

我说,他后来怎么死的?

司机说,自杀。

我说,怎么会自杀?

司机说,这也是一直以来我想不通的问题,我觉得这世上所有人自杀完了,他都不会自杀,如果让你看过一堂他教的广播体操课,你就会相信我的话,他有用不完的热情和耐心,每一个动作演示到完美,面对再调皮的孩子,都笑脸相对。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天早上,突然从他家小区十六楼跳了下来。那天,他老婆,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和他女儿,下楼买了一趟菜,回来,刚开门,只见门缝中闪过一个人影,他像一头矫捷的猎豹,从客厅冲到阳台,越过栏杆,跨出窗口,直接跳了下去。他老婆电梯都按不动,冲下楼,一看,腿都软了,他女儿也在现场,他摔了个稀巴烂,底下一摊血,脸朝下落地,五官成了一摊烂泥。救护车来了,没送医院,直接拉殡仪馆。他的父母族人在乡下,什么都不懂,我是他生前最好的朋友,就委托我给处理的后事,警察来看过,因为要给案子定性,万一有他杀的可能,调查结果当然不是他杀,发现两个细节:一是客厅沙发上全是他凌乱交错的脚印,穿着运动鞋踩的,谁会在家穿着运动鞋一个劲踩沙发呢?说明什么?说明他在跳下去前,就是在他老婆和他女儿下楼买菜的那个时段,精神处在一种失常而又极度矛盾的状态,这有点像摘花瓣决定一件事,跳,不跳,跳,不跳,他老婆一开门,刺激到了,决定,跳。第二个细节是在他的手机里发现的,半年前他就在网上查询自杀的方法,他打进去的字:哪一种自杀方法死得最快、最痛快。这真是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问题,怎样的人会想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呢?说明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想起半年前,他还用最大的热情在教一帮孩子怎么做好一套该死的广播体操,哪能看出这是一个随时准备自杀的人,所以人这东西,真说不准。

司机看了一眼舞台,换了个女歌手,在唱一首很老的歌。他说,在处理后事过程中,他老婆把我当作依靠,我们慢慢走到了一起,我四十多了,没结婚,不是不想结,没遇到合适的。她是适合我的,不容易,是个坚强的女人。一年后,我辞了学校的工作,出了这种事,我没办法再在和他共过事的学校待下去,这太他妈叫人难受了。对了,说到他女儿,她现在跟我可亲了,她到我家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把她当亲生女儿养,亲眼看到过爸爸用那种方式死掉的孩子,得有多可怜。我努力做好后爸,凡事努力用心去做,总不会错。

一个女人走过来,穿着黑色西装短裙,大腿根明晃耀眼,拿着杯鸡尾酒,抹着浓艳的口红。两位男士,敬你们一杯,她说,祝你们玩得开心,每天有个好心情。不清楚这是什么路数,要给钱还是怎样,没等反应过来,她走到邻桌去了。

司机说,兄弟,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说,我姓赵。

他说,老赵,不,小赵,酒喝到这份上,我不把你当外人,不瞒你,我有个实情告诉你。

我说,还有实情?

他说,就是你去不成海晏镇。

我问,为什么?

他喝下杯中最后一滴酒说,在这次出车前,就是下午开来和你碰面的路上,一个好久没联系的朋友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好不好,晚上有没有空聚一聚喝一杯,我说很不巧,刚接了份外单,要去海晏镇,那朋友说,那你没必要去了。我问为什么?那朋友说,海晏镇今天晚上就给封了,听说景点的一个游乐设施故障,压死了一个大人一个孩子,消息现在还是封锁的,他有个远房亲戚,正好在景点工作,把消息透露给他的。当时,我离你差不多还有一公里,挂了电话,我想了想,要不要跟租车行经理说明实情,取消这笔单。最后我决定不这么做,当什么都不知道,在约定的时间,把车开到你面前。对你来说,这是付钱跑了空趟,但跑这一趟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可有可无的收入,我现在有老婆和女儿要养,每一笔钱我都要挣到手里。

我说,这可是个爆炸性新闻。

司机说,你现在一定气坏了,要揍我一顿什么的。

我说,这倒没有,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旅程才刚开始。

他说,因为你跟我说你没什么爱干的事,只对旅行感兴趣,你辞了职,对这次行程充满期待,我不能让你到了海晏镇发现根本进不去,到时那种失望的样子,我不想看到,这会让我很过意不去。我们现在喝了酒,分享了秘密,两个男人做过这些,就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不该隐瞒什么,你想回去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回去,不收一分钱,包括之前的汽油费高速费还有住宿的钱,都退给你。

我说,但你喝了酒,开车就成酒驾了。

他说,快凌晨了,没事的。

我说,这样吧,我们晚上先住下,明天走,钱,也不用退给我,你说的,我们喝了酒,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别这么计较。

将近十点,我们点了四五种洋酒,我这人酒量好,轻易喝不醉,我的司机也可以,看起来没上头。他喝完最后一杯马蒂尼,把玻璃酒杯往前一推,说想去休息了。我说还早。他说常年开车的人,不开车的时候,基本过了十点就犯困。我说那行吧。

我们走出酒吧,隔壁是家快客便利店,我又去买了一提六瓶易拉罐啤酒,跟他说,去房间再喝点?他说,真不喝了,明天起早点,我带你回去。我说,你别太介意,真的,我都不介意,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在这小镇也是一趟旅程,蛮舒服的。他笑笑,我也笑笑。

进了宾馆,我在房门前和他告别,提着啤酒进了门。坐在厕所马桶盖上,十分钟内又干掉半提,终于有些晕乎,出了厕所,脱了外衣,躺在先前被我压皱的床单上,闭上眼,想让自己尽快入睡。一如往常,睡不着,万分烦躁,眼皮跳不停。撑开那两块该死的眼皮用了好大劲,视线正前方的墙上,绿色墙纸,满目压过来,墙纸上排列着一朵朵规整的小碎花,在眼前悠然舞动。我抓来刚打开的那罐啤酒,使劲向墙砸去,只听一记爆裂声,啤酒汁像烟花,四下飞溅,啤酒罐转了几圈,躺在地毯上,流干最后一滴液体,在地毯晕开一圈印迹。我披上外衣,又一次走了出去。

坐在宾馆门前的台阶上,一对年轻情侣从外面回来,走上台阶,搂得紧紧的,从我身边经过,我闻到女孩身上的香水味。抬头看月亮,淡黄色剪出来的一道弯钩,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是不是出了省,脑袋昏沉沉。

想着这些,我看到了我们的车,停在门口的停车场。我站起来,走到车旁,靠着车门,想起很久以前我挺开心地过着每一天,对朋友说要做个对别人有帮助的好人。

四周静静的,在这个叫“小镇”的小镇,夜晚终于有了夜晚的样子。

然后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似乎从挺远的地方传来。我向小镇主街的南端望去,一群人,稀稀朗朗、松松散散、嘻嘻哈哈,向这边走来。同时,在小镇辅街的西端,一堆庞然大物压境而来。一开始没认出是什么,近了一看,是一排首尾相接的彩车,每辆高三米,宽约五米,模样抽象,瞧不出像什么,速度缓慢,和电视上看到的节庆彩车没多大差别。车上站着花枝招展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打扮成鸟的,打扮成怪兽奥特曼花仙子葫芦娃的,打扮成洗衣机家电航天飞机潜水艇的……奇形怪状,头上插着几米长的翎毛,做着稀奇古怪的动作。

随着彩车开过,主街和辅街两旁的房子,陆续打开门,里面的人涌到街上。

一个露天大喇叭,嗡一声,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用饱含热情的嗓音说:各位游客,朋友们,小镇一年一度的狂欢夜,现在正式开始。话音刚落,街上的人们发出一声欢呼,响彻天际,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开心,精神面貌好到让我羡慕。大喇叭里,播出节日舞曲,大家随着舞曲的节拍,二三成群,随意舞动。

一位女士正好在我近处,我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女士说,小镇狂欢夜啊,头一回来?我说,是。女士说,过了今晚,保证你以后每年都会来。我想,这如果作为广告语,倒是挺有创意。电灯柱上的挂幅,此刻正在头顶上方迎着月光飘然飞舞,挂幅上的篝火和月亮,举着火把的人群,缥缈如一场未醒的梦。

还真这么巧,碰到了这小镇的狂欢夜。

我说,街上的人都是游客?女士说,没错。

一眨眼,女士漫游开去,不一会,我的身边都是人,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海包围,陷入人群。一张张陌生的脸庞从我眼前划过,感觉挺奇妙,我仿佛置身那些充满浪漫情调的中东欧国家,正参与一场安息日、升天节之类的宗教盛典。人们显然有备而来,服饰新颖,不少人还戴着面具,开化装舞会似的。我随着人群往前走,另一拨人逆向而来,两拨人群交汇之际,男女们,不管认识不认识,凡在近处,都互道晚上好。

迎面有个人向我走来,她前进的方向就是我这边,目标明确,年纪在七十岁左右,热情和精力不输年轻人,到我跟前,停下脚步。她化了淡妆的脸,神色安宁,皱纹如此熨帖地附在皮肤表面,她的笑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笑容,伸出左手,拉过我的右手,她的右手掌心在我手背拍了拍。

她说:孩子,愿最好的运气伴随你。

说完,松开我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感动到不行。我往回走,起先慢行,渐渐加快步伐,四周左右依然是人,我如一条逆游的鱼,回到出发的原点,回到那辆红色雪佛兰的停泊处,回到宾馆的门前,向着主楼往右第二个窗户喊:喂!

没有动静,我继续喊,喂喂!狂欢的人们快乐地看着我,从我身边鱼贯而过,我越喊越大声,窗户后出现了人影。司机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从窗框中探出半个身子,身着浅色睡衣,向我挥了挥手。我说,下来啊,是小镇狂欢夜,一起来玩。他应该没听清我的话,连我自己,一说出口,声音就被大喇叭的旋律带走,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但我分明看到他向我笑了笑,又挥了挥手,消失在阳台。

我相信他正在下楼的途中,他会加入狂欢队伍,在这小镇,过上一个美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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